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的组合——一个守日人巡查队的小吸血鬼,两个宗教法官和一个光明魔法师。
大家安静地待在一套很大的空房子里,等待着微波炉里的水沸腾,好冲速溶咖啡。我甚至允许科斯佳进来了,此刻他坐在以前坐过的那个窗台上,不过是在窗台的内侧。
只有维杰斯拉夫一个人坐不住。
“我不习惯俄罗斯了,”他若有所思地在窗边踱步,说道。“不习惯了。认不出这个国家了。”
“的确,国家变了!建起了新房子、公路……”我兴奋地开口说起来。
“别说讽刺话了,巡查队员,”维杰斯拉夫打断我的话。“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守纪律的他者在你们的国家只存在过七十年,那时候甚至巡查队员彼此间也都以礼相待……”
“不过现在一切都好像从链子上挣脱了吧?”我有远见地说。
维杰斯拉夫不吱声。
我感到羞愧。不管他以前是谁,这个来自宗教法庭的布拉格吸血鬼。今天他可是啪啪地拍溅着水珠,一头钻进了肮脏的水洼里。我第一次看到宗教法官出丑。甚至格谢尔……并不是要他怕他们,但是他不能小视不可抗拒的力量。
一下子表演得过火了。轻松而优雅。
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吗?宗教法官成了第三方……只有一方在耍阴谋吗?黑暗力量、光明力量和宗教法庭?
或者黑暗力量、光明力量和黄昏界?
玻璃茶壶里的水沸腾起来,我把开水倒在窗台上放着的几个杯子里。摆出了咖啡、方糖、小包装牛奶。
“戈罗杰茨基,你明白吗?今天和约被破坏了?”维杰斯拉夫冷不丁问道。
我耸耸肩。
“你不必回答,”维杰斯拉夫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中某个人挑起宗教法庭采取轻率的行动,从而得到把一个普通人吸收到光明力量阵营中去的权力。我不认为,这会给守夜人巡查队带来很多好处。”
我也有同感。铁木尔·鲍里索维奇不会去学习如何利用黄昏界的力量。他会长命百岁,会有机会使用小小的魔法,发现事业上的竞争对手的密谋,躲开子弹……他有这个本事。还有,也许他的公司会把大笔款项转拨到守夜人巡查队的账户上。他会变得更善良,开始从事慈善事业……承担抚养动物园的白熊和十个保育院孤儿的义务。
不管怎么说,为此跟宗教法庭闹矛盾都不值得。
“可耻,”维杰斯拉夫用痛苦的声音说道。“利用职位达到个人目的!”
我不由得扑哧一笑。
“有什么可笑吗?”维杰斯拉夫警觉起来。
“我觉得格谢尔是对的。您确实是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太长了。”
“这么说,你认为一切都正常喽?”维杰斯拉夫问。“没有理由气愤?”
“一个人,即使不能算世界上最好的人,成了光明力量的一员。”我说。“现在他不会对任何人作恶了,而是恰恰相反。那么我何必要气愤呢?”
“别说了,维杰斯拉夫,”埃德加尔轻声说。“戈罗杰茨基什么都不知道。他太年轻。”
维杰斯拉夫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忧郁地说:
“我觉得,你跟其他那些光明使者不同。你看重的是实质,而不是形式……”
这下我火了:
“是的,我看重实质,维杰斯拉夫!实质就是:你是吸血鬼!而你,埃德加尔,是黑暗巫师!我不知道,你们从什么事上看出和约被破坏,但是我相信,你们不会对扎武隆提出什么要求!”
“光明魔法师……”维杰斯拉夫漫不经心地说。“光明力量的信徒……我们只是要维持平衡,明白吗?连扎武隆也会受到法庭审判,要是他打算干这种事的话!”
但是现在我已经停不下来。
“扎武隆作恶多端,他企图杀害我妻子,他企图杀害我。他不断地把人引向黑暗力量一边!你说,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做了不正当的事,耍了诡计吗?那么这可以说是不正当,但却是正确的!每当有人以诡计来应对阴谋时,你们总是愤愤不平……又有什么办法,一切准则还不都是说变就变。开始公平地玩一把吧!”
“你眼里的正当跟我们认为的正当是两码事,”埃德加尔脱口而出。“维杰斯拉夫,咱们走吧……”
吸血鬼点点头,放下没喝完咖啡的杯子。
“谢谢你的咖啡,光明使者。我把进来的邀请还给你。”
两个宗教法官离开了。只剩下沉默寡言的科斯佳,他坐在小凳子上在把咖啡喝完。
“卫道士,”我气呼呼地说。“是不是你也认为他们是对的?”
科斯佳笑了起来:
“不,为什么呢?他们活该。早就该打掉宗教法官的傲气……我感到遗憾的只是,做这件事的是格谢尔,而不是扎武隆。”
“格谢尔什么也没有做,”我固执地说。“他发过誓,你听到没有?”
