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们魔法师的说法,命运并不存在,可它对我却格外垂青。
在“阿索”的大厅(可不能称这个地方为入口处!)我见到了吸血鬼不敢接近的那个老太婆。她在等电梯,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按钮。
我透过黄昏界一瞧,确信:老太婆六神无主,可以说心急如焚。即使受过培训的保安在这件事上也帮不上忙——她外表看上去沉着冷静。
我果断地朝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走过去,正是朝“上了年纪的太太”走去——因为在这里用温和、善意的俄语单词“老太婆”无论如何不合适。
“对不起,我能够帮您什么忙吗?”我问。
上了年纪的太太瞥了我一眼,没有老年人通常的疑心,更确切地说她是发窘了。
“我忘了住在哪里,”她坦白说,“您是不是知道?”
“十一楼,”我说,“可以让我送您去吗?”
勉强看得出花白的鬈发在飘动,透过它们可以看见白里透红的细嫩皮肤。
“八十岁了,”老太婆说,“这个我记得……记起来很费劲,不过我记住了。”
我搀扶着这位老太太去乘电梯。一个保安朝我们走过来,但是我这位高龄的同路人摇了摇头:
“这位先生会送我……”
我这位先生就送她了。自家的门上了年纪的太太还认得出,见到后她甚至还加快了脚步。房门没有锁,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还放有家具,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活泼姑娘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伤心地对着话筒说:
“是的,在下面还看见她呢!又跑了……”
我们的出现让姑娘喜出望外。我担心的只是迷人的微笑也好,感人的关心也好,首先是针对我的。
年轻可爱的姑娘在这样的房子里像女仆那么忙忙碌碌并不是为了钱。
“玛申卡,去给我们倒茶,”老太婆的喊声打断了她的叽里呱啦,也许,她跟我一样没有感受了姑娘的真心。“拿到大房间来。”
姑娘听话地向厨房奔去,但还是又微笑了一下,并且故意用富有弹性的胸脯触碰我,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了一句话:
“她变得完全不行了……我叫塔马拉。”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作自我介绍,跟在老太婆后面去了“大房间”。好大的一个房间,里面摆着斯大林时代的旧家具,可以明显看到工艺品大师精湛手艺的痕迹。墙上分挂着几幅黑白照片——起初我也把它们当成是室内装饰画。后来我才弄清楚,照片上那个戴着飞行帽、牙齿雪白、有着惊人美貌的年轻姑娘正是眼前这位太太。
“我轰炸了德国鬼子,”太太谦虚地说,坐到一个圆桌子旁,桌上铺着一块带流苏的深红色天鹅绒台布。“你看,加里宁亲自给我授了勋章……”
在万分惊愕中我坐到了前女飞行员的对面。
这样的人最多也不过在旧的国家别墅或者破旧的“斯大林式小洋楼”里度过晚年。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住在这种高级住宅小区里!她是把炸弹扔向法西斯,又不是从德国国会挖出储备的黄金!
“孙子为我买了这套房子,”老太婆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说道。“一套大房子。我记不得这里的任何东西……全都像是家里的,可是我记不得了……”
我点点头,真是个好孙子,没说的。显然,先是把高价房转到获得勋章的奶奶名下,以后再作为遗产继承下来——这是非常正确的一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挑选女仆得仔细一些。不该找那个二十岁的姑娘,她关心的是自己细嫩的小脸蛋和好看的身材能带来多少投资回报。要挑选上了年纪、身体强壮的女卫生员……
老太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户,说道:
“我最好住到那些房子里去,小的房子……这样习惯……”
不过我已经不去听她说了,我看着桌子,上面堆满了皱巴巴的信,信封上盖有“查无此人”的邮戳。没什么可奇怪的。收信人或者是全苏联的班长大人加里宁,或者是最高统帅约瑟夫·斯大林,或者是赫鲁晓夫同志,或者是“亲爱的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
后来上台的领袖们在老太婆的记忆中显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不需要任何他者的才能就能弄明白,三天前老太婆寄出的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我闲不住,”老太婆捕捉到我的目光,抱怨说,“一直求他们把我派到小学去,派到飞行学校去……我要告诉年轻人,我们那时候是怎么生活的……”
我还是透过黄昏界看了她一眼,差一点没喊出来。
前女飞行员有他者的潜质。或许不是特别强,但显然是地地道道的他者。
只是若在她这把年纪才被激发……不可思议。六十岁、七十岁还勉强可以……八十岁怎么行呢?
