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里的汽车已经恢复原状。然而我没有尝试在方向盘前坐下,检查一下俄罗斯机械师经手后的苦难深重的发动机能不能转动。我悄悄溜进屋子,侧耳倾听——岳母已经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躺下睡觉了,外面的房间里有一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打开门,进了屋。
“一切都顺利吗?”斯维特兰娜问。不过,她声音中的疑问语气只有一点点。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敏感,不用多说。
“还算顺利,”我点点头。我看了看娜久什卡的床——女儿睡得很熟。“变形人没有找到。同老巫婆谈了话。”
“讲讲吧,”斯维特兰娜说。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一本大部头书《姆米矮子精》。或许是念给娜佳听的——临睡前听什么她都无所谓,哪怕是材料力学的课本也行,只要是妈妈的声音就好。或许是她自己打算在临睡前拿一本好书翻翻,休息一下。
我脱掉鞋子,换下外衣,坐到她身边,开始讲述。当我复述老巫婆讲的“妻子施魔法”这句话时,斯维特兰娜甚至慌了神。
“绝对没有!”她无可奈何地喊道。“问问格谢尔……他明白我的任何咒语……我脑子里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我安慰她说。“老巫婆承认,她撒了谎。”
“不过也不对,想法是有的,”斯维特兰娜忽然冷笑了一声,“思想怎么回避得了……不过这是因为一时糊涂,不必当真。这是我跟奥莉加在议论男人时说的……在很久之前。”
“你惦记巡查队吗?”我忍不住问道。
“惦记,”斯维特兰娜承认。“咱们别说这个了……安东,你是好样的!黄昏界的第三层你进去了吗?”
我点点头。
“第一等级……”斯维特兰娜没有把握地说。
“超出自己力量的事情是做不到的,”我反驳说。“第二等级。正经的第二等级。我的极限。这个咱们也别说了,好吗?”
“咱们还是来谈谈老巫婆吧,”斯维特兰娜笑了起来。“这么说她休眠过?我听说过这种休眠,不过毕竟很少见。你可以写一篇文章了。”
“送到哪里去发表?《论据与事实》报吗?宣布找到了在莫斯科郊外的林子里休眠了六十年的老巫婆吗?”
“送到守夜人巡查队通讯员那儿去,”斯维特兰娜建议。“总之,我们应该出版自己的报纸。给人类看的应该是另一个文本……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专业性很强的东西也行。《俄罗斯水族馆通报》,比方说用这样的刊名。上面介绍怎样繁殖雀鲷鱼,并在室内装置水族馆设施。”
“你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知识的?”我感到惊讶,打住话头。我回想起来,她的第一任丈夫,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是个养观赏鱼的爱好者。
“别大惊小怪,我只是回忆起来罢了,”斯维特兰娜皱了皱眉头。“无论是谁,哪怕是弱小的他者,都应该能看到报纸上真正的文字。”
“我已经想好了第一个小标题,”我说。“《为先进的魔法干杯》。还要故意拼错‘先进’这个词的首字母。”
我们俩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把那个法器拿出来吧,”斯维特兰娜请求说。
我伸手拿来衣服,取出包在手帕里的梳子。坦白说:
“我看不出这把梳子有什么魔法。”
斯维特兰娜把梳子拿在手里几分钟。
“怎么样?”我问。“应该怎么办?朝身后扔去,那里就会长出一片林子来吗?”
“你什么也不必看出,”斯维特兰娜微笑着说道。“问题不是在于力量,那是老巫婆取笑你。也许,甚至连格谢尔也什么都看不出……这不是给男人的东西。”
她把梳子拿到头发跟前,开始从容不迫地梳起头发来。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想象一下……夏天,炎热,疲劳,夜里睡不着,整天工作……然后——在凉水中洗澡,有人给你按摩,你吃了美味的食品,喝下一杯优质葡萄酒。你觉得心旷神怡……”
“是可以改善自我感觉吗?”我明白了。“消除疲劳?”
