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章 毛毛虫·询。

“你捂得这么严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霍染因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口了,他转而稍作描补,“保不定周同学本来没有多想,见你这么一捂,倒是好奇了起来。”

“过去的他好不好奇我没法问了,我就想知道现在的你好不好奇?要不要来猜猜磁带里到底是什么?”

“不猜。”霍染因一口回绝。

“不要这么冷淡嘛。”纪询劝他,“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是正适合来玩点游戏,打发些无聊光景吗?”

电话里传来了很低的一声笑,仿佛霍染因被他说得有些忍俊不禁。

“刚才你还说要准备明天的签售。”

“我已经准备完毕了。”纪询回答得飞快,“最初的演讲稿已经倒背如流,剩下的就看临场发挥了。所以今天晚上,我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

他说道这里,缓了一口气,反问霍染因:

“你剩下的时间呢?”

“……你今天晚上有点不一样。”霍染因微微沉默后,说。

“嗯,是更亲热了吗?”纪询慢悠悠地聊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四舍五入,我们也隔了一秋半,亲热点是正常的。”

真的是这样吗?

就当真的是这样吧。

霍染因不讨厌现在的感觉,这种度正正好,既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疏远,就像是在下雪的冬天里热了杯红酒,还有闲暇往红酒里佐以橙、苹果、辛香料,慢腾腾调理搭配出最怡口的味道。

“来吧。”纪询将话题挪回最初,“我们再猜猜那份磁带里究竟录了什么。”

“你都说了少儿不宜,还能是什么?”霍染因反问。

“少儿不宜也有两个方向。”纪询笑道,“一方面是血腥暴力,另一方面……”

他的声音收了,一缕细细的呼吸,顺着听筒,传到霍染因耳朵里。

“你觉得是哪一种?”

“……”这通电话前边太过悠闲舒适,打得霍染因麻痹大意,一脚踏入了纪询的圈套,以霍染因的智商,实在说不出磁带里的东西是“血腥暴力”,但要说是另一种……

一些面对着面能说能做、做过说过的东西,隔了通电话,忽然也多了些全新的新鲜的味道,让人有些……不由自主地羞赧了起来。

霍染因久久不回答,纪询体贴地给出了答案:

“我们做过的事情?”

“……”

霍染因还是没有回答,但对方的呼吸一直在耳畔,无论他怎么说,霍染因也没有把手机放到一旁。

纪询的下巴抵在枕头上,松软的枕头几乎将他半张脸埋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霍染因开腔说话了,“当初明明是个清纯少年,现在倒是变了个样。”

“听你的口气,更喜欢过去的我啊?”

“哼。”霍染因意味不明哼了一声。

“要变回去也简单。”纪询说,“这样,你喘两声给我听,我就拿着外套遮脸,一秒变回过去怎么样?”

“……”

电话那头短短沉默。而后,通话挂断了,但微信的视频邀请立刻过来了。

纪询接起来。

霍染因的脸出现在手机那头。

他已经换了一身睡衣,看上去澡也洗好了,只剩下半干不干的头发上蕴着些水珠,水珠随着他的行动欲滴未滴。

对着镜头的男人倒是慢条斯理极了,一点也看不出电话里显露的小小羞涩。

“你先捂着再说。”

纪询瞅了霍染因两眼,慢腾腾扯起被子,酒店空调开得大,他原本没盖着被子,现在被子从脚踝向上,一路滑过腰腹,背脊……在盖住脖子脑袋之前,纪询停住,他披着被子如同披着件不太合身的大衣,旁边还有足足一个人的空隙。

“给你留个位置,过来吗?”纪询说。

霍染因这才意识到那不是空隙,是自己的位置。他差点答应了。

但纪询没等他回答,又笑了:“行了,你要上班,估计来不了。”

于是被子捂上脑袋,纪询卷巴卷巴,把自己卷成条胖乎乎的白色毛毛虫。

他卷完了自己,仿佛晚上睡觉没有老婆相伴,先很空虚地叹了一口气,又兴致勃勃对镜头说:“我做了。轮到你了。”

视频那头,霍染因凝神欣赏他三秒钟,接着露出个狡猾的微笑:

“微信不安全。我们先说当年琴市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然而刑警队长深谙打一棒子给颗枣子的手段,又补充说:“其他的等你回来……”