她会因为紧张而一命呜呼的。她会进入黄昏界成为没有形体、失去理智的幽灵……
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往往认识得太迟……
塔马拉姑娘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里面堆满了几小碟饼干和糖果、一个茶壶、两个漂亮的老式茶碗。她不出声地把一个个碟子放在桌上。
这时,老太婆已经打起了瞌睡,像原先那样直挺挺、硬邦邦地靠在椅子上。
我悄悄站起来,朝塔马拉点点头:
“我走了。您照顾她要留心一些,她不记得住在哪里了。”
“我可是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看着她的!”塔马拉眨巴着睫毛说,“瞧您说的,瞧您说的……”
我也检查了她,没有任何他者的才能。
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甚至特别善良。
“她常常写信吗?”我问,脸上稍稍露出笑容。
塔马拉把这微笑当成了默许,笑着说道:
“一直写!写给斯大林,写给勃列日涅夫,真是太可笑了,对不对?”
我没有争辩。
在“阿索”咖啡馆和餐厅铺天盖地,但现在只有超市的咖啡厅在营业。非常受欢迎的一个咖啡厅——悬在收款机上面的二楼。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超市的全貌。也许,看着别人悠闲自在地购物,一边计划着“血拼”的路线,喝起咖啡来味道特别好。这可真是个可怕的字眼,不可思议的英语词汇就像虫子侵蚀没有自卫能力的牺牲品一样,侵入到我们的语言之中。
我在那里吃了午餐,竭力为自己壮胆,不被高昂的价格吓倒。饭后要了双份浓缩咖啡,买了一包雪茄烟——平时我抽得并不多,我试图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侦探。
谁寄的信?他者叛徒或者他者的人类主顾。
好像他们俩都不需要寄这封信。这对他们来说都完全无利可图呀。而如果是有旁人想要防止激发事件的发生,这样的情节也未免太离奇了吧。
开动起来吧,大脑,开动起来吧!不是这些已知的错综复杂的局势。有他者叛徒,有他的主顾。信寄给巡查队和宗教法庭。可见,信多半是他者寄的。强大、聪明、高超的他者。
这样就有疑问了——为什么?
大概,答案就是:为的是让这个激发仪式无法进行,为的是把主顾交给我们,不履行诺言。
这就是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钱。一个神秘的主顾用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获得了支配他者的权力。一种可怕的、绝对的、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权。说真的,人拥有对他的这种权力。他者没有。于是他就使了个绝招儿……
哒—哒—哒!
我抽起了雪茄,喝了一口咖啡。像老爷那样摊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柔软的圈椅上。
什么东西开始清楚地显露出来。他者怎么会受人支配,受普通人的支配呢?即使这个普通人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绝顶聪明……
只有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我是非常不喜欢的。我们讲的那个神秘的他者叛徒可能遇到了童话中小金鱼所遇到的情况,老实地许下诺言,答应帮对方实现任何愿望。小金鱼也没料到异想天开的老太婆……对了,说到老太婆,我应该告诉格谢尔,我发现了一个潜藏的他者……那个异想天开的老太婆妄想成为主宰大海的女霸王。
这就是最让人心烦的地方。
吸血鬼也好,变形人也好,黑暗巫师也好,对这样的诺言全都会嗤之以鼻。
他们许下的诺言,他们随时可以收回。要是人想捍卫自己的权利,还会被他们咬断喉咙呢。
可见,那个轻率地许下了诺言的是光明魔法师。
可能有这种事吗?
