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一醉解千愁。对于失意的人而言,酒是个好东西。
美酒当歌,美人环绕,醉卧温柔乡,再大的烦恼,也能暂时抛之脑后。
醉春楼之所以能在长安名声远扬,是因为它有长安最醇的酒,最美的乐妓。
今晚的醉春楼,迎来一位稀客。能称为“稀”,肯定身份贵重,但光贵重还不够,得令人惊讶。
老鸨揣着一颗喜不自胜的心,郑重叮嘱大茶壶们:“闲杂人等一概赶走,今晚不再迎客,楼里一切事,全都紧着那位爷来。”
话音刚落,紧闭的屋门打开半扇,随着几声的痛呼声,几个穿红戴绿的雅妓被丢出来,摔在地上哭哭啼啼。
“滚——”屋里人的声音很是年轻,语气暴戾阴鸷。
被丢出来的雅妓们全是楼里有名的花魁,春宵可值千金,素日往来的也是京中权贵,并非什么不入流的散妓。她们能诗会文,受士子们追捧,京中风流男儿,多有追逐。
不曾想,屋里那位竟然不好这口。
老鸨眼珠子溜溜地转,好不容易迎来这位主,今晚誓必得让他尽兴而归。不好女色,那就好男色。
男色更好办,隔壁借几个清秀的小倌,怎么玩都行。
大茶壶们听命办事,立时接了几个雏倌来,不敢马上往屋里送,得等老鸨发话。
门缝里,露出老鸨谄媚的笑声:“您问东边屋里那位?那位您也认识,正是您的表兄……那几个小娘不会伺候,我另外给您备了好的……”
门忽地大开,这回轮到老鸨被扔出来。
大茶壶们赶忙上前搀扶,只见屋里走出来一人,气势凛然,英姿勃勃,眉眼间流转阴郁冷冽的目光,正是今夜让醉春楼蓬荜生辉的稀客。
大茶壶们不认得他,只知道这人挂在栏杆上的灯笼上写着一个“齐”字。
老鸨歪在地上痛得骨头都要散架,不忘吩咐人:“快快快,跟上贵客,他要砸什么就砸什么,千万别阻拦,闹出人命也别管!”
永国公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但有一点好,赔起钱来从不小气。
他兴致一来,打砸也好,杀人也好,任他高兴就行。只要别扰他兴致,一切都好说,你若扰他,只会遭患。
老鸨不但不拦,而且还不让别人阻。
没瞧见那霸道鬼杀气腾腾呐?任你是哪家的纨绔子,碰到他都得低头!
人家才是长安最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咧,闯下再大的祸都有人收拾烂摊子。
你敢上前拦?他眼都不眨捅你一刀!说不定捅完你还得向他赔罪,赔了罪,要是他心情好,发完疯兴许就算了。要是他心情不好,呵,那你可得当心了。
东边屋里,齐崇喝得醉醺醺,怀中揽一薄纱美人,美人酥骨娇嗔,堪称尤物。
尤物当前,平常早就雄风赫赫,今日却兴致缺缺。
旷远的西北,石筑的堡垒,春花香风,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毛驴上挥仗的娇颜,令人魂牵梦萦的,不在眼前,而在千里之外。
他眼神迷离,不由地陷入幻想,这场幻想从陇右而来,延绵至长安,一不留神,便令他无法自拔。
美人双臂搂上去:“齐郎。”
这是他常年往来的相好,养了三年有余,清倌时便跟了他。
齐崇身边的狐朋狗友们都知道她,因为只有她,至今未让齐崇厌烦,甚至从幽州带到长安。美人眼角有红痣,像一滴泪,取名红泪。
红泪妖娆的身姿,艳丽的容颜,多情的秋波,缠在齐崇身上,试图以温柔乡抚慰这远归的浪子。
“走开。”齐崇的幻想被打断,很是不耐,粗鲁挥开红泪。红泪跌了脚腕,酒洒一地,面红耳赤哭起来。
友人笑问:“大郎,你怎么了,连红泪敬的酒都不喝?”
齐崇恍惚回过神,目光触及红泪委屈的泪眼,心中一惊。
是啊,怎么了,魔怔了不成?
公主嫌弃你赶走你,多看你一眼都不愿,你还心心念念想着她作甚?难道为了她,连寻欢作乐都停了不成?
红泪重新斟酒,讨好似地喂到齐崇嘴边。齐崇一张唇,仰头饮尽美酒,忽然一把拽过红泪,不由分说覆上去。
众人笑着转开眼,有人戏谑道:“大郎,你也忒生猛了,存心膈应我们是不是!”
屋里这批纨绔子,全是走马章台的老玩客,什么浪荡的场面没见过,齐家大郎的这点香艳事,早就习以为常。喝酒的喝酒,谈诗的谈诗,听曲的听曲,偶尔亲香亲香鼓台上舞姬的莲足。
“公主……”忽然有人喊了这么一声。
大家循声看去,有些惊讶,喊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身埋温柔乡的齐大郎。只见他一双醉眼微阖,仿佛神游天外,抓着红泪双肩,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公主,公主……”
公主?哪位公主,被流放的那位?齐大郎新得的未婚妻?
