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七章 终夜将近见黎明,暴雨之后有天光。

墓扫完了,纪询和霍染因倒也没有同喻慈生分道而走。

两人还要去一趟霍染因的家里,而喻慈生也要回家,正好顺路,就一起行动了。

等到了同样的小区,上了同样的楼层,喻慈生叩叩隔壁的门,隔壁门打开,露出个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老头来,他的眉毛最为醒目,长长的,十分丰茂,像是画上的老寿星。

这是喻慈生的父亲,喻凡海。

他今年六十七岁,原本是香江人,后来移民去了新加坡。许是一直有些迷信,又许是他同许成章夫妻关系好怕触景伤情,自那个意外的夜晚后不久,他们一家也搬离了这个小区,只是这里的房子不太好卖,就留了下来,已备主人们不时回来。

这些都是后来霍染因同喻慈生的联系里得知的,他自己再没见过这个长辈。

“喻叔叔好。”霍染因打一声招呼。

喻凡海看见了霍染因,眼里迸出惊讶似的光,那光凝在霍染因的眼眉处,如他手里握的佛珠,缓缓,被主人转了一格,落回了不可捉摸的空泛处:“你与你母亲,长得真像什么时候回来的?进来坐坐?”

久未相见的长辈看见晚辈,到底脱不了这些似是而非的客套寒暄。

但喻凡海的出现正好让惦记着墓地里无名坟的霍染因得以直接询问。

喻凡海听完霍染因的询问,沉吟许久。

“她叫霍栖萤,萤火虫的萤。”他微微一笑,“很别致的字,对吧?一般人会取玉字底的莹。或者截那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里的盈字。但用了这个萤字,就像是栖息的微末之光,生动又美丽。我记住她,就是因为她的名字,可惜你爷爷给她立的衣冠冢上是个无名碑。”

霍栖萤,霍栖语。霍染因在心里把这两个名字来回念了一遍。她们的名字,按那句诗而取,霍栖萤就比霍栖语大一些。

霍栖萤的萤也许不止是萤火虫的萤,还是海萤的萤。

海萤,正是蓝眼泪。

“那您知道她几岁,为什么死吗?”

喻凡海歉然摇头,“我只打听到她被你爷爷从族谱上除了名,似是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矛盾。或许,她根本就没死。”

说完了这些,寒暄终了。喻凡海便进了屋,于是,隔壁的门轻轻关上,将未曾深入下去的聊天阻隔。

“他有你家钥匙吗?”纪询冷不丁的问。

霍染因愣了片刻:“如果想要拿到,并不难。但他能有什么动机?”

“我现在看谁都像嫌疑犯。”纪询叹了口气,“进屋吧。”

两人进了霍染因的老家。

纪询卷卷袖子,开始翻找箱子准备干活。

“你打算做什么?”霍染因问,这点他们在来时的路上并没有沟通过,原本霍染因打算直接回警局,是纪询提议来这里的。

“把放在这里的所有的有写字的本子都打包送回宁市。包括你父母的相册。”

“目的?”

“笔迹鉴定。”

“之前做过了,没有问题。”

“也不妨碍多做两次。日记本是造假的是最容易想到的推理。”纪询说,“我来时已经把你的日记本和你同时期的其他文字一起送去了。现在补充些证据,二十年前的纸张墨水虽然不能精准确定书写时间,但可以对比检测样本间的相对时间——不过我有个问题。”

“什么?”

“我在你的箱子里翻找了半天,只找到二年级和六年级的课本,其他年级的呢?”

“卖废品卖掉了。”霍染因略一思索,回答。

“卖了一部分,没有卖另一部分?”纪询提出疑点。

“那是小升初的时候,六年级的离得近,没卖掉,二年级的……”霍染因顿了片刻,“是我自己留下的。阿姨那天叫了卖废纸张的人来收书,我在整理东西时,翻出了那个笔记本,于是下意识的把那个本子附近的书都留了下来。”

“之前没看到过?”

