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 解谜。

接下去的现场一片混乱,不过这和纪询没有太多的关系。

他在看到插在罗穗脖子上的刀片的时候,就感觉到明显的晕眩袭上脑海,好不容易,等他从阵阵发黑的生理反应中清醒过来,纪询才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刑侦队的办公室内,这中间的大片路程,在他的记忆中完全不存在,跟被剪辑了似的。

“我……晕到你直接把我送警局了?”纪询匪夷所思,“这中间过去多久了?”

“十七分钟二十八秒。”霍染因回答。

“和你在一起后,我的警惕心越来越薄弱了。”纪询心有余悸,“这样下去,被卖了都不知道。”

“知道就改改。”霍染因。

“尽力,尽力。”纪询敷衍道,他左右看看,办公室里除了他就只有两个埋首案件证据堆中的刑警,那堆原本就有五厘米厚的重重证据,现在又添了三厘米,纪询看见一台之前没有的笔记本电脑,应该是从黎克家里新收缴的物证,“现在什么情况?罗穗救回来了吗?”

“急救。”

“黎克呢?”

“他的状态也不太好。”霍染因,“受了不小刺激,门是他开的,他差一点就杀人了,现在崩溃着,给他紧急找了做疏导的心理医生……为什么?”

纪询的思绪不太灵敏,半天才意识到霍染因还问了他句“为什么”。

他抬头,看见静静站在身前的霍染因垂落下来的眸光。

幽静深邃的眸光。

“为什么把钥匙递给赵雾?”纪询慢吞吞说,“没有为什么啊,琴市,别人的地盘,不把钥匙给赵雾,给这地盘的负责人,难道真给你?越俎代庖了队长。”

“谁开这扇门,谁就会杀人。”霍染因,“纪询,你在开门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

“……你真是太高看我了。”纪询摇头,“如果我真的发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我直接让人把门卸下来不就好了?这样谁都不会遭殃。你看,我也希望我有一双前后眼,看得透未来,记得了过去,可惜我没有。”

“霍染因,你为自己没有顶上去而愧疚?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命运,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赵雾有赵雾的,乃至罗穗——也有她的。”

霍染因嘴唇没有动,但纪询依然听见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刚才那声“为什么”,并非质问,绝非质问。

那只是希望背负起所有的人发自内心的愧疚。

“所以这次真是意外。”纪询,“一个令我发自内心庆幸的意外。”

死神悄然而至,吃吃而笑,在他们身侧张开斗篷。

而因为他的一个小小摇摆,如镰的斗篷与霍染因擦肩而过。

纪询看着霍染因,慢慢说:“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把那串钥匙递给你。”

后怕之后,卑劣的喜悦正在他心头蔓延。

“……你还好吗?”和纪询对视的霍染因猛地垂下眼,再开口时,生硬地转了话题,“我去给你买杯热可可吧。”

“谢了。”纪询确实状态不太好,“可可要双倍。”

霍染因转头离开,走到门口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纪询软趴趴地瘫在位置上,侧脸压着桌子,头发遮了眼睛,像只无助又可怜的猫咪。

他去买热饮的脚步不免快了三分。

然而等他拿着热可可回来,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见一道生龙活虎的声音从办公室里头传出来——声音属于纪询。

“我知道了!”纪询兴奋至极,来回走动,倏尔停住,像后脑勺长眼睛一样,准确预知到他的到来,回头冲他猫咪招手,“霍染因,快来,我找到案子的真相了!”

