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宴其实早已做好了所有准备。
听惯了对方的冷漠言语,也见惯了对方冷然的面色,因此即便心中带着期许,他也从未不敢奢想从对方那里听到自己想要听的。
他原本是做好了打算的。
既然得不到,就将这个人囚在身边好了。
无论用什么手段,就算只得到这个人,得不到心也好。
只要穆染还在他身边。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导致穆宴在听见对方那句话后整个人先是一滞,接着双目中忽地涌现出不可置信。
显然,穆染的回答是他从未想过的。
或者说,他并不敢想。
纵然心中渴望了这么些年,可当真的听见对方说不会离开时,他却又止不住地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梦。
“你说什么”他低着头,看着被蒙着双眸的对方,声音轻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因为他怕稍微声音大了些,眼前的这个人就会忽地消失,然后他就会从这美梦之中惊醒,再回到孤寂的绝望之中。
穆染虽然自幼性子冷淡,但不是并不是体会不到别人的感觉。
她的眼睛被遮着,感官却愈发敏锐。
“我说,我不会走。”她竟真的重复了遍,尔后又道,“我不会骗你。”
穆染说的没错。
从小到大,她虽然时常拒绝穆宴,也不怎么接受对方的示好,但有一点,只要是她答应的事情,就绝不会失信。
穆宴幼时落水,她答应照顾对方,就始终衣不解带,几乎寸步不离。
穆宴软磨硬泡要她送生辰礼物,她便真的在对方千秋时送了那把白玉梳。
她有自己的原则。
不会轻易许诺,一旦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只是这么些年来,穆宴很少能让她点头答应什么。
那句“我不会骗你”,音调淡淡,不带什么特殊的情绪,可一下就让穆宴红了眼。
他扣着对方指尖的手缓缓收紧,整个人也一点点压下去。
“皇姐。”他在对方耳边轻声开口,声音没了之前的那种阴郁森然,“真的吗”
他问对方。
“你真的,不会离开吗?”
即便听了对方的话,他也还是没信心,他多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因为过于渴望而臆想出来的场景。
“穆宴,你知道的,我从不说假话。”
对方的声音依旧清冷。
是啊,他的皇姐从来言出必行,不说假话。
穆宴原本焦躁难安的心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了。
“太好了。”他低低开口,“真的太好了。”
原来不是做梦,对方也不是骗他,前些日子的那些和缓的态度更不是为了出逃而麻痹他。
他是真的看见希望了。
也终于要有结果了。
又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他高兴的?
到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皇姐,皇姐”他在对方耳边一声声唤着,声音缱绻而情深,便是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也甘之如饴,并不觉得难受。
半晌后,原本还沉浸在极大喜悦之中的他忽地撑起身子。
眼底染上了点惊慌。
他此时才意识到,对方还被自己锁着。
眼看着对方被束在床头的双腕,他忙抬手替对方解开。
“皇姐你别生气。”他边解开边同对方道着歉,语气急切而紧绷,“朕不是故意的,朕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只是因为觉得对方要逃离,所以才会用这样极端而偏执的方式。
如果今天穆染没有说出留下来不会走这样的话,穆宴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自己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他从小就是这样阴暗而偏执的性格,尤其是在面对穆染的事时,他永远都是极端而不理智的。
对他来说,只要能将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他就满足了。
甚至于在将对方从那集市上带回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干脆就这样将她囚住,一辈子都不要让她再从自己的视线之中消失。
这样的想法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该有的。
可对穆宴来说,这就是他内心中最真实而渴望达到的最终目的。
他根本无法忍受穆染的眼中没有他,更无法忍受的,就是对方离他而去。
如果一定要选,他应该会选择用尽手段将对方留下。
这就是他原本的想法。
可当发现穆染对他真的是有所转变,而不是同他虚与委蛇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想法是多么的阴暗。
他明知穆染是怎样的性子,却还想着用那样极端的手段对待对方,这样就是伤了对方。
他明明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的皇姐。
正因如此,他现在才回格外地慌张。
连替对方解开绸带的指尖都带了些微颤。
他一边解开对方的束缚,一边口中一句句呢喃着什么。
他在道歉。
在害怕。
他怕穆染因此又变得厌恶他。
当好不容易将对方双腕之上打了活扣的绸带解开口,他深吸口气,似乎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接着才抬手,要去解对方双眸上的缎带。
“皇姐?”