“仅仅对女人而言,”斯维特兰娜笑了起来。“这梳子古老,大约有三百年了,至少。看来这是某个强大的魔法师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礼物。也许,还是个人类的女人……”
她看了看我——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温柔地说:
“它还应该可以让女人变得更有魅力,令人倾倒,难以抗拒。你觉得有效吗?”
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目光一扫,熄灭了小灯。一道魔法屏障消除了我们所有的声音,这是斯维特兰娜自己布下的。
我很早就醒来,还不到早上五点。不过,感觉好极了,完全是精神焕发——就像女主人用魔梳得意地梳过头似的。我想获得伟大的成就。还想饱饱地吃上一顿早餐。
我没有叫醒任何人,悄悄地在厨房里翻寻着,找到一个长面包,切下两片,发现一小袋切片灌肠。还倒了一大杯家酿克瓦斯——然后我带着所有这些东西出去了。
天已经亮了,但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赶着去挤晨奶——牛棚已经空了五年。总之,没有人赶着要去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坐到很久很久以前就荒芜的不结果的苹果树底下的草地上,吃了一个很大的自制三明治,喝了克瓦斯。为了好好享受一下,我从房间里拿来了那本《富阿兰》——用魔法从窗口里拿出来的。我指望岳母还在睡觉,没有发现有东西飞出去。
吃第二个三明治时我埋头在看书。
我告诉你们,看书非常有意思!
在作者写这本书的那个时代还没有那么多高深的词汇——没有任何“基因”、“突变”和其他生物学上的难题,现在人们试图用它们来论证他者的天性。而编这本书的全体女巫——作者有五名,按名字排列——使用“近巫性”、“改变天性”以及诸如此类的词语。
顺便说一句,作者中包括阿琳娜,这一点老巫婆昨天谦虚,没告诉我!
起初女巫学者长时间讨论他者的天性。她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每个人身上都有对“近巫性”,这种“近巫性”的等级因人而异。一个人所能接受充盈天地间的魔法的自然级数,可以以点数来计。要是一个人的近巫性比高于周遭魔法世界的水准,那么他就是最普通的人!无法进入黄昏界,只能偶尔由于魔法的自然级数的某些变动,感觉到某些奇怪的东西。要是一个人身上的近巫性低于周围的魔法环境,那么他就能够利用黄昏界!
这话听起来十分令人费解。为自己着想我常常这么认为:他者是拥有较高魔法能力的人。而这里听到的观点却恰恰相反。
不过,可以举个例子进行有趣的类比:假定全世界的气温是三十六度半。那么大多数人的体温都高于这个水准,于是把自己的体温贡献出来,“让大自然变暖”。可是那些不知为什么体温低于三十六度半的少数人将会获得体温。一旦有不断增强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们,他们就会吸收利用,与此同时,体温较高的人们就会无意义地“让大自然变暖”……
有趣的理论。我知道几种关于我们的出身以及同人类的差别的说法。这种说法以前从未听说过。其中有一些令人难堪的东西……
其实有什么差别呢!结果没有改变!有人类,有他者……
我继续往下读。
第二章写的是:“魔法师和女魔法师”与“巫师和女巫”之间的差别。原来,那个时代“巫师”这个词不是用来称呼黑暗巫师的,而只是指“男性巫婆”,他者是指那些喜欢使用法器者。文章很有意思,我觉得作者恰恰是阿琳娜。主要论点是,本质上的差别不存在。女魔法师直接利用黄昏界,从中汲取力量,完成各种魔法活动。女巫则要先创造某些“稀罕东西”,这些东西积聚了黄昏界的力量,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立工作。女魔法师和魔法师的优势是——他们不需要任何仪器、权杖和指环、书籍和护身符。女巫和巫师的优势是——成功地创造了法器之后,他们能够把相当多的力量积聚在里面,这种力量是一瞬间从黄昏界中获取的——极其困难。结论自然而然就得出了,这里仿佛有阿琳娜的旁白:一个明智的魔法师不会轻视法器,一个聪明的巫师总是努力学会直接借助黄昏界来工作。按作者的看法,“再过一百年我们就会看到:最伟大、最傲慢的魔法师不会鄙视使用护身符,而最正统的女巫不会认为进入黄昏界是自己吃亏”。
