“好,就算孟负山有嫌疑,孟负山也绝对不是唯一有嫌疑的那一个,对吧?你现在是要发动警局所有力量去找不知道身在何处的那三个人,而无视就在眼前的郑学望吗?”
纪询的反击非常迅速且有条理。
正确的话当然有条理。
霍染因挪开目光:“两个方向都查。”
“那你可要抓紧查你觉得可疑的那个方向。”纪询说着,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霍染因微微皱眉,“你去哪里?”
“去找郑学望——我相信我的直觉,我不信他没有问题。”纪询没回头,只冲霍染因摆摆手,吊儿郎当,“抓紧点,否则我这里直接破案了,霍大队长就尴尬了。”
“……”
霍染因哼笑一声:
“拭目以待。”
纪询掉回头,不耽搁,直接去找郑学望。
解谜之后,聚集在客厅里的人已经散去,警方正在对重要的嫌疑人进行再次的询问,其中询问郑学望的,是文漾漾。
霍染因虽然对这起案件有自己的看法,但在调查方面,依然按部就班,不显激进。
纪询晃荡到这两人身边。
文漾漾朝他打声招呼,并且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给位置给纪询:“纪老师,一起?”
纪询不急着落座,先瞟了周围一眼。
这是郑学望在别墅里的办公室和临时休息点,有桌子,也有床。
不过主人在这里呆的时间大约不长,粗粗一眼扫过,没见几样私人物品,也就红木办公桌上的色彩鲜艳的积木比较独特一些。
文漾漾正询问郑学望关于陈家树给钱做假的事情。
“陈家树给你多少钱让你为他做假证明?”
“一百万。”
“是转账还是现款?”
“现款。”郑学望条理清楚,“我花了三十二万,还剩下六十八万,钱没有存入银行,全部放在我家里的小冰柜里头——冰柜上边我堆放了篮子和医疗物品,下边藏着钱。我想就算有人进我家里偷东西,第一个不会想到开冰柜,第二个开了冰柜看见上面放置的药品,也不会再往底下搜。”
“还挺聪明。”文漾漾不免评价一句。
“我这种小市民的聪明,警官肯定见多了。”郑学望恭维文漾漾一句。
“你说你家里藏了钱,怎么能证明这些钱是陈家树给你的?”文漾漾又问。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站在旁边的纪询似乎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实际悄悄竖起耳朵。
目前所谓的“陈家树让郑学望造假病历”一说,不过是郑学望一面之词,在当事人陈家树已经死亡的情况下,不能轻信。
“其实这个我真能证明。”郑学望此时出人意料说,“因为陈家树的要求毕竟违规,所以我留了个心眼,在他和我谈这件事的时候,我录音了。虽然没有视频证据,也不一定能在法庭上作为证据,但我想……这多少也能洗清我身上的嫌疑吧?”
文漾漾愣住。
作为旁观者,纪询已经发现文漾漾有点被郑学望说服了。
既然假病历是陈家树让做的,为此甚至给了郑学望一大笔钱,那么郑学望杀害陈家树的嫌疑,也变小了……
逻辑是这个逻辑。
这个逻辑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郑学望这个人。
根据谭鸣九最初见到郑学望的反馈来看,郑学望是个老练有的社会人;但就他和霍染因之后和郑学望的接触来看,郑学望浅薄得很;但是现在,面对文漾漾的时候,郑学望又开始变得胸有成竹起来。
显而易见,郑学望在看人下菜碟。他至少有着两幅面孔。
一副浅薄的,已经展现了出来。
至于另外一副,主人想藏着,但没有藏得太好,时不时地翻出来,窃窃透口气……
纪询想到这里,转身出了房间。
文漾漾和郑学望的交流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这些东西后面他可以翻看记录了解,没有必要在这时候花费宝贵的时间等待问话中可能会出现的一点点线索。
他决定先去郑学望的工作单位看看。
离了山庄,回到市中心,纪询把呆在家里的谭鸣九给拖了出来,把他当个自带警官证的刷卡开启询问工具人。
郑学望原本的工作单位是宁市一院,原本是泌尿外科的科室医生。
三个月前,也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刚从一院离职。
纪询进了医院,先找泌尿外科护士台的护士简单问问题。
有谭鸣九的警官证,再加上纪询这张讨人喜欢的脸,虽然工作忙碌,护士台的护士们也愿意抽出时间,和纪询详细聊聊:
“郑医生吗……我们对他的了解不是很多。”
“他不是那种平常会和我们笑闹的医生。”
“何止不和我们笑闹,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他,特意和他打了招呼,我确定他看见我了,我们就面对着面,直线距离不到十米,结果他一声不吭地和我插肩而过,搞得我特别尴尬。”
护士们七嘴八舌,鸡零狗碎。
“要说什么特别的,也没看出来。印象中满敬业,基本全年无休,科室里很多人找他换班代班。”
“我们主任很看重郑医生,算不算?郑医生走的时候还极力挽留过,许诺他好好干,肯定给他上报评职称什么的,但没挽留下来。”
“啊对了,说起离职的事情,郑医生要走的时候是不是碰到了个医闹的?”
