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来临之际,宝鸾已经懂得百姓的人情世故。
她扮了许多不同的人,学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这些事多数有关贫苦百姓,可能永远不会和她有关,但她很庆幸,能够体验一二。
在长安,她永远不会有这些经历,没有人会放任她做一个制衣坊的小学徒或绣坊的绣娘。
现在让她独自穿行闹市,也不会再被人哄骗了去。就连班哥想再哄她说两句动听的土话,亦难上加难。自她明白婆娘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再也没有用过这个词。
“公主起晚了,没能亲自采撷夜露,气了一会,现下又好了,此刻正在湖上泛舟,高高兴兴地采莲。”石小侯爷怀中满揣莲蓬,颇为狼狈。
班哥看着石小侯爷周身堆积的莲叶:“这是第几船?”
石小侯爷叹气:“已经满载三叶扁舟,公主说,今日做莲酥。”
班哥揶揄道:“谁让你那日嘴贱,竟说庆春楼的莲酥比府里的好。”
石小侯爷大呼冤枉:“若知道那盘莲酥出自公主之手,某绝不会逞一时口舌之乐。”
说话间,一支小舟停靠岸边。
满舟的粉芙蕖间,现出少女袅袅娜娜的身影。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粉莲,风随着步履,渐起清甜的莲花香。一抬头,发现树荫下的两个人,快步向前,又很快停下来,恢复端庄的姿态。
石小侯爷颔首示敬,不等宝鸾反应,带着侍女们迅速离去,走时不敢忘莲蓬,一个不剩全搬走。
宝鸾微抿红润润的唇,道:“我还没开口,他怎么就走了。”
“许是怕你再让他去街头卖莲蓬。”班哥接过她手里的莲花,往金玉腰带别,十足像个莲花郎君。
宝鸾收回视线,看着班哥,一时有些忘神。
班哥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用湃过井水的帕子替宝鸾擦脸擦手:“今日还做莲酥吗?”
宝鸾点点头又摇摇头,问他:“你又回来?”
“听石六说,你要写呈情信。”班哥撑起遮阳的牛皮伞,没有牵她的手。
好一会,宝鸾才展开藏在袖中的手,仰头看着他:“你是来阻止我的?”
“当然不是。”班哥为自己解释,神情些许委屈:“难道我尽做些让你不开心的事?”
宝鸾轻轻地快速地呢喃:“我又没有这样说。”
终究是底气不足,莫名涌起一股子心虚,为了遮掩,立刻赌气似加快步子。待走出伞下阴凉,被太阳一晒,汗流浃背,下意识又往伞下靠,顿时觉得好没意思。
班哥觑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
几天后,公主府的信使快马加鞭赶往长安。宝鸾明显松快下来,每日捣鼓新的胭脂和吃食,脸上总是挂着笑,几乎见人就笑,这种发自肺腑的快乐,令她看起来更加熠熠生辉。
夫人们受宠若惊,私下讨论公主的次数比从前更多。
班哥回军营前,破天荒地头一回,宝鸾捧着吃食去找他。
新鲜出锅的雪藕,配上一碟酸辣酱菜,一碗飘着荷花瓣的冰凉粉,一壶今晨的泉茶。班哥眼中笑意浓得化不开,嘴里不停吃,吃得很慢,嚼好些下才舍得吞下。
食案设在高亭,亭中未置高足椅,宝鸾席地跪坐,目光随意眺望亭下水天一色的绿林碧湖。幽深处有鸟声和山泉声,时而清晰时而缥缈地传至耳中,好似动人乐曲。
她笑容自得,姿态高雅庄严,声音却欢快地像只小鸟:“等信到了长安,圣人的旨意下来,我便得三年自在。”
不需人回应,自顾自道:“圣人会允我信中所求,就算圣人不应,皇后也会应。我若为齐崇守节三年,齐家人乐见其成。”
公主愿为死去的未婚夫守节三年,堪称佳话。没有人能指责一个立志当节妇的公主。
班哥静静地倾听,好似有无穷耐心。
宝鸾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班哥含笑问她。
宝鸾却不肯再开口,往他碗里夹了几块酱菜,待用膳完毕,又递上一杯茶。如此殷勤一回,算是谢礼了。
她梨涡甜甜近在眼前,班哥心痒痒,尝试的口吻半哄半劝,极为小心:“好小善,你抱我一抱?”
