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和钟浅锡一向克制的外表比起来,他的吻又凶又狠。大抵掠夺才是人类的本性,斯文不过是丛林潜伏时演化出的保护色罢了。

背后是无尽的海,前襟紧紧贴着钟浅锡的衬衫。姚安觉得自己要被揉碎了,嵌进栏杆里。

唇齿被陌生的气息完全占据,口腔的每一处都好像被湿热的触感触及。被侵占的感觉太鲜明,对方身上的温度又太高,几乎要灼伤姚安,让她不安地颤栗。

钟浅锡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适。

像是要安抚她似的,他揽住姚安的后背,把她带离了栏杆,抱得更紧。

很久之后,或许也没有很久——缺氧的时候,时间已经算不得数了。

钟浅锡松开了她。

姚安大口喘气,而钟浅锡恢复了温柔与克制。

“还好吗?”他餍足地退开一点,审视起她的神情。

缱绻的空气没有褪去,依旧漂浮在海风里。

姚安想要说她还好,活着呢,没断气。话没讲出来,开口成了个小小的喷嚏。

甲板上风大,又能怪谁。

钟浅锡笑了,伸出手,帮她紧了紧肩上披着的毯子:“这里冷,我们进屋吧。”

钓上来的鳕鱼已经被送去船上的厨房,厨师把它当场开膛破腹、料理干净。

再没有什么比午夜时分坐在摇晃的船舱里,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鱼汤更惬意的事了。

“会很烫,小心。”钟浅锡说。

姚安当然会小心。

先前被热巧克力呛了那么一下,已经用完了她今年的丢人指标,说什么也不能再在钟浅锡面前露怯。

这回她不急着喝,先是用勺子在汤里绕圈,一点点吹出热气。银勺柄上被熏出一层雾,消散之后又映出两个面对面坐着的人影。

——她的脸,钟浅锡的脸。

姚安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怎么了?”钟浅锡问。

“好像每一次见面,我们都在吃东西。”

钟浅锡回忆了一下,也笑了:“确实。下次约会,也许应该换个方式。”

他说这场海钓是约会,也说了还有下次,好像给这段关系盖上了一个暧昧不明的戳子。

姚安理应是快乐的,她不否认这一点。

但这是一种放纵的、让人不安的快乐。

就好像两个身份迥异的人,只是恰巧相遇在茫茫夜海。出于寒冷,分享一点属于情人之间的亲昵。

钟浅锡爱她吗?

姚安不确定。

无数念头在年轻的心脏里鼓动着,又被压了下去——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夜晚啊,姚安舍不得破坏它。

汤的热气在袅袅上升,给钟浅锡的眉眼蒙上一层柔软的滤镜。雾气还在,但疏离褪了一些。

关于爱的话题不敢去触碰,有些问题还是可以问的。

姚安突然想到了苏粒的建议。

她把勺子放下,胳膊支在餐桌上,身子前倾了一些:“我们聊一聊天,好不好?”

“当然。聊什么?”

“给我讲讲你吧。”

“我?”

“嗯。”姚安的圆眼睛里写满好奇,“我刚才说了好多好多自己,但是一点都不了解你。”

停了几秒,钟浅锡温和地回道:“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但是我想听。”

吻的余韵还没有消散,再任性的要求都显得理直气壮起来。

钟浅锡笑了,纵容姚安,像在纵容一个孩子:“你想听什么?”

“所有关于你的事。”

短暂的停顿后。

“我在路易斯安那长大,念到高中。大学去了芝加哥,一直都是教会学校。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还有一个弟弟,你也认识,瑞恩——好像就是这些了,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钟浅锡开口,意外地诚实。

而且他说的没错,和姚安想象中那些堪比古墓丽影的神秘经历比起来,钟浅锡的过去其实要枯燥很多。

“这样啊。不对……路易斯安那?”姚安捉住了关键词,诧异地问,“瑞恩说他是本地人,我还以为你也是在洛杉矶出生的呢。”

“瑞恩是,我不是。”

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他们明明是亲兄弟,性格却像指南针上的两极。

“你和瑞恩关系不好?”钟浅锡看出她的讶异。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瑞恩是苏粒的朋友,也算是我的半个朋友了。”当着对方亲人的面,话总归要委婉一些,“他人很热情,就是有时候太直接。”

“比如?”

