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蓝精灵(一)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伶俐,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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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一直都觉得,春天是宝灵街最美的季节。

他第一次遇见茉莉就是在春天。

那天是个周二,刚好轮到他做值日生,放学比平日晚了很多。早春尚寒,宝灵街上的樱花还没有开放,小海一步步往回家走,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每个人都有恐惧的事情。小海最恐惧的,就是每天的黄昏,因为无论他多么不情愿,都需要在天黑之前的黄昏回到家中。

家,本来应该是最温暖的地方,可是对于他来说,却是最让他恐惧的地方。

小海磨磨蹭蹭地走到楼道口,正准备上楼,却突然发现楼下那个总是锁着门的半地下室门边上,竟然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他好奇地往下走了两步,刚刚看到门上挂着的招牌,那个女孩却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小海有些尴尬,定住了脚步,手指捏着校服的一角。

那女孩却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似的,冲着小海微微一笑,招手道:“……快来……”

那时候的茉莉洗头房还很简陋——虽然现在也很简陋,但是那个时候的茉莉洗头房比现在还要夸张。

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几根生锈的防盗网摇摇晃晃立在破旧的窗框上。墙壁还是水泥坯的样子,因为潮湿和渗水留下大片斑驳的痕迹。房间里空空荡荡,连现在那台破旧的洗头椅都没有,只有一排架子靠墙边放着,上面摆着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房顶上连灯都没有,只有长长的电线吊着孤零零一个灯泡,发出橘色的暖光。

小海默默看了片刻,抬眼瞥了下笑眯眯的茉莉,问:“姐姐,你是搬过来住的吗?”

茉莉上手便揉揉他凌乱的头发:“我是来做生意的。怎么样?开个专门替人洗头的地方,就叫茉莉洗头房……”

小海沉默了一下:“宝灵街都是老年人,要来这里还需要下这么一段又长又湿的台阶……恐怕挺困难的。”

茉莉眼睛眯了起来:“你这孩子,倒还挺实诚的。”

“实诚,但嘴巴可真不甜。”她蹲下身,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睛,“应该对我说些好话嘛,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是不是?”

好听的话,会安慰人的话,他从小到大没有听过几次。

在他心里,那些话也都是永远不会成真的谎言,他不会也不屑去说。

“嘶……真是倔强的小孩。”茉莉丝毫没有生气,只是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腕翻过来。那过于宽大的校服袖子被她抖了一下,小臂的上半全是斑驳的伤痕,就像她的墙壁一样。

“太倔了,所以才会挨你妈那么多打啊……”她的声音带了叹息,“你嘴巴甜一些,日子会好过很多……”

“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你也不是你了,对吗?”她自言自语地嘀咕,“都说人最难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命运由无数次抉择后的结果裁定……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根源却是在性格啊……”

“所以说,一个人的命运归根到底,还是由性格决定啊。”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海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着说着,语气却突然严肃起来:“……海,你要记得。我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他被这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吓了一跳,隔了几秒,才轻轻说:“……姐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她背对着他站着,整张脸笼罩在橘灯的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呀……我什么都知道。”她说,缓缓转过身。

“唔,今天你出现在这里有原因,我出现在这里也有原因。既然我们都出现在了这里……”她恢复了笑容,狡黠地说,“那不如物尽其用啊?海呀,你就留在这里,帮姐姐收拾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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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直到第二天,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桶摆在房间里的白色墙漆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茉莉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她却似乎没有把他当做小孩子,比他身高还要高的滚筒刷子被她塞在了他手里,理所当然地吩咐他赶紧干活。

第一天帮工,小海很紧张。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茉莉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糊弄的人。

无论他刷墙刷成了什么样子,她都笑眯眯地称赞:“真是不错!我们小海真的是太厉害了……”

甚至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她也毫无芥蒂,依旧兴高采烈地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每天放学他在她的洗头房里毫无建树的忙活两个小时,再回家的时候,她会塞给他一个小小的红包让他回家带给他的母亲。

他的妈妈第一次拆开红包就被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钱吓了一跳:“这么多?”

她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你都干什么了?人家能给你这么多钱?”