就在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对方的眼尾,正要将缎带解开时,对方不再被束缚着的手忽地抬起,挡在了他的手腕之前,叫他一怔。
“怎、怎么了?”他问得有些小心,似乎想知道答案,但又怕听对方的话。
“不用解开。”穆染的声音清泠泠的,听着却并没有怒意,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平常的事,“这地方我暂时不想知道是哪里。”
她倒不是害怕,只是对自己眼下所在的地方没有丝毫的好奇心罢了。
可这话落在穆宴耳中却不是这样,他以为对方是在怪他,因而忙将对方的指尖纳入掌中,便要解释。
“皇姐,朕”
“我知道。”穆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这样做,就是不想让你多想。”
她这一句话,让穆宴彻底懵住。
回过神来后,他也没再去伸手要将对方眼上的缎带抽走,反而将对方整个人抱入怀中。
“皇姐”
你怎么这么好?
穆宴此时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了。
可就算是梦里,他也从来不敢想对方会这样说。
她说,不想让他多想。
也就是说,就算眼下看不见,她也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
穆宴在害怕。
不然他的指尖也不会一直在轻颤。
这地方确实知道的人不多,但他其实也不担心穆染看见了会如何。
他真正怕的,是拿走那缎带之后看见对方的眼神。
那双空灵而又虚无的双眸,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叫他光是同对方一对视,便失了所有的勇气。
这也是为何他每每同对方面对时,总要遮住对方双眸的原因。
他怕从对方的眼中看见厌恶和抵触。
所以现在的他其实根本不敢看对方。
穆染那句“我知道”便是这意思。
她知道穆宴心中的害怕,所以她告诉对方,让对方不用把那覆在她双目之上的缎带拿下来。
她话没说的很清楚,穆宴却一听就明白了。
许是因着以往从未感受过对方对他的好,所以一时之间,穆宴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紧紧抱着对方,却不敢再说一句话。
可他的心里却清楚明白极了。
难怪我会这样喜欢你。
他想。
原来当对方对他用了些心思时,竟是这样一件让人喜悦的事。
他甚至都不用说出来,对方就已经猜出他害怕的缘由,然后主动,替他断绝这个源头。
穆染被他抱着,也没说话。
她的手早已解开了束缚,穆宴虽抱着她,却也没限制她手上的动作,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自己抬手将那眼上的缎带拿走。
但她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任由穆宴在她耳边或轻或重,或快或慢地喘,息低喃着。
这一夜,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到穆染睡了又重新醒来。
“皇姐,你醒了。”
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穆染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看,然后发现自己的双眼没了阻碍,眼前的一切印入眼帘。
“这是回行宫?”
眼下她身处在两人先前来时所乘的车舆中,因着车内并不大,也不能放直足榻,不过在车厢的边缘打了几个靠着壁连着的长凳,虽然不宽,但容纳一人入眠的范围还是有的。
只是地方太小,一人入眠时,另一人便只能靠着车壁坐着,整个人身子也不好挪动,否则便会惊扰了入眠的人。
穆宴眼下便是这样的情况,他已经不知道在车壁旁靠着坐了多久,而穆染先前则是躺在铺了软垫的长凳之上。
为了防止对方因颠婆而感觉到不舒服,又或者一不小心从长凳之上摔落,穆宴特意将对方的头放置在自己双膝之上,接着另一只手环在对方腰间的外侧,防止对方掉落。
眼下穆染醒来,他才慢慢收回手。
“原是想着快到了再叫你的,未料到你这时便醒了。”
这话便算是回答了先前穆染的问题。
两人这确实是回行宫的路上。
驾车的驾士是特意从司部挑了来的,练家子自然比只经过了普通训练的驾士好,因而这一路前行竟也没怎么颠簸,穆染更不是因着车舆在动而醒来的,纯粹是睡的时辰够了。
穆染这才想起件事。
“我们在外待了一夜?”