科斯佳耸耸肩:
“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把一切都搞定的。不过这是他的阴谋诡计。扎武隆决定静观其变并不是无缘无故的。狡猾,老狐狸真狡猾……你知道什么事情让我觉得奇怪吗?”
“什么事?”我警觉地问。科斯佳的支持好像并没有鼓舞我。
“总的来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我们在搞阴谋,把我们需要的人拉到我们这一边。你们好像也一样。格谢尔想让儿子成为光明力量的成员——他这么做了。好样的!我没有任何意见。”
科斯佳微笑着。
“你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谁是正确的?”我问。
“你指什么?”此刻科斯佳警觉起来,他预料有圈套不是没有根据的。
“你倒是回答呀。”
“我们是正确的,”科斯佳怀着爱国心说道。“顺便说说,有几个吸血鬼和变形人参加过这场战争!其中两个甚至还获得了英雄金星勋章!”
“为什么正确的恰恰是我们?要知道,斯大林也不反对吞并欧洲。而且我们也轰炸过和平的城市,也抢过博物馆,也枪毙过逃兵……”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是正确的!因此才正确!”
“那么现在正确的是我们。而我们——是光明力量。”
“就是说,你这么认为,”科斯佳补充说。“所以你不能忍受愤怒?”
我点点头。
“哼……”科斯佳轻蔑地说。“哪怕给一个合情合理的论据也好。”
“我们不喝血。”我说。
科斯佳把杯子放到地板上,站起来。
“谢谢你的款待。我把进来的邀请还给你。”
剩下我一个人——在很大的空房子里,独自面对几杯没喝完的咖啡、敞开门的微波炉和茶壶里冷却的水……
我干吗要把水放在微波炉里热呢?只要用一个小魔法——水就会直接在茶壶里自动沸腾……我拿出手机,拨了斯维特兰娜的号码。电话没人接。大概她和娜久什卡散步去了,手机又忘在房间里……
我心里绝对没有我企图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我们究竟在什么方面有优势呢?搞阴谋,打仗还是欺骗。我需要得到答案,又一次需要。但我并不指望从聪明的格谢尔那里得到,他惯于胡编乱造。也不指望从自己这儿找到答案——对自己我已经不相信了。我需要从我信任的那个人那里得到答案。
我还应该弄明白,格谢尔是怎样欺骗宗教法庭的。
因为即使他对光明发誓,那也一定是撒谎……
那么我是为什么而战?
“但愿一切到此为止。”我刚一开口就打住了。不要发誓——在被激发后我最早学的就是这个。可是你看——几乎要失去控制了……
但愿一切到此为止。只不过是但愿。
这时门铃响了——好像有人猜到了,此刻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干。
“请进!”我隔着整个房间大声喊道,想起来门没有锁上。
房门稍稍打开了一点,拉斯的脑袋探了进来,我的这位邻居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没关系吧,没有打扰你吧?”
“别大惊小怪,请进吧。”
拉斯推门而入,四处张望着,说:
“不,你这儿还凑合……只不过得装个抽水马桶……可以再让我洗一次澡吗?现在或者晚上……我挺喜欢的。”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一串钥匙,想象着钥匙膨胀起来,裂成碎片……
我把一套新配的钥匙扔给拉斯。
“接着!”
“干吗?”拉斯仔细打量着钥匙,感兴趣起来。
“我要离开一下。你暂时在这里用吧。”
“瞧,只有正常人才搬进来住……”拉斯感到伤心。“真遗憾。你马上就走吗?”
“现在就走,”我说。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多么想见到斯维塔和娜佳。“也许,还会回来。”
“也许不回来吧?”
我点点头。
“真遗憾,”拉斯又说了一遍,走过来,“我看到你有MD随身听……拿着。”
我接过光盘。
“《打仗留下的义肢》,”拉斯解释说,“我的专辑。只不过别当着女人和孩子的面听。”
“我不会的。”我在手里摆弄着光盘,“谢谢。”
“你碰到什么难题了吗?”拉斯问,“对不起,要是你不嫌我多管闲事的话,不过你看起来非常沮丧……”
“不,没什么,”我振作起来。“思念女儿。我现在就走……妻子和她一起在别墅,可我在这里有工作……”
“神圣的工作,”拉斯称赞道。“无法分出一点精力来照顾孩子。不过母亲和她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我看了看拉斯。
“母亲对孩子总是最重要的,”拉斯像维戈茨基、皮亚杰或者其他儿童心理学家那样说道。“生物学上是这么规定的。我们男人总是要首先关心女人的嘛,而女人要关心孩子。”
铁木尔·鲍里索维奇的房子我没费口舌就获准进去了。保镖看起来完全是正常的,他们大概对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印象了。
格谢尔跟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正在书房里喝茶。很大的,甚至可以说“应有尽有”的书房里放着一只笨重的书桌,还有一大堆各种各样好玩的小摆设放在几只旧书橱的搁板上。真奇怪,怎么能把这些风格迥异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呢。铁木尔·鲍里索维奇的书房跟他父亲的办公室惊人地相似。
“来吧,年轻人,”铁木尔·鲍里索维奇对我笑了笑说,“你看,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瞟了一眼格谢尔,补充一句:
“还年轻,性子急……”
“说得对,”格谢尔点点头。“出什么事啦,安东?”