可能。
完全有可能。我们这方的人都有点幼稚,科斯佳说得对。可以用人性的弱点来钓我们,也可以用负罪感,或者一切浪漫的想法……
总之,我们的队伍中出现了叛徒。他许下了诺言,目前我们还没有查明他的目的,只能说他掉入了陷阱。这个光明魔法师拒绝履行诺言,也因此要自取灭亡。
打住!又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假设我能够承诺帮人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但如果他提出我无法履行的请求……我不知道那究竟会是什么,不是困难的事情,不是讨厌的事情,也不是禁忌的事情——而恰恰是无法履行的事情……比方说,将太阳熄灭,或者把人变成他者……我该怎么回答?这不可能。决不可能。我是正确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自行了断。我那个人类的主顾必须妥协,向我改提一些其他的要求……金钱、非常性感的身体、股票投资成功或者对危险的预见力。总之,这是人类一般都会向往的乐趣,也是法力高强的他者能够办到的。
但是他者叛徒惊慌失措了!惊慌得一下子把守日人和守夜人双方巡查队以及宗教法庭都挑唆起来反对他的“主顾”!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害怕被永远放逐在黄昏界里。
可见——他真的是有能力把人类变成他者!
可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种才能是存在的。他是非同寻常的奇才,不过他是……
我开始感到不自在。
叛徒——我们资格最老、水平最高的魔法师当中的一个,不一定是超级魔法师,不一定占据着非常重要的职位。不过——一定饱经世故,知道的秘密最多。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谢苗。
关于谢苗,这种事他有时候是知道的,他这个光明力量的魔法师,身上有着“惩罚之火”的标记。
“我活了两百岁……”
有可能。
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还有谁?
有一连串资格老、经验足的魔法师,他们并不在巡查队工作。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莫斯科,看看电视,喝喝啤酒,踢踢足球……
我不认识他们。这就是糟糕的地方。他们这些高明的、不干事的人不想卷入守日人和守夜人之间无休止的战争。
我应该去劝告谁?我应该把自己可怕的推测告诉谁?格谢尔?奥莉加?他们自己也在嫌疑犯之列。
不,我不相信他们会出错。备受生活磨难的奥莉加不可能,那个狡猾的格谢尔更不会,他们不会出这样的差错,不会向人许下无法履行的诺言。谢苗也不可能!我不信,这个高明的,而且是自古以来众所周知非常高明的谢苗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可见,我们的导师中的另外某个人出了差错。
这样责难人家,我的脸部表情会怎么样?“我觉得,错的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光明力量的人。多半是谢苗。或者奥莉加。或者是您自己,格谢尔……”
这以后我还怎么有脸去上班?怎么面对同志们?
不,我不能把这些猜疑说出来,我应该了解清楚。
不知为什么我不好意思叫女侍者过来,我走到柜台前,请他们再给我煮一杯咖啡。我用手撑在栏杆上,看了看下面。
我发现,我夜里的新相识在下面。那个吉他手和趣味T恤收藏家,大号英式抽水马桶的幸运主宰者,正站在装满大螯虾的水池旁边。拉斯的脸上露出在紧张思考的神色。随后,他笑了笑,推着手推车朝收款处走去。
我警觉起来。
拉斯不慌不忙地把他要买的很少几样东西放在传送带上,其中有一瓶捷克产的苦艾酒格外显眼。付钱的时候他对收银员说:
“您知道吗,你们这里有一个水池,里面装着大螯虾……”
收银员小姐笑了起来,她的神态证实,水池是有的,大螯虾在里面游泳,买一对这样活的节肢动物回去下酒、配酸奶和速冻饺子,是最佳选择。
“那么,”拉斯镇静地继续说,“我刚才看到一只虾爬到另一只虾的背上,逃到水池外面去了,就躲在那些冰箱底下……”
姑娘频繁地眨了几下眼睛,一会儿工夫收款处就来了两个保安和一个强壮的女清洁工,他们听到虾逃跑的可怕消息后,一起朝冰箱那儿奔去。
拉斯瞧了一眼大厅,付了钱。
追捕区区一只虾的行动正紧张地进行着,女清洁工将拖把伸到冰箱底下去乱戳,两个保安在周围瞎忙活,我听到他们在喊:
“朝我这儿赶,朝我这儿!我差不多已经看见它了!”
拉斯脸上带着略显高兴的神态朝出口处走去。
“小心点戳,不然会把虾壳戳坏的——那就卖不出去了!”一个保安发出警告。
我试图驱逐光明魔法师脸上不该有的笑容,问服务员小姐要了刚才定的咖啡。不,这个人不会用剪刀从报纸上剪下字母。这种事情未免太枯燥了。
我的手机铃响了。
“你好,斯维塔。”我对着手机话筒说。
“怎么样,安东?”
