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我憎恨我。

接下去的一路上,我心不在焉。

红色拳套伴随着公交车的前行一晃一晃砸在胸膛上,砸得人有些烦躁。我扯着红色拳套,几次想要将它从胸膛上拿下来,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我的身旁,单手扣着拉环,目光投向窗外的街市。

我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露天菜市场,鸡鸭鱼鹅,种种待宰动物的悲鸣交织响起,石板地上,坑坑洼洼,烂菜烂叶浸没在横流的污水中。

一个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地方。

我再回头,又一次看向他。

他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现实中肮脏的画面,进入他的眼里,仿佛被濯涤被清洁,褪去了脏和乱,只剩下人流来往,鸡犬相闻,一派生机勃勃。

“小心点。”他忽然说,向我伸了手。

我片刻迟钝,在他掌心中看见一条缀着绿叶的树枝。

树枝是从公交车的窗户中探进来的,公交车在拐弯时靠近了路牙,栽在道路上的绿化树垂低枝桠,枝桠好奇地探入装满了人的长盒子中,从我脑袋上扫过,又被他抓在掌心,再随着公交车的继续前进,摇曳抽出。

光影轻动间,凝碧的绿叶似自他掌心生出。

此后许久,我依然牢记这仿如魔法,将灰暗生活点亮的一幕。

再来后,我们到了美九村。

这是挺老的小区,门禁不严,我们很轻易地找到了于小雨住的那户人家,他朝阳台挂的衣服看了眼说:“于小雨家里有一个老人,应该是于奶奶或者外婆,除此没有成年人的衣物,看上去于小雨和老人家相依为命。她父母出了意外吗?”

我对此就知之不多了。

他又去敲门,可惜屋里头的老奶奶对男同学上门不是很欢迎,只说小雨不在让我们回去。

于小雨不在,我们总要等到人。

小区只有一个进出口,这很方便,我们只要坐在小区进出口旁的休息椅上等着人就好了。他抬手看一眼表:“现在五点半,刚才我闻到屋里的老太太正在做饭,我们最多等半个到一个小时,于小雨就会回来。”

然而这回他的推理稍稍失误了。

我们将近等到快要七点的时候,才见于小雨小跑着匆匆进入小区。

我赶上去,拦住于小雨。

于小雨看着我,她的圆眼镜滑到了鼻梁下端,透过眼镜上方边框的视线像是无法聚焦,显得涣散茫然:“你是谁,有什么事……”

她没有认出我,这也正常,她刚刚才转来E班,一开始天天低着头,后来又天天和许诗谨在一起,可能根本没有认全班级里的人。

何况我今天鼻青脸肿,脸都变形了,就算她认全了人,也未必认得出现在的我。

“我是周召南。”我说,“我来问你许诗谨的事情,她和你是好朋友,她离家出走有告诉你吗?老师明明都愿意让她转到A班去了,她为什么还要走?”

对于于小雨的态度,在刚刚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和他沟通过了,或者说,他单方面把于小雨的种种可能的反应都排列出来了。

最后他同我商量,他说,他认为对于于小雨,这个还不太了解的证人,在开始时越直接了当,越让她吓一跳,越可以从她的反应中窥探出些真实的东西。

我其实想要反驳。

不是他的主意不好,而是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这样就不总是我对他刮目相看,他也会对我刮目相看。

可惜我始终没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只能默认了他提出的建议。

他又一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于小雨的脸色变了,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她这时候显得很生气,话语也异样尖锐,这是她从来没有在学校表现过的尖锐。

“明明知道A班全班都不喜欢诗谨,还让诗谨去A班,班主任是想害死诗谨吧!既然这样,诗谨留下遗书找个地方自杀,不是正和他们的心意吗?你别挡道,我要回家了。”

于小雨绕过我向家的位置走去。

“等等同学……”他的手自后伸来,碰着了于小雨的衣袖,但于小雨突地埋头跑了起来,袖子在他掌心中绕了圈,还是抽走了。

“要追吗?”我问他。

“两个男生追一个女孩子,未免也给那个女孩照成太大压力了吧。”他解释说,“我刚才没上来,不是把全部事情都推给你,是不想让她觉得太不安全。”

他总是想得太多。我不以为然。

“她身上有烟味。”我突然说,“可能是去网吧上网忘了时间,才行色匆匆。”

“我没有闻到……”他讶然看我一眼,“你的鼻子真灵。”

这下总不是所有事情都他来办了。我心中升起了淡淡的自得,然而下一刻,我又听见他说:

“刚才于小雨衣袖被拉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手上有伤疤。”

他微微眯着眼,像是在回忆那惊鸿一瞥见到的景象。

“有密集的刀割伤,不太深,还有烟疤,于小雨家里除了老人没有其他人,这些伤痕看着像是自残留下的痕迹。于小雨会不会有抑郁症?……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怎么生气了?”

