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零章 许成章。

“我知道了。”

通话暂时中断了。

霍染因挂断电话,坐回位置。

赵雾电话打得早,他刚刚醒来,刚刷完了牙,衣服没换,还裹着酒店的浴袍,浴袍没有扣子,只有一根腰带系在腰间,当穿着它的主人不再腰背直挺的时候,它便变得松垮宽敞起来。

但这时候,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它。

“他是远洋船上的船员,不是霍家船厂的员工,这个老头,该死的偷换概念。”

纪询脑海中最后一点睡意也被赵雾的电话给搅了,他低咒一句,自床上翻起来,非常快地整理出了一串逻辑链:

“胡坤和你爷爷有关系;胡坤的柜子里有一尊和你面容相似的妈祖雕像;胡坤跟我们说过一个故事……不是佛像腹中藏尸的故事,也不是蓝兰转述的众人献祭的故事。是关于蓝眼泪的故事。”

霍染因当然记得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与腹中藏尸的故事前后脚而已,前脚老胡说了腹中藏尸的故事,让他们上了山,后脚就在山上讲出这个依稀他初恋的故事——他在工作地方的箱子中看见一位少女,仿佛明珠,仿佛宝石,仿佛心上一滴泪的少女。

“他把这个故事的地点描述得仿佛是一个普通的仓库里。但结合他藏身海边集装箱,在海上放一整片镶嵌蓝晶石的木船的举止……这个地点完全可以是船舱仓库中。他在一艘船上的仓库中,看见了这位少女。”

“我妈妈?”霍染因低语。

这一层不难推理。

这条线索还没出现之前,纪询和霍染因已经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更确切的佐证而已,探讨也不过空想,现在有了佐证,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时间不对。

“1976年,定波号出事。40年前的事情了。40年前,你妈妈多大?”纪询问。

“我妈那年8岁。”

8岁,除非是恋童癖,否则正常男人是不可能对一个小女孩有感觉的。

再加上他们和老胡的相处中,没发现老胡有这种倾向,老胡自身在描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用了“少女”,但并未用过“女孩”……

年龄对不上,不是霍染因的妈妈。

但这不应该,如果不是霍染因的妈妈,会是谁?如果不是霍染因的妈妈,老胡为什么对霍染因另眼相看,又说故事,又送胸针?

“你家里有别的女性吗?”纪询想起另一种可能,“按照老胡的年龄,也许和你母亲的妈妈看上去比较相称?76年的时候你奶奶多少岁?或者你奶奶的年轻的亲戚之类的?”

“……”霍染因的神色有片刻的微妙。

如果说孩子还能记起妈妈有着风姿绝代的时候的话,那么孩子总是很难记起奶奶也有青春靓丽的年华。无关人性,只是距离。

但正如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也曾年轻。

“我记忆里没有奶奶的存在。”霍染因说,“天不假年,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谢世,似乎是因为我舅舅的死亡太过伤心导致。我记得她是37年生人,76年的时候,应该正好39岁。”

一个精于保养注重容貌的女人,在39岁的时候当然当得起一声“风韵犹存”。

但还是之前的问题。

年岁有差,再怎么样,将近40的女人,也不该用“少女”来形容吧?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霍染因说:“我爷爷只有一儿一女,老胡说的,也许是奶奶那边的亲戚,回头还得查查。”

说起自家事情的时候,也许刑警队长自己没有察觉。

但每一次,几乎每一次,纪询都能发现藏在对方自信外表下的悄然摇摆和犹豫。

霍染因低头片刻:“还记得我们昨晚对于这个案子的推断吗?”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老胡和佛像中死者有关联,所以才会出现在现场,清楚一切,又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

“嗯。”纪询点头。

“但现在查出了老胡还和我家有密切关系。”霍染因字句清晰,“人与人之间,除了直接联系,还可能是间接联系。假设死者文成虎,也和我家有关系,那么,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就会以我家为纽带于多年前串联在一起……”

他在椅子上坐了那么两三秒。

静默似的两三秒,像一尊雕像,任由窗外的光照亮他冷峻的侧脸,任由游动在光中的浮尘伸出触角,攀上他的脸颊。

光没有灼烫他,那瞬间激出的灵感火花却烧着了他。

他霍然站起来,大步向酒店门的方向走去。

刚刚还浮现在他身上的摇摆与犹豫又消失了,它们倏忽出现,倏忽消隐,像藏在暗处的虫子,窥着种种时机,啃噬着这株生长艰难,却终于茁壮的大树。

纪询无声地注视着霍染因,看见对方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

回头看着自己。

“我要去我家。”‘家’这个字,从霍染因嘴里说出的时候,有些生涩,“里头还放着些我父母的老东西,这些老东西里,也许有点线索。”

“嗯。”

“我们一起去。”霍染因又说。

“当然。”纪询嘴角微翘,“我可是你的随身行李箱。”

他坐在床上,等霍染因回头;霍染因回头,何尝不在等他追上?