瞧这情迷意乱的样,难道去一趟陇右,就被小公主勾了魂去?
“齐郎,齐郎,温存些……”红泪哭出声来。
齐崇置若罔闻,亲着红泪的唇,想着公主的唇。那日他在驿馆瞧得清楚,小公主啊,两瓣桃唇,红滟滟娇滴滴,发怒时小嘴儿一嘟,要多诱人有多诱人。
那时真该咬上一口,从那乌云堆云的发髻取一支花簪金步摇,附耳告诉她,她端庄高傲的神情有多撩人。看她那样,矜得呀,仿佛云边清贵的仙人,纯得呀,好似刚睁眼的婴孩,媚得呀,犹如山里幻化人形的妖精。
怎叫人见一眼后不牵肠挂肚,不如痴如醉?
齐崇如梦初醒时,屋里人全望着他笑,友人问:“大郎,公主喂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以后你成了亲,和小婢亲个嘴调个情,也搂着喊公主?”
“看不出来啊,大郎也有痴心的时候。”
“瞧瞧我们红泪,得多伤心,来来来,大郎不要你,我要你。”
“去你娘的。”齐崇坐起来,随手拿过衣裳,有些不自在:“什么迷魂汤,就算老子成了亲,照样爱亲香谁就亲香谁,她管不着!”
风月场上,最忌露真心,今日一不小心出了丑,齐崇自然得为自己找回气势:“任她什么公主,入了我齐家的门,就是我齐家的人,夫主为大,以后我要她怎样就怎样!红泪,来!”
红泪披着薄纱伏过去:“齐郎。”
齐崇勾起她下巴,半醉的面庞笑得狷狂:“我成亲那日,让你入府做我的贴身侍婢如何?”
红泪受宠若惊,养在外头的,再如何穿金戴银,也不及府里占个名分,何况如今齐郎后院没有人,她若进府,兴许就能有生儿育女的机会,为不喝那碗避孕汤,她也得感激涕零。
“齐郎,当真?
齐崇道:“我与公主圆房那日,便由你伺候,可好?”
友人们起哄:“大郎,你行啊!和公主敦伦也敢让宠姬伺候,不愧是幽州第一风流公子!”
齐崇轻笑:“我们这些人家,哪个不是让姬妾伺候?说得好像你们没做过这档子事。”
友人笑道:“我们可不敢这样待公主。”
齐崇懒洋洋歪坐席榻,口是心非地说了句:“公主又怎样,又怎样……”
门外,齐邈之脸色铁青,手心是捏碎的瓷酒杯碎片,血汩汩滴落,内心愤怒未能释然半分。
小善,我的小善,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这样的人!
他吩咐身后大气不敢出的老鸨:“另备一间上房,今晚我要与齐大郎叙旧,就我和他两个人,其他人不必打扰。大郎话多,最好用法子让他安静些,明白吗?”
老鸨被扼住脖子,只能战战兢兢应下:“明白。”
夜半三更天,齐邈之喝得烂醉,他手里一把剑,剑已出鞘,抵着地上意识模糊无力挣扎的齐崇。
齐崇精光的身体,布满剑痕,血痕斑驳,全是齐邈之一下下划的。
百来道伤口,不伤要害,却能让人生不如死,是刑部密不外传的酷刑之一。
齐崇快疼疯了:“住手,齐邈之你住手!你这个疯子,疯子!”
齐邈之大口喝酒,手下动作未停,嘻嘻一笑:“我本就是疯子。”
齐崇痛得声音发抖,咬牙切齿:“齐邈之,有种你就杀了我!你不杀我,今日之辱,他日我定百倍还之!”
齐邈之调皮地眨眨眼:“你是我表兄,我可不能杀你。这就受不住啦?我还没够呢,今夜长得很,咱俩慢慢来……哎呀不好意思,这道划深了,重来重来。”
盐洒上去,行云流水,好似料理一头珍禽。
明明做着残忍至极的事,笑容却美好无邪宛若赤子。
长安城俊美无俦的永国公,在今夜皎洁的月光下,依旧是那副人面兽心的恶鬼样。这恶鬼,是罗刹艳鬼,唇边绽放的笑,不是笑,是饮血而生的彼岸花。
今晚,齐邈之本准备折磨齐崇一夜,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快意落在别人眼里,磨磨唧唧遭嫌得很。
半刻钟后,中了迷药的齐邈之昏昏倒下,班哥从窗户跳进来。
齐崇认出他,顾不上质疑离京寻仙药的六皇子为何出现在此,看救命稻草一般激动地望着班哥:“殿下,救命。”
少年温柔一笑:“想我救你?”