霍染因离开的这点时间里,他们在这堆证据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线索:

硬盘里的文件,你把它扔进回收站,再清空——等于没有清空。

真正的消除痕迹的办法,是用无意义的大文件把整个硬盘塞满,让磁盘表面的每一KB都被重新覆盖。

被扔进回收站粉碎掉的文件夹,就是这样被技术人员找到的。

那是一个名为亮绿的文件夹,大部分是一些网上罗穗留下的痕迹,黎克手机里引起众人警觉的4张图也在里面。虽然照片拍出来的截图里,写着7小时前发帖,3小时前留言,但截图的原文件的存储日期却是——

2012年8月13日晚22点17分。

也就是说,这起暗网上针对罗穗的绑架案,发生在四年以前。

“6月17号,这个文件夹建立,最初保存的图片,是忧郁翡冷翠的微博。接着是贴吧,天涯,人人网,快递单号,真名,地址等等。”

“文件夹在这台电脑的创建时间是昨天晚上。里面有个txt,写着主人的那些微博账号名称和密码。邮箱和密码都是乱码,一共14个,没有兢兢努力工作那个号。恐怕,黎克并不是这个文件夹的主人,他只是昨天晚上看到罗穗借用自己的电脑浏览这些东西时,想要窥探对方的秘密,拿手机偷拍的。至于手机上的号是他偷偷登陆的,还是罗穗借用他的手机登陆的,就不得而知了,可以待会儿问问他。”

一长串的分析说到这里,纪询换了口气。

霍染因适时将他买来的热可可递上,纪询冲人一笑,接过饮料,喝了一大口,眯着眼睛享受巧克力带来的头脑刺激后,又继续说: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文件夹的主人不是黎克,会是谁呢?是谁那么变态,偷窥小姑娘上网,还把它们全都保存下来。它又是怎么被罗穗得到?”

纪询用激光笔指着投到投影幕上的电脑画面:“请看这条微博。”

2012年7月15日。

【领到了新工作的第一份工资……】

“我返回去查了你们从罗穗公司拿来的档案,发现她是6月15号入职的,她的第一单推销提成,来自琴市第一人民医院。”

“与此同时,胡坤的医保卡记录了,2012年6月16日,胡坤感冒了,去琴市第一人民医院挂号。虽然他的医保卡最后欺瞒了他的死因,但是这个挂号记录,却有力的证明了,他是有可能在那天的某一刻遇上罗穗的。”

“让我不负责任的做个空想推理,假设人潮汹涌的电梯里,胡坤一低头,看到罗穗正在玩的手机屏幕上,是忧郁翡冷翠的账号页面,他心生好奇,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名字,但没关系,网络让她无所遁形——”

“等等。”赵雾忍不住举手打断纪询,他有点难以理解的问,“你是想说一个八十老汉,是个人肉搜索的高手?手机玩的比我还溜?”

“2012年,他76。”

“76和80有什么区别吗?!”

“不要带着传统的观念去定义一个人,我和霍染因在大叶寺门口碰到老胡时,他用手机发消息顺溜的很。这个老头,打扮时髦,心态时髦,知识也许更时髦。”

“那胡铮老婆说的K……”赵雾连忙翻起面前的口供档案。

纪询的记忆力顶好,他先复述了:“‘我们发现了K后,旁敲侧击的和老头子说,每次刚起个头,老头子就一脸不耐烦让我们走’,从媳妇的角度来讲,老头老糊涂了所以小情人出轨的证据拿到了面前都不在意,但如果胡坤是K,他当然懒得听儿媳妇唠叨。也正因为K死了,罗穗才会在逃亡的夜晚打开它们,阅读它们,缅怀它们。”

赵雾一言难尽:“胡坤,一个76老汉,先人肉人小姑娘,又在暗网上忽悠了一个要绑架罗穗去器官贩卖的傻子。”

“他也许靠这套出来的绑架地点去见罗穗了。”纪询说,“根据吊桥效应,人很容易把紧张的心跳加速错当成爱情。胡坤的这个举动,或许正是他们这段与众不同的老少恋的开端。胡芫和我说,她知道罗穗这个人是在两三年前,去掉部分信息时间差,是能合得上的。”

麦副队一脸麻木的唏嘘道:“他这恋爱谈得也忒畸形了。七老八十了,贪图美色,搞婚外恋和老少恋,完了还把人往家里带膈应老婆孩子,引起家庭战争。死了也没人替自己报警,真的,图什么啊?你说罗穗手上现在有这些文件,说明她已经发现了胡坤的变态,又有金钱诱惑,怪不得心生歹意。”