“我是二年级开始同他们一起住,这个本子,和当时二年级的课本放在一起,是大人们打包的,因为我后来转校了,就用了新的课本,所以这些书一直是用箱子放在床底下。”

“他们”指的,自然是周召南一家。

也是从那时候起,霍染因就住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

霍染因知道纪询想要判断的是什么,他简单说:“他们对我有些面子上的客气,我住的那间房,他们很少进来,不会动我的东西。”

少年时发现日记时不可置信的心情已模糊不清了,比之它更模糊的,则是日记本上记载的那桩罪恶。

尽管他拼命的去捉那些回忆,时间仍旧冷酷的抹去了它。

只有白纸黑字的稚嫩字迹一遍遍提醒他,那是有可能发生过的真相。

纪询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时间飞快。

当他们谈话结束,纪询的工作也完成了,不一会,他叫的快递也走上来拿书。

等到全部东西打包送上快递车,纪询看向霍染因。

霍染因说:“回警局吧。把这个案子结了,别浪费他们的时间。”

只是短短一个早上而已,霍染因就像是已经彻底摆脱了那份文件所带来的影响,雷厉风行一如寻常。

纪询短暂沉默,回了声好。

到了警局,也巧,赵雾和副队都在,还拿到了恐龙玩偶线头上的唾液DNA检验报告,证实了其确实与一根落在车上的毛发上的DNA吻合。

这下就不用浪费时间了,霍染因让赵雾准备一个安静的地方,赵雾,副队,纪询,以及他,四个人一起,他完完整整将前后情况告诉负责案子的赵雾和副队。

从头到尾,纪询在旁边抱着双臂倚着墙。

他看见赵雾和副队的脸色在一路从迷惑变成不信,又从不信变作凝重。

最终,等霍染因把头尾说完,副队已经一副嘴巴里塞满了话的欲言又止模样。

“这个案子进行在这里,恐怕要封存了。”霍染因说。

因为国家的法律不支持对已死的凶犯再进行法律问责。

“关于港口爆炸案的事情,现在有新的线索了吗?”霍染因又问。

“这个……”赵雾罕见地顿了下,恐怕是刚才霍染因说的事情太过于令人震惊。当然,在霍染因的注视下,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流畅说,“暂时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们紧跟着,只要有结果了,绝不会忘记通知你们。至于佛像藏尸案,情况有点复杂,我要写个报告向上面讲清楚,再按照上面的指示做。”

“当然。”霍染因点头。

一切都照办案流程走,这就是身挂警徽的人对彼此最大的尊重。

两个不同市的刑警队长轻轻一握,继而分开。

接着,赵雾将两人送出警局,转头抹了抹脸,沉声对副队说。

“刚刚小风来说,港口爆炸案那里查到点东西了。”

“有线索了?”副队精神一振,很快又疑道,“你刚才还对他们特意玩个花头?”

“我也没说错,有结果了肯定告诉他们。人不是铁打的,我们才是琴市警察。让他休息下吧。”赵雾,“我整理整理,把报告写了递上去,让领导和领导们对接下。”

*

这个案子结束了,又没得到别的什么进展,两人一时之间无所事事,干脆回了酒店。

说来也巧,在他们到达酒店不久后,周局就给霍染因打来电话。

纪询站得近,能听见电话里传来周局不太满意的声音:“两个小兔崽子!伤口恢复得怎么样?给你放了假,是让你养伤的,不是让你给兄弟单位递军火的!明白吗?”

周局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嘴不好,嘴不好也就算了,再加上他那一副可以去唱男高音的大嗓门,办公室的门也是虚摆个样子——装装相而已。

这也导致了周局每年都要因为证据确凿的骂人情况吃几个挂落,被上级领导说一说,批评批评。

不过他老人家反正没当一回事,天天一壶泡满下火野菊花的保温杯,有滋有味的当着自己的老领导,训着自己的子弟兵。

“没什么事了,马上回去。”霍染因回答。

“马上是什么时候?”周局紧迫盯人。

“最快一班的车子。”纪询在旁边插话。

“哼,纪询。”周局年纪不小,耳朵挺尖,冷哼一声,“你也给我赶紧回来,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跑,一起来办公室见我!”