齐崇涕泗纵横:“殿下,齐邈之疯了,趁他喝醉不省人事,您快找人来。他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伤到您就不好了。”
“别担心,他不是喝醉,酒里有药,一时半会醒不来。”班哥仍是斯斯文文温润如玉的样子。
齐崇察觉不对劲:“殿下给他下了药?”
“嗯。”隔着手帕,班哥掰开齐邈之的手,拿出长剑,空中随意晃了晃,有些嫌弃:“剑刃不够薄,但还算能用。”
齐崇试图撑起身体,“殿下可否屈尊扶我一把?”才刚出口说了个“殿”字,班哥一脚将他踩回去:“谁让你动的?”
“殿下……”齐崇有些慌张。
少年冷漠睥睨,执剑一挥,快准狠,没有任何犹豫,没有给齐崇任何反应的机会。
一剑下去,齐崇右臂掉落。
“啊啊啊啊——”
班哥拔出长剑,精致俊秀的五官被月光浸上一层朦胧白光,尤为圣洁。
“你竟敢抓她手腕,真是该死。”他轻声呢喃。
天光放亮时,第一批出城的人往城门外涌。
几十个身份迥异的人,拥着易容后的班哥。这些人,全都涉及昨晚的事。
从齐崇回长安城的那刻起,醉春楼的这场杀局已经悄悄布下。班哥人不在长安,却有的是人为他效命。
齐崇一死,布下此局的暗桩们势必暴露,不能再留在长安。班哥已为他们安排好后路。
“后会有期,各自珍重。”
“为殿下效命,死而后已。”
尘土飞扬,马踏热风,各奔东西。
醉春楼,老鸨的尖叫声惊醒一大片人。
齐邈之从睡梦中苏醒,对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眼珠子的主人身体僵硬冰凉,脸上仍留着死前一刻的恐慌惊骇。
仔细一看,齐崇穿心而死,右臂碾为肉渣,胸前黑窟窿九个。
九个窟窿,齐崇在陇右,待了九天。
齐邈之垂眸一看,手中握着的,正好是捅穿齐崇的那把剑。
……
齐崇的死讯传来时,是公主府日落黄昏用晚饭的时辰。
消息由武威郡公特意登门告知,公主死了未婚夫,不管这件事是否悲伤,都得严肃对待。
齐崇的死,长安那边并未透露太多,只说是死了。
宝鸾听完武威郡公的话,半天没能回过神。
武威郡公不便久留,知趣告退:“打搅公主用膳,是臣的罪过,臣这就告退。”
宝鸾呆呆的,眼睛放空。侍女送郡公出去,回来的路上正好撞见石小侯爷。
石小侯爷为园子里秋天要种的树来问宝鸾,刚一迈进房中,迎面便是公主的质问:“他呢?他在哪!”
石小侯爷一看她那六神无主的样,就知道她嘴里的“他”是哪个他。除了六殿下,没有第二个他。
“殿下在前面的大书房,公主要臣传话让殿下过来一趟吗?”石小侯爷面上风轻云淡,余光凝过去,心里想,她这副样子,肯定是得知了齐崇的死讯。
果然,小公主支支吾吾问:“齐崇,齐崇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石小侯爷用尽他平生的浮夸:“谁死了!准驸马死了?怎么可能!准驸马怎么可能死,公主,您莫要拿这事开玩笑。”一拍脑袋,道:“要么还是向殿下问问吧,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殿下也许知道。”
宝鸾皱眉睃他:“此事是武威郡公亲口所述,岂会有假?”
石小侯爷:“那应该是真的。唉,齐大郎真是个没福气的,好好地,怎么死了?”
宝鸾愣愣出神,是啊,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难道是被她咒死的?
一个死讯,打消用饭的胃口。满桌子美味佳肴,没动一口全都撤下去。
石小侯爷旁敲侧击问了几遍,是否要请殿下过来,宝鸾默声不语,往门口瞅了又瞅,最终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她不开口,不代表人不来。
班哥自长安秘密归来后,一直待在府里,白天不在她面前晃,晚上却免不了见面。
他雷打不动宿在她房中的长榻,赶也赶不走。知道她不爱搭理他,也不强求什么沟通交流,喊几声“小善”,说几句亲香她的话,扭头就洗漱睡觉。
宝鸾讨厌死他这样,好似两个人像多年夫妻,平平淡淡如水一般,却自有一番别样亲昵。
平时讨厌惯了,今晚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盼他回来。
宝鸾在被窝里数数,等了半个时辰,总算等到班哥的脚步声。
她好不容易盼他一次,他竟然回来晚了。
宝鸾不知不觉翘高嘴,半阖的双眼,目光有些幽怨。等会他来问候,她定要重重哼他几声!
等啊等,咦,这人今晚怎么不到她床前来?
都洗漱完了,还不过来问几句吗?