我臭着脸,不想理他。

然而他还是硬拖着我去一家汉堡店,说是辛苦我跟了一路,要请我吃晚饭。我们在店里坐下,他点了两个汉堡,给我一个。

接着,又有无穷的问题从他嘴里冒出来:

“为什么A班全体同学都不喜欢许诗谨?许诗谨一直是E班的同学吧,怎么会和A班发生冲突?”

这件事……说来有些话长。

高二开学时候,我们去景区秋游了一次,这次就出了意外。

A班的甄欢,跳水库,淹死了。

是自杀。

此前A班里,一直有人风传她和暑假新来教A班的化学老师不明不白,这位化学老师年纪轻轻,高大帅气,风趣幽默,是个招学生喜欢的老师。甄欢确实和这位老师走得挺近,惹来了不少闲言碎语。

言语杀人,不外如是。

人死了,事情闹大了,老师们立刻开始排查现场,寻找目击者。

后来找到两个人,一个是A班的目击者,一个是E班的目击者。

A班的目击者主动站出来,说是见到甄欢往水库走去,还叫了对方两声,但对方没有回应她,然后她就走了,走的时候看到一顶红帽子。

当日秋游,不同的班级戴着不同的帽子。

A班是黄帽子,E班是红帽子。

她看见的红帽子,毫无疑问是E班的同学。

老师们再度排查询问,许诗谨站了出来,承认自己看见甄欢跳水自杀。

当她站出来的时候,A班的学生哗然了,因为许诗谨是曾经是校游泳队的候补。

一位会游泳的同学目睹了另一位同学溺水身亡,却不曾下水试图救援,或高声喊人过来救援,总让人感觉有些怪异。

一些激进的A班学生,甚至指责许诗谨见死不救,故意害人。

在面对这些污蔑的时候,哪怕再平凡的女生,也得据理力争。

许诗谨反问他们:“我和甄欢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

A班的学生们被问住了。但很快,他们找到理由:“因为甄欢抢走了你的演出名额。”

琴大附中是个很注重学生素质教育的学校,学校里组织了不少社团,也积极和外界建立联系,让这些社团的学生能够出外表演比赛交流。

许诗谨除了参加校游泳队外,还报名了钢琴社,最近钢琴社有一次外出表演的机会,要弹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许诗谨苦练了很久;但是因为甄欢弹得更好,所以哪怕甄欢实际上不算钢琴社的成员,最后这个表演名额还是给了甄欢。

许诗谨一开始还辩解了两回自己根本没有因为这种小事心生怨愤,但是A班的学生根本不信。并不叫人奇怪,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本来就是不同的。

大家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许诗谨后来似乎也明白了,放弃辩解,她似乎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在这一刻,已经和整个A班站在了对立面。

总要有人为甄欢的死负责。

如果不是“许诗谨见死不救”,那不就是“A班流言杀人”?

她向老师和前来调查的警察申明:

“我虽然会游泳,但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下水救个一心自杀的人,别说救不救的上来,万一我也被她拖下水,淹死了呢?”

“为什么不叫人?”老师问她。

“我被吓到了,等我想到要叫人的时候,你们已经赶过来了。”许诗谨回答。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从这件事以后,A班拧成了一股绳,集体看许诗谨不顺眼。

许诗谨与蒋婕最初的口角,也源自于此。

霍染因是A班的学生,常忧霍染因之忧,想霍染因之想的蒋婕,看不得霍染因烦恼,就想让许诗谨过去A班道歉。

只是被许诗谨否定了。

由此,两人的冲突日渐剧烈,直到今天。

故事都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前,我看着他,他像是能读懂我的内心,笑弯了眼,朝我挥手:

“放心吧,我会在这里呆几天,直到这个案子破了再走。怎么样,查案有趣吧?我明天再去你学校找你!”