*

住户来去,花木依然。

霍染因过去所住的梅里巷,和纪询上次来看的时候差不多,恐怕也和霍染因记忆里的差不多,当两人到了7#501的时候,刑警队长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口袋里当然没有钥匙。

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脑海中的黑匣子准备钥匙。

没有钥匙的话……

霍染因一转头,就见纪询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根铁丝,正在手指间转着。纪询迎向霍染因的目光:“要帮忙吗?”

霍染因似乎笑了下,让开位置:“还随身携带这个?”

“做一个正经的百宝箱,”纪询,“当你需要的时候,什么都有。”

他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门。

大门洞开,陈腐气息一拥而出,霍染因瞬间屏息,手掌动了下,去抓就站在身旁的纪询,纪询任由自己的手腕被抓住,更在被抓住的同时,倾靠向霍染因。

他与霍染因贴近。

霍染因的脸是僵白色的,缺乏了生机和健康的白。对这种如墙漆一样死白的厌恶,在纪询没有感觉到霍染因的呼吸时,达到了极致。

他咬上霍染因的嘴唇,在对方的错愕之间,顶开那闭得死紧的嘴唇,再冲里头吹了长长的一口气。

一口帮助的气,一口支撑的气。

一口渡命过去的气。

霍染因死白的脸色上,飞快浮了一层桃花似的粉。他闭了下眼,无形的桎梏着呼吸的锁链,自脖颈上轻轻松懈。

断绝的氧气,开始在纪询渡来的呼吸里,渐渐滋生,渐渐重续,续到了脑海,如一阵抚慰熨帖的清凉,缓解了紧绷的神经,也悄然淡化那纷呈于脑海的过去记忆。

当霍染因能够正常呼吸的时候,纪询结束了这个不太一样的吻,接着反客为主,先行一步踏入这个一色白的世界。

诚然只要再给霍染因一点时间,他一定能够克服心头的阻碍,以最客观的、最专业的态度面对自己的过去……他就是这么个对自己额外心狠的男人。

但并非非得如此吧。

如果霍染因什么都能做,叫他来这里干什么?

他想,也理所当然该,成为霍染因的依靠。

纪询走进了室内,简单和霍染因沟通:“如果文成虎确实和你家有关系,那么现在还能留下来的证据,要么是书信,要么是相片。这两样还留在这里吗?”

“都留着。”霍染因说。

“你还记得放在那里吗?”纪询又问。

“柜子里……书房,或者主卧。”霍染因又说。

纪询拉着霍染因,先去书房看。

要在已经整理过一遍且空置许久的房间中搜寻证据,并不太难。

纪询打开了书房的书桌抽屉,书柜抽屉,挨个翻看一遍后,并没有发现东西,又转到卧室方向。在进入卧室的时候,握着霍染因手的纪询能够感觉到霍染因的脚步轻轻凝滞,像是一脚踩入了半干不干的水泥中,拖泥带水,沉到泄气。

恐怕在这个难以面对的房子里,也有某些地方,是恐怖中的恐怖,回避中的回避。

纪询加重了握着霍染因手掌的力量。

他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但霍染因似乎从这一施加的力道中汲取到了更多的勇气,猛地一抬脚步,跨入室内。接着霍染因说:“没事,这里也不全是可怕的记忆。”

确实不全是,也有些时候,父亲带着善意摩挲他的脑袋,为他的成绩开怀大笑。

有些时候。

卧室里的柜子比书房还少,只是开了几个,纪询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相册,有两本相册,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都是灰色封面,看着是一套买下来的。