灯烛一盏盏熄掉,侍女们一个个退下,绣百花争鸣的春景门帘那头,静悄无声。
哦,他已经睡下了。
宝鸾缩进绫被里,蜷缩一团,像冬眠的小动物。眼睛睁得大大的,鼻息一抽一抽的,拳头抵在腮下,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这颗金子般的心,也是有缺陷的。人无完人,这个时候,她的人性缺陷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为何盼班哥回房?因为她害怕呀!
说白了就是自私,像小孩子一样的自私。
不要你时,看一眼都嫌烦,需要你时,那你就得为她当牛做马了。现在当牛做马还不够,你还得猜准她的心思,在她需要的时候,送上关怀,送上一两句让她安心的宽慰。
比如说今晚,班哥就得宽慰她,最好是用坚定的语气,说她想听的话。
齐崇死了,虽然不知道怎么死的,但他终归是死了,在她绞尽脑汁想要退婚的时候,他恰巧“退”得彻彻底底。
她悄悄咒了他好多次,拜月祈愿的时候,甚至玩笑似地向神佛许下心愿,希望有妖怪将齐崇抓走,让他再也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宝鸾有些心虚,虽然知道妖怪之类的,是无稽之谈,但还是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想。
齐崇再讨厌,那也是一条人命。
小公主惜自己的命,也惜别人的命,让她欢天喜地鼓掌庆祝齐崇的死,她做不到。不是说她有多善良,擅长宽容人,今天哪怕死了只雀儿,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她也会难过一下子。
猫儿似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班哥睁眼一看,宝鸾睡妆慵懒,乌发斜挽,柔软的肌肤在月光下透着莹白光泽。她怀中抱一方小小的玉枕,枕头不是拿来垫着睡,是威慑,是防范,随时准备敲向他脑袋。
看她多狡猾,武器备好,才来找他。既要宽慰,又要安全感。
这个人近来驰骋沙场,死在他手里的敌兵肯定不少。像他这样杀气重重的“将军”,据说鬼都畏惧。
班哥不觑宝鸾,转开眼去瞧高几上的沙漏。从他躺下算起,整整一刻钟。这一刻钟的时间,不长不短,但让人等得焦急。
故意晚回来,故意不到她床边晃悠,故意勾她自己过来。换句话说,坏得流油。
坏得流油的班哥对上他心爱的小公主,只有更坏没有最坏。看他的样子,好像刚才根本没有睁开过眼,往里翻个身,腾出一大片地方,正好能再躺一个人。
窗纱映出的树影月影,夜里回荡的窸窣风声,任何小小的动静都能让宝鸾一惊一乍。
来陇右后,几乎每晚都有侍女睡在床下小榻陪寝,但班哥在公主府的时候,夜晚房中就不让侍女伺候,夜起她喝茶解手,由他来伺候。
之前没觉得怎样,今晚不一样。她一个人睡实在害怕,怕齐崇变成鬼质问她,为何要咒他。
宝鸾举着玉枕在班哥脑袋上方比划几下,他没有动作,眼睛仍闭得紧紧的。她抿抿嘴,犹豫了老久,窗外又是一阵呼啦啦的风声打来,吓得她立马往榻上爬,不忘将玉枕放在两个人中间,划出界限。
宝鸾有点害羞,有点慌张,糊里糊涂就躺了上来,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余光瞥见班哥纹丝不动的后背,装睡的样子假惺惺。
她鼓鼓腮帮子,自负地闭上眼。
“有话问你。”轻声地说,红嘴巴嘟嘟的,凶得很。
班哥“嗯”一声。
“齐崇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宝鸾忍不住用手指戳戳班哥:“说话。”
话音刚落,一双手将她搂过去,宝鸾立马去抓玉枕,被班哥牢牢抱住,他下巴抵着她肩头,慵懒的语调随滚烫的气息呼过她侧颊:“死了就死了,他死了不是更好吗,你不用嫁他,也不用去幽州了。”
宝鸾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拿来做武器的玉枕触手可及却拿不到,她扭了又扭,身体和神情一样别扭:“谁准你抱我,不准抱我。”
“抱着才能好好睡一觉。”班哥用下巴蹭蹭她的小耳朵,少年音柔得滴水:“我杀气重,有我抱着你,再凶的恶鬼,也不敢近你的身。”
“你怎么知道我怕鬼……”宝鸾捂住嘴,透红的面庞仍执拗着,紧绷的身体却已经放松下来。
“你说我怎么知道?”班哥点点她的肚子,温声道:“因为我是你肚子里的虫,所以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怕鬼的宝鸾胆子格外小,被拥在班哥热乎乎的怀抱里,听他耐心地哄着,人也渐渐软下来:“……我背地里骂了齐崇好多话,我还扎了个小人咒他。”
班哥轻轻拍着她哄道:“巫蛊能咒死人的话,还打什么仗,直接绑几个道士和尚去前线开坛做法好了。”
宝鸾被逗笑:“我们有道士和尚,他们有祭司巫师,不知道谁更厉害些?”