好啊,预测百分之百地应验了。守夜人巡查队里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魔法师。不过法器我们常常使用……
我去了一趟厨房,又为自己做了两个三明治,倒了克瓦斯。我看看手表——早上六点。不知从哪里开始传来狗吠声。可是村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第三章涉及他者进行的大量尝试——把人类变成他者,通常对类似的他者活动往往是由爱情或者利益驱动的,还有人类的企图,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了真相的人类被变成了他者。
书中详细分析了朱利·德·雷泽的故事,他是圣女贞德的侍从。贞德是个非常弱小的黑暗使者,“七级女巫”,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做出大部分可以谓之高尚的举动。书里还非常模糊地记述了贞德的死亡,甚至有暗示,她转移了宗教法官的注意力,从火堆中死里逃生。我断定这一点是可疑的:贞德违法了条约,用自己的魔法去干涉人类的生活,因此她被处决时我们的宗教法官也到场了。宗教法官的注意力是转移不了的……而可怜的朱利·德·雷泽的故事写得要详细得多。可能是因为爱情,可能是由于任性和莫名的冲动,贞德把有关他者的事情全都讲给他听了。于是这位被赋予了勇气和崇高理想的年轻勇士断定能够从普通人——年轻人和健康的人身上夺取魔力。为达到目的只要折磨他们,采取残暴的手段并求助于黑暗力量……总之,这个人决定成为黑暗使者。于是他就折磨了几百个妇女和孩子,他为此罪行(同时还为不纳税)最终走向了火堆。
文章中写得很清楚,甚至连女巫们对这样的行为也始终感到不满。她们对饶舌妇贞德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还给她的那个精神失常的侍从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不过结论是干巴巴的,脱离实际的——不能用任何方法利用人类的“近巫性”,来达到变成他者的目的。要知道他者与众不同,并不是提高了“近巫性”——像残暴和愚蠢的朱利·德·雷泽那样,而是降低“近巫性”!因此他那所有残酷的实验都只会把他变得越来越像人……
听起来让人信服。我挠了挠后脑勺。那么由此可见,我比酒鬼科利亚大叔的魔法能力要弱得多?仅仅是多亏了这一点我才能利用黄昏界?这才是关键所在。
而斯维特兰娜,可见,“近巫性”更弱?
娜久什卡理论上完全没有“近巫性”?所以黄昏界的法力一直源源不断地在流向她身上——由她取用?
好一个老巫婆,好一个老狐狸!
接下去一章里探讨的是,能不能提高大自然中力量的级数,使得大量的人类变成他者。结论是不能令人宽慰的——不能。因为使用力量的不仅是他者,他者原则上是不到时候不会使用力量的。青苔高兴地吞食着力量——它们是惟一已知生活在黄昏界第一层的植物。自然界中有更多的力量只会让黄昏界中的青苔长得更强壮……也许,在较深的几层里还有力量的其他需求者……这样力量的级数才会是个常数——我在古书里见到这个词后甚至暗自好笑。
接下去讲的,说实话,是《富阿兰》这本书的故事。这个书名来源于古代东方一个女巫的名字,她非常想使自己的女儿成为他者。女巫做了长时间的实验——起初沿着朱利·德·雷泽的道路,随后意识到错了,她开始尝试提高大自然中力量的级数……总之——沿着所有错误的方向走下来,最终她明白了,她应该“降低女儿的‘近巫性’。”她进行了尝试,据说,在《富阿兰》中有记载。情况变得复杂是因为在那个年代“近巫性”的性质是个未知数——不过,在书籍出版的那一年也好,现在也好,情况丝毫也没有变化。但是女巫毕竟用尝试和犯错的方法获得了成就,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他者!