“医闹?”纪询见缝插针,提炼重点。
“好像是一对老夫妻,来找郑医生,当时接诊室的门关了,但是吵架的声音老响了,我在护士台都能听见个影子,不过也没吵多久,很快那对老夫妻就出来,怒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这对老夫妻还来过吗?”纪询问。
“这就不知道了,每天这么多人……而且郑医生医术不错,他走之后,有不少之前他负责的病人来问过他,还期盼着郑医生能回来,我也认不出那对老夫妻子在没在里头。”护士们费劲地想了想,没什么结论。
“医生的接诊室里有安装监控吧?”
“有,不过监控没有保留那么长的时间,现在应该早被覆盖掉了吧。”护士回答。
纪询从护士台这里得到了一些消息,但这些消息还不够,于是他又去找了别的人了解——泌尿外科里的其他当班医生。
他找到的医生是位姓赵的年轻医生。
赵医生说:“郑医生?人挺好,很干脆,平常有事让他帮忙什么的,他都很爽快,从来不废话,也不和你斤斤计较。”
“日常生活上他有什么嗜好让你比较印象深刻?”纪询问。
“指好的还是坏的?”赵医生反问。
“都可以。”纪询,“最好都说说,任何给你留下印象的关于他的事情。”
“嗜好……就我日常和他接触下来的情况,我觉得他的嗜好不太多。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比较奇怪的就是三十多了也没结婚,也没女朋友,看着也没有谈女朋友的打算。”赵医生还真仔细地想了想,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奇怪论,“不过当医生的一天天工作这么累,我也理解他不想结婚的打算。结婚前想着结了婚能歇一歇,但只要你对婚姻家庭稍微负责任,你会发现工作累,回家更累,一年到头没有一个小时不累的。”
纪询耐心听着赵医生小小的牢骚发散。
从赵医生桌子上的全家福可以看出,他已经成家,有一个七岁的男孩。
七岁孩子,猫嫌狗厌,难怪赵医生大发感慨。
很快赵医生自己找回了重点:“反正我没看出来郑医生平常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偶尔会玩积木算不算?”
“积木?”纪询想到了陈家树山庄里,摆放在郑学望桌面的东西。
“嗯,他在这里时候,办公桌上总会放几款积木,个个都拿玻璃罩罩着,基本一个月换一次款式吧,他还挺宝贝他那些积木的,有次林医生不小心碰掉了那些积木,一个零部件找不到了,搞得郑医生大发雷霆。一起工作好几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
“还有其他的吗?”纪询又问。
“真没了。”赵医生摇头。
“听说郑医生走的那天,有人过来医闹?”纪询将刚才护士给的信息拿来问赵医生。
“医闹?没有医闹?”赵医生莫名其妙,片刻后恍然,“哦,外面的护士听到吵架声就以为是医闹吧!当时我就在隔壁诊室,声音很大,我听了一耳朵,不是什么医闹,应该是郑医生的亲戚过来劝郑医生,让郑医生不要辞职,但没谈拢,两方就吵起来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赵医生又补充:
“对了,那天雨下得很大,郑医生还带着那对老夫妻进办公室,向我借雨伞。我想也只有认识的亲戚会让郑医生这样做吧。对了还有……”
说着说着,赵医生补充了不少细节。
回忆就是这样,一个节点联络另一个节点,想起了关键的节点,就想起了一串原本以为早已忘记的东西。
“那对老夫妻似乎有点怪……”
“哪里怪?”纪询追问。
“老夫妻中的妻子,一直看着郑医生桌上的积木,好像很在意的样子。不过这点郑医生应该没有注意到,当时郑医生是背对着他们,面向我的。”
纪询沉思片刻,谢过赵医生,去找了他来这趟要找的最后一个目标。
郑学望的直属领导,泌尿外科的主任,黎主任。
“郑医生?是个非常有能力和潜力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虽然郑学望已经辞职好几个月了,但黎主任还是非常的惋惜。
谈起郑学望,他基本赞不绝口。
年轻,敬业,有活力,会动脑,素质过硬——基本满足他栽培年青一代的硬性要求。
“我都跟他保证了,只要再熬个七八年,我妥妥让他当上科室主任,在更重要的岗位上继续工作,精研医术,治病救人,但是……”
黎主任微微叹了口气。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去当私人医生。就算一时半会对方钱给的多又怎么样?没有更多的病人,医生的医术也就没有多少进步的空间,这真不像是我了解的郑学望会做的事情。他可是个出车祸瘸了腿,打着石膏也上手术台的医生!没点对医学的热爱,没点治病救人的使命感,做得到吗?”