穆宴点头,眼见对方要坐起身子,便忙伸手扶住对方,接着让对方坐稳。
“行宫的人”
“皇姐放心,朕都有安排了。”
穆染看了他一眼,便也没追问。
直到回了行宫后,她还在想一会儿回观风殿怎么应对千月询问她为何一夜未归的话,结果便听得穆宴同她说。
“皇姐直接回去便是,不用担心。”
她不知道那句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可当陆斌一路送了她会观风殿后,她才明白为什么穆宴会是那样胸有成竹的模样。
却原来整个观风殿的宫人都被调走了,竟无一人留着,就连千月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入了观风门后都没有一个宫人迎出来,还是陆斌一路送了她入殿而后方告退离开。
穆染自己去了寝殿后,先是坐了坐,尔后便觉得有些困,许是因着昨日折腾了一日的原因。
因此她便解了衣衫,留了一套中单,又自己卸了钗环,去了内寝入睡。
等到再醒来时,原本光亮的天,已经开始日落西斜。
天边的暮色顺着紧闭着的门窗透进来,将整个内寝染成了火烧一般的颜色,看着金光熠熠,格外好看。
穆染没有急着起身,她躺在床榻之上,看着头顶的床幔。
半晌后,从喉间发出一道无实质意义的声音。
“殿下,您醒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穆染一怔,转头一瞧,才发现内寝隔断的布幔之外,有个身影正站着。
原来方才她入睡时,千月便回来了,只是眼瞧她在小憩,没敢打扰,才自己在这外面站着。
穆染反应很快,并未表现的惊讶,只是“嗯”了一声,接着才问了句:“你白日去哪儿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结果千月却以为她生了气,忙福身请罪:“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故意擅离职守,只是陛下圣旨下来,奴婢等不能违抗。”
她告诉穆染,因着再过十几日便是中秋了,因而从昨日起,陛下便下了旨,从跟着来了行宫的宫人内侍抽调去轮班,替殿中省及六尚局那边做帮手,好准备中秋。
昨日恰好是第一日,第一个轮到的便是穆染身边的宫人,因此整个观风殿的人都被抽调走了,且一走便是一天一夜。
千月是知道自家殿下白日出去了的。
但她一直以为对方会回来,因而在帮着做事时还一直想着要回来,只是六尚局那边一直不放人,她一提起要回来伺候长公主,那边的人就说圣意难为,她们做不了主,让千月自己去找陛下。
千月又哪里敢?
于是便只能在六尚局做了一天一夜,及至先前方回。
听得对方这样说,穆染才反应过来。
难怪穆宴回来时一直同她说叫她不要担忧。
却原来他真的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思及此,穆染又想到之前的那些事。
串联起来便忽地意识到,穆宴似乎永远都会把退路做好。
不会留下任何的话柄,也不会让人轻易发现有些事。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当初对方说的那句。
“无论何时,朕都不会将皇姐置于两难境地。”
当时的穆染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想,对方确实做到了。
穆宴身为天子,本没必要专程去做这些事。
虽然看着都不是什么大事,可真要布置起来,却也不容易。
不说别的,单是她每每去紫宸殿时,殿内从来都是没有旁的内侍的,可从未有人怀疑过,只因穆宴从登基后至今,便从不在紫宸殿内留人伺候,除了陆斌之外。
而从紫宸殿去她的明安殿,对方也从来是走的暗道。
小翁主大婚那回,他分明气得那样了,可还是寻了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将整个明安殿的宫人遣离。
再加上这回
穆染才明白,为什么对方总是又一次次地告诉她,叫她不要担心。
因为穆宴真的将一切退路都已经安排好了。
若不然,她同穆宴之间的关系,早就闹得整个皇城人尽皆知。
穆染虽性子冷淡,但并不是不懂廉耻的人。
她同穆宴,毕竟在外人看来,还是有血缘之亲的姐弟。
思及此,她的心中隐约有些情绪浮现。
有些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若是有一日
“殿下,殿下?”
千月的声音将穆染的思绪拉回,她这才看了眼站在床榻跟前的人。
“怎么?”
千月便问她是否饿了。
“奴婢想着您白日歇了中觉至今,只怕是要饿了,尚食局今日做了百合莲子羹,奴婢去替你端了来可好?”
