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最美警察。

清晨的光铺在洁白的被单上,明亮的窗户外,探来一支缀了早春嫩叶的褐色枝条,星星点点的绿意,正静然生发。

窗下的床上,躺着个形容疲惫的中年。

他身材适中,头发倒算黑亮,面容不显衰老,年龄也不算非常大——42岁,这在床尾的病床卡上写了,连同年龄一起写上的,还有病人的名字。

陈家树。

一个陌生的名字。

但如果朝屋子里的视频电话看去,看见视频里脸肿通红,哭哭噎噎,有着一头黄发、下巴处还有个痦子的年轻人的话,这个名字似乎也就不显得那么陌生了。

视频里的是黄毛。

之前联合了丝丝一起绑架纪询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动辄就要杀人砍胳膊的黄毛。

如果说外头的黄毛是只疯狂至极的野狗,那么此刻的黄毛,就是只温顺至极的家犬。

“哥,哥……”

他讨好似地对床上的男人叫道。

黄毛的名字叫做陈家和。

陈家和,陈家树,一对亲兄弟。做哥哥的,比做弟弟的,要大上十五六岁,说是兄弟,有时更像父子,再有时,似乎也能用主人与宠物来形容。

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他咳嗽了两声,嗓子堵着他的喉咙眼,让他的声音极为沙哑,他作势要起床,旁边立时走过来一个人。

原来这个病房里还有第三个人。

那是个木头样,穿的像保镖似的高大男人,他将陈家树自床上扶起来,靠坐着。

陈家树坐直身体,看向弟弟。

被子滑到他的腰侧,他身着的蓝白色病号服没有扣上扣子,衣襟散开来,露出他还算结实的身体,他的身体的腰腹处,有两道伤痕。

一道是陈年旧伤,褐色的,像条蜈蚣,爬在他的腰上。

一道是新伤,还新鲜艳红着,换肾后的手术伤。

“为什么要去招惹警察?”

他并不疾言厉色,声音也还算温和,只是嗓子不利索,说话时候,总让听着的人觉得,这口滑腻腻的痰不止堵在陈家树的喉咙里,也堵在自己的喉咙里。

并且他说话的时候,牵动腰腹处的肌肉,让那里的伤痕跟着轻轻抖动,爬在他身上的蜈蚣像是活了过来,手足乱舞。

每每看到这条刀疤,陈家和都要轻轻打个寒噤。

陈家和知道这道伤痕的来历。

是哥哥在年轻的时候,为了保护手下的小弟主动受的伤。

这是一道功勋章。是让所有跟着他哥哥的人,都对他哥哥敬重忠心的魔力勋章。

这一刀,捅坏了哥哥的一颗肾,从那以后,哥哥就一直用另一颗肾支撑着,支撑到现在,终于支撑不住,需要换肾。

还好换肾一切顺利。

只是在功勋章旁边多添了一道新的伤痕,约略印在原本但是伤痕上,红彤彤的,一下让原本深邃冷酷的功勋章模糊不清,意味不明起来……

“不,不是我去招惹的警察的,”陈家和慌忙道,“是警察来招惹我的……”

他将和纪询接触的种种事情都说出来,无论是纪询最早来亮晶晶KTV堵他,害他必须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还是接着纪询在小巷追上他,还是之后纪询又通过丝丝,调查自己,而自己还正好碰到了在KTV中遇到了找小姐对方却磕药磕死了这种倒霉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他说得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添油加醋,末了甚至谄媚地冲哥哥笑一笑,真像借此讨好主人的宠物。

主人轻轻点出了他失误。

“你把这两个人的照片弄上了黑市……”

“现在照片已经没有了。”陈家和惊慌失措。

“是你撤销的吗?”

“不……不是。”

“那么照片为什么会消失?”陈家树反问,接着自己回答,“因为背后有人在保他。因为背后保他的人知道,照片上传黑市,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黑市里,有想要找他麻烦的人。”

“他……”陈家和小心翼翼,明明是他一直在找纪询和霍染因的麻烦,但这时候他却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稀里糊涂得厉害,“他是谁?纪询?”

“谁不想让自己的照片流传得到处都是,‘他’就是谁。”

一张报纸来由保镖展开在摄像头前,给陈家和看。

那是封宁市几天前的地方报,报道上称一逃犯逃入宁市境内,警方正冒雨搜山,还随文附一张黑白照片。

陈家和将这则报道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突然说:

“霍染因不在里头。”

当日带队搜山的正是霍染因。

霍染因为什么会不在报纸的照片里?