“真的是婚外恋吗?”纪询冷不丁说。

“罗穗犯了罪,想借我们的手自杀,死前最后一个念想,就是冒着被抓的危险让黎克取老胡亲手做的婚书娃娃。”

“前段时间霍队在宁市办了个案子,有个写书的男作者天天去一个医生家里,大家一开始都以为他是和医生妻子出轨,没想到他是个GAY,真正的出轨对象是那个医生。”

“胡坤和胡铮母亲离异后,没有再婚。胡铮口口声声说他父亲是出轨,父母才离婚,但实际上,胡铮父母离婚那年胡芫一岁,胡坤把她从亲生父母那儿接来抚养,却不肯对胡铮母亲解释来龙去脉,他对胡铮母亲随后针对胡芫的探究烦不胜烦,进而提出了离婚,这点我刚才打电话从胡芫嘴里得到了证实——由此,胡铮母亲耿耿于怀,认为胡芫是胡坤的私生女,乃至带偏了自己的孩子。诚然很多家庭的破裂都是因为丈夫出轨,但绝非所有家庭的破裂都因为出轨。”

“梅奶奶,这个世人眼里胡坤的继妻,实际上只是照顾胡坤的保姆。

“可能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想出来的障眼法,也可能就是无心之举,罗穗和胡坤都默契地不在街坊邻居面前挑破爷孙恋,这也让所有邻居下意识的把梅奶奶当成正妻,毕竟,一对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在一起,谁都会把小姑娘看成晚辈。

“而胡铮一直觉得父亲搞爷孙恋丢脸,不愿意承认罗穗的身份,始终叫她是小三。在他眼里,父亲和一个保姆搞黄昏恋也比和罗穗凑一起体面。

“胡芫是个寄养的孙女,不在意遗产,也不愿意掺和进家庭纷争,一直选择躲避,她见到罗穗都不反驳,自然也不会多嘴。

“至于为什么胡坤死后,连罗穗自己都默认了这个小三的身份。传统观念里,死者为大,罗穗爱着老胡,他们生前没有顶着世俗的压力去领证,死后也不想让老胡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所以她愿意主动放弃遗产,放弃身份,只圆老胡想送蓝宝石的心愿。”

“你这观点有点冲击人……”赵雾揉着脑袋,“都是推断,证据还不够充足吧?甚至连理由也不怎么说服人,罗穗都愿意和老头在一起了,又怎么到了这时候还不公开呢?”

“嗯,我觉得老赵说的有道理。”副队旗帜鲜明站在队长这边。

“麦副队,你对爷孙恋有什么想法?”纪询不理赵雾,转而问副队。

“没什么想法。”副队一愣。

“那么麦队,如果你的女儿或者你认识的年轻女孩子喜欢上了个80老汉……”

“开什么玩笑!”副队跳起来,“我女儿敢这样,我打断她……我先打断那不要脸的老头的腿!”

众人无语的望着他。

赵雾又揉了揉脑袋,这回他说:“确实,众口铄金,有时候最难以克服的是外人的目光。这样看来,还是生儿子好点,省心些。”

副队不干了。

这一对儿都有了孩子,副队有个女儿,赵雾有个儿子。

副队冷笑:“生儿子好啊?万一你儿子长大了像霍队一样是个GAY——”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副队脸上。

霍染因目光轻飘飘搭在他身上,紧随其后的是纪询的目光,那目光,和霍染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直跟磨了十年锵然出鞘的刀子一样,刷地就要将他斩首——

副队也蒙了,蒙完后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嘴巴说快了,漏了好多字,我想说的是,像霍队办的案子里的犯罪嫌疑人一样,是个GAY……”