对女巫来说不幸的是她伟大的发明使所有他者都十分感兴趣,无一例外。那时候还没有和约和巡查队,没有宗教法庭……总之——所有听说了这个奇迹的人都纷纷跑去拿这个魔法指南。有段时间富阿兰和她的女儿成功击退了袭击,可见,本来就强大的女巫不仅把女儿变成了强大的他者,而且也增强了自己的力量。伤心的他者联合组成了一支魔法师大军,不分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大家行动一致地发起进攻,在可怕的战斗中消灭了女巫一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富阿兰绝望地拼死搏斗,甚至把自己的仆人变成了他者……那些人虽然获得了力量,但是过于慌张和笨拙。只有一个仆人,显然比其他人聪明,没有火中取栗,而是拿了书溜之大吉。获胜的魔法师发现女巫的“实验室日志”不见了,(实际上《富阿兰》只不过是女巫的实验室日志),逃跑者的踪迹已经消失。接下去他们长时间地寻找这本书,但是白费劲。后来有人声称他见过逃跑的仆人,此人已成了相当强大的他者,还说他见过和翻过这本书。一些伪造的书应运而生——其中一部分是女巫的狂热追随者创作的,一部分出自敢于冒险的他者之手。所有版本都被仔细地检查过,并有明文记载。
最后一章论述的主题是:“《富阿兰》虚构了什么?”女巫确实获得了成功,作者们并不怀疑,不过她们认为这本书无可奈何地遗失了,结论是伤感的——发明显然是如此偶然和不同寻常的,以至于无法猜出它的实质。
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简短的总结——要是《富阿兰》这本书直到今天还存在,那么每个他者的义务就是立刻消灭它,“根据众所周知的原因,尽管有太多的诱惑,还有个人利益的驱使……”
啊呀,这些黑暗使者!他们是多么善于保存自己的实力啊!
合上书后我在院子里散步。我再次瞧了一眼棚子,还是没有听到汽车发动机发动的声音。
富阿兰和她的书存在过。老巫婆对此深信不疑。我不觉得其中有故弄玄虚的可能性,但内心深处我对她是不相信。
可见,从理论上说把人变成了他者是可能的——行了!
那么发生在“阿索”的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格谢尔和奥莉加的儿子是人——他者通常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伟大的宗教法官无法找到他。一旦找到——就把他变成他者,然后又导演了整出戏……他们甚至连宗教法庭也敢欺骗。
我躺到吊床上,拿出随身听,开启了随机播入,闭上眼睛。我想从人世间中摆脱出来,用某些无意义的东西把耳朵塞住……
可是我不走运。放出的是《野餐》。
不,不,我顾不上笑,
没有窗户,门被大水冲倒;
伟大的宗教法官本人,
亲自前来将我拷问。
宗教法官坐下来,
斟酌着诱供的方法;
“你要是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都交代,
“你心里也会感到松快。”
他,也许想知道我的秘密,
仿佛要打开一只普通的箱子,
他只知道:即使是最空的空箱子里,
也会有两层箱底,也会有两层箱底。
我不喜欢这样的巧合!甚至最普通的人也可能对现实产生影响,他们只是不善于支配自己的力量罢了。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熟悉的——你等的公交车非常及时地驶近或者迟迟不肯露面;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恰好契合你的心境;电视里传出人的声音,你刚好在想他们……顺便说说,有一个理解的最简单的方法让你了解自己是否与他者接近。要是一连好几天你偶尔一瞥电子表,发现指针指向的都是11:11、22:22或者00:00这些数字——那就意味着你同黄昏界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在这些日子里千万别忽视你的预感和推测……
不过这全都是人类的琐事。在他者那里这种关系——正如在人类那里一样是无意识的——表现得要充分得多。我非常不喜欢的是,关于伟大的宗教法官的歌曲恰恰是现在播出……
要是还有一点力气,
我会对他说:“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是什么力量主宰着大地;
“迷宫一般的漫漫长路,
“把我的双脚束缚”……
宗教法官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无可奈何空手而归。
他,也许,想知道我的秘密,
仿佛要打开一只普通的箱子,
他只知道:即使是最空的空箱子里,
也会有两层箱底,也会有两层箱底。
啊哈。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力量主宰着大地……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睡着,斯维塔……”我说,睁开了眼睛。
宗教法官埃德加尔摇了摇头,冷冷地笑了笑。我读懂了他的唇语:“对不起,安东,不过,我不是斯维塔。”尽管天气闷热,埃德加尔却穿了一身西服,系着领带,蹬着一双黑色漆皮鞋,上面一尘不染。他这身城里人的装束看起来并不显得怪诞。这就是波罗的海沿岸的血统!