“那肯定是我们的道士和尚更厉害些。”
“为什么?”
班哥说起战场上遇到的一件趣事,一个小道士被某个草原部落抓住成了奴隶,最后反杀的事。宝鸾听得津津有味,倒忘了害怕。
宝鸾今晚没有吃饭,班哥一边说军营里的趣事,一边哄她坐起来吃点东西。哄着喂了半碗荔枝奶粥,重新替她擦牙洗手洗脸,抱回去继续搂着睡。
“乖,别怕,我来驱鬼啊。”
“驱鬼要亲亲?”
“不用。”
“那你亲我耳朵作甚?”
“因为亲脚你嫌脏。”
“哼。”她闭上眼。
“哼哼。”他学她。
“哼哼哼。”宝鸾不甘示弱。
班哥:“汪汪汪汪。”
宝鸾笑道:“小狗!你学狗叫,是小狗。”
班哥嘬她耳垂,浅浅地磨,轻轻地添,不太熟练,全凭本能逗她,耐心而青涩,声音有些沙哑:“小善,我叫得好听吗,以后天天做你的走狗,要不要?”
宝鸾身体越来越软,晕乎乎的,好似染风寒发烧,四肢无力,额头和脸颊烫红,咬着嘴巴发出模糊的气音,自己也不知道在哼哧什么。
半昏半沉,迷迷糊糊地,到最后竟然也睡着了。
班哥气不过,想晃醒她问问宝鸾哼哧哼哧了什么,对着她香甜的睡容,又狠不下心吵醒她,在两只玉白的小耳朵上分别狠狠嘬几口,还是气不顺,钻到薄被那头捞起小巧圆润的脚趾头啃了啃才好了些。
“坏孩子,我的坏小善。”他这样唤她,身体紧紧贴住她,像怀抱玉玺的年轻霸主,热血沸腾,精力蓬发。
……
端午节将至,家家户户在大门口悬上艾草,女郎们忙着编长命缕祈福,郎君们忙着采药沐浴喝菖蒲酒去邪。
热气腾腾的陇右仲夏,公主府也开始张罗端午过节的事宜。
距齐崇的死讯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宝鸾给他烧了纸钱和大宅以及一大群纸美人,请了道士和尚为他念经。她尚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长安那边封存了此案,她只当他是搅入了朝堂争斗。
至于曾经让班哥替她退婚的话,宝鸾没有想太多,班哥说不会让她嫁,她只当他是安慰她,压根没有想过他会亲自去长安,更猜不到早在她开口之前,他早就布下醉春楼的那场杀局。
未婚夫死了,日子照过,端午节前一天,宝鸾在水边花园凉亭,和人一起编长命缕。
睡午觉的时候,天刚下过一场雨。这会子路已经干了,亭檐的露珠早被日头炙走,池边杨柳怏怏,水里芙蕖晒得像打翻了胭脂。
宝鸾捋捋丝线,随意编了几下,不太认真,半成的长命缕在手心沾一沾,很快被丢下。粽叶成了她手里的新欢,学惠敏编蚱蜢蜈蚣,编得四不像,反倒乐陶陶。
小郑夫人对着甜食进退两难,公主府的膳食养得她腰身胖一圈。想吃不敢吃,专心致志和自己纠结来纠结去。
杨夫人照常做她的马屁精,宝鸾拿粽叶玩,她也拿粽叶玩,五句话里总有三句是奉承话。
平时眼高手低的钱夫人和金夫人,今天倒最认真。
钱夫人一边编长命缕一边同金夫人话家常,宝鸾偶尔听上一耳朵,正好听见钱夫人开解金夫人。
“我们这等人家,说是富贵窝也不过为,富贵窝是什么,是一等的人物一等的权势,才能堆成一个富贵窝。要在富贵窝里待得舒服,首先我们自己得先端住。旁人眼红,那是常事,说明你的日子过得好,你何必理会那些眼红的人?”
金夫人叹道:“我就是听不得别人那样说我。”
钱夫人说:“听不得就不听,再年长的奴仆也是奴仆,不懂事,责罚便是,何必同她对嘴?你会和猫儿狗儿对嘴吗?”
金夫人点点头,仍是烦恼:“可我夫君……”
“他为那老奴说话?”钱夫人一改之前言之凿凿的话语,语重心长劝金夫人。
“夫唱妇随,既然他发了话,那你还是不要得罪他,且忍让一时,将那老奴请回来。做妻子的,最好还是以丈夫为先,讨好他顺从他,夫妻之间才有情分。”
宝鸾噗嗤笑出声。
钱夫人望过去。
宝鸾微笑,声音朗朗。
“夫妻情分,用本朝的话来说,是丈夫和妻子彼此有情,彼此谦让包容。光一人顺从讨好,那叫一厢情愿。都念过书,都学过诗经吧,诗经里一厢情愿的人,哪个落得好下场?”
