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没想到长公主会登门拜访,这真是意外之喜。
她几乎立刻认定是齐无错的功劳,虽然没能看到他随行有些遗憾,但是长公主能来实在太好了。
表哥竟也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公主府呢。宝鸾全然忘记自己之前打定主意要拒表哥三次才肯放他进门,此时看见他,光顾着高兴了。
可惜的是,她身为主人家,今日却无法好好招待姑姑和表哥。班哥虎视眈眈,一看就知道他不乐意有人来。
哼,王八蛋!
在场三个人心情都还不错,唯一一个心情不太美的人大概就是班哥了。
他心中不悦,面上却一派温和,长歌袖舞,游刃有余,看得宝鸾啧啧感慨。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有高位者的亲和与魅力,如班哥这般,但凡他有心交好,大概没有人能抵抗。
宝鸾看看表哥又看看班哥,心中有怨,所以对比起来就格外偏移。
一个是真温润,一个是假温润。表哥是皓皓月华,君子如玉。班哥是恶虎下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装得再像,也终究是一头恶兽。
凶兽对上君子,呲牙咧嘴,蓄势待发。但长公主浑然不觉,又或是有所察觉但视而不见。在这极度危险的人物面前,她带着自己的儿子来虎口夺食。
她自觉身为长辈,班哥是小辈,而且前尘往事,两人之间算得上有一份知遇之恩在里头。是以态度从容不迫,对班哥说话,是长辈对小辈:“别的不说,今日倒是赶巧,晋王也在这儿。”
稀松平常的语气,好似班哥不应该待在这儿,转头又对宝鸾说:“好孩子,你请晋王来暖宅?怎地不请我们来,人多热闹,也凑一份喜气。”几句话便将班哥归为来暖宅的客人,不提宝鸾未婚夫刚死,也不提宝鸾和班哥之间的流言蜚语。
长公主自然而然说:“久不见你登门,我心里甚是挂念。府里新得了一株牡丹,你且随我去一赏,顺便住上几天陪陪我。”
宝鸾听了大喜,看长公主好似看救苦救难观世音。正要一口答应,眼前一团阴影覆下来。
班哥站在宝鸾和长公主之间,隔绝了两人的对话,高大矫健的身躯,压迫感沉沉:“什么了不得的牡丹,姑姑也送来让我瞧瞧。”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长公主没想到他突然变脸,刚才还是随和谦逊的好侄儿,转瞬间翻脸不认人,一时也有些恼怒,说:“你晋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我那点子东西不够你瞧的。”
憋着气,话就不太好听了:“什么时候主人出门,还要看客人的意愿。”
班哥也懒得装。他一贯在人前装惯了,现在却累得乏了,只觉得人人都要来和他抢小善,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实在防不胜防。
金链环不够,该造一座笼子,将小善关起来,谁也不给瞧。
他转身拉过宝鸾的手,笑容淡淡的,皮笑肉不笑:“不要麻烦姑姑了。你身体不好就在府里养着吧,等以后好了,再去不迟。”
宝鸾暗自嘀咕,她哪里身体不好了?这人关她还不够,现在还咒她!太无耻了。
长公主立马说:“身子不好,更要到姑姑那里去修养,有姑姑陪,比你一个人在这府上呆着好。”
话已至此,长公主的意思很明白了,今天不把人带走是不会罢休的。
班哥也看出来了,因此格外不耐烦。偏偏这时宝鸾从他身后露出脑袋,眼神极其渴望,仿佛外面有仙境。
他知道他不对,但难以控制,只好加倍补偿她。任打任骂,只要留他一口气,怎么折腾都行。
就算长公主今日不来,他本就打算择个日子带她出去郊游散散心。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他,真让人心痛。
一直没有出声的崔玄晖这时突然说:“还是让小善自己做决定吧。”
宝鸾自己做决定,答案显然易见。
离府的时候,宝鸾坐上马车,班哥立于车下,身后精兵卫士,浩浩荡荡。
长公主今日带的人不算少,但若动手,没有几分胜算。晋王府出来的人,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
宝鸾紧张得一颗心都快跳出来,她竟然出来了,连她自己都惊讶。
往外看,一看就看到班哥神情阴暗不明,幽怨的目光死死攫住她,仿佛控诉她让他伤心,可怜无助似风雨中一只被凉薄主人抛弃的小狗。
宝鸾下意识摸了摸手腕,见客前金链环已经取下,但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金链环的痕迹。她努努嘴,可怜的那个是她好吧,他真是颠倒黑白,竟用这样的眼神控诉她。
这人没良心的,她才不会心软!腮帮子鼓起,正要骂两句,突然班哥的眼神一变,黑黝黝的,吓人得很。宝鸾手一抖,连忙放下帘子,对刚进车厢的长公主说:“姑姑我们快走。”
崔府的日子悠闲而平静。
刚开始几天,宝鸾还会担心班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夜晚睡觉都要提着心,时不时看窗户。怕他突然出现掳走她。
有一天夜晚,晚风呼呼,以为是他来了,大惊失色。赶紧让侍女出去,不想连累无辜。等了又等,结果发现是夜莺飞过的影子,并不是班哥。
安心之余,又有一些淡淡的烦闷。去找表哥说话,表哥总算没有对她避而不见。