“干吗?……”我从吊床里跌出来,大声呵斥。“埃德加尔?”
埃德加尔耐心地等待着。我从耳朵里摘下耳塞,喘了一口气,说:
“我在休假。根据条例,在非工作时间打扰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
“安东,我只是顺便来串串门,”埃德加尔说。“您反对吗?”
我对埃德加尔并没有恶感。他永远也成不了光明力量,不过他投奔宗教法庭这件事使我对他产生了敬意。埃德加尔想要跟我说说话——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同他见面。
不过不是在别墅,不是在斯维塔和娜久什卡的度假地!
“反对,”我态度生硬地说。“要是您没有公务命令的话,请离开我的领土!”
我还用十分怪诞的动作指着歪斜的木头栅栏。领土……嘿,这个词儿也蹦出来了。
埃德加尔叹了一口气。他慢腾腾地把手伸到上衣口袋里去。
我知道他想拿什么。但是要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宗教法庭莫斯科分部的命令这样写着,“在公务调查允许的范围内我们吩咐莫斯科城守夜人巡查队工作人员、光明力量二级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对三级宗教法官埃德加尔予以最大的协助”。宗教法庭真正的命令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现在不知为什么我注意到几个小的细节——宗教法官在继续使用过时的“级别”评估力量。毫不客气地使用“我们吩咐”之类的词语,而且甚至在正式文件中也互相之间直呼其名。
后来我发现了最主要的东西——下面有守夜人巡查队的印章和格谢尔的带花笔道的亲笔签字:“我了解,我同意。”
真没想到!
“要是我拒绝呢?”我问。“您要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吩咐’我。”
埃德加尔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那张公文,说:
“我们的女秘书已经年满三百了。不要感到委屈,安东。这只不过是古老的术语。就像‘级别’一样。”
“互相之间直呼其名,不提姓也是老传统吗?”我进一步问。“真有意思。”
埃德加尔不解地瞧了一眼那张公文,又皱了一下眉头。他一开始拉长元音,然后恼火地说:
“真——是个母——夜叉……她把我的姓给忘了,自尊心又不允许她来问。”
“那么我就有理由把命令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我用目光在这块地方搜寻垃圾堆,但是没找到。“或者扔到茅房去。命令中没有写到你的姓,可见它不合法。对吗?”
埃德加尔一声不吭。
“要是我拒绝协助会有什么后果?”我又问。
“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埃德加尔愁眉苦脸地说。“即使我带来新的命令。向你的顶头上司投诉,让他来决定给你什么惩罚。”
“这样的话,严肃的公文不就成一张求助书了吗?”
“不错,”埃德加尔点点头。
我对局势很得意。可怕的宗教法庭,那个被新人们用来互相吓唬的机构,原来本身就如同一个掉了牙的母夜叉!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我在休假,你明白吗?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在休假。还有岳母。我现在不工作。”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您拜访阿琳娜,”埃德加尔不动声色地说。
我这是活该。谁叫我放松警惕的!
“这属于我直接负责的公事,”我反驳说。“保护人类,监督黑暗力量。随时随地。顺便问一句,宗教法庭怎么会知道阿琳娜的?”
