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站起来:“我来和朋友聊聊天。”
“何不顺便把朋友的笔录做了?”霍染因说,嘴角带上似有若无的微笑,“节省大家的时间。”
袁越眉宇掠过一丝疑惑,他开口前,纪询先打了个哈欠,不太客气:“我在这里都等半小时了,还要等多久呀?赶紧录完了让我回家行吗?”
袁越走了,霍染因在袁越刚才的位置坐下,他打量着纪询。
又来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纪询不觉皱了下眉,他现在开始觉得,昨天霍染因和自己的见面过于巧合,就好像他是霍染因想要钓起来的那条鱼,这条鱼还傻傻咬了钩。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霍染因终于开口,“早上我以为她在乱说,没想到她虽然没拿到什么证据,却心里有谱。”
“她心里有谱,你心里可能没谱。”
“哦?”
“八卦成这样,冒昧问句,您今年贵庚啊?”纪询嘲讽一笑。
霍染因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他翻过这个篇章,拿起晚上的现场记录,记录很简单,只是如实描写,一共三五行字。
“反应过激了,居然把非专业人士的手臂拽脱臼,你有刀具恐惧症?”
“……”
“我去你家的时候,没看到厨房刀具,房间里的橱柜桌椅都做了圆角打磨,找了找柜子,连裁纸刀都是圆壳的……”
霍染因一翻手,一枚不足掌心大的蜗牛壳形迷你美工刀出现在桌面上。
他手指一推,刀刃弹出,很短的一截,不注意都看不到上边的尖角。
纪询目光全然本能地挪开了,他的喉结滚了滚,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悄然绕上他的颈项。随后,他听见弹簧松开的响动与霍染因了然的声音。
“尖锐恐惧症。”
“霍警督,你是警察,跟我说说,这算不算入室盗窃?”
“入室盗窃的法条解释和普通盗窃的立案标准想必不用我赘叙。”
“人民公仆不拿群众一根针线的守则呢?”
“我说话习惯有证据,这是证物。”霍染因说,随后,他将美工刀推向纪询,为这轮针锋相对划上句号,“现在证据证明完毕,物归原主,不拿群众一根针线。”
纪询垂眸望了一会美工刀,突然笑了。
他挑起的眼角充满了不逊,可那浅浅的一弯勾本身就是一种美丽;他含在嘴角的笑容充斥着讽刺,讽刺中又有一丝彬彬有礼的味道;他脸上写满了切实的厌倦,可是那张脸,这个人,在和黑暗结合的时候,也染上了黑暗的魅力。
一种深邃暗沉,叫人哪怕明知飞蛾扑火,也想靠近他拥抱他的魅力。
“警督,你真在意我。鉴于我们之前确实没有见过,而我也没有失忆这种狗血小说标配桥段,只能推定……过去我们可能在一个超过十人的公开场合见过面,在那里,我给你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或阴影,乃至于你横看竖看都看我不顺眼,对我恋恋不忘直到现在,终于冤家路窄。”
“不过听我句劝。谁的人生没点伤心事?习惯就好。”纪询漫不经心,又开玩笑,“对了,我说话不讲究证据,万一猜错——那就猜错。我建议,不管对错,你都不用继续,我们默契点保持‘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这个梗,就好了。”
记录本子原本拿在霍染因手中,现在被他丢到桌子上。
他自出现在警队后的不动如山被破坏了,此刻正满脸不悦盯着纪询。纪询意外地在这时的霍染因身上看出了些昨晚上的撩人烟火气。
可惜啊。
辣的太过,受不了。
*
纪询走了,霍染因还得在办公室里加班工作,命案发生后的第一时间总是额外忙碌,最黄金的侦破时间就是72小时,能多干点就多干点。
不多时,谭鸣九打着哈欠走进来:“联络到死者家属来认尸了,死者家属在周边农村地区,说会尽快赶过来,家里就父母和一个弟弟,看家境不怎么样,我打电话过去通知的时候,接电话的父亲天塌地陷了一样……诶,纪询呢?走了?”
“嗯。”
“我看这样案子他参与这么多,还以为他决定回来了,都三年了,袁队也不劝劝他,人总得往前……”谭鸣九小声嘟囔,肉眼可见的低落着。夜晚总是让人低落。
“袁队和纪询感情很好?”霍染因仿佛不经意问。
“很好,是手把手、背靠背整出来的交情。”谭鸣九乐于和新上司分享些无伤大雅的八卦,“纪询刚来警队的时候,是袁队带的他。他天生是吃这行饭的人,上手超快,除了现有的工作外,还爱翻陈年旧案。那些案子过了十几二十年,证据要么已经找到,要么早就湮灭,但他硬是能翻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么厉害为什么离开?要是好好干,现在都做到队长了吧?”霍染因抛出新问题。
“反正,多少有点他自己的考量吧。”谭鸣九的言辞一下含糊了,“他现在也挺好的,是个很出名的作者,人闲事少来钱快,我梦想中的生活。”
“唔。”霍染因,“你觉得他更喜欢过去的日子,还是现在的日子?”