宝鸾早就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不正经,抛个白眼,示意他看一看亭外明亮的天空,蘸水在案上写下两个字:知耻。
班哥随后挨着她的字写下:不如力行。
又写:夜可行否?
宝鸾写:否,否,否!昼夜皆否!
班哥起身跪坐到她身边,靠过去道:“昼夜皆否,何时可允?卿为他人做节妇,可知我心日夜难耐?”
宝鸾立刻道:“待你死了,我为你寻十个八个节妇,再烧九十九个纸人,日夜皆可风流。”
班哥恨得牙痒痒,迅速往她耳下啄了啄。
水过无痕的轻吻,宝鸾忽然心砰砰猛跳,脸颊和耳朵瞬时红透,扬手一巴掌扇过去:“尊重些!”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两个人都傻了眼。
宝鸾愣愣地,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之前比这更亲密的行为多得是,她最抗拒的时候,也没有为一句话就扇他耳光。
好半天,宝鸾回过神,拉扯班哥的衣袖,细声问:“痛不痛?”
班哥仍在恍神,却顺着她的话答:“不痛。”
他脸上都印了手指印,怎会不痛?
宝鸾犹豫半晌,终是抚上他的脸庞,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我替你揉揉。”
班哥对望:“那揉久些。”
宝鸾揉着他的脸,避过黑亮眼眸里一点点重新炙热的目光,悄悄道:“是你不好。”是你害我突然心烦意乱。
班哥噎一下,很快点点头:“对,是我不好。”
红彤彤五道指印,揉再久也消不了。从山亭下去,路过一泉溪水,班哥对水照了照,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任谁看了都心知肚明。
“今天不赶回军营了,明天再走。”班哥大步上前,揽过准备逃跑的宝鸾,郑重其事,脸上神情颇为冷肃,一张口,却好声好气:“商量一件事。”
宝鸾挣开他捂住脸,隔三四步的距离才问:“你说。”
班哥问:“以后、以后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打在脸上不好看,不方便见人。”
宝鸾全神贯注盯看他,确认他真的没有计较,走过去捞过他衣袖攥在掌心,牵他下山。
“以后不会,放心好了。”说完,忍不住添一句:“只要你别招我。”
班哥嘀咕:“我怎么可能不招你?”
“你说什么?”宝鸾没听清。
班哥道:“我在说,都怪新来的厨子手艺太好,你每餐多吃一碗饭,力气当然变大,要是搁从前,肯定不会打出红印。不过,我宁愿你多吃点,力气大些。”
想到什么,有些生气:“我又不会和你计较,捂脸跑开作甚?”
宝鸾走在前头,听见这话回头望他,脆生生道:“是怕你再亲我。”
原来不是怕我伤害她。
班哥浅浅笑起来,心中最后一丝闷气彻底消散。一步跨两步,到她身前道:“以后我死了,不要别人做节妇,谁都不要,只要你与我同穴。”
宝鸾涨红脸,愧疚荡然无存,愤然道:“我才不会为你殉葬!”
