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 前面水更深。

这通全校广播威力无穷,整个教学楼的哗然之后,学生们就像是扑向海岸的浪潮,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教室的前后门跑去,还有坐在靠走廊位置的学生,图方便,直接一脚踩上桌子,矮身从窗户钻到走廊。

不用问,全是为了冲到广播室,一窥神人。

“干什么?都给我坐回去,嫌作业太少了是不是?再往外跑,现在就给你们多发两张卷子,今天写完明天讲!”

老师们的呼喝也不慢,他们指挥着班干部,把涌到走廊的学生再赶鸭子一样赶回去。

纪询藏在老师的身旁,悄悄向里头探望,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把周同学给叫出来……他的视线穿过涌动的漆黑的脑袋,和周同学对上。

所有人都赶着往外跑的时候,周同学不为所动地坐在位置上;而当其他人都被守着们的老师和班长往回赶时,捕捉到纪询视线的他却默不作声站起来,借着一群同学的遮挡,在老师和班长的视线盲区里翻出教室另一侧的窗户。

他猫一样轻巧落到地上,再往教师楼梯口走没两步,已经见到纪询的身影。

远远的,他看见对方冲他比个大拇指。

他的视线在拇指上停留一会,眸光闪闪,等走近了,才问:“怎么了?”

“带我去堵池文澜。”纪询言简意赅,“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周同学问,微微沉吟,又说,“现在老师们肯定已经去广播室抓人了。这种事情,年段长估计也不会擅做主张,应该等到明天领导上班了再处理……”

“池文澜住学校宿舍吗?”纪询问,他还记得在公告栏前听到的甄欢进出池文澜宿舍的流言。

“不。”周同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从甄欢死后,池老师就在校外租房子了。”

“那么他总要回家——”

“后门。”周同学果断说,“发生了这种事情,学校只会让他从后门走,他估计也只好意思从后门走了。”

说完了,半天没听见纪询的声音,周同学抬了抬头:“你觉得我分析得不对?”

他问完了就知道不是。走廊橙黄的路灯给纪询的脸拢上一层温和柔润的光。

“不。”纪询眉目含笑,“我是觉得你的分析越来越果敢。同学有前途。”

在前往学校后门的路上,纪询也开始和周同学说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按照你所说,池老师是在暑假时候才来的吧?”

“对。”

“一般暑假补习,都是从八月份开始,就算池老师是八月一号进入学校,开始教书的吧;甄欢是秋游死的,我不知道你们秋游在几月几号,但现在是11月12日,甄欢是死在十月份吧。”

“10月18日。”周同学,说到这里,他也惊觉了,“孩子的时间不太对。”

“从八月到十月底,就算他们第一天就同床共枕,到了10月18,满打满算,也到不了三个月,兼之池老师又在广播里说自己是‘一而再,再而三追求甄欢’,就显得时间怎么算也不够了。”

“这是其中一个方面。”纪询缓了口气,又说,“验尸报告,理论上应当只有两方持有,一方是警方,一方是死者家属。死者家属拿了验尸报告,知道了死者肚子里有孩子,又听到了死者和老师的流言——他们不可能不来学校闹。”

“他们确实来过……我记得他们来的时候,因为在校外打起了白幡,虽然时间很短,但还引来过一些关注,班级里也有人讨论过。”周同学思量着。

“时间很短?”纪询。

“嗯,刚到没十分钟,立刻就被学校的负责人带进办公室了。对了,那时候是十月底,周一,嗯……29号,10月29日。”周同学补充说。

纪询若有所思:“29离18号隔了有十多天了。”

“对。”

“我想想……也许有这样的可能。”纪询思索着,“尸检要钱,因为警察确认了是自杀,所以甄欢父母一开始并没有要求尸检,但流言——多半是许诗谨见死不救之类的流言传到了她们耳里,甄欢父母心里也存了疑,决定花钱尸检,这就检验出了甄欢腹中的胎儿。有了这个胎儿,他们就有了新的由头,于是立刻跑到学校里来要说法——但在甄欢父母这里,学校反映神速,没让他们闹起来。”

“因为学校和他们达成了和解,多半给了钱签订了协议。”周同学开始接过纪询的话头,往下说,“一旦学校和家长达成了和解……学校其实早知道甄欢怀孕!”

“对,早早就知道了甄欢怀孕,却并没有开除池老师,是因为什么?”

“因为池老师不是责任人。”周同学呼出一口气,淡淡白雾散漫开来,他探知了雾中的真相,“池老师根本不是甄欢肚子里孩子里的父亲。”

“但还是有个问题。”周同学拧起眉头,“明明孩子不是自己的,池老师为什么要说孩子是自己的?他这样说,要付出的代价很大,恐怕以后都不能当老师了。”

“这种事……我们最好直接去问当事人。”

一连串简单的分析之后,他们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后门。

学校的后门前是片景观花园,通向后门的阶梯两旁种竹子栽篱笆,草坪上还有零零落落的蘑菇凳,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后门空荡荡的,还没有人,纪询看了眼时间,距离广播停播到现在,只过了五分钟,考虑到池文澜无论如何也要被年段长围堵叱骂一番,应该是还没到。

他决定等等人,带着周同学坐到了蘑菇凳上。

不过夜风有点大,呼呼的风似乎刮来了教学楼处的杂音,纪询侧耳细听,片刻说:“他们还没闹完啊……好像在说笑。”

“嗯。”

“这时候说笑吗?”

“为什么不?”