千月并不知道她一夜未归,只当她是昨日回来了,白日自己自身后又从午间睡至眼下。
穆染也实在是有些饿了。
对方不说倒还好,偏偏千月这么一提,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许久未进膳了。
从昨日到眼下。
因而略一颔首。
“好。”
因着这回的中秋是在行宫过的,故而许多事情和安排都没有在皇城时那样隆重而盛大。
只是到底是皇家过节,有些东西实在省不了,要不然也不会从这些跟着来行宫的内人内侍抽掉了人去轮值了。
十几日的时间看着多,实际上忙起来便很快过去了。
尤其是对于那些宫人内侍来说,似乎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中秋这日,陛下于麟趾殿受随行官员朝贺,同时批阅了由皇城同各处朝臣送来的朝贺折子,一直从早上忙到了傍晚。
又在甘露殿中宴请了随行朝臣,这一闹便又到了夜间。
原本还应当有家宴的。
先帝时期,嫔妃众多,跟着来行宫的自然也不少,便是只有那些个颇得宠的,算下来也有十余人,因而便能在仙居殿中举办内宴,由中宫皇后主持。
可今上登基不过一岁,后宫空悬无人,这回跟着来的也只有穆染同李太妃。
倒也不是不能算上那些朝臣家中的妻室,可当穆宴问及穆染要不要主持内宴时,被她直接拒绝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内宴原也不是我应当插手的,我管这些做什么?若是太妃愿意,叫太妃主持便是。”
她说完还表达了句,说自己到时候肯定是不会去的。
她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穆宴听后也没说什么。
“皇姐既不愿,便罢了。”
更不提去问李太妃,显然并不打算找对方。
于是内宴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而天子未发话,谁也不敢提。
于是中秋这日,比起在皇城时,穆染反而过得自在一些。
毕竟如今人少,不似先帝尚在时,总是要早起,接着匆匆去赴宴。
如今在行宫,更没有那许多规矩,更不必提李太妃并非她生母,她不用去对方跟前请安尽孝,因此自打那次穆宴落水以来,她二人竟也有大半个月未见过。
她不去找,李太妃自然也不会来。
穆染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不喜自己,但她不是那种上赶着的人,有些功夫做表面便够了,再做的多一些,她自己也不会愿意。
到了夜里,穆染发现自己竟有些睡不着,正打算叫千月去尚食局那些桂花酿来,结果千月还没来,反倒是陆斌先到了。
原来对方是来传口谕的,说是陛下宣她去麟趾殿。
穆染便问了句有何事。
照理来说这时候应当是天子同诸朝臣共饮的时候。
陆斌却道:“宴席上诸位大人兴致高,喝得有些多,恐怕自己酒后举止无状冲撞了陛下,因而纷纷请辞离席,陛下眼见走的人多了,便下旨散了宴席,眼下已经回了麟趾殿了。”
穆染这才了然地颔首,接着同匆匆而来的千月吩咐几句,便同陆斌一道去了麟趾殿。
同在皇城中去紫宸殿一样,陆斌到了殿门口便不跟着一道入内了,只是等着长公主进殿后方叫了人将殿门合上,接着又知机地挥了挥手,将人都从此处带离了些地方。
另一边,穆染入殿后绕过前方隔断的屏风往里走去,殿内静得出奇,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步子踏在地上的回声。
走了约莫几十步,才到了内里的天子小憩之所。
同她想的一样,穆宴叫她来并不是有事相商。
对方眼下半躺在架子床上,冷峻的面容有几分醉意,如鹰般的双目微合着,薄唇紧抿,双眉皱起,显然是有些醉了,哪里有谈话的意思?
只怕那宴席上的朝臣并非是自己醉了,毕竟天子跟前,谁又敢多喝?
不过是看着陛下喝得多了些,趁着对方还未完全醉倒之前赶紧自己主动请辞离开罢了。
此举显然深得穆宴心意,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快便散了宴席,又回了麟趾殿。
穆染又往前走了几步,接着半蹲下身子,停在对方跟前。
“穆宴。”她的声音素来清冷,这是自幼而来的,因而即便眼下她轻着声音唤对方,可听上去却还是没什么特殊的情绪。
“?”原本半合着眼的穆宴听到这声音,便缓缓睁开眼,在发现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姐后,有些迷蒙的双目忽地绽出几分灼热和愉悦来。
“皇姐,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几许醉意,接着在对方未开口前忽地伸手,将半蹲在床边的人一把揽入怀中。
掌心下移,最终熟练地找到对方纤瘦的腰肢,小臂轻轻用劲,就将对方压在自己身上。
“唔。”他半睁着眼,看着面前的人,半晌后从唇间吐出有些含糊的几个字,“皇姐,中秋好。”
真好,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日子,他的皇姐在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