轮到埃德加尔得意和摆架子了。
“格谢尔告诉我,”他终于开口说道。“您昨天打电话给他,向他汇报情况,对吗?因为局势发生了变化,格谢尔认为他有责任提醒宗教法庭,以证明我们之间永远不变的友好关系。”
莫名其妙!
如果老巫婆跟格谢尔儿子的事情有一点牵连……看来,是没有牵连吧?
“我该打个电话给他,”我说,并抗议似的朝房子走去。埃德加尔顺从地留下来,站在吊床旁边。不过,他瞟了一眼塑料椅子,认为椅子不够干净。
我把手机拿到耳旁,等待着。
“喂,请说吧,安东。”
“埃德加尔到我这里来了……”
“是的,我知道,知道,”格谢尔心不在焉地说。“昨天你向我汇报后,我认为必须向宗教法庭报告老巫婆的情况。要是他想叫你帮忙——那就帮助他。要是不想的话——那就把他打发得越远越好。他的命令写得不正确,你发现了没有?”
“发现了,”我瞟着埃德加尔,说道。“头儿,那些变形人怎么样?”
“我们要调查一下,”格谢尔稍作停顿后回答说。“暂时还没有结果。”
“还有,关于那个老巫婆……”我瞟了瞟那本讨论《富阿兰》的书。“老巫婆那儿一本有趣的书被我征用了……《富阿兰——谎言还是真理?》。”
“看吧,看吧,”格谢尔温和地说,“要是你能找到真正的《富阿兰》——那你就得到无价之宝了。你说完了吗?安东?”
“说完了,”我说。格谢尔关了机。
埃德加尔耐心地等待着。
我走到他跟前,装模作样地停顿了一下,问道:
“您进行侦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要求我做的?”
“您能不能协助我,安东?”埃德加尔由衷地高兴起来。“我的侦查涉及您发现的那个老巫婆阿琳娜。我要求您带我去找她。”
“宗教法庭要找老太婆干吗?”我感兴趣起来。“我没有发现任何犯罪的迹象。甚至守夜人巡查队那边也没有发现。”
埃德加尔踌躇起来。他想撒谎——与此同时他又明白,我能够觉察出谎言。在力量方面我们俩大致不相上下,即使他带着宗教法官的小道具也未必能显示出威力。
“她与一些老案子有关,”黑暗巫师承认,“从三十年代就开始了。”
我点点头。一开始我就被关于凶恶的内务人民委员会方面的侦查故事搅得心神不定。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农民们会偷偷地尝试去惩罚老巫婆。这大有问题。低级他者的鬼把戏他们还能对付。但是对于这么强大的老巫婆就未必……
“好吧,咱们走吧,”我同意说。“您想吃早餐吗?埃德加尔?”
“好吧。”魔法师没有客气,“不过……您的夫人不会不同意吧?”
“我现在就向她请示,”我说。
早餐吃得很有意思,宗教法官老是觉得不自在,笨拙地试图开玩笑,对斯维特兰娜和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说恭维话,模仿娜久什卡说话,对家常的煎蛋赞不绝口。
娜久什卡是个聪明孩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埃德加尔叔叔”,摇摇头,说道:
“你是另外一种。”
然后她就一直待在母亲身边,再也不离开。
埃德加尔的来访让斯维特兰娜感到很有趣。她对埃德加尔提了一些无恶意的问题,她回想起了“镜子事件”,总的来说,她举止大方,就像对待同事和好朋友那样。
然而,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见到埃德加尔后欣喜万分。她欣赏他的穿着打扮、说话风度,甚至对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的姿态赞叹不已。好像其他人吃东西都是用手抓似的。埃德加尔断然拒绝“喝一小杯酒开开胃”,这件事使得教训的目光投到了我身上,好像早上我通常都会喝两杯伏特加似的。
我和埃德加尔吃得饱饱的上了路,不过我们都稍稍有点恼火。我恼火的是岳母的欣喜,他好像是对岳母的殷勤不高兴。
“您可以讲讲对老巫婆有什么不满吗?”我们走到林子边上时我问。
“我们不是同饮了结谊酒吗,”埃德加尔提醒说。“我们还是互相以‘你’相称吧?或者我的新工作……”
“不比在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差吧,”我冷笑了一声。“我们就以‘你’相称吧。”
埃德加尔对此十分满意,没有再磨蹭。
“阿琳娜是一个强大的、受尊敬的女巫……在他们的小圈子里。你是知道的,安东,每个团体内部都有自己的等级。格谢尔可以随便地嘲笑维杰斯拉夫,可是在吸血鬼内部——他是最强大的。在女巫当中阿琳娜的地位也大致相当。她的地位是最高的。”
我点点头。我的新相识可真不简单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守日人巡查队多次叫她去工作,”埃德加尔继续说。“态度非常坚决,就像您争取斯维特兰娜那样……不要感到懊恼,安东!”
