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八章 鱼线。

大抵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许多这样的小区。

杂乱,无序,锅碗瓢盆露天敞着,小摊小贩横过走道,晾衣绳牵在楼与树之间,大人的衣服,孩子的被褥,像是大小参差的彩旗,飘飘欲飞——那是白日。

到了晚间,这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衣服,更像一幅幅招魂幡,飘摇着,飘摇着,招人魂魄。

罗穗站在窗后,朝下看去。

这是黎克的房子,他不知是从哪个二房东手里租来的,没有备案过,所以警方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准确的房间号——但是想必,也拖不了太久了。

罗穗默默地想着。

小区不大,六楼的高度,足以让她俯瞰全景,她在小区的前后门都看见了警察,警察已经将锁定到这个小区,且将这个小区的两个出入口一把扼住,余下不过是水磨的排查功夫。

他们来干什么?不必心存侥幸了,想必是来找我的吧。

罗穗不再看向窗户外边。

她依然站着,没有动,只是眼珠轻轻一转,转到窗台下的铃兰花上。

昨天来找黎克的时候,她让黎克帮忙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去她曾经住过的小区拿快递,另外一件是买盆开了花的铃兰。

室内是漆黑的,她没有开灯。

只有一层晦暗肮脏的光,流淌进窗户,照在铃兰上,照得那串白花玉般发亮。

漆黑里,它独占着一缕光,美得摇曳生姿,惊心动魄。

像是自记忆里活了过来。

罗穗的呼吸轻轻一滞。接着,她的手伸入口袋,再拿出来时,掌心已经放了张身份证。身份证明明是最近几年换的,照片上的她已叫人感觉陌生了。

她的拇指按着这张身份证上的脸,合起双目。

也许寂寞了,人就想得多了。她想到了自己当年去换身份证的时候的步骤,想到别头发,坐着,照相,想到那个温温柔柔的女民警,耐心的引导她将拇指印在专门的机器上,采集指纹,想到从快递的袋子里拿出代表自己身份的证件……

她还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室友。

想到那些郁郁寡欢寻死的夜晚里,她们抱在一起,空气里回荡着哭嚎和苍白的安慰的话。

那些话是那么的套路,贫瘠,虚伪,就像噪音。

明明已经不想再活了,但最后总也没有去死。

为什么呢?如果这么想去死的话,为什么总是死不了?

死亡的方式有这么多,无论是跳楼,跳海,还是在屋子里上吊自杀,还是割腕,还是喝毒药,活着难,去死也难吗?

始终不能理解的她,到了现在忽然明白了。

死真的好难啊。

好难啊……

就算已经走到了绝路,就算知道明天的太阳对她已不再有更多的意义了,就算大脑接受了“死亡”这个字眼……还是不敢去死。

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活下去,五脏六腑更都在因恐惧而收缩颤抖,求生的本能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她的身体。

她害怕死亡。

黑暗里,渐渐传出呜咽的声音……

*

黎克的嘴巴在其进入询问室后的第九十一分钟被撬开了。

这九十一分钟里,赵雾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就是将散去现场的警察查了几楼几层挨个告诉黎克,说得越多,剩余的范围便越窄,黎克自然越发坐立难安。

而痕检检测出了铃兰毒素让赵雾的压迫更实质化。

“我们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怀疑罗穗涉嫌一桩谋杀。如果你再妨碍办公,将以包庇罪追究你的刑事责任,情节严重的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若是被我们找出之前你们有什么谋划的证据……那就不只是包庇,而是共犯了。”

绳索缩紧到了一定程度,原本如贝壳一般死犟的嘴巴,也就自然而然松开了。

归根到底,询问没有太多的玄虚,找准嫌犯内心的弱点,便能一击必杀。

“我不是共犯!”

这是黎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人啊,第一时间总是给自己推卸责任。我还以为他是个情圣,要为罗穗顶罪呢。”纪询站在单向玻璃外说着里头人听不到的风凉话。

不过黎克大约也为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了羞愧,他涨红了脸,喃喃的说:“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对,自首应该能减刑……吧?”

“已经快进到自首,这是猜到或者知道罗穗犯法了?”纪询琢磨着。他看了黎克两眼,最终还是摇摇头,“刚才看他沉默不语的模样还以为是个硬骨头,没想到外强中干,银样镴枪头,连两个小时都没有支撑到,罗穗看男人的眼光有待加强。”

“请用负隅顽抗。”霍染因无语,“负隅顽抗是没有意义的。犯了罪就该接受惩罚。”

“太红太专了吧。”纪询抱怨,“你这样让我连徇私枉法的念头都不敢有。”

霍染因的眼神挪过来,漆黑的瞳孔中似乎藏着几缕哂笑,那仿佛在说,“想要徇私枉法,我会找你吗”?

外头霍染因和纪询在说话,里边赵雾的询问也没停下来。

只见黎克张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有很大的顾虑,在赵雾试图引导了几句以后,他说:“我是个旁观者,没法说明白,你们和她自己聊吧。”

“你怕自己多说多错?”赵雾受够了这家伙的闷葫芦,语气又严厉了,“别想瞒着,你要是干了坏事,我们全都查得出。”

“我没有!”

但黎克的嘴硬不是现在最紧迫的事,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罗穗抓住。赵雾恐吓了几句,得到黎克愿意带着要是给他们开门的答案后,走了出来。

“霍队,纪专家,你们要一起去吗?”