领导都发话了,两人不可能再耽搁。

看看火车站发车的时间,还来得及,于是收拾完行李,就近去医院换了个药后,立刻带着东西上了车子,赶在当天晚上来临前,回到宁市。

这时其实也晚上七八点了。

按照正常情况,领导应该下班了。

但等他们到达警局的时候,发现周局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抬手敲敲门,周局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从里头传来:

“进来。”

纪询转身要走。

霍染因扣住他的胳膊。

两人眼神交流:

‘你去。’

‘你也一起。’

‘挨骂还要两人一起?’

‘不然呢?’

纪询最终在霍染因‘道友贫道一起死’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侧侧身,示意霍染因先进门,他则跟在霍染因身后,自觉缩了几公分,眼观鼻鼻观心,看不见周局就假装周局也看不见自己。

“终于肯回来了?出去一趟,东南西北中,个个都好看,乐不思蜀,家都找不着方向了吧?”

进了门,周局的冷哼就传来了。

坐在办公桌后的周局没看纪询两人,依然龙飞凤舞的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周广平。

继而,“啪”的一声,钢笔合上。

周局方才抬起脸来,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直视纪询和霍染因。他人到中年,国字脸,年纪不知道是四十多还是五十,满头的发黑白相杂,全部梳向脑后,露出一个既广且平的额头来,据说拥有这样额头的人,脑袋更大,也比他人更有智慧,当然,恐怕也更加脾气火爆。

阴阳怪气的话刚刚说完,不等两人开口,周广平径自伸了手:

“病历拿来。”

“……”准备了一肚子报告的霍染因也只能先翻出自己的病历。

纪询继续将眼睛瞥向沙发,依然在玩皇帝的新衣游戏。然而很不幸,皇帝的新衣被小孩子叫破了,他也被周局叫破了。

“胳膊都还吊着,病历就遗失了?”

“……”好吧,纪询也只能规规矩矩将病历上供。

两个病历到了周广平手中,他翻一翻,点点头:“年轻人火气壮,前边去了半条命,养了半个月的居然回来了,能够活蹦乱跳四处了揽事,不错,不错。”

“周局……”

“局你娘!”

霍染因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周局打断。一急起来,周广平连自己也骂,铁面无私。

“天还没塌下来,你急着查个屁的案子!你的病历上写再换五次药,两天换一次,我告诉你,给你批一周的假,这周你不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养伤,你就别回来了!”

病历飞到了他怀里。

霍染因哑口无言。

“行了,出去,回家,一周后过来销假。”周广平呵斥。

霍染因转身离去,纪询老老实实跟着。

“纪询留下。”

‘救我!’纪询立刻向霍染因投递眼神。

霍染因沉默片刻,想着周广平震耳欲聋的骂声,终于还是给他回了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眼神,决然离开。

办公室的门在眼前合上。

到底只剩下纪询和周广平了。

“别吼了。”纪询转头,面色沉重,“你嗓疼,我手疼。”

然而看着纪询,周广平钢铁似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他将另一本病历轻轻拍在纪询怀里:“回来了?”

“回不了,没编制。”

“……小兔崽子故意找骂是不是!”

“但也许快了。”纪询轻声回答。

不是回来,是得到真正的答案。

他的目光穿过周广平,看向对方身后的窗户。

从琴市到宁市,地点时间发生了变化,天气也跟着变化,上午还明亮的天,到了这时候,已经狂风吹拂,黑云翻涌,看着马上就要下大雨暴雨了,将天地浇出一片泥淖。

可是,

终夜将近见黎明,暴雨之后有天光。

周广平看了纪询一会,点点头:“你出事的时候,我让袁越没事多陪陪你,照顾照顾,现在霍染因也不容易,你没事也多陪陪他,照顾照顾。”

“放心。”

办公室耀目的灯光下,纪询终于露出笑容。

“一定照顾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