我没有回答,一路走回了我的住所。

房子里灯火通明,阿姨坐在客厅看电视,叔叔呆在卧房玩电脑,他——霍染因,今天难得的没有呆在房间里,而是坐在客厅,和阿姨一起看电视。

我进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转过来。

阿姨埋怨:“怎么这么迟,不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多煮的饭菜都浪费了。”

霍染因笑着看我,他的眼睛在灯下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可能是出去玩了吧。”

阿姨说:“小霍啊,高二了,要好好读书。”

“妈,”“霍染因”说,“放心吧,他会的,他又不像我,自觉的很,是不是?你还是多关心我吧,我上学期又失误,没考上A班,只能让他呆在E班了。”

阿姨急了:“你这孩子还敢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到重要的考试,就考不出成绩来呢?现在还能救,等到高考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霍染因”:“放心吧妈,我会吸取教训的,下次不会再这样,尤其是高考的时候……”

他又对我笑了笑。

电视里的画面暗下来,那种如同虫子一样的阴影,便在他脸上扭动拱爬。

他当然会吸取教训,他当然不会在高考的时候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他本来就是故意考砸的。

我回到房间。

逼仄的空间里,高高大大的柜子自四面俯瞰着我,压迫而来。

我上床,拿出小桌子,取出作业本。

我在封面写有“周召南”三个字的作业本里,写下霍染因这一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被我表哥,周召南,借用过去的名字。

琴大附中的A班,是尖子班,花钱也不能进去的班级,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阿姨和尖子班的班主任是很要好的朋友,于是为自己中考成绩因感冒发挥失常差几分没能进附中的儿子,买了张入场券。

一张移花接木的入场券。

他拿走我的名字,拿走我能入A班的成绩。

我拥有他的名字,走入属于他的班级,E班,一个多是分数差几分,交了择校费进来的班级。

这是我自己同意的,阿姨和班主任再是朋友,如果我不愿意,班主任也不敢做这种事情,是我答应了阿姨。

中考结束,分班之后,阿姨急得几天几夜没有睡着,最后过来求我,说周召南自制力不足,如果跑去差班被不三不四的学生影响,这辈子都没有救了,让我一定救表哥一命。

她差点向我下跪。

我很难拒绝。

自从父母离世之后,我就一直跟着阿姨叔叔生活,我父母虽有不少钱,但都托管在基金里,要我成年后才能取用,照顾我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家境好一些的亲戚们都在踢皮球,只有他们最后收留了我,从小学一路到初中毕业。他们也没有虐待我,我毕竟不能看着阿姨向我下跪。

于是我答应了。

阿姨喜出望外,向我连声保证,表哥进入A班后,一定会努力学习,我也在E班用功,这样高一期末考结束后,我和表哥都能在A班上课,皆大欢喜。

可惜入了学以后,“霍染因”总没有依照她的想法来。

“霍染因”确实努力学习了,成绩也显著的提高了,但与之相对的,是他屡屡来找我麻烦,我初时不太了解,后来也想明白了。

阿姨求我的时候,他躲在屋子里偷看。

阿姨要跪下的样子,仿佛是他要跪下的样子。

阿姨说他“没有自制力”,似乎在说他“就是不如我”。

仇恨就这样栽入原本就因为中考成绩而郁郁的他的心中,继而让他做了那一件事——在高一期末考的时候,特意考砸,让“霍染因”这个名字,掉入E班。

而我,“周召南”,在高一的期末,考入了A班。

考试成绩出来之后,阿姨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说了:“你们都大了,马上就要领身份证了,一直互换名字也不像样,万一被举报,我的好姐妹会丢工作的,所以你们还是换回自己的名字,小霍,你多多努力,你很聪明,没有老师教都能考得这么好……”

周召南终于到了A班,霍染因终于回了E班。

分班名录张贴出来的那天,我看见他,他意气风发,笑着对我打招呼。

而他险恶的眼神,在嘲弄地说:

真人假人,各归正位。

……

后来高二开学,叫了一学期“周召南”这个名字的同学们,依然将我叫做周召南,包括老师,唯一改变的,可能就是档案上轻轻的一笔。

但是49个学生,密密麻麻的名字,谁又会去特意看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霍染因?

名字被取走了一段时间,仿佛身体里缺失了一块地方。

哪怕再将名字拿回来,那块地方依然空缺着,导致和它相连的其余区域也跟着扭曲变样,导致我胸中的野兽,嗅出了挣脱牢笼的空隙……

我为自己心中涌动的杀意找了很多理由,这些理由似乎也完全足以让我毕生憎恨他。

但我每每憎恨他,心中默念的,手下写出的,都是“霍染因”。

高二能够重制胸卡,在制作的时候,鬼使神差,我依然写下“周召南”的名字,这似乎也预示着什么。

我停了笔。

红色的“霍染因”三个字,写满我的本子。

一笔一划,红得醒目,红得刻骨。

或许我也不过将对自身的仇恨与厌恶,投射到了他身上。

我憎恨我。

我憎恨霍染因。

那个日记本上杀死了父母的早该下地狱的霍染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