其实我并没有感到懊恼。
“老巫婆断然拒绝。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她的权利!况且在某些情况下她同意暂时合作。不过上个世纪初,十月革命刚结束那会儿,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犹豫不决。我们进入了林子,我略带故意装出的信心,领着埃德加尔向前走。这位黑暗巫师的城里人装束此刻显得有点怪诞,他毫无畏惧地通过灌木和水沟,甚至连脖子上系着的领带也没有松开……
“守夜人和守日人巡查队当初为了争取社会实验的权利进行过斗争……”埃德加尔说。“共产主义,众所周知,是光明力量凭空虚构出来的……”
“那是黑暗力量肆意歪曲,”我忍不住说道。
“别争了,安东,”埃德加尔委屈地说。“我们什么也没有歪曲。人类自己会选择建设什么社会!所以我们要求阿琳娜合作。她同意完成……某些任务。黑暗力量也好,光明力量也好,都有各自的利益,甚至老巫婆也有。每一方都同意完成……任务。每一方都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宗教法庭监视着,但找不到借口插手。不管怎样,一切都是经双方巡查队达成协议后才进行的……”
有趣的新闻!这究竟算什么任务,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会一致同意?
“这个任务阿琳娜完成得十分漂亮,”埃德加尔继续说。“她甚至得到了巡查队的嘉奖……光明力量,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给了她二级黑暗魔法的使用权。”
事关重大。我点点头,开始了解宗教法庭的情况。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宗教法庭对阿琳娜行动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埃德加尔冷冰冰地说,“他们起了疑心,怀疑她的工作是受一方的影响,她的行动是为了这一方的利益。”
“这一方是谁?”
“光明力量,”埃德加尔闷闷不乐地说。“老巫婆帮助光明力量——这不可思议,对不对?正因为如此,她才好长时间都没有被怀疑,不过背叛的间接迹象真是太多了……宗教法庭把阿琳娜叫去……要跟她谈谈。她一下子就失踪了。寻找了一段时间,但是在那个年代,你知道……”
“她干出什么事了?”我问,并不指望一定会得到答复。
可是埃德加尔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干涉了人类的意识……进行道德重整。”
我嘿嘿一笑。黑暗力量在这件事上会有什么好处?
“你觉得奇怪?”埃德加尔嘟哝说。“你想象得到道德重整是怎么回事吗?”
“我甚至都实施过,对我自己。”
埃德加尔不知所措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点点头说:
“是啊,那还用说。那么解释起来就不难了。道德重整——是相对的过程,而不是绝对的。世界上无论如何都是没有道德标准的。因此道德重整迫使人做事情要绝对合乎道德,不过只是基本的道德。说得无礼一点,食人族巴布亚人并不认为吃掉敌人是犯罪,他们完全心安理得地继续着自己的吃人行径。而道德不允许他们做的事情,他们当真从此不再做。”
“我知道,”我说。
“因此,这个道德重整并不完全是相对的。人类……有很多你想必已经听说过了,不过名称对事情并不重要,他们的意识中给灌输进了共产主义思想体系。”
“共产主义建设者的道德准则,”我嘿嘿一笑。
“当时这个准则还没有被虚构出来,”埃德加尔非常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是某个类似的东西,假定是这样。这些人的行为完全符合标准——共产主义道德宣扬的标准。”
“我能够明白,守夜人巡查队在这件事上会有什么好处,”我说。“共产主义的行为准则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那么黑暗力量的好处呢?”