“上次他来图书馆找我,硬要把支票塞给我,吓了我一跳。”说到这里,姚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急忙捂住嘴,“对不起,我不是在告状。”

“我知道你没有。”诱导这段对话发生的钟浅锡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指了指她的瓷碗,温声提醒,“你的汤要凉了。”

话题被丝滑地扯开,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姚安自觉说错了话,不再问东问西,老老实实地开始喝汤。碗底快清空时,一抬头,才发现钟浅锡只是看她,并没有动餐具。

“你不饿吗?”姚安愣了一下。

钟浅锡看了一眼表,距离礼拜日过去,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

“我不能吃。”他解释道。

食欲和性|欲不可饶恕,索多玛就是因为这样的罪行,被降下的天火覆灭。

“可被钓上来的鱼已经死了。”姚安疑惑,“这难道不是罪吗?”

单纯也是一种力量。

钟浅锡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些意外,有那么一会儿没出声。

而很多年之后,姚安才意识到,那是认识对方以来,她说过的最聪明的话。

因为在那一刻,她触摸到了一点真实的钟浅锡——那些他所遵循的、抗拒的、自相矛盾又束缚着他的东西。

只可惜姚安摸到的太少了。

只有一点点,不够当时的她理解,也不足以留下痕迹。

就好像钟浅锡眼里的意外很快消失,重新微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我一会就开始。”

船在一个小时后抵达码头,那碗汤放到最后,也没有被解决。

像所有体贴的情人一样,钟浅锡在分别前吻了姚安的额头。很轻,很浅,羽毛似的。

“晚安。”他绅士地说。

阁楼上的灯亮起,又熄灭。钟浅锡目睹着这一切发生,在路边抽完一支烟,才重新上了车。

那个晚上,他睡了四小时。

因为纽约和洛杉矶有三小时的时差,证交所交易的准备要赶在七点半前完成。除开这些,当天还有两场重要会议,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一刻不停。

达拉斯的那场买卖只是开端,他有更大的计划要做。

“我想钟老先生如果知道这些,可能会不高兴的。”晚些时候,秘书米勒送来合同,说得很委婉。

当一个美国人都学会绕着圈子讲话,那就充分证明这件事很棘手。

钟浅锡指尖敲击桌面,抬起眼睛:“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你说对么?”

秘书米勒会意地点头。离开办公室之前,想到什么,又再度折返:“对了,瑞恩先生一直在休息室等您结束会议,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钟头。”

钟浅锡把静音的手机翻过来,满屏幕果然都是来自弟弟的短信。

他粗略看过一遍,开口:“让他进来吧。”

短短一分钟之后,一头小卷毛就“呼”地闪现在了办公室里,语气委屈极了:“哥!”

“怎么?”

“你为什么要停我的信用卡!刚刚想买双鞋,结果都刷不出来了!”

钟浅锡笔尖没停,把一份文件签完,才回答:“因为你不听话。”

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训诫的。就像蜜糖之后,总是跟着荆条。

瑞恩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憋屈地大嚷:“我只是觉得姚安有意思,逗一逗她,这样也不行吗?”

钟浅锡把纸张翻到下一页,慢条斯理地整理合同,没有回答。

“求求你了,给我的卡解封吧。我都和杰西卡说好了,要给她买双鞋的!”

“哥,你对我最好了,不能让我没面子,对吧?”

“哥!!!”

一连串哀求无果,瑞恩急了,眉毛皱起来,威胁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去找父亲!”

“去吧。”钟浅锡这次抬起头,平静地回道,“替我向他问好。”

“真有你的!”瑞恩怒气冲冲地重又出去,门被“啪”地甩上。

木门震荡,带动阵风袭来。很凉、很润,就像昨晚一样。

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

钟浅锡停下笔,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那个比他计划中提前了几个小时的吻。

原本那个吻是要在分别时,才落下的。

但姚安说,她想家了。

而她口中的故乡,哪怕是数九寒冬的一串冰糖葫芦,抑或是燥热操场上的一片树荫,都在回忆里闪闪发亮。

那是一个和路易斯安那满是尘土和苍蝇的小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让钟浅锡短暂地失去了耐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年轻的身体里,去掠夺那一点爱与希望。

而失去自制,是比死亡还要糟糕的事情。

钟浅锡把钢笔放下,抬起手,松了松领带。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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