“金夫人,你府里老奴倚老卖老,对主人妄加诽谤,你罚她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者,你如今掌家,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你的丈夫好生糊涂,竟为了外人,宁肯委屈自己的妻子,这丈夫不要也罢。”
钱夫人倒吸一口冷气,想开口说上几句,又怕冲撞公主,只好闭嘴。
金夫人迫切的眼神望着宝鸾,想她再多提点几句,又怕她说的话太重,小媳妇似地将手搭在膝上,半天不言语。
宝鸾抿一口清茶,身板坐得笔直,耳边别着四不像的蚱蜢,端庄中透出一份天然的可爱:“当然,我不是说让你和离,你丈夫虽然这件事做得不对,但他只是糊涂,并没有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金夫人乖巧问:“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宝鸾掰着手指:“第一,人赶走了,不必再接回来。第二你赶了你丈夫的老奴,和他扯平便是。”
怎样个扯平法?她自有主意。
“你的陪嫁侍女里,肯定有等着发配成亲的人,你随便挑一个,提前为这侍女选好丈夫,给她厚厚的嫁妆,让她当着你丈夫的面,学那老奴张狂的样子。”
小公主慢条斯理,字字腔圆。
“老奴如何当面挑衅你,你就让侍女如何挑衅你丈夫,让他尝尝被人当面非议的滋味,看他是否还宽容得了。你丈夫再恼怒,也没资格动你的陪嫁,事后将这侍女发配出府,等她府外成了亲,还能替你打理嫁妆铺子,此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金夫人眼里亮晶晶,但还是有些没底气:“万一他生气,不肯再理我怎么办?”
宝鸾转眸瞥她一眼,微微上挑的杏眼,蕴着矜贵,柔和以及少女独有的娇媚,越长越清艳的面庞,似远山云烟又似牡丹花露,水眸这一流转,看得人惊心动魄。
金夫人呼吸一窒,不自觉垂眸别开目光,不敢与之对视,有相形见绌之意。
“富贵窝里的亲事,是结两姓之好,你嫁的,与其说是你丈夫,不如说是你丈夫的家族。你掌着府里中馈,府外又有庄子铺子要打理,将日子过好,轻而易举,只要尽了本分,无人能挑你的错。”
公主振振有词:“丈夫这种东西,能敬重最好,不能敬重,那就当个摆设。用本朝的话来说,和丈夫保持距离,这叫自重身份。你管他理不理你,他不理你,第一个受苦的就是他自己。”
金夫人想想也是:“他官场上的往来,少了我可不行,婆婆年事已高,没有那个精力替他周旋,难不成让妾室出面?那他还不如早早辞官,好过被人参到革职。”
宝鸾点点头:“是了,讨好他,不如你自己立住,照样潇洒自如。其实你细想想,古往今来,应该是男人离不开女人,不是女人离不开男人,只因权力总由他们握在手里,才造成女人脱了男人不能活的假象。”
钱夫人憋了又憋,终于憋不住,小声道:“没有丈夫,哪来的妻子?男人念的书多,自然比妇孺懂得多,争权夺利亦是男儿本色。”
宝鸾从从容容回她:“没有妻子,哪来的丈夫?男人念的书多,是因几百年来,世道只让男子念书。比如汉代和汉代以前,女子就没有识字看书的机会,偶尔侥幸出几个以学问闻名的才女,所学所感,被训诫为“持家事夫”。便是本朝世家女郎人人博学多才,家里人最初找先生来教,目的也是为了“事夫”,这就和烟花之地的名妓一样,能诗会文,是为吸引宾客。那么这就奇怪了——”
众人瞪大双眼,钱夫人羞恼得满脸通红,认为公主真是惊世骇俗,可又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只见公主喘一口气,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现出焦急,好似酒馆里迫不及待等着说书先生详叙下一章回的听客们。
幸而公主没有说书先生吊人胃口的坏毛病,她天真活泼地微仰面庞,亮光光的眼睛像是在对天发问。
“明明都是学经习史读儒,一样的书,男人读去就能建功立业,女人读去便只能相夫教子,是女人天生就不如男人吗?若真是这样,男人还找女人生孩子传宗接代作甚?断子绝孙,也好过血脉被他们嘴里的傻子弱者玷污,不是吗?”
亭后树荫下,石小侯爷嘴巴子大张,好一会才缓过神,忍不住同身旁的班哥感叹:“这都是哪听来的荒唐话。”
没成亲的人,倒教成亲的人如何御夫掌家。说起男人女人,长篇大论,离经叛道。
小公主还记得她前阵子一听成亲两字就哇哇大哭的样子吗?