小海低下头:“……可能她刚到这来,不认识其他人。估计是……太希望有人能帮助她了吧。”

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

那之后的小海如果再去茉莉洗头房,只要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能够拿回一个小小的红包,他的妈妈就不会再介意自己的儿子整个晚上都在哪里。

偶尔,茉莉会留小海在洗头房住下。

“唔,你妈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

或者

“唔,你妈今天喝醉了,你回去不回去她都不知道……”

又或者,她会皱起眉头,犹豫开口。

“你家今天来客人了,那……晚上你还是别回去了吧。”

后来那夜,楼上的他的家,敞开的窗户里果然传出了不堪入耳的声音。

有邻居唰地一下掀开窗户,破口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深更半夜不睡觉,搞什么搞……”

而他躺在洗头椅上,捂着耳朵,眼泪打湿了身下一小片。

一次又一次,小海心惊胆战地看着茉莉若无其事,却又分毫不差地说准了一件件事,对她的感情已经从最初的惊惧骇然,渐渐转向理所当然。

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需要一个偶像。

与其说茉莉是小海的偶像,不如说……她是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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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现在,小海在面对茉莉的时候,最开始的小心谨慎早已烟消云散。

他在她面前,就像是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八岁孩子。

“……我好希望夏天赶紧来……”他趴在洗头房的窗边,仰头看着窗外,“等夏天来了,姐姐教我游泳,好不好?”

“你喜欢水吗?”茉莉温柔地问。

小海点点头,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说到水,我差点忘记了……”他跑到木架子前,叮呤咣啷地翻着茉莉的旧东西,“上次下雨的时候就想帮你弄好,一直没来得及。”

他拿了块又薄又长的木板,从洗头房里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很快,茉莉听见窗户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她有些好笑,走到洗头椅旁边,抬起头,透过半地下室的窗户往外看。

小海拿了一块薄薄的窄长的木条,努力竖立在洗头房的窗户前面,细瘦的小手上蹭了许多污泥。

“你看这里有条排水沟,我把木板挡在这儿,遇上下雨天,雨水会顺着木板往排水沟里流,就不会往洗头房里倒灌了……”

他认真地说着,脸颊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红。

原本锈迹斑斑的防盗窗早被拆开,只余下一个四方、狭小的窗口。

透过那扇小窗,茉莉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无害的,眼睛亮得惊人的孩子。

“木板是哪里找来的?还挺合适的。”她突然问。

“啊,放学回家路上捡的。”他说。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丝毫不顾朋友或者同学异样的眼光,努力在路边的垃圾箱旁边搜索自己想要的东西。快两个月的时间,一天都没有停过。

“还挺难找的……”小海擦擦额上的汗,“我不想要太大太厚的,会挡住地下室的阳光……总共就这么一个窗户,好不容易透点亮光出来,多宝贵啊。”

茉莉小声打断了他:“小海,我会带你去游泳的。今年夏天。”

在他全神贯注无暇旁顾的瞬间,她的眼睛里突然盈满伤感。

“如果……如果能有夏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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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灵街上最近新开了一家麻将馆。麻将馆人气兴旺,又开在临街的一楼,人气十分兴旺,连麻将桌都支棱到了宝灵街的人行街上。

小海每次放学经过的时候,都不得不绕到马路上走一小段。

一开始的时候,麻将馆还很规矩的晚上八点准时关门。可是随着生意越来越红火,竟延长了营业时间,到晚上十一二点也不消停。

已是春天,天气渐渐转暖,支在户外的麻将台也十分有人气。可是打麻将的人难免喧嚣,户外又可以抽烟,烟雾夹杂噪音,对左邻右舍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怨声载道。

已经晚上十点了,麻将馆还没消停,吵闹嬉笑的声音一直传到了洗头房里。

小海厌恶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姐姐,为什么有人喜欢打麻将啊?”

“唔,你是问为什么有人喜欢打麻将,还是为什么有人要在宝灵街开麻将馆?”茉莉眨眨眼睛,“这可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如果是问打麻将嘛,那很简单,就跟你上次喜欢打游戏一样的嘛……”

“至于为什么有人要在宝灵街开麻将馆……”她笑意微敛,“因为……麻将馆的老板穷疯了。”

“想不想看看他们怎么玩的?”她神神秘秘地弯下腰。

小海惊喜:“可以吗?”

