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辉常年以男装示人,就连梦中也时刻铭记自己的男子身份,宝鸾一声“顾姐姐”入耳,听得她怔愣半晌,皓冷如霜的君子面具渐渐裂出缝隙。
宝鸾暗道不好,懊恼地拍了拍嘴,连忙道:“不是顾姐姐,是顾郎才对。”
刻意升高嗓音,煞有介事连唤三声“顾郎”。
又站起来往外看了看,小声道:“江上只这一只船,船夫应该是你的人罢?”
顾清辉抚抚宝鸾额头碎发,心想:世上除了眼前这个人,大概没有再有人记得她的女郎身。便是她自己,也忘了。
她应该恼怒,毕竟这是她穷尽一生想要掩藏的秘密,可当听到那声“顾姐姐”时,她却忍不住暗自应声。
若可以,谁愿做郎君。
女郎千娇百媚,她本该是俏女郎。
顾清辉扯过宝鸾衣袖,示意她先坐下:“若连这点事都安排不妥当,我还做什么安乐侯?你且自在些,想说什么说什么,便是称谓……也随意些。”
宝鸾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抿唇盯看她。
顾清辉笑着伸掌遮盖宝鸾的眼:“这是作甚,怕得罪我?”
宝鸾:“是啊,怕得罪你,要是你一不高兴,转头参我一本怎么办?”
顾清辉:“参一本怎够,公主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参个十本也不为过。”
宝鸾抓住顾清辉手掌,手指缝里漏出一双笑眼,春光般的璀璨,道:“我还以为你不高兴我那样唤你。”
顾清辉:“才唤一声,怎知我高不高兴?多唤几声,我再告诉你是恼是喜。”
宝鸾:“那我真唤了。”
“嗯。”
“顾姐姐。”第一声跟做贼似的,宝鸾尝试着贴到顾清辉手臂边,如儿时般的亲近,脆生生唤上几声后,整个人已经半扑进顾清辉怀里。
她们本就投缘,宝鸾年幼时误打误撞救过顾清辉,当初相识便有恩情在,更何况还替顾清辉保守多年的身世秘密,原就该常来常往的,只因顾清辉一心钻研仕途之事,又有族中之事缠身,避免露出端倪,两人这些年才没有往来。
对于顾清辉的疏离,宝鸾起初也伤心过,虽然理解,但也难过了好一阵,好在稚童忘性大,渐渐地也就开怀了。若不是想为太子解困,只怕宝鸾早就忘了顾清辉曾经是自己儿时的玩伴。
如今重逢,又是自己主导的,见她态度亲和,恍如回到童年时,难免激动高兴。
“顾姐姐,这几年你步步高升,我真为你高兴。”宝鸾在顾清辉怀里抬头,澄澈的眼眸天真无邪,娇软的声音似有意抚慰:“你别担心,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你的事,当年发过的毒誓,我一直记着。”
顾清辉对望宝鸾真诚的眼,暗叹,当年没有选择拿捏而是远离,不曾后悔的原因大概就在这了。
虽不知以后会不会反悔,但至少现在是不悔的。
顾清辉揽着宝鸾的肩背扶她坐起,道:“跟没骨头似的,坐好。”
宝鸾不松手:“顾姐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顾清辉被她的发髻擦撞下巴,弄得有些狼狈,但又恼不起来,只得无奈坐回去继续当靠枕:“听到了,听到了。”
宝鸾:“顾姐姐,出了这只船,你肯定又不理我,趁着咱俩还在江上晃,多和我说说话吧。”
顾清辉惯于板着脸冰冷冷,无论对于朝堂的明枪暗箭还是顾氏一族的勾心斗角,都能游刃有余,唯独面对宝鸾孩子气般地耍无赖,束手无策。
“顾姐姐,你知道吗,我那个新的兄长可俊了……”
“顾姐姐,天气转凉,你穿这么点可不行,好看是好看,可太薄了……”
“顾姐姐,你看我,是不是胸脯大了很多,我天天喝羊乳和米羹……”
“顾姐姐……”
船篙声划出碧波荡漾,顾清辉的目光掠过宝鸾叽叽喳喳的朱红小嘴,投向木窗外水天一色的江面。
曲江浩渺,静谧似镜。
要是将人扔下去,不但能重得清净,而且还能永绝后患。
宝鸾摇晃顾清辉胳膊:“顾姐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顾清辉摇摇头。
宝鸾立时张大水汪汪的眼睛望她。
顾清辉暗叹,本就欠了她的,多听几句话也不会怎样。
朝气蓬勃的女郎,即便话多了些,也是惹人喜爱的,何必将她同那些聒噪的同僚相比较?
顾清辉端杯茶喂到宝鸾唇边:“你方才要说什么?润润喉,慢点说。”
扁舟游江,至乌金坠云时,宝鸾方回到宫中。
如她所想,顾清辉没有拒绝她上岸时状似无心的那句恳求。
——储君之位不可动摇。
而后数日,宝鸾没有再见顾清辉,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未向任何人提及此次会面。
她一改过去的倦懒,乐此不疲穿梭在各府乐宴中。
对于喜爱办宴的贵族女郎们而言,能同圣人宠爱的无双公主交好,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宝鸾没再躲避蜂拥而来的热闹,她耐心地对待每一个她不曾见过却想要和她示好的女郎,试图从她们身上审视出其后家族所代表的立场。
过去宝鸾从来不曾主动关注过朝堂上的事,外面的事是好是歹,她从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权术遥不可及,对于一个尚未长成的小公主而言,是神秘而危险的玩具。
可现在,她往前迈出半步主动掀开了这层朦胧的黑纱,想象中惴惴不安的恐惧并未到来。
她彻夜抚着自己的胸脯,那里面装着的一颗柔软的心,波澜不惊,甚至连半分激动都无。
原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天边露出蟹白秋晨时,宝鸾双手抚掌,卧成婴孩的姿态,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