谭鸣九扒了扒自己噌亮的脑袋,迟疑道:“这我哪知道。但可能是……过去吧。那时候的他很精神。”
“霍队。”
眼镜刑警匆匆跑进来。
“案子有新的发现!”
办公室内的闲聊就此中断,霍染因查看新的线索。去手机营业厅拉单子的刑警回来了,带来了奚蕾手机号码短信和电话的清单。单子很厚,远超正常聊天通讯的厚度。而且那些电话往往两三秒钟就挂断。
霍染因略略皱眉。
“骚乱短信、‘呼死你’?”
“肯定是。”眼镜刑警补充,“这一般被用于放贷软催收上。”
但这明显不符合他们对案发现场的诊断,也和奚蕾现有经济情况不相吻合。奚蕾名下有一笔四十万左右的定期存款,不在曾鹏拿走的那张卡上,是一张独立的农行卡,流水显示自她开始工作就连续不断的往里面存钱,称得上财务状态良好。
“持续时间呢?”
“持续的时间倒是不长,”眼镜刑警看了眼单子,“一共才三天,时间是1月5号,6号,7号。”
正好此时,监控室查监控的刑警也有新的发现,在基本相应的时间节点里,一连三天,在奚蕾出小区门上班的时间里,小区大门摄像头都拍摄下了一部停在角落的宝马。
宝马静静停在角落,在奚蕾出现之前出现,在奚蕾离开之后离开。
而除了这几天外,无论往前往后,都没再见到这辆车的踪迹。
车子的外壳将开车的人遮得严严实实,但摄像头已清晰拍下车子的车牌号。
*
不怎么安稳的一夜过去了,纪询醒来的时候,时间才七点,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安眠药带来的副作用,还是睡着时接二连三的噩梦导致的。
昨天晚上他联络家装公司寻找“鲁大师”——木工木匠,一般和装修家居这块联系紧密。
但来回问了一圈,没谁认识一个姓“鲁”的木匠。
他打了个疲倦的哈欠,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洗漱出门,等到了阳光医院,他见着夏幼晴的时候,女人还有些郁郁寡欢,但已经从病床上起来,坐在花园椅上。
她的左手抱着一束花,花中插了两个小玩偶。从纪询看到不过两秒钟,整束开得正艳的花朵就被丢弃进垃圾桶。
一路走来,他在花园里的不同人怀中看见了几乎相同的花束,显然花束来自阳光医院,私人医院在这方面的服务总是推陈出新,也颇得住院患者的喜爱,不过这回踢到了铁板。
夏幼晴面色漠然,丢完了甚至拿起纸巾,擦一擦自己的手指。
这还得怪袁越。袁越在刚谈恋爱的时候,很用了些心思,甚至犯规地场外求助一个刚巧被逮捕归案,同时骗了十八个女人感情和金钱的诈骗犯,最后给夏幼晴送了两支里头藏着捧心心的陶瓷小人的香薰蜡烛。
当时有多惊喜最后就有多愤怒,直到现在,女人也没能从男女玩偶PTSD中走出来。
过去的事情自他心中悄悄溜过,他走到夏幼晴面前。
“曾鹏刚刚走?”他扫一眼夏幼晴放在膝上的盒子,“给你带来了奚蕾的遗物。”
“纪询,和你在一起有时候挺让人没有安全感的,”夏幼晴无奈说,“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你的眼睛。不过这也是你让人信赖的地方。”
“这是很基础的推理,如果你想——”
“别,不用,我不想。”夏幼晴三连拒绝,“我知道你厉害就行,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厉害。”
“奚蕾给了你什么?”纪询从善如流转移话题。
夏幼晴摩挲下腿上的盒子,她将其打开,里头是一副十字绣,绣布上有拉个手拉手的Q版女孩子,从面相上看,正是奚蕾与夏幼晴。
一滴水落在绣布上。
纪询礼貌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向旁边偏了偏,这一偏,正好看见前方走来的一行四人。
四个人分成了两波,霍染因和另一位警察走在前头,另两位衣着得体,保养良好的男女走在后边。其中走在最后的女性是——
饶芳洁,阳光医院副院长。
纪询脑海闪过自己在阳光医院墙壁上看见的照片。
饶芳洁是位中年女性,四五十的年龄,两手都有东西,左手是个名牌小包,抓着包袋的无名指上,有圈深深的戒指痕;右手则提着个轻飘飘的中号红色塑料袋,纪询朝塑料袋看了一眼,里头透出轻薄重叠的阴影,是很多大小不同的薄片叠在一起的模样,这些薄片的边沿全呈直角,像是……收拾在一起的纸张。
他视线一滑,滑到饶芳洁身前西装革履,步伐轻松的男人身上,看见男人戴戒指的手指。
戒指和饶芳洁手上痕迹吻合,两人是夫妻关系。
“纪询。”夏幼晴叫了他。她的视线方向和他一致,目光从霍染因身前转过,落在饶芳洁与男人身上时,带着深深的疑虑,“霍染因出现了。他们和蕾蕾的案子有关系?”