他听到就像上次他打过的游戏,心底倒是真的生出了一点好奇。

茉莉咯咯笑:“当然可以,想看就去看嘛!”

她牵着他的手,又一次踏着夜色出了门。

隔了还有几十米,小海就看见了人行道上四五张坐满了人的麻将桌。

这个时间点,还在室外打麻将的,大部分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也偶尔有几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牌桌上放着白绿相间,形状各异的花牌,还摆着零零碎碎的钞票,大多是一块、两块钱,最多也不过就是五块钱。

宝灵街的老人们没什么钱,即便是打麻将也花不了几个钱。

小海好奇地走上前,努力在牌桌里辨认着。

“这几个字我认识,东南西北。啊,还有一二三四这些数字……”他小声嘀咕,“其他花花绿绿的都是什么意思啊姐姐?”

茉莉小声回他:“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小海:“什么话?”

茉莉:“实践出真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她反手轻轻一推,推到了最靠门侧的一个小牌桌上去。

那牌桌上本来坐着四个人,看这么小的孩子凑了过来,不由“哗”地惊叹一声。

“这么小孩子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你家大人去哪了?”

“呦嘿,小孩子也想打麻将!”

或责备或嘲笑的声音传来,小海努力镇定下来,面不改色地站着。

有人认出他了。

“这不是二单元李家那个小子吗?就那妈妈带着儿子的……”

他的妈妈风评不好。这句话说出后,投向小海的目光更有些不怀好意的探究。

可他半点不怕。

掌心被茉莉塞了一些东西,他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便轻轻拍在桌子上。

是一沓子钱。

有一块五块的小钞票,也有二十块五十块的大票子,沾着小海掌心的汗水,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呦嘿,妈妈卖命一晚上赚来的钱,要被败家儿子给霍霍掉了。”有人嗤笑。

可是他在的牌桌上,那四个人却彼此交换着眼色,露出算计和贪婪的表情。

“小孩子也是人啊,小孩子也有零花钱的。小孩子想玩把麻将,哪条王法规定不准了吗?”牌桌正中央那个人开口了。

有人站起身,让开了一个座位。

小海默默地爬了上去,在牌桌上坐好。他这才有机会打量眼前的几个人。

坐在他正对面的,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人,大概不到五十岁,双鬓泛白,脸上油光满面,没有什么皱纹。一个又宽又大的金戒指戴在他短粗的手指上,看起来像是畸形的胡萝卜。

坐在小海右边的,是一个精干的瘦子,看起来六十岁不到,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却乌黑铮亮,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坐在小海左边的,却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又矮又胖,人却很老实,憨厚地对着小海笑了笑。

小海连忙冲他也点点头,却突然间发现那个人的瞳仁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白色的,像是一碗稀粥打翻,溅进了他的眼中。

这是……一位盲人!

小海猛地低下头,胸膛砰砰跳。对面坐着的人却已经不乐意了,催着他快些出牌。

“姐姐,我不知道规则,这个该怎么出啊……”小海十分紧张,小小的手指努力攥着冰凉的麻将牌,小声嘀咕着。

茉莉显得比他还要紧张:“我也不知道……就学着别人的样子,人家出啥你出啥吧……”

小海没想到茉莉也什么都不会,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硬着头皮跟着玩,只想赶紧结束一局好快点回家。

可是她虽然不懂规则,人却又聒噪又兴奋,兴冲冲地要出牌。

“这个鸟儿长得漂亮,我们把它出了吧!”茉莉嘀咕。

小海老老实实打出去,说:“幺鸡。”

“哎,你看别人都碰来碰去,我也要碰一个!快快快,快说一个碰!”茉莉催他。

小海颤着声音:“碰……”

“快快快,九万比八万大,我要留着这个,打这个八万!”茉莉兴奋。

小海扶额:“八万……”

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发火,一把推倒了面前的牌。

“你这狗东西,专门来砸场子的吗?”他阴恻恻、恶狠狠地说,“你连着糊了三把,耍的什么花招?你是打麻将来,还是玩我们来?”

小海低着头,也不去伸手拿桌上他赢来的钱。

有旁边桌上的人于是过来打圆场,拦着那大汉说:“跟个孩子计较什么,散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