湖中最后一朵粉莲彻底凋零之后,公主府的金桂取代它,成为侍女们每日采撷的新宠。
宝鸾时不时突发奇想,前一天还在用桂花做口脂、面脂、头油,后一天就开始酿桂花酒,过几天后,又说要做桂花全宴。
虽然折腾,但不是白折腾。
中秋夜宴时,所有赴宴的贵夫人都得到宝鸾亲手所制的礼物,夫人们称赞不绝,以前只是充当表面功夫的热情,多了几分真心。
夫人们来自陇右各个世家,可以说,陇右后院都掌在这群妇人之手。后院之事,往往和前院息息相关。自中秋宴后,公主府的人在外做事更为顺利,以前需花费十分功夫才能做好的事,如今只需费个五分。
立冬之日,宝鸾清点各处账册,近两个月的花销比前阵子少三分之一,省下的银两全是从过往打点的费用里面而来。
中秋节礼的好处,立竿见影。
石小侯爷放下账册,心中讶然。他未曾想到,从前对俗务一窍不通的小公主,竟也能替府里开源节流。
他转念又想,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小公主主动接过府中中馈,管得也很是有条理,没有出任何纰漏。
“公主何处找的好师父?”石小侯爷开玩笑似地问。
宝鸾收起看完的账册:“市井之间,人人皆是好师父。”
石小侯爷做作地鞠一躬:“啊,是某浅薄,竟不知公主扮作平民闹得鸡飞狗跳,原来是为偷师学艺。”
宝鸾回他一个鬼脸,铺开纸墨准备抄写新翻出来的一本古书。石小侯爷在旁看她抄书,嘴上一言不发,心中滔滔不绝指点河山。
半本书抄完,宝鸾停下歇息,侍女欲上前伺候,反被禀退。石小侯爷道:“公主,男女授受不亲。”
宝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时明白过来。拿开手腕上的冰丝方帕,往他眼前晃了晃:“你若再长几岁,成亲早的话,都能做我阿耶了,谈何授受不亲?且你家殿下与我,不知授受了多少次,那时你怎地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石小侯爷一张白脸气成猪肝色:“某今年才二十余岁!再长几岁也生不出公主这般年纪的女儿!至于殿下……”这个、这个就无从辩解了。
殿下所行之事,确实非君子所为。
石小侯爷从善如流转移话题:“公主比某想象中更聪明,公主已能独自料理家事,看来某在公主府的日子待不长久了。”
以退为进,百用不厌。
宝鸾深深睨过去,没有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混闹过去。这一次,她说:“是啊,看来你很快就会回长安。”
石小侯爷一愣神,抬眸回望,宝鸾执笔蘸墨,接着刚才停下来的地方继续抄写。
石小侯爷脸上的失落沮丧半真半假,可怜兮兮道:“公主要赶某走?”
宝鸾头也没抬:“怎会是我赶你走?明明是你自己不得不走。石六郎,你再将我当傻子,我就真不让你走了,到时功劳都被别人抢走,你可别找我哭。”
石小侯爷笑容僵凝,眼神戒备,似两把飞刀:“殿下告诉公主的?”
宝鸾被刀尖般的目光注视着,她心里很不舒服,细眉微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余光迎上去斜瞟:“石六郎,我再落魄,也是皇室宗谱上有名有姓有封号的公主,你这双眼,不想要了?”
顷刻过后,室内噗通一声,石源咬咬牙,撩袍跪倒在地,行大礼:“公主息怒,臣知错。”
宝鸾专心致志抄书:“好了,不必装相,我知你口服心不服,好在我也无需你心服。快去收拾包袱吧,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建你的功立你的业。”
石源想辩解两句,话到嘴边,只觉假话不如不说。在陇右的日子,没有比今天更令他难堪的。
宝鸾小心吹干墨渍,任由人跪着。两瓣饱满小巧的唇,飘出细细柔柔一把嗓子,透着少女独有的甜美天真,她故意逗弄:“你想留下?好,继续做公主府的管家不是不行,可你以后只有一个身份,便是我的人,手底那些杀人放火的事,不能再沾手,好好地伺候我,自有你的光明前途,怎么样?”
石源苦笑:“原来公主早就察觉。”亏他还以为替殿下做的那些事很周密。
宝鸾重重哼一声,下笔速度加快。
府里多的是人,外人可能无法安插,可她身为公主府的主人,收服一二并非难事。有人效力,就能打探事情,加上府中各处门院皆有严格的进出时间,只要用心观察,很容易看出哪些人有端倪。
比如府里那些名为护卫实则是杀手的人,他们从不清洗外衣,因为外衣容易沾血,送到洗衣处就会直接暴露身份,他们一般都是直接换新衣。往制衣处问一问,谁三天两头裁新衣就行。
她能理解石源打着公主府的幌子做事,毕竟他效忠的人是班哥不是她,可她愿意理解,不代表愿意容忍。
古书余下的部分抄了半时辰,薄薄一本书,散发着新墨的清香。宝鸾珍重地藏好旧书,刚抄的新书随手往书案一扔,不幸落地。
她捡起书,像是刚发现地上伏着的石源:“你怎么还在这?”