“谈话应该,”我说,“单独进行。”
格谢尔叹了一口气,看了儿子一眼。儿子站起来说:
“我去找我的那些员工了。不能让他们在那里把裤子坐破,总得给他们找点活儿干。”
铁木尔·鲍里索维奇出去了,我和格谢尔两人单独留了下来。
“喂,出什么事了,戈罗杰茨基?”格谢尔疲惫地问。
“我们可以自由交谈吗?”
“可以。”
“您不希望您的儿子成为黑暗使者,”我说,“对吗?”
“你会希望看到你的娜久什卡成为黑暗女魔法师吗?”格谢尔以问代答。
“可是铁木尔必然会成为黑暗力量的一员,”我继续说。“您需要得到权力再一次干涉他。为此黑暗力量,更准确地说——宗教法庭想必会惊慌失措,并对您儿子采取某些不法行动……”
“事情已经发生了,”格谢尔说。“就是这样,戈罗杰茨基。你想指责我什么?”
“不,我想弄明白。”
“你已经看到了,我对光明力量发过誓。以前我没有跟铁木尔见过面。我什么也没有向他许诺,没有寄过信。没有为了这些目的招来过任何人。”
不,格谢尔不坦白,也不是要哄骗我,他似乎只是在叙述这次任务的种种限制——然后满意地等待,他的学生会如何作答。
“维杰斯拉夫再提一个问题就足够了,”我说。“不过,看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过于人道了……”
格谢尔动了动眼皮,好像在排练点头似的。
“母亲。”我说。
“维杰斯拉夫很久以前杀害了他的母亲,”格谢尔解释说。“不是出于恶意。他那时还是个年轻的吸血鬼,无法控制自己。不过……打那以后他尽可能不再说出这个词。”
“谁是铁木尔的母亲?”
“档案里想必有她的名字。”
“那上面无论什么名字都可能有。会写着,铁木尔的母亲在战争结束时失踪了……不过我认识一个女的他者,从那时候起她就依附在鸟的体内。从人类的观点来看她是死了。”
格谢尔没有吱声。
“以前您真的是没办法找到他吗?”我问。
“我们确信季姆卡已经死了,”格谢尔轻声说。“这件事奥莉加不甘心。她一恢复后就继续寻找……”
“她找到了儿子。向他许下了轻率的诺言。”我结束了讲话。
“女人嘛,可以允许她们释放多余的激情,”格谢尔干巴巴地说。“甚至聪明的女人也一样。而男人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女人和孩子,合理而周密地安排一切。”
我点点头。
“你在指责我吗?”格谢尔好奇地问道。“安东?”
“我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您?”我问。“我有女儿——光明使者。我也不愿意让她投奔黑暗力量。”
“谢谢,安东。”格谢尔点点头,显然全身都放松下来了。“我很高兴,你能明白这一点。”
“很想知道,为了儿子和奥莉加您会走得多远,”我说。“您知道不知道斯维特兰娜预感到了什么?我面临什么危险?”
格谢尔耸了耸肩:
“预感——是不可靠的东西。”
“要是我决定把真相告诉宗教法庭呢,”我继续说。“我要是决心离开巡查队,去投奔宗教法庭……那会怎么样呢?”
“你不会离开的,”格谢尔说。“尽管维杰斯拉夫一直在暗示你。还有什么,安东?我觉得,你有新的问题没有说出来。”
“结果怎么会是这样,您的儿子居然是他者?”我问。“这就像是中了头彩。很少有哪个家庭里他者生出的孩子是他者。”
“安东,你要么去找维杰斯拉夫说出你的推测,”格谢尔轻声说,“要么做好准备就赶快去找斯维特兰娜。别再盘问我这件事了。”
“您别害怕,宗教法庭一切都会考虑到、弄清楚的,还有什么问题呢?”我问。
“我不害怕,三个小时以后维杰斯拉夫就会签署结束调查的文件。他们不会挑起事端。一大堆破事已经够他们忙的了。”
“对您来说成功就是再次干涉铁木尔。”我说。
我朝门口走去。
“你还有一星期假期,跟家里人一起去过吧!”格谢尔在我身后说。
起初我想自豪地说,我不需要施舍。
但我及时忍住了,没说出来。
见鬼了吗?
“还有两星期才对,”我说。“我有一个月的补假。”
格谢尔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