“黑暗力量想证实,强加在人家头上的没有生命力的道德标准不会带来任何好的结果。实验的牺牲品或者发疯,或者死亡,或者开始跟道德重整背道而驰。”
我点点头。好一个实验!这哪能跟残害人体的纳粹医生相比!这里躺在手术刀下的是人的灵魂。
“你对光明力量的行为感到愤怒吗?”埃德加尔谄媚地说。
“不。”我摇摇头。“我相信,这些人没有恶意,并且希望这样的实验会有助于建设一个新的幸福的社会。”
“你不是苏联共产党员吧?”
“我只是少先队员。好了,我现在明白了实验的实质。可是为什么做实验恰恰要老巫婆来参加呢?”
“在这种情况下用巫术要比用魔法经济得多,”埃德加尔解释说。“上千个人成了实验对象——各种年龄、各种社会地位的都有。你知道,把魔法聚集起来需要多少力量啊!而老巫婆善于通过灌迷魂汤来解决所有事情……”
“掺在水管里吗?”
“掺在面包里。她被安排在面包厂工作。”埃德加尔冷笑道。“她建议采用新的工艺来烘烤面包——掺进各种花草。甚至还因此而得到了奖金。”
“清楚了。可是阿琳娜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埃德加尔扑哧一笑,他灵活地跳过一棵砍倒的树,瞧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怎么啦,安东?谁不想用这种力量的魔法来解解闷,而且这件事是巡查队和宗教法庭都同意的!”
“假定是这样……”我嘟哝道。“这么说,实验……结果呢?”
“果然不出所料,”埃德加尔说,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嘲讽的神情。“有些人发了疯,成了酒鬼,自杀了。另外一些人被镇压了——因为过于信仰理想。还有一些人找到了规避道德重整的办法。”
“黑暗力量的观点占了上风吗?”我大吃一惊,甚至停住了脚步。“不过与此同时宗教法庭认为老巫婆歪曲了咒语——按光明力量的指示行动吗?”
埃德加尔点点头。
“胡说,”我说,继续向前走。“完全是胡说八道!黑暗力量实际上只是维护自己的观点。可是您却说——光明力量错了!”
“不是所有的光明力量,”埃德加尔不动声色地说。“有一个……可能是小团体。为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宗教法庭不满意。实验的清白被玷污了,力量的平衡动摇了,一个蓄谋已久、莫名其妙的阴谋开始了……”
“啊哈,”我点点头,“既然有阴谋——我们就把一切都归咎于格谢尔。”
“我没有说出任何名字,”埃德加尔连忙说。“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能够提醒的是,尊敬的格谢尔当时在中亚工作,因此,要他对一切负责是可笑的……”
他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回想起了不久以前发生在“阿索”的事情吧?
“可是您想弄清楚真相吧?”我问。
“一定要弄清!”埃德加尔斩钉截铁地说。“强迫一千个人加入光明力量的阵营——对守日人巡查队而言,这是犯罪。所有这些人都在遭受折磨——对守夜人巡查队而言,也是犯罪。宗教法庭允许的社会实验被破坏了——这同样是犯罪。”
“明白了,”我打断他的话。“好啊,我也非常不喜欢这个故事……”
“你会帮助我弄清真相吗?”埃德加尔问,笑了一笑。
“对,”我毫不犹豫地说。“这是犯罪。”
埃德加尔伸出一只手,我们互相握了手。
“还要走多远?”宗教法官问。
我环顾四周——兴奋地认出了熟悉的一块空地的轮廓,昨天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一大片蘑菇。
然而,今天什么蘑菇也没有剩下。
“已经很近了,”我安慰黑暗巫师。“但愿女主人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