石源伏得太久,脖子抬不起来,索性以额面贴地的姿势道:“臣有一事不明,请公主赐教。”
宝鸾不疾不徐,像顽童般蹲下去,未干涸的狼毫笔,往他那截酸疼的脖颈上画下一笔,然后又是一笔。
“让我猜猜,你想知道,回长安后你将于何处谋职?”
石源忍着痒,听见宝鸾掷地有声地说:“你此次回去,必将行走于太极宫。太上皇好长生,而你,石六郎,一手青词天下第一,所以你若谋职太极宫,必事半功倍。”
石源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但心中并不十分服气,认定是班哥同宝鸾提过几句才被她捕风捉影,闷声道:“公主很是聪慧。”
宝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狠狠瞪他一眼,狼毫笔所过之处,湿稠稠几道黑蛇般痕迹加重,自脖颈延展至锁骨。
“若我没有猜错,你的主子我的六兄,他之所以入陇右隐姓埋名地参军,为的是东边的吐蕃人,对吗?”
这下石源是真正震惊了,他猛地抬起头,仰面打量眼前的少女,仿佛从未认识她。
太上皇意欲攻打吐蕃的消息乃是机密大事,就连圣人都未必知晓!以六皇子的性格,他绝不可能将没有把握的事告知小公主。那么是谁,是谁将这种大事告知小公主?
笔触停至石源的下巴,宝鸾仔细欣赏他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这次满意了,语气平平淡淡,恍若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北边的突厥虽然时有冒犯,但多数是寒冬抢食的小打小闹,大举侵犯的战事一次都没有。突厥早在十年前就被太上皇重创,要想恢复元气,至少需三十年的时间,若近年来朝廷要打一场大仗,肯定不是和突厥。朝廷派人出使突厥,多半是障眼法。”
石源蓦地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一个讶然的念头浮出来——不,没有人告知她!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她猜的?她猜的!
石源眉头皱得好似刀刻,好不容易才心平气和。
他不得不慎重审视,皱眉再次睁开眼,用看待班哥的目光看待宝鸾。
这是他第一次目光停驻,不是为她的美丽,而是为她皮囊下那颗玲珑七窍心。
宝鸾不想再卖弄,收尾一笔,庄重道:“圣人是守成之君,他最不喜战事,所以主导这次战事的人,必是太上皇。可太上皇老了,他已经无法胜任亲征的大事,他得找一个代替的人,替他完成东伐的心愿。我的六兄,他之所以敢入陇右隐姓埋名参军,是因为他早就得到了太上皇的默许,所以他不必困在长安,不必争抢圣人的信任。”
石源眼珠子瞪大,久久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太惊讶了,惊讶得想捂住宝鸾的嘴。
宝鸾反应迅速,踹倒石源就往门边跑:“石六郎,你放肆!”
石源被这么一踹,立马清醒,他捂着不小心磕破的额头,惊魂未定地恳求宝鸾:“公主,臣并非有意,纯属被您吓的,您回来,回来。”
宝鸾倒也不是怕他,公主府虽然尚未完全属于她,但在府里遇险这种事,肯定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刚才跑开,完全是本能反应。
给石源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她做什么。
可她没有回去。
宝鸾迈出书房,侧身回眸,瓷白无暇的动人面庞,有秋日夕阳细碎的粼粼光斑闪耀眉眼。她清越的声音低低切切,似笑非笑:“石六郎,如今你敢说,你比我聪明?”
石源踉跄站起来,院里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只余黄昏的余晖。
他路过梧桐树盛满水的大缸,一个头破血流的狼狈青年映在水中,他停下来看自己,神智恍惚好似被酒灌傻,一个字一个字辨出下巴至锁骨的一排精致小楷——
竖
子
尔
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