班哥手指抵唇示意石小侯爷不要出声。
不同于石小侯爷既好笑又好气的态度,班哥神情淡然平静,望向宝鸾身影的炙热目光也没有分毫变化。只要她不提讨厌他不要他的话,说什么他都乐意听。
她鲜少像今天这样在人前高谈阔论,显而易见,她心情好,才会这般活泼。
亭里气氛异常,小公主的这番言论,令夫人们颇为震惊,但又没有震惊到让人无法接受的程度。钱夫人和小郑夫人一言不发,她们抗拒着小公主的言辞,在内心深处,却不讨厌她说的话,甚至想要细细琢磨。
杨夫人及时发挥她万金油的作用:“说起古人,公主最喜欢哪个朝代的人物?”
话题轻松转换,宝鸾也愿意配合:“今古风流,唯有魏晋。魏晋这一代的人物,深有情也富有智,魏晋以前,多智者总是寡情,多情者总是智弱,到魏晋这一代,名士堪称情智兼浓。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有深厚的感情,玄妙的心智,卓越的鉴赏水平,以及明察洞见的能力,那么从慕才的角度来看,魏晋最得我心。”
小公主不谈男女,一本正经地聊魏晋,亦让人心中一惊。石小侯爷不能发出声音,都憋不住无声叹一句:公主妙见。
死了未婚夫的人,就是不一样。
瞧,没有婚姻的枷锁后,小公主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说魏晋这段说得多好啊,同样崇尚魏晋风流的石小侯爷,目光望着公主,有那么一瞬间,忘记殿下就站在他身旁,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眼里的亮光。
好在石小侯爷迅速收敛,抬袖擦汗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悄悄往旁瞅,殿下聚精会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在小公主身上,仿佛周围所有人都是空气。
小公主还在谈魏晋,她的声音细细柔柔,有一股子惑人心智的韵味。说到本朝的名士和魏晋名士的比较,她这样说:“他们是放纵恣睢的幻,我们是大刀阔斧的野。”
众人莫名有些陶醉。
一个高贵美丽的小女郎,说着一些美妙绝伦的话,好似一副美好的画卷徐徐展开人前,连带着她脚下的灰尘手边的粽叶头顶飞过的虫子都成为美好的一部分。
这份美好,并非一成不变,就在不久前,她还是充满争议的。叛逆地谈着男尊女卑,温柔地聊着魏晋精神,小公主时不时出其不意,叫人知道,原来她不仅仅有光彩照人的美貌和明灿灿的笑容。蠢蠢欲动的叛逆,藏在她少年人的意气之中,让人讨厌不起来,反倒觉得她更为迷人。
很久以后,陪侍夫人们回忆起玉石小亭中公主谈笑风生的曼妙身影,都还是驰魂宕魄。
她理当高高在上享有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多年后夫人们总是对人炫耀当年有幸陪伴公主,每每感慨:“陛下为她做出那么多疯事,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但鲜少有人注意,若她们再多留点心,兴许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比如说这奢华无度的公主府,突然暴毙的准驸马。当然了,如果这时真有人将蛛丝马迹连起来,下场只怕不会太好。
心狠手辣极其自我的六殿下,无论登基前还是登基后,为了这世间唯一一个迈进他心房的小善,他都会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这天夜里,因为宝鸾不再怕鬼而重新独寝的班哥,听完石小侯爷的回禀后,放心回房。
公主府发生的事,听到的话,就该留在公主府里。石小侯爷下午出去,为的就是提点四位陪侍夫人和惠敏县君,不要在外面乱说话。
公主可以乱说话,怎么高兴怎么来,但她们不可以。嘴巴闭紧,耳朵竖起,才是陪侍们该有的姿态和本分。
房中门帘由春景云缎换成水晶纱帘,人从纱帘下过,珠串发出叮叮咚咚如泉水的声音。班哥刚一迈进去,床上的人立刻从懒散的坐姿变为假装入梦的睡态。
班哥挥挥手,侍女们躬身离去。他坐到床边,轻轻一掀,宝鸾假睡的面庞露出来,她闭眼太用力,长睫都陷进眼窝,只留一半睫毛在外头。
班哥拨拨宝鸾的睫毛,痒痒的,她硬是憋着不动,他膝盖跪上去,压住被角,手从被中伸进去,隔着衣衫覆到她肚子上:“肚子还疼吗?”
宝鸾继续装睡。
班哥:“这个月的月事,比上个月早来一天,太多了些,我手都洗麻了才全洗干净。”
宝鸾蹭地一下红透脸,睁开眼羞恼地瞪他:“你……你变态!”
班哥冲她笑:“自你来陇右后,但凡我能在你身边,哪次不是我伺候的,又不是没洗过月布,我洗的比婢子们洗的更软更柔更干净,你用起来也舒服,难道不是吗?”