“……”纪询转头,瞅瞅周同学。

夜里风冷,周同学已经将拉链拉到最上端,竖起整个领子,遮住下半边口鼻。

他没有坐在蘑菇凳上,而是滑到草地上,背靠着蘑菇凳。他几乎藏在蘑菇凳的阴影中,他似乎偏爱这个没有人能看见的角落,连声音都悠闲了一些。

“只是一个发生在身旁的八卦而已。惊悚的八卦惊悚完了,正可以借着兴奋的情绪,躲过老师的管辖,开开心心谈论别的事情了。”

说道这里,他抬起头,朝教学楼的方向看去。

遥远的白灯,虚虚摄着他的脸,让他的脸如一张虚浮在黑夜的面具。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谁也别觉得自己明白谁。”

说完,又一阵风过,周同学低头打了个喷嚏。

“冷?”纪询这才发现,出教室出得匆忙,周同学原本穿着的外套丢在了班级里,身上只有一件校服并薄线衫。

“不冷。”周同学敷衍。

才怪。纪询5.2的眼睛清楚地看见身旁人的脸颊在细细颤抖。

他的手指在外套的拉链上转了几圈,放弃了。

他可以脱下外套递给对方,也可以和对方共享这件外套,但他觉得,无论哪一种,这位防备心重的小同学都不见得高兴。

纪询想了会儿,罩起帽子,向后挪了挪位置,挡住风眼。

戴起了帽子的他视线受阻,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周同学抬头望他一眼,默不作声朝他方向挪了挪,躲在更没有风的地方。

*

两人又在风里坐了一会儿,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终于听见了前边仓促的脚步声。

他们瞬间警醒,滑下蘑菇凳,又自蘑菇凳后朝外头窥探两眼。

“应该是池老师。”纪询轻声说,“他来了。”

他正准备出去堵人,但另一道少女的影子自后追上了池文澜,拉住对方的胳膊:“池老师——”

纪询要出去的脚步硬生生停住。

池文澜被抓住的时候特意向旁边闪了一下,闪进路灯的光里,好像这样一切举动就在光明中了。

“陈芽?”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沙哑和疲惫。

“有什么事?”

陈芽!

纪询也记起了这个人,他见过她,晚上学生们集体在公告栏前风言风语的时候,就是这个女孩尖叫着让他们不要说。

她还是第一个看见甄欢往水边走的女孩。

路灯距离纪询和周同学藏身的蘑菇不算远,努力看一看,也能看清楚池文澜和陈芽的面容,让纪询意外的是,陈芽双目红肿,一副刚刚才狠哭过的样子。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陈芽开口就是质问,“为什么你要说是你追求甄欢的?”

“因为这是事实。”池文澜生硬说,“你们都误会甄欢同学了,甄欢同学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不检点的女生,错的是我,是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职责。”

“我不信!”陈芽尖叫道。

对方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

纪询有些疑惑。

等等,不会是……

“陈芽也喜欢池文澜?”周同学轻声说。

这是最容易联想的方向,但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迟疑回道:“……再看看吧。”

这一步迟疑是对的,他们显然也没有共通到陈芽的悲欢。

空荡荡的学校后门,只听陈芽一声比一声更高的喊叫:“如果不是她勾引你做了丑事,她怎么会没脸活下去!她怀了孕,然后你不愿意负责,她被抛弃了才会想不开自杀!她就是不检点!她就是活该!”

不止是纪询和周同学精神一振,原本一直有些回避陈芽的池文澜也意识到不对,这和陈芽晚上看到那个布告栏的验尸报告试图维护甄欢的反应差太大了。

池文澜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陈芽的话似乎也不是说给他听得,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但我要说,事情就是我告诉全校的那样,不要再做什么阴谋揣测了……陈同学,让让,我要走了。”

但陈芽再一次激动地抓住了他。

“老师,你没错!甄欢勾引了你,你是无辜的!”

“你怎么说都说不听——”

“为什么强调甄欢是活该?”

纪询直接站了起来,他顾不得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显得有点奇怪,直接插入陈芽与池文澜的对话中。

路灯下的两人齐齐向纪询的方向转来,陈芽似乎有些受惊,原本激动的她一时收了声,直勾勾盯着纪询。

陈芽心中藏着事情。

当然,当然。

否则她不会这么激动,无论是在公告栏前的激动,还是在此刻的激动。

非常明显,陈芽心中藏着的事情应该就与当日她看见的甄欢落水有关……

纪询脑海里掠过前往许诗谨家敲诈勒索的甄欢父母。

陈芽也做了伪证吗?

“你那天真的看见有人在河畔目击甄欢落水吗?”

“当然是真的!”陈芽急促说。

但纪询没有理会陈芽的反驳,他继续说:

“如果你没有看到她,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看见甄欢的人了。”

“我说了我看见了红帽子!看见了E班的人!许诗谨都已经承认了,她才是最后一个看见甄欢的人,甄欢出什么事都是因为她——”

纪询心中的猜测越来越分明。

他冷冷地看着陈芽:

“你对她做了什么,是吗?不,更准确来讲,你对她说了什么?你对甄欢……你对一个要去自杀的人……”

“我没有说!”陈芽破音了,“我没有说那句话!”

她说漏嘴了。

不止纪询、周同学,连池文澜,都开始看着她,迫视她,那灼灼的目光如同火焰,烧灼着她的灵魂。

她脆弱纤细的神经在三人的目光中断裂了。

她呜咽出声,杜鹃叫破了嗓子,只剩老鸹的冷笑。

“我没有……不怪我……我只说了前面水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