这一次她嗓音中的担忧少了一些。
“我在喝咖啡。跟同行在打交道,竞争对手同行。”
“啊哈,”斯维特兰娜说。“好样的,安东,你不需要我帮忙吗?”
“你嘛……又不是我们的人。”我慌张地说。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斯维特兰娜刹那间喊道。“我是替你着急,又不是为巡查队!”
“暂时还不需要,”我答道。“娜久什卡怎么样?”
“她在帮妈妈熬红甜菜汤,”斯维特兰娜说,“所以午饭迟了,要不要叫她来听电话?”
“嗯。”我说,全身放松地在窗前坐下。
可是娜季卡没有接电话,她不愿意跟爸爸说话。
两岁就耍这种倔强脾气。
我和斯维特兰娜又谈了一会儿,我想问她,她心里的不祥预感消失了没有,但我克制住没问。从她的声音中就能听出,已经消失了。
我挂了电话,但并没有急于放好手机。打到巡查队去还没必要,但要不要跟什么人个别交谈一下呢?
唉,难道我真应该动身去城里,跟什么人见见面,把自己做的买卖再好好理一理,签个新的合同?
我拨了谢苗的手机号码。
侦探游戏玩够了,光明使者对自己人不说假话。
为了会面——不完全是公务上的,也不完全是私人之间的——找个有五六个小桌子的小酒馆是个不错的选择。
有一段时间全莫斯科找不到一家这样的小酒馆,时兴的公共餐饮店——是提供高级酒宴的那种场所。
而现在那种小酒馆又出现了。
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咖啡馆,位于市中心索良卡地区。一进门就是喝咖啡的地方,从街上看一目了然,里面有五个小桌子,一个小酒吧台。
光临这里的顾客也毫无特色。这不是那些按兴趣成立的俱乐部,比如像格谢尔那样喜欢收藏的人聚集的地方,或者专供潜水运动员或是盗窃惯犯扎堆的场所。
根本就别指望有厨房的位置,供应的食品有二级啤酒、各种烧酒、在微波炉里转过的小灌肠和炸薯条,还有各种日用品。
也许,正因为如此谢苗才建议在这里见面?像他这样的人坐在咖啡馆里才完全相称。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不相称……
声音很响地从啤酒上面吹掉一层泡沫——只有在老片子中我才见到过这种动作。谢苗喝了一口“楔形金币”,心平气和地看着我说:
“开始讲吧。”
“你听说过危机吗?”一开始我就马上抓住了要害。
“你指的是什么危机?”谢苗进一步问。
“匿名信带来的危机。”
谢苗点点头,甚至补充说:
“我刚刚为布拉格来的客人进行了临时注册。”
“我想,”我在干净的桌布上转动着杯子,说道,“寄信人是他者。”
“毫无疑问!”谢苗说。“啤酒你还是喝了吧,必要的话,待会儿我帮你清醒。”
“你办不到,我已经被防护罩封起来了。”
谢苗眯缝起眼睛瞧着我。他承认说,的确,你被封住了。以他的法力无法突破,因为是格谢尔本人套上的防护罩。
“那么,”我继续说。“要是寄信人是他者,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孤立或者消灭他那个人类主顾,”谢苗平静地说。“显然,这个他者轻率地答应过人类要把他变成他者,怪不得他担心不已。”
我自恃不凡的智慧显然不过尔尔。根本没有直接参与这件事的谢苗都丝毫不差地弄清楚了一切。
“是光明使者干的。”我说。
“为什么?”谢苗奇怪地问。
“黑暗使者有大量其他不履行诺言的办法。”
谢苗想了想,嚼了一会儿土豆通心粉,说道,的确,好像是这样。不过他不会百分之百地否定黑暗力量参与的可能性,因为黑暗力量也有可能如此轻率地发誓,这是免不了的。比如说——以黑暗的名义发誓,请最初的力量来作证。知道了这种事以后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我同意,”我说。“不过,毕竟我们当中的某个人犯事的可能性还是要大一些。”
谢苗点点头,接茬儿说:
“不是我。”
我移开了目光。
“你不要发愁,”谢苗伤感地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你的行为也完全正确。我们也有可能犯事,我也可能出错。谢谢你来找我谈话,而没有直接去找领导……我向你发誓,光明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我没有寄过你说的那些信,也不知道寄信人是谁。”