问表哥:“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吗?喜欢她时是快乐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
本以为表哥不会理会她,问完就算。没想到表哥竟然肯被她打扰,停下手底的画,神情严肃,“小善,你喜欢晋王。”
宝鸾诚实说:“我与他历经许多事,已不能用简单的喜欢和讨厌来形容。”
崔玄晖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而言,不讨厌足以度日。”
宝鸾笑道:“表哥,原来你这般务实。”
她凑过去看表哥的画,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温雅超然,出尘脱俗。
她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对他说:“表哥,小时候我想过要嫁你。还好没有祸害你。”
崔玄晖拿笔的手一顿,墨在纸上晕开,一幅画就自毁了。
宝鸾哎呀一声挽救来不及,捧着画甚是可惜:“表哥你也太不小心了。”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她立刻解释:“表哥,我只是可惜这画……”
话未说完,对上表哥的目光,他神情复杂,似在发呆,但瞬间的功夫已经恢复如常。
宝鸾自觉不妥,连忙转移话题问:“表哥前阵子怎么避着我不见,亏我以为哪里做错得罪你,伤心了好一会儿。”
表哥有几分拘谨说:“新官上任忙着交接公务。太忙了,并不是有意避你。”
宝鸾对着他吐吐舌,顽皮笑道:“表哥你太不会说谎了。”
崔玄晖笑了笑。重新起草画纸。
笔下山木有情,脉脉不得语。
夜里长公主派人,请崔玄晖过去说话。开门见山,提起亲事,崔玄晖微微皱眉,婉拒:“母亲,孩儿暂时无心儿女私情。”
长公主劝道:“从前你说立业方能成家,突厥西域一行,你已做出功绩,如今是该成家的时候了。”
崔玄晖:“母亲……”
不容他推却,长公主一锤定音:“我已为你选好妻子人选。玄晖,莫要任性,莫要让母亲对你失望。”
崔玄晖默声不语。
长公主神情有所缓和,语重心长,对他说:“从前你要做的,我都放手让你去做了,这一次。听母亲的话吧。”
崔玄晖袖中双拳紧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他懂事起,便知自己此生不得虚度光阴。母亲是长公主又格外好强。他背负的不仅仅是整个崔家的期望,更是母亲那永远不满足的权欲。
“你可愿娶小善为妻?”长公主的话在耳畔响起,崔玄晖惊讶地抬起头。
“母亲选的人,是小善?”他紧握的双拳一下子舒展开,眼中无法抑制地涌出欢喜。只是一瞬很快克制,语气平平,问:“此事母亲和父亲商量过了吗?”
“不必同他说,我做的决定你父亲定会支持。”长公主何尝看不出他平静表象下的愉快意愿。这样也好,两个人知根知底,青梅竹马。相处起来比寻常夫妻更容易。至少不会是一对怨偶。
若不是太上皇那一天的暗示,她不会为玄晖择小善为妻。虽然小善讨人喜欢,这么多小辈中,她也是偏爱她的。但为了小善得罪晋王,显然不明智。
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好歹晋王还没登基不是么?只要太上皇还活一天。最后荣登大位的人选就有数种可能。
像二皇子三皇子那样一蹶不振,早早放弃,简直就是窝囊废。皇后要强了一世,结果一个好儿子都没得,说起来也是个笑话。
长公主既然做了决定,自然不会在意宝鸾过去和谁有纠葛,对崔玄晖说:“我会尽快向太上皇请旨,这阵子你多腾出时间陪陪小善,莫要冷待她。日后你们是夫妻,注定相互扶持。”
崔玄晖回到寝屋,心情久久未能平复。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执笔完成白日做了一半的画作。神思愈发远游,一壶冷茶灌下,也不能解其一二。
干脆出屋月下野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宝鸾的居所。
长长的回廊,竹帘被风吹动,宝鸾凭栏远眺,一眼望见崔玄晖,笑道:“表哥,好巧,你也睡不着?”
崔玄晖信步上前,在她身侧坐下,宽大的半旧袍子,衣袂飘飘。他掏出一个通体澄亮的琉璃小罐,施展西域学来的障眼法。
瓶内一眼见底,空无一物,瓶盖紧扣,轻易拧不开。宝鸾屏息以待,只见表哥指间夹一铜钱,隔着瓶盖敲了敲,一眨眼的功夫,瓶盖未曾松动,铜钱却凭空出现在瓶中,神奇得很!
宝鸾惊呼:“表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此事不难,小伎俩而已。
看似隔空入物,从无到有,其实瓶中早就藏有一枚铜钱。一直都在那,只是不让人瞧见罢了。世间许多事,亦是如此。
“以后告诉你。”他语气愉悦,目光掠过宝鸾灵动的眼。这一次没有避开,他微微笑道:“这样的小伎俩,表哥还会许多种,小善若想看,表哥愿日日为小善解闷。”
宝鸾先是笑着点头,明白过来后,脸渐渐发红,耳朵也烫起来。同表哥对视,他神情认真不似玩笑。
夜空弯弯一轮银钩,似小女郎云鬓间斜插的花簪,清辉伴着夜风,轻摇廊下的樱桃树,崔玄晖的心也在这轻纱月色中轻轻跳动。
他有些局促,缓缓伸手覆住她的手背,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她小声问:“表哥,你是在报当日的救命之恩么?”
崔玄晖目光涩然,呼吸久久一滞,笑了笑,平淡如水:“我若说是,小善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