冰结的气氛融化了。

赵雾说:“儿大不由爹,同性恋是天生的,基因决定的,他如果真是GAY,那就是GAY吧,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赶走了这一个,下一个那也是男的啊。不像女儿碰上变态老头,赶走了这个,下个就很可能是年轻小伙了。”

副队很生气,感觉被内涵到了。

“赵队倒是开明。”霍染因意外道。

“那是。”赵雾收下了这份赞许,接着又说,“不过为了我的寿命着想,为了我能长长久久地为人民办案,如果我那龟儿子真的是GAY……”

赵雾无意识把枪拿出来按在桌子上,缓缓说:

“还是请他早日离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吧。”

办公室内哄堂大笑。

“我们继续分析。”中间插曲过了,纪询接着说,“老胡在山上发短信的时候,我问他发给谁,他说发给老婆。我回忆过了,梅奶奶用的是老人机,应该不太会用电子产品。”

“……”

“而且,别忘了,老胡和梅奶奶没有领证,法律上他们也真的不是一对。老胡和罗穗没领证,用爱的滤镜看,可以想象成老头子年岁已高不愿意耽误小姑娘,自己死了罗穗的户口本不用写二婚。那梅奶奶呢?他们不领证,没有财产保障,老胡还带一个小姑娘登堂入室,明明家中儿女满堂,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呆在老胡家里?图他老?图他找小三?图他气自己?图照顾人的操心感?还是六十多了跟热恋的少女一样被老胡深深的蛊惑,一定要倒贴留在那个家。我想真相只有一个——家是老胡和罗穗的,和她没有半毛线关系,她就是个保姆。”

令人窒息的一阵沉默。

副队最先恢复过来,说:“那梅老太太和胡铮……”

“胡铮想要争夺财产,需要先打击罗穗继承的合法性;两害相权,他当然和梅奶奶联合在了一起。”纪询言简意赅,“至于梅奶奶,也许她想要一笔钱,也许她嫉妒罗穗。”

“嫉妒……罗穗?”赵雾不可思议。

“罗穗恐怕也在嫉妒梅奶奶。”纪询又抛出一个炸弹。

“老胡是个长得很不错的老人。”纪询,“在胡铮流露出想要撮合自己和老胡的情况下,梅奶奶也许会因此心动。但老胡却始终对她不假辞色,只当她是保姆。把她当保姆也就罢了,偏偏在外人面前,又要借她的名头掩护罗穗。有名无实,她当然嫉妒。”

“至于罗穗。她明明和老胡是正当的情感关系,但在外人面前却只能做孙女,无论在公司的同事那里,还是在邻居眼里,他们的关系都只止步于‘亲情’,恐怕她有时也会嫉妒能够光明正大地作为老胡‘妻子’的梅奶奶。”

“这种扭曲的关系引发的扭曲的嫉妒,必然导致更为扭曲结果。”

结果就不用说了,所有人都已经知道。

这也是他们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原因。

“我和霍染因第一次前往老胡别墅的时候,看见罗穗险些被二楼掉落的一个花盆砸到。花盆之所以掉下来,是因为有人在别墅里做了机关。相较于和老胡关系不好,因此根本不可能常来别墅的胡铮等人,显然一直住在别墅里的梅奶奶更为熟悉别墅布置,有更多的可能做出这个机关……

“还有胡铮之所以能埋伏在那个秘密基地,恐怕也是梅奶奶告诉她的,梅奶奶因为我和霍染因的报警,知道了它的存在,同为女性,她明白伤心欲绝的罗穗想要缅怀胡坤多半会去那里,于是她暗示了胡铮。

“我想,这些都是梅奶奶对于罗穗恶意的一种具体体现。”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中,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他们已经被纪询说服了。

终于,赵雾问:“人真的是罗穗杀的吗?”

没错,如果按照纪询的分析往下推论,罗穗和老胡是真爱,那么罗穗怎么可能杀了老胡,又为什么要杀老胡?

以及最重要的——

罗穗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借警察的手自杀?

“关于这个问题,”纪询说,“答案就在老胡收藏的这些微博截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