“你要知道,我很高兴。”我说了实话。
“我才高兴呢,”谢苗笑着说。“我告诉你吧,犯了错误的那个他者——是个无耻之尤。不仅引起了双方巡查队的注意,还把宗教法庭也牵连进去。他要么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什么都预料到了。若是前者,他就完蛋了,若是后者,他就能摆脱困境。我敢打赌,后者的可能性大于前者,这人会摆脱困境。”
“谢苗,这么看来,把普通人变成他者是可能的?”我问。诚实是最好的政治手腕。
“我不知道。”谢苗摇摇头。“以前我认为不可能,但是从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有一条秘密通道,非常狭窄,非常不舒服,但确实有。”
“为什么不舒服呢?”我抓住他的话不放。
“因为不然的话我们大家都会利用它。那样该多好啊,比如说,让总统变成我们自己人!还不只是总统,所有多少有点权力的人都行。再给和约加上补充条款,确定进行激发的规则,虽然同样会出现对峙的局面,不过是在全新的层面上。”
“我想,这是完全禁止的,”我承认说。“双方的头儿见了面,达成协议,维持平衡……互相威胁说,要不然就动用终极武器……”
“动用什么?”谢苗惊呆了。
“终极武器呀。还记得吗,你讲过氢弹的超级威力,一枚在我们这里,一枚在美国人手里……或许,类似的东西魔法中也有……”
谢苗哈哈大笑起来:
“瞧你说的,安东!没有这种炸弹,这是幻想,杜撰!学学物理吧!海洋里重水的含量太少了,不足以支持热核聚变反应!”
“那你干吗要那么说?”我慌了神。
“其实,我们都会信口胡诌一些可笑的小故事。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相信。”
“去你的,”我嘟哝着喝了一口啤酒。“顺便说一句,知道了这种事以后夜里我会睡不着……”
“没有终极武器,安心睡觉吧,”谢苗冷笑一声,说道,“现实生活中没有终极武器,魔法中也没有。假定让普通人被激发的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话,那么其过程也是极端痛苦、令人讨厌的,会产生负面效应。总之,谁也不想卷入这种事情。我们也好,黑暗力量也好。”
“这种过程你也不知道吗?”我又一次想弄清楚。
“不知道。”谢苗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得不清楚。让人类知道这件事,命令他们,或者假定吸引他们自愿加入——这种事会发生。不过要把某个有需要的人变成他者——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又陷入了僵局。
我点点头,心事重重地瞧着啤酒杯。
“你不要紧张嘛,”谢苗劝我。“只有两种可能,那个他者要么是个傻瓜,要么就是非常狡猾。在第一种情况下,黑暗力量或者宗教法官会找到他。在第二种情况下——他们没有找到他,但是会猜出他的人类主顾,并解除这个人得到的承诺。目前能知道的就是这些情况了。”
“那我该怎么办?”我问。“我不否认,处于这种滑稽的地位生活会过得很有趣。况且还是用公家的钱……”
“那你就这么生活下去吧,”谢苗平静地说。“还是你的自尊心抬头了?想要超过所有人,找出叛徒是谁?”
“我不喜欢做事半途而废。”我承认说。
谢苗笑了起来:
“我已经有一百来年只干这种半途而废的事情……举个例子,牲口糟蹋科斯特罗马富农别斯普特诺夫庄稼一案。这算什么事呀,安东!至今都还是个谜!一个阴谋!是魔法造成的祸害,但是手段十分狡猾……通过大麻地来施邪!”
“难道牲口吃大麻?”我不由得感兴趣起来。
“究竟是谁给它呢?那些大麻是富农别斯普特诺夫用来搓麻绳的,然后再用这根麻绳来拴牲口。通过麻绳让牲口中邪,不慌不忙,小心翼翼。方圆一百俄里——找不到一个注册过的他者!我在那个小村子住下,开始寻找坏蛋……”
“难道你们以前就是这么高质量地开展工作的?”我惊讶地说。“因为某个牲口,某个农民——就要出动巡查队?”