他抬头看着哥哥。

陈家树喝了口水:“你还是长不大啊。现在是和平年代,亲自下场打打杀杀已经过时了。想要消灭一个敌人,先要找到这个敌人的弱点。比如……谁越在意隐私,越不想让自己的照片流传出去,我们就越要反其道而行,让他形象传到人尽皆知。”

“然后……”

陈家树嗓子里的痰,此时终于咽了下去。

他看向弟弟,眼里的冷酷,这时方如蛇信一般,悄然探出。

“有人会替我们处理他。”

“叩叩。”病房的门轻轻被敲响了,打断了两兄弟的对话。

高大的保镖出门口一看,再回来说:“是孟哥。”

陈家树点点头,示意保镖挂断电话:“出去了就安心呆在国外,钱我给会你打一点,好好享受人生,不要再闹事了……”

陈家和温驯点头,在视频关掉的最后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戴着棒球帽穿暗色风衣外套的人走进来。

那人拿拇指顶顶帽檐,似乎将要脱下帽子,但也不知是不是看错,陈家和仿佛看见自帽檐的阴影下,对方朝自己这里斜来一眼……

*

琴市,爱琴会馆。

没出任何意外,演讲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准时开始。

纪询和埃因大约提前了20分钟到达现场,现场还在做最后的布置,工作人员正将一篮篮鲜花摆入场中。

纪询一扫而过的时候,发现这些鲜花均以白绿为主。清新是足够清新,也确实是他喜欢的色调……

“鲜花是出版社订的?”纪询问埃因。

“流程上倒没有这个,所以应该不是。”埃因搔头,“也许是基金会订的,或者老师哪位朋友送的吧。看看花上贺卡的署名,应该有吧?”

没有。

纪询刚才一眼扫过的时候,早发现搬进来的绝大多数花篮里没有贺卡。

基金会订鲜花确实不奇怪,但似乎不应该那么准确的猜中他从没有对外公开的颜色喜好。再加上送了花也写了贺卡却特意不署名,这样想来……

纪询沿着会场绕了一圈,找到仅有的五盆拥有贺卡的鲜花。

这些花篮被摆放在最靠近演讲台的位置,每张贺卡都藏在花枝的深处,需要拨开花枝才能看见。

埃因跟在他的身边,迷惑地看着这些:“怎么藏得这么深?上面也没写什么啊。”

贺卡上确实没写什么。

只是写着他出的每一部书的书名和出书时间,和该本书中的一句话。

“是读者给你送的吗?”埃因翻来覆去的看,“还摘抄了你的好词好句……应该是读者吧?”

“嗯。”纪询,“一个不承认自己是读者的读者。”

他将藏在花中央的贺卡再往上拔了拔,拔出贺卡的撑柄。

一个小小的粉色心型塑料支架。

“一个……”纪询拔起心心塑料夹,如挥魔法棒般挥一挥,嘴角愉快翘起,“闷骚的读者。”

今天来到现场的读者不少。

能容纳五百人的会场一眼望去,居然坐了十之七八。

纪询的演讲时间不长,是一个半小时,其实对于演讲,纪询多少有点犯怵,在这么多少双目光的注视下,无论走什么都要饱受目光的洗礼,这种情况下,似乎连喝口水打个喷嚏,都会引来些异样的眼光。

不过好在,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没多少上台演讲经验的纪询还是大差不差地把场面含混过去了,他没打喷嚏,没趔趄,麦克风没有突然哑声,电线也没有将他绊倒。

整场下来,他还获得了七八次全场掌声,应该也算不错了吧。

但更值得在意的,还是他在演讲中感觉到的一股目光。

清凌凌的,带着些许凉意,又有宛如针落在皮肤上的专注的目光。

属于霍染因的目光。

然而当他追逐着目光而去的时候,人头攒动里,他又没有见到霍染因。

只有那道微凉的视线,还依依留在皮肤上。

等到会场人流散去,纪询在后台的椅子上瘫坐,一面扯着衣领一面拿杂志扇风。

“今天的演讲真棒!”埃因拇指冲他,又笑着给他递了杯水,“很热吗?场馆里的暖气确实开得太大了。”

两天下来,两个重要的工作结束,不用在时时刻刻盯着老师,害怕老师会不会中途逃跑,埃因一时之间开心得都要轻飘起来了:

“老师,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出版社能报销的。琴市靠海,海鲜应该不错,不如我们就去吃海鲜吧?”

琴市靠海,是个港口城市,宁市也是。

纪询从小到大,吃得最多的就是海鲜,对海鲜没有太特别的兴趣。

不过鸣星出版社在内地,埃因可能不太吃海鲜——

“好啊。”纪询,“晚上我的精神跟着你去。”

“?”埃因。

“你就和出版社说,我和你一起出吃海鲜了。”纪询指点他,“实际上,你自己一个人去,想吃什么点什么,我呢——”

他抬头,冲编辑一笑。

“和人约会去,明白不?”

“!”埃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师您请,千万别顾虑我!”

纪询满意埃因的有眼色。

他拿出手机,打算看看霍染因有没有联络自己,如果没有,他也可以直接联络霍染因。不过在他解锁手机之前,手机的屏幕上先跳出一条微博广告。

最美警察爱琴路千钧一发飞身扑救过路老人,点击就看<<

最美警察……

爱琴路……爱琴路,不就是他现在所在的爱琴会馆外的道路吗?

纪询滑开屏幕,打开微博,找到视频热搜。

视频里,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上,一辆银色的轿车突然朝一个拄着拐杖颤巍巍过马路的老太太冲过去!

惊险的一刹那,屏幕的一角有人飞身而出,护着老太太与银色轿车擦身而过。

看见这人的第一眼,纪询就认出来了。

出现在视频里的,除了霍染因,还有谁?

就在他演讲的短短一个半小时内,霍染因已经在外头完成了项救人壮举,并被路人拍到,一举冲上热搜,红了。

不愧是他当初一眼就相中的人!

纪询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