纪询和霍染因当然跟着去。

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了,可能在最后一步放弃吗?

既然在询问室开了口,这回黎克似乎没有玩弄玄虚,直接带着众人到了自己的家中,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把自己家里的情况说清楚了:

“从二房东手里租来的个小套间,不贵,屋子还挺大的,就我自己一个人住……蓝……罗穗是昨天晚上来找我的,我看她状态很不好,就把她留在我家里。”

纪询问黎克:“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好几年前吧。”

“怎么认识的?”纪询又问。

“她帮过我……”黎克低头说。

纪询还有不少东西想要问清楚,但是他们已经进了小区楼梯,为了不打草惊蛇,赵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家也都闭上嘴,沿着楼梯慢慢往上爬,一时之间,只剩下冬日里大衣摩擦的细碎响动。

黎克所租房子位于六楼。

六楼有两户人家,一户常年不在,另一户就是黎克。

黎克带着众人来到门前后,赵雾与副队提高警觉,一左一右站在黎克身旁,准备以防万一。黎克没有说话,只把手伸入口袋,几人听见了钥匙摇动的声响……接着,一串钥匙拿了出来,正要被手指头拨弄着去开防盗门。

忽然间,手指一抖,本来好好拿着的钥匙直往下落,眼看着它就要落到地面的时候,一只球鞋突然探了出来,以脚背接住钥匙,再一颠,颠球一般将钥匙颠回掌心。

纪询抓住了这串钥匙,还没拽热,两只手已经同时伸到他的面前。

他瞅一瞅。

左边宽大粗糙的手掌来自赵雾,右边修长坚韧的手掌来自霍染因。

纪询:“……”

还好不是袁越和霍染因同时伸手。纪询想,握着钥匙的手先向霍染因处挪了几厘米,按照感情亲疏,无论如何他都向霍染因靠拢嘛……

然而在霍染因伸手要接的时候,纪询又突地手腕一转,将钥匙抛向赵雾。

他低声笑道:“客随主便,霍队在琴市就不要和赵队抢活干了。”

霍染因懒得和纪询计较。

赵雾正要开门,这时候黎克突然说:“等等,还是我来开吧。你,你长得比较凶,可能会吓到她。”

赵雾:“……”

刚拿到手的钥匙又被重重拍回立刻手中。

赵雾低声警告:“别耍小聪明,配合警察才能解决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

这一回,屋主人拿稳了钥匙,钥匙插入锁眼,将门打开。

门有些紧,因迟缓而发出老年人生锈般咔嚓咔嚓的喘气响。

黎克嘟囔:“怎么比平常重这么多……”

赵雾厌倦至极:“再耍小花样你看我治不治得了你!”

“别别,我用点力。”黎克讨饶,“马上用力!”

他们的对话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霍染因没有站在开门的那个方向,伴着大门的打开,一点银光像是尘埃,在他的双眼中闪烁。

银光,尘埃?

门比平常重这么多?

当两种念头同时闪入他的脑海,霍染因甚至来不及出声,而是瞬间出手,牢牢抓住正在用力拉门的黎克的手,直到控制住了人,他才沉喝道:

“门后有线!情况不对!”

走廊里众人的动作因为霍染因突然的行动而集体停滞。

“操!”事发突然,副队脾气炸了,掏出枪就顶在黎克脑门上,怒骂出声,“你小子敢搞鬼?”

“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

然而比黎克慌乱无措的辩解更快的,是赵雾的动作。他原本是站在靠墙一侧的,也不知道他那粗豪的身体怎么能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柔软,软得顷刻就钻过副队,纪询,来到门缝处。

“是鱼线。”他神色严肃,低声说,“炸弹引线?”

“不是。”回答他的是霍染因。

霍染因的鼻子轻轻抽了抽,他闻到了自室内传来的味道。

“……是生命线。”

这句话后,霍染因手起手落,系在防盗门背后的鱼线已经被剪断了,接着他一马当先,闪入室内,直奔味道传来的方向,室内浴室。

其余人并没有比霍染因慢几步。

只刹那间,就连走在最后的纪询,都看见了浴室里的情况。

水蒸汽正在氤氲,隐隐绰绰的雾,不只满足于侵占浴室的天花板,还沿着门窗出口处,一丝一缕地向外溢着。

而这些雾气的根源,满满的一浴缸热水中,倒毙着一盆铃兰花。

铃兰花翠绿的细杆,鲜妍的花朵,均在热水之中萎靡将死,可是沿着那滚热的水蔓延开来的红色的血,又让这将死的花,迸射出妖娆鬼魅的艳光。

纪询的视线在染了血的铃兰花上停顿片刻,慢慢地向旁挪动,挪到倒入浴缸的罗穗身上。

几天前见过的人,此时颈缠鱼线,沉沉地倒入浴缸。她颈部长长垂落的鱼线,原本一路牵连到大门位置,只要有人自外头开门,收紧了的鱼线,便会在刹那将鱼线缠着的抵住罗穗颈部的刀片切入她的喉咙。

现在,这枚刀片便深深地陷在女人柔软的颈部,鲜血则从此处一股一股地冒出来。

空白的水在她身上温柔的荡漾,接着被血染红,又去染红浴缸,染红铃兰,人越苍白,而花越美,好像人类的魂魄,就在这时,以血液为媒介,从人的身躯,转移到花的身躯。

这种诡异恐怖的一幕,终止于赵雾。

赵雾冲进去,扶起罗穗,大声说:“还有气,赶紧打120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