谢苗笑着说:
“以前大家的工作都是各不相同的。这个农民的儿子是他者,他请求为父亲辩护,那人连麻绳结都不会打……于是我在那里呆了下来,单枪匹马,添置了家当,甚至还追求起一个小寡妇来。顺便继续寻找线索。后来,我追踪到一个老巫婆的踪迹,她伪装得很好,不属于任何巡查队,也没有进行过注册。你能想象吗,真是老谋深算啊!一个老巫婆,已经活了两三百岁的老巫婆!她的法力与一级魔法师相当!我这就扮演起平克顿的角色……明察暗访……向高级魔法师求救又有点难为情。慢慢的,我在其中找出了一些关联,理出了几个可疑的人。顺便说说,其中之一正是那个对我很殷勤的小寡妇。”
“真的吗?”我欣喜地问。也许谢苗喜欢胡诌,但是这个故事看来倒像是真的。
“瞎说的,”谢苗叹了一口气。“彼得格勒发生了暴动。一场革命。那时候,你知道,顾不到狡猾的老巫婆了。那时候,人类的鲜血流成了河。我被召去了。我想再回去找到老巫婆,可是一直没有时间。后来小村子被淹没了,全村人都搬走了。也许,那个老巫婆已经不在世上了。”
“真遗憾。”我说。
谢苗点点头:
“这种故事我肚子里多着哪。所以做事不必特别起劲,也用不着迫不及待。”
“那么你一定是黑暗力量了,”我说,“你如此确定你能替自己洗刷嫌疑。”
谢苗只是笑了笑。
“我不是黑暗力量的人,安东。这一点你很清楚。”
“你对激发人类的事情也一无所知……”我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指望……”
谢苗变得严肃起来。
“安东,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世上我最爱的那个姑娘在一九二一年死了。衰老而死。”
我看了他一眼——没敢笑。谢苗没有开玩笑。
“要是我知道她怎么能被变成他者……”谢苗小声说,眼睛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只要让我知道……我会把真相告诉她。我会为她做一切。她从来也没有生过病。她到了七十三岁看起来也最多只有三十岁。她甚至在饥荒的彼得堡也什么都不缺,她的保护证书让一些红军战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无法将自己的一生献给她。这个我们无能为力。”他忧郁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知道如何能激发柳博芙·彼得罗夫娜,我就不会去问任何人。我愿意接受一切考验。我愿意牺牲自己,而将她变成他者。”
谢苗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不过现在,说实话,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可以把人类变成他者也罢,不可以也罢——我都不会激动。你也不必激动。你妻子是他者,你女儿是他者。这么幸福,而且只有你一个人能够享受到,不是吗?格谢尔本人做梦也见不到。”
他走了,而我在桌旁继续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啤酒。咖啡馆老板——他既是跑堂,又是厨子,也是经理——根本就没朝我这边瞧一眼。谢苗来的时候在桌子上挂了一块魔法幕布。
我怎么啦,说真的?
三个宗教法官正在起劲地忙着,有才能的吸血鬼科斯佳像蝙蝠一样在“阿索”到处乱转。他们都想弄清楚,一定要弄清楚,谁想成为他者。而寄信人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
与我有何干?
我爱的那个女人是他者。而且她主动辞去了在巡查队的职务,放弃了当伟大的女魔法师的美好前程。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白痴。为了我这个永远无法超越第二级力量的光明魔法师,让我不至于有缺陷情结……
连娜久什卡也是他者!我不必体验一般他者的恐惧,因为他们的孩子会长大、衰老和死亡。我们迟早要把娜坚卡的身世告诉她本人。她会想当伟大的魔法师,毫无疑问。她一定能成为伟大的魔法师。或许甚至能把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变得更好。
可是我竟还在玩什么小儿科的侦探游戏!在承受着不能完成任务的痛苦,而不是晚上去找开朗的邻居聊天,或者仅仅为了不暴露身份去娱乐场所消磨时间。
我站起来,把钱放在桌子上后便离开了。过一两个小时后魔法幕布消失了,咖啡馆老板就会看到钱、空酒杯,他就会回想起来,有两个不起眼的男人曾经在这里喝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