肚子被他手心捂得暖暖的,宝鸾嘟嚷的声音变轻,但还是难为情:“我气大,你别惹我。”
“不惹你。”他合衣半躺,将她连人带被抱到怀中,一只手给她扇扇子,一只手给她暖肚子。
因为来月事不能用太多冰,消暑的冰都在门口窗口放着,离床有一段距离。寝房墙砖添用了罕见的玉石,使得人在房中冬暖夏凉,床也是特制而成,宝鸾被班哥抱住,被他扇着风摸着肚子,才没有觉得热。
夏天的衣衫薄,两个人贴在一起,没有异样是不可能的。但宝鸾懒得折腾了,加上她其实没有真正深入了解过男女敦伦之事,还是有些糊涂,道德感是清晰的,身体是迷迷糊糊的,朦朦胧胧地,也就习惯了。
她不问,班哥自然不会傻到明说。
在他心里,她仍是不可亵渎的,但有些本能,不是他能控制的。他能做的,就是不突破最后那道线,她不让亲嘴,不让亲脸,那就不亲,她明确指出不能亲的不能碰的地方,依着他试探的程度,自有分寸。
“小善。”班哥还是忍不住贴贴宝鸾细嫩的脸颊,仿佛这样暂缓血液里烧起来的焦灼。
宝鸾才不应他,仰着头靠在他身上,对这个会扇风能暖肚的大靠枕很是满意。
她不理,班哥偏要逗她说话:“你知道什么是人情世故吗?”
宝鸾果然开口:“昔日阮籍丧母,饮酒食肉,箕踞不哭,裴楷前去吊唁,为阮母哭灵,礼毕后离开。有人问裴楷,凡是吊丧之事,都是主人先哭,然后客人回礼后哭,阮籍不知礼数,他母亲死了他自己都不哭,做客人的,何必哭呢?裴楷说,阮籍是方外之人,所以他不必崇礼制,但我辈是世俗人,所以应该遵守世俗礼节。两得其中,这便是人情世故。”
她这种时候特别有意思,要是不知道她的闺房里藏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话本,光听她头头是道论魏晋,肯定会被她骗倒,以为她是个只看正经书的小学究。
班哥揉着她软绵绵的肚子,说:“你说的,是贵族的人情世故,不是寻常百姓的人情世故。贵族以体面为先,所以有两得其中,但寻常百姓过日子不是这样。”
宝鸾咬着嘴巴想了一会,问:“寻常百姓的人情世故,是什么?”
班哥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想知道,你可以自己体会。”
宝鸾觉得他就是故意逗她玩:“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班哥放下圆扇,捏捏她的下巴,浅笑道:“将白天编了一半的长命缕编好送我,我带你出府玩?玩一圈回来,你就知道什么是百姓的人情世故了。”
宝鸾心痒痒:“又不是没出府玩过,你不带我出去,我自己照样出去玩得开心,多得是人陪我玩。”
班哥道:“谁陪你?那几个没主见的陪侍夫人?还是郡公府那个野丫头?不过是陪你郊游驴鞠逛铺子,谁都能做,她们能陪你去市井中过老百姓的日子吗?”
“惠敏陪我扮过女冠,我们还讨到香油钱了呢。”说起女冠,宝鸾就想到上次盛大的骗局,白天入道晚上还俗,像个笑话。
用力捶他腿,别过头,红嘴巴高高噘起。
班哥搂着她轻轻晃,好声好气哄:“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记着?”
“记着,一辈子都记着。”宝鸾抱肩。
班哥说:“你记一辈子,那我就赔罪一辈子,反正我赔不腻,你应该也记不腻。”
“无赖,无耻。”宝鸾眼角余光睨他,转到正题上来:“你带我出府玩,到底怎么个玩法?”
班哥含笑望着她:“保管你喜欢。”
几天后,城中最负盛名的成衣坊来了两个新伙计。
掌柜娘子要到郡公府上量裁新衣,正好带上新来的两人打下手。
这两个人,相貌平平,不看正脸只看背影,气质好得那叫一个惊为天人,无奈长相实在寻常,女的勉强能看,男的就不太行了。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老板什么人,手艺生疏一无所知,竟让老板收他们进店当学徒。
瞧,两夫妻又吵起来了,不知吵些什么,嘀嘀咕咕,男的好脾气,女的不理他,他追上去牵住了不放手。
掌柜娘子朝小夫妻两招手:“快些,别耽误了。”
这对其貌不扬的小夫妻,就是易容后的宝鸾和班哥。
刚才为何吵架,因为班哥说时不时拌嘴两句才像夫妻才不会引人怀疑。
“怎么样,像不像?”宝鸾放下叉腰的手,心里美滋滋,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班哥拉着她的小手:“像极了,完全就是一只母老虎。”
宝鸾指挥班哥:“你现在是个怕婆娘的人,和我说话,应该脑袋低着点,嘴角下垂些。”
班哥照做,然后问:“婆娘?”
这一切太好玩了,易容成一个普通百姓体验真正的民间生活,实在新鲜。宝鸾高兴得昏头转向,新学的民间土话也说得兴高采烈:“婆娘就是我,我是你婆娘。”
多清脆,多可爱!
要不是大街上人太多,班哥真想抱着她从耳朵亲到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