“饶芳洁的丈夫是奚蕾的情夫。”纪询轻声告诉夏幼晴。
夏幼晴悚然一惊,词不达意:“情夫?蕾蕾怎么会有情夫,等等,你怎么知道情夫是谁?”
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纪询一向不回答。霍染因的出现证明这对男女和奚蕾的案子有关。饶芳洁又于近期摘下戒指,明显到完全将“我丈夫出轨了,出轨对象就是奚蕾”这一消息写成条子贴在脸上。
“看见饶芳洁手中的红色塑料袋了吗?”纪询说是的夏幼晴完全没有注意的东西,“那里装着纸张,能猜出是什么纸张吗?”
“……啊?”
“啊……我知道了,大约是发票、购物小票。”纪询自言自语,“男人脚步轻快,神色放松,证明在奚蕾这件事情上,他已经摆脱了嫌疑,他拿出了坚实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什么样的发票和购物小票能够证明且大量收集也不会惹人怀疑——出差要报销的时候。”
他得出了结论,转头看向夏幼晴,看见夏幼晴满脸木然。
夏幼晴木然了一会,振作精神,试图总结:“所以他们没有嫌疑?”
“不好说。”
夏幼晴充满求知欲地看着他。
纪询的手在口袋里搜索了下,思考的时候他不觉得疲惫,那是解开九连环,旋转魔方,拼好拼图的阶段,人在游戏的时候很难疲惫;但等游戏做完,需要将游戏的内容按部就班复述出来的时候,魔力就消散了,一切都变得枯燥又倦怠,需要吃点东西来提提神。
但是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好久没有复述这些了,自然也没有准备提神的零食。
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夏幼晴给纪询递了颗梅子:“孕期不能吃太甜,我没带糖和巧克力,这个可以吗?”
纪询接过吃了。
他的小习惯袁越懂,夏幼晴也懂。这是当时他们一起照顾袁越时候被夏幼晴发现的,包括他家里的地址。人和人的距离一旦过近,秘密便很难被保有。但人又是一个群居动物,因而秘密便可以被理解为——总会被知道的事情。
他含了含梅子,酸得他一个激灵,迟钝的脑细胞跟着蹦跳两下:“……从直觉来讲,重大嫌疑人刚好有个看似不能推翻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可疑;从常理分析,注重打扮的饶芳洁提了个什么也不能装的小手包,导致发票这个重要证物只能放在塑料袋里,这说明什么?”
“说明饶芳洁之前对此没有准备。”夏幼晴总算跟上了思路。
“东西是情夫准备的,准备得很及时,很充分。”纪询说。
“他有问题。”夏幼晴脱口而出。
“好。”纪询煞有介事点点头,“他有问题。反正以小说而言,开头出现的完美不在场证明,总是为了在后期颠覆推翻的。一个俗套的开头,但勉强值得记一记。唔……他们停下来了,在说话。”
几人都停下了,饶芳洁好像先走了,只剩下唐景龙,正和霍染因说话。
纪询曾学过一段时间的唇语,他遥遥望着,分辨唐景龙说的话。
“‘我和蕾蕾关系很好……蕾蕾虽然文化不高,也不够漂亮,但是个很朴实过日子的女人……我到了这个年纪,不看重什么漂亮不漂亮,每个男人不都想要个让人安心的家吗?我每个月给蕾蕾一笔钱,就想让她安安心心在家里,不要那么苦……如果蕾蕾不接触乱七八糟的人,可能也不会……’”
旁边传来一声讥诮愤怒的冷笑。
显然是夏幼晴的,纪询并不理会,他依然望着前方,并掏出手机,朝已经走远的男人手上的东西抓拍一张,他觉得那东西有点眼熟。
被他拍的男人浑然不觉,霍染因却突然回头,目如鹰隼,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