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皇姐你开心吗”

穆染从紫宸殿离开时,已经是午膳之后了。

她原本是奉诏前来,先前穆宴说的不过是一同用早膳。

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对方兴致极高,在用完早膳后,又将她留下。

尽管穆染不能做什么,只能在一旁干坐着,可穆宴却丝毫未提及要放她离开的事,因此一个上午,穆染便安静坐在对方身边。

紫宸殿内只有一张御座。

那是大魏之主才有资格坐上的。

旁的人莫说往上坐,便是靠近都要小心翼翼。

平日里陆斌时常候在陛下身边,可他也不敢太过靠近,总是离着适当的位置。

盖因这御座是皇权象征,旁人触碰便是大不敬之罪。

可穆宴却不管这许多。

穆染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想的,可照着对方拉着她随意坐在自己身边的举止,隐约能寻着幼时的模样。

幼时的穆宴尚带着孩童心性,每每同自己这个皇姐相处时,总是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譬如总是将先帝赏的物件转送给她。

尽管里面多数唯有太子才能用。

彼时东宫的内侍们不是没提醒过,可穆宴全然不听。

他不仅送,还总会同穆染说,让她一定记得用。

仿佛对他来说,那些等级制式森严的物件丝毫不值一提。

又或者是,他心中根本就藐视所谓的等级。

但穆宴还是有筹算的。

至少他会告诫东宫上下,严禁那些人将这事传出去,若被外人知晓,便重罚。

曾经的穆染,不知一次听他在自己跟前说过。

“三亲九族,人伦大防,不过是人信口胡诌出来的,原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未料到竟真有人信,因而便逐渐形成体系,代代流传,成了如今所谓的规矩。”

言语之间甚是不将士大夫所重的规矩礼仪看在眼中。

因着这话只在穆染跟前说过,恰好她又是不重血缘亲属的人。

对她来说,除了已故的母亲,旁人都不重要。

因此她也并未对此言提出自己的意见。

穆染记得有一回,是穆宴不慎失足落水。

偌大一个太液池,年仅十二的穆宴在水中挣扎半晌,好容易被救上来后,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何落水。

那时的他只是一直紧紧握着穆染的手。

就算整个人已经高烧不退,迷糊中也不愿放开她。

及至寝殿中无人时,稍稍恢复神智的穆宴才睁着有些迷蒙的双眼,看着因他而不得不留在殿内的人。

“皇姐,你为何不救我?”

彼时的穆染沉默了许久。

她说,自己不是不救,只是未来得及。

那时穆染还未知晓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孩子真正的面目,因此看着对方烧得通红的双颊,她心中生出了些许内疚。

她想,若是当时她去的再快些就好了。

因着这点内疚,之后的日子里,她很是认真照顾了对方一些日子。

那段时间,算是两人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融洽的日子了。

后来穆染才听得说,原来穆宴是被人推下水的。

推他下水的那人,是十一皇子。

那个生母是李婕妤,年仅六岁的皇子。

十一皇子年纪小,动手推自己长兄不过因着对方是太子,得先帝宠爱,心中不忿,又因着孩童心性,母妃溺爱,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在同太子交谈时,一时起了口角,竟不管不顾地直接将对方推入水中。

若非那时有人经过,救了穆宴,只怕会出大事。

这事之后,李婕妤被废,十一皇子彻底失宠。

穆宴虽受了惊吓,烧了一段时日,但他反而心情愉悦。

因为他终于感受到了穆染对他的关心。

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撬开穆染冷漠的外壳,得到这个人的一点真心。

也是那时,他第一次跟穆染说了那些话。

“亲属血缘其实最不牢靠,也许平常人家还信这些,可孤是不信的。今日十一弟会因为一点口角将孤推入水,明日为了这个太子之位,也许会给孤下毒也未可知。”

穆染原以为对方只是因着落水一事暂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及至日后,对方的所做作为,才让她意识到,原来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了现在。

那个象征帝王之位的御座,穆宴随意地便让穆染坐下。

在处理那些折子时,他也从未想过其它。

似乎丝毫不在意折子上的内容被穆染瞧去了会怎样。

他只是认真地,翻开一封封折子,看完后再提笔落字,接着将批阅完的折子放在另一边。

整个过程中安静极了。

穆染也没开口。

她坐在对方身边,连呼吸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穆宴终于感到有些累了时,他停下了笔。

“皇姐,朕累了。”他说着,头稍稍一歪,便靠在对方削瘦的肩上,同幼时一样。

如果说,穆染刚来时,对方表现的更像个帝王,那此刻的穆宴则偏向孩童。

他仿佛还没长大,就连说“累了”的语气都跟先时并无差别。

可穆染却不会再被他蒙蔽了。

她清楚知道,身边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眼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越是可怜,越是危险。

而得不到她的回应后,穆宴最终慢慢抬起头,忽地笑了声。

“皇姐好冷淡。”

这声音中带着埋怨,可他的眼神却落在穆染鬓边。

“这是朕送给皇姐的那套妆面?”

他仿佛才发现一样。

穆染终于说了来紫宸殿后的第一句话。

“是。”

这声音清冷短促,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穆宴听到了。

他于是显得有些兴奋。

“以前从未见皇姐戴过,朕还以为你不喜欢。”

实际上,以前他送给穆染东西,除非他一再要求对方,否则穆染向来是当做没有的。

如今穆染肯主动戴上这头面来见他,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姐你瞧。”他的修长的指尖从御案上的一角摸出一道制书来,然后展开,“这是朕叫人拟的旨,只差盖印,便能下发至门下省。”

那道制书缓缓在穆染跟前打开,那上面所写,同穆宴昨夜说的一模一样。

她正要开口,便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对方忽地握住。

“这印便由皇姐来盖吧。”

说着,穆宴拿起一旁的皇帝行宝,塞到穆染手中,接着在对方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握着对方的手,将那印盖了下去。

这道追封诏书,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彻底生效。

穆染看着眼前的制书,思及母亲曾经是话,一时间整个人思绪有些恍惚。

她想。

母亲最终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尽管晚了这么久。

“皇姐,你开心吗?”穆宴有些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浸在回忆里的穆染下意识点头。

“皇姐高兴便好。”穆宴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他忽地道,“今夜皇姐要晚些休息,朕有些忙,可能会晚点才来找皇姐。”

指尖忽地一顿,穆染整个人从回忆中醒来。

接着,掌心中握着的皇帝行宝猛地落在桌上,发出低沉而刺耳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