纪询先翻开大本相册,里头是一张张精心排列,黏贴在卡其色内页上的旧照片。

霍染因父亲的,霍染因母亲的,以及小时候的霍染因的。

这是纪询第一次看见霍染因的父亲与母亲。

脑海中狰狞模糊的形象具体起来了。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霍染因的父亲许成章,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梳着三七分的头发,头上打有发蜡,显得油光发亮,一丝不苟,他身上穿着是四件套的西装,西装上的每颗扣子都扣住了,同那根根服帖的头发般一丝不苟。

他坐在一把西洋椅子的扶手上,单手扶住坐在椅子里的女人,霍染因的妈妈,霍栖语的肩膀上。他专注而热烈的看着镜头,透过照片,都能感觉到他喷薄欲出的期待。

霍栖语是个毫无疑问的美人。

个子娇小,面容清丽,穿着一身蕾丝连衣裙,脚下是镂空白皮鞋,坐在椅子里的时候,浑然像个精心装扮的洋娃娃,一双鹿似的圆眼,水盈盈的,在朝下的细眉衬托中,似乎随时能流出悲伤的泪来。这个低落的娃娃,蕾丝越多,越缀着晾着她层层叠叠的忧郁。相较许成章的专注,她就显得有些魂游天外了。

她含雾的圆眼,似乎对着镜头,又似乎没有,那氤氲的雾气可以看成是悲伤,但也许,同样可以看成是潮湿的冰凉。

这张照片是扉页照。

照片下边,有人用钢笔写了:

“1989年11月,和妻摄于白玉照相馆。”

霍染因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三。

纪询想。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他着重看了眼霍栖语还未显怀的肚子,接着又往下翻,这个相册应该是许成章在打理,有很多他和霍栖语的照片,都被精心整理与黏贴,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坐着不言不动的娃娃,似乎也能绽出些许笑容,在阳光中释放年轻的生命。

然而与这些相对的,是几乎没有出现在相簿中的霍染因。

那时候霍染因是什么状态,过得如何?便也无从得知。

纪询翻了一会,两人以外的照片开始变多,婚姻婚姻,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树木的生长,总会蔓延出越来越多的枝枝蔓蔓,有些婚姻的枝枝蔓蔓是健康的,翠绿的,招展着蓬勃生机的;而另外一些,就是枯萎的,长得越大,越缺乏营养,越蛀越空,到了最后,也就剩下一截枯木,衰朽半生。

纪询又翻开小的相册。

小的相册,不再是夫妻间的家庭相册,而是许成章个人的人生相册,里头有他小时候的照片,他的家乡照片……以及突然出现的一处空缺。

一张原本被黏在此处的照片被撕掉了。

撕得粗暴,让相簿原本的内页,都被撕出一道裂口,甚至殃及了临近的照片。

还有原本写在这块位置底下的一行字,也被用黑色水笔重重涂画抹去。

纪询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这个地方,接着将这本相册后半部分快速翻过,看还有没有类似的照片被撕去的情况。

还有一两处。

这一两处照片下的文字也被涂抹掉了,但没有像第一处那样涂抹得这么彻底。

透过胡乱划去的横线,纪询辨别藏在底下的文字。

“1981年,霞珠中学毕业照。”

“文成虎是霞珠县人。”霍染因闭着眼睛,“我记起来了,我爸爸,许成章,也是霞珠县人。”

一个藏在越来越密切的联系下的可能性,似乎呼之欲出……

纪询又翻回被涂抹得最彻底的那处空缺,将这页竖起来,拿指腹在被涂黑部分的内页背面细细摸索,他慢慢念出自己摸到的文字:

“1991年,和友成虎摄于……”

后面不用再摸了。

“和友成虎”

文成虎。

文成虎和许成章是好友。

“他为什么要将这张照片撕掉?”

是啊,许成章为什么要将自己和朋友的照片愤怒地撕去?

“文成虎尸体上消失的生殖器……”

如果真如副队的猜测,是出于男女关系才被割去,那么文成虎会是……

强奸霍栖语的凶犯之一吗?

纪询和霍染因再度看向相册。

照片里,原本忧郁漠然的霍栖语已然露出欢欣的神态。

似乎在许成章的精心照料之下,在这个令霍栖语心满意足的婚姻之中,被风雨摧折的花朵又在爱情的滋养下再度娇艳芬芳。

呼之欲出的猜测,翻出答案。

如果文成虎强奸了霍栖语,那么恐怕,拥有杀死文成虎最大动机的,毫无疑问是——

许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