还挺有意思的。
从护士到同事到领导,每个人对郑学望的观点都有些许差异。
差异不大,但也没有小到可以让人忽略。
这种不同,就像是郑学望在不同的警察面前表现出来的不同。
“除了这些呢?”纪询不露声色问。
“除了这些?他和同事关系也很不错。再就是生活上了,但生活上的事情我没有怎么关注,现在不像以前,要靠老领导保媒拉纤,我刚出来工作的时候,领导就是半个爹妈,什么事都能和领导说,领导也当仁不让地帮你解决问题……”黎主任笑笑,接着他沉思道,“唔,有件事,给我印象还蛮深刻的。是在……去年还是前年年中的时候吧。有个病人很有本事,把首都的一位大拿请来飞刀。我想着机会难得,就让叮嘱郑医生那天记得旁观手术,学学技术。”
“那天郑医生不在医院?”
“他提前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黎主任,“他平常基本不请假,一年到头都在岗。那次也是我没考虑周全,光顾着机会难得,却忘了照顾他生活上的困难。总之那次他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我,怎么说都是有事不能过来,问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
说完了,黎主任还有点不好意思。
“都是小事,能帮到你们吗?”
“当然。你还记得那天的具体日期吗?”人的记忆能力是有限的,时间和日期这种没有规律的东西,总是难以记忆。纪询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抱有多大的希望。
但黎主任给了他明确的回复。
“年份不记得了,具体日期倒是记得。是6月1日,儿童节。”黎主任又补充,“对了,每年六一郑医生都会请假。他一个还没成家的人,在这天一定要请假,还是让人有点意外的。”
纪询带着谭鸣九从第一医院里走出来,在附近的奶茶店里打包了十杯奶茶,独自拎着,回头送给泌尿外科的护士和医生。
好一会儿,等纪询再从医院里边出来,和呆在路旁的谭鸣九会和的时候,从头到尾仿佛真的是一张警察身份证的谭鸣九总算活泛过来。
这一走访的前半程,他迷迷瞪瞪没有睡醒,后半程倒是醒了,但又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可以插话的空间。
只能保持沉默,沉默是金。
如今总算可以把积攒了一肚子的金子换成一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了。
谭鸣九眼巴巴地看着医院街对面的各色小吃店,对纪询说:“先去吃个饭吧!从上午回家睡觉到又被你拉出来的现在,我滴水未进,粒米不见,都快要饿疯了。”
纪询买了个包子,塞进谭鸣九手中。
谭鸣九愣住:“……哥,我叫你哥了,你就这样打发我?”
纪询敷衍:“先垫个肚子,待会还要去个地方,去完了再给你找家店好好吃饭,你点菜,我请客,忍忍。”
谭鸣九:“要去哪里?”
纪询:“来见郑学望的老夫妻那里。”
谭鸣九迷糊问:“可是老夫妻在哪里?”
纪询:“那就要问问郑学望的父母住哪里了。”
谭鸣九立刻指出纪询的逻辑缺陷:“来的可未必是郑学望的父母,老一辈亲戚就爱管东管西,还有可能是郑学望的七大姑八大姨来劝郑学望!”
纪询不耐烦:“七大姑八大姨还能看着郑学望的一点私人物品看入了神?这种细节只会发生在非常了解郑学望——郑学望性格、弱点、人生轨迹——的人身上,是这种看似很亲其实生活得老远诈尸式干扰你人生的亲戚能注意到的吗?”
“好了。”纪询独断专行,“不用讨论,我不会出错,现在你打电话去户籍科查查郑学望父母家的地址,我们上门拜访。”
“……”
谭鸣九捏着包子,欲言又止。
他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有些熟悉,遥记三个多月前,年初时候,他在命案现场见到纪询,纪询一脸不情不愿不想看现场只惦记着吃早餐的样子,再看看现在……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谭鸣九郁闷地咬了口包子,说:“行行,我知道,你等等,我打个电话了解一下。”
纪询冷酷:“快点,别磨蹭。”
谭鸣九偷偷摸摸对纪询切了一声,和霍队混久了,都染上霍队的脾气了……想到霍队,谭鸣九就恍然自己此刻应该干什么。
他叼着包子,掏出手机,先不忙着打电话,而是鬼鬼祟祟,和霍染因打个小报告:
“霍队,老纪在拖着我查案。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想知道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能找到自己想知道的,你放心,我会一直跟着他,记住他找出来的所有线索,务必不让这家伙赶在我们面前破案,把我们给比下去,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