留着余韵深长的尾巴,霍染因手指一划,切断视频。

接着,电话又来了。

纪询看着跳动在手机屏幕上的霍染因三个字,啧啧两声,重新接起电话,说起了后边的事情。

*

2007年,琴市

中午在学校门前的小饭馆闹了个大脸红之后,纪询花了一个下午时间,总算说服自己像咽下个大鸭蛋一样,把尴尬的感觉咽了下去。

虽然很难,但咽下后总算舒了口长气,还有点庆幸地想:

不管怎么说,是戴着耳机听的,没给周同学听到不和谐的东西。

结果这长气舒得还是太早了,当天晚上,周同学就听见了大喇叭公放的不和谐内容。

那时候天色刚刚蒙蒙黑,琴大附中下午的课表刚才上完,纪询带着周同学,紧赶慢赶赶到了中荷路,准备继续围观甄欢的父母——从上午的样子看,他们颇有些打定主意过来闹事的样子,那么一定会留到晚上6-7点这个众人下班,人流量最大的时间。

对于这两位闹事,纪询有心里准备。

但没想到这两位一闹就闹了个大了,他们直接拿着公放设备,放着纪询中午听见的录在磁带里的内容:

许诗谨父母的床戏!

还是原来的位置,还是原来的两个人,但两位手里多了个黑色手提音箱,音箱的大喇叭对着C栋,里头女人呻吟不绝,男人连番调笑,中间还夹杂着两口子谈女儿骂邻居的插花……全部放得清清楚楚,震耳欲聋。

因着这劲爆声音,围在周围的人群较之上午,也成几何倍增长,一眼望去,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

“……”

纪询他看见周同学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没什么表情了,只有那双看不清楚的眼睛,朝自己投来怪怪的一眼。

那眼睛好像在说:原来你中午大庭广众下听见的是这些……

他的大脑当场宕机了。

不对,磁带明明被我拿走了,被我试听了,现在还在我的口袋深处,怎么突然就到了这对夫妻的手里还让他们公放了出来……靠!

他想了又想,差点要打结的神经总算撕撸顺了,智商也回到正常水平。

他的磁带还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对夫妻拿着的必然是第二份磁带。

仔细听,其实能够发现正公放的磁带的环境音和他听着的那盘有点细微的差别,这样想想,窃听者很可能是先用录音设备录了床戏之后,再在不同时间用磁带转录,导致了同样的内容出现不同背景音……

是了,丢磁带的人不止丢了一份。当时去看甄欢父母家,厨房的窗户是开着的,丢磁带的神秘人一次性丢上两份,一份从门缝里塞进去,一份从窗户丢进去,从门缝里塞进去的被他拿走了,但从窗户丢进去的,被橱柜遮挡,他没能看见,但被中途回家的甄欢父母发现,捡起来听了,又拿来这里……

“人下来了!”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些骚动。

纪询身高腿长,远远眺望一下,发现C栋的电梯开了门,一对脸色铁青的男女冲了出来,直奔大喇叭方向——毫无疑问,就是许诗谨的父母。

他一把扣住周同学的手腕,连推带挤,从人群外围挤到最内圈的位置,他进来得及时,刚好看见事态的下一步发展:

盘坐在地的甄欢父母一见仇人分外眼红,张口就准备说话。

但许诗谨的父母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情绪比之他们更加激烈。这两个白领阶层,男的进大厦门都要礼让女士,女的坐公交,宁愿踩着高跟鞋站不稳,也不忘尊老爱幼让出位置的,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扑上去就和甄欢父母厮打起来。

“现在怎么办?”周同学难得开口,他似乎担心纪询就这样冲上去,直接说,“现在他们都上头了,你冲上去只会被两边一起打,改变不了什么。”

“我没打算冲上去……”

周同学以一种并不太相信的目光看着纪询。

“真没有。”纪询不得不再强调一遍,“你的情况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

他们说话的时候,围观群众里也有好事的,鼓劲助威:

“打……踢,踢他下边!抠,抠他眼珠!唉,捏拳头有什么用,斯文人啊!斯文人不会打架!”

“扇巴掌,扯头发……对对,女人打架,谁头发长谁倒霉,谁指甲尖谁占便宜!”

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没有说话,只是看个稀罕,还有来得迟的问:

“怎么打起来了?不会打出事吧,要不要报警啊?有人报警了吗?”

接着有人回:

“报了报了,警察已经安排出警了。”

普通人打架不会持续太久,不过三五分钟,两方父母已经鼻青脸肿,脸上花花绿绿,女的头发秃了,男的眼睛肿了,甄欢父母看上去是做体力活的,体力应该好些,纪询原本以为会是许诗谨的白领父母落入下风,但是脸面丢了,这文质彬彬的两人也激发出一股孤勇,不管脸上身上怎么见血怎么受伤,都咬死了甄欢父母不松手。

厮打到后来,甄欢父母都有些怕了,心里一怕,手上就软。

许诗谨父母抓到了机会,妻子也不要脸了,反正没脸了,她泼妇一样狠狠咬住甄欢母亲的虎口,恨不得直接咬下一块肉来;许诗谨的父亲,则一下按住甄欢父亲,胡乱在地上抓住了甄欢父母带来的塑料袋,用塑料袋蒙着甄欢父亲的脑袋,再用力扯住塑料袋,看着像是要憋死甄欢父亲。

甄欢父亲先是挣扎,挣扎了会儿,突然“哎呀”一声,捂着胸口,脑袋还裹着塑料袋,咕咚倒到了地上!

他倒下得很快。

没了对手的许诗谨的父亲反应得更快,他立刻丢下人,扑到大喇叭前,将喇叭给关了,直到那令人羞愤欲死的隐私声音消失之后,这对夫妻才在紧绷中骤然松了口气。突然软了下来。

他们精神有些放松,面孔一片空白,大概还在想着下一步要怎么样做……一声尖叫已经响了起来,甄欢的母亲惨叫一声,扑到丈夫身上,胡乱扯开丈夫脸上的塑料袋。

“老甄?老甄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病是不是犯了?”她手里抓着塑料袋,一转头,恶狠狠对许诗谨父母说,“你们好啊,你们打到我丈夫犯病了,这次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这……什么叫我们打到他犯病了!”许诗谨父母清醒过来,复又蒙住,不由退避两步,像是要撇清干系,“谁知道他有心脏病?这和我们无关!”

倒是周围围观的人群,见人倒了,也有点急了,不少人拿出手机问:“要不要紧,要不要打急救电话?随身带药吗?都别吵了,赶紧先给他吃下啊!”

从头到尾一直看着的纪询等到了时机,他捏捏周同学的手,给对方一个暗示。

拉着的时候没有注意,等特意捏了,纪询才发现周同学的手腕挺细的,乍然摸上去,腕上的骨头完全支棱了出来,感觉生长期缺营养似的。

纪询摸了两把,以过来人的口吻低声告诉小朋友:“平常多吃肉,才能补充身体发育所需的营养。”

接着他松开手,趁着甄欢母亲站起来和许诗谨父母对峙的时候,大声喊一句“我学过急救!”,直奔甄欢父亲身前。

他刚才看得真切,甄欢父亲倒下的速度实在不像是心脏病突发时候的迹象,此时到了对方身前打眼一望,倒在地上的眼珠还在眼皮底下骨碌碌的乱转,立刻百分百确定了……

这一对夫妻,先是静坐,接着公放隐私,再来倒地碰瓷,套路是一出接着一出,都不用搭戏台,他们往人群中一站,行止坐卧,言语谈笑,处处是戏。他们呆在琴市真是屈才了,合该勇闯百老汇,角逐小金人,搞不好早早蜚声全球了。

这段内心活动似长实快,纪询扑倒甄欢父亲身上,打眼看过了人,就开始像模像样地给甄欢父亲做心肺复苏。

甄欢母亲一看纪询的动作,也顾不上许诗谨父母,面露凶狠,扭过头来就要抓纪询。

周同学同纪询默契十足,直接站在甄欢母亲面前,将人拦住,不让她影响纪询。

他顶着一脸青肿,面无表情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别过来,你再过来,待会警察来了,我就对警察说我脸上的伤全都是你打的。”

甄欢母亲气红了脸:“谁打你了!我一指甲都没碰到你。”

周同学波澜不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警察相信谁吧。”

“阿姨,别急,我的技术很好的,给点时间,包活哈……”

他们在身后对峙,纪询的动作也不慢,一边说话,一边借着心肺复苏的幌子,挠了地上的人痒痒。

下一秒,众目睽睽中,甄欢父亲鱼一样在地上打了个摆,重重弹起,喊出声:

“哈!”

“看。”纪询摊手,笑道,“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