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到了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也免不了会发愁。一星期前我在干净的西班牙海滨浴场享受日光浴,品尝了西班牙风味的平锅菜饭(老实说,乌兹别克抓饭味道更鲜美),在中国小饭店喝了冰凉的淡葡萄酒饮料(不知怎么会得出结论,中国人做西班牙风味的饮料比当地人做得好),还在许多小店里购买了各种纪念品。
现在莫斯科又到了夏天,虽说天气并不炎热,但却闷得让人难受。在休假的最后一天,想让大脑继续休息是不可能的,但要马上开始工作,人人都会断然拒绝。
也许,正因为如此格谢尔打来的电话着实让我兴奋了一下。
“早上好,安东,”头儿张口就说,没有做自我介绍。“祝贺你度假归来。听出我的声音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格谢尔的电话铃声我能够凭感觉猜出。今天他的电话铃声好像变了,变得急迫、威严。
不过我没有急于把这些告诉头儿。
“听出来了,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你一个人吗?”格谢尔问。
多余的问题。他确信,格谢尔很清楚斯维特兰娜此刻在哪里。
“一个人。姑娘们都在别墅呢。”
“瞧这事情安排得可真好,”头儿在话筒那一头叹了口气说,他的嗓音中出现了非常富有同情心的语调。“奥莉加今天一早也坐飞机去度假了……一半同事去南方享受日光浴了……你能不能现在就到办公室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格谢尔就起劲地说:
“太好了!那么,我们四十分钟后再见。”
我很想骂格谢尔是精神上的伪君子——当然,先得把话筒放好。可是我没有说出来。首先,不用任何电话头儿也能听到我说的话。其次,是不是伪君子我不知道,反正他不能算庸俗的伪君子。不过最重要的是想节约时间。如果我打算说,我四十分钟后到,又何必浪费时间非让人家听你说呢?
还有,接到电话我很高兴,反正白天已经结束,别墅我要过一个星期才去。收拾房间还不到时候——像任何自命不凡的男人一样,这种家务活我只干一次,到单身生活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才干。去别人家里做客或者邀请人家来做客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所以度假结束后提前一天回去上班要有益得多,必要时还可以问心无愧地要求补假。
就算我们通常不习惯请求补假,那也无妨。
“谢谢您,头儿,”我亲切地说。我把未读完的一本书放下,从圈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料电话铃又响了。
自然,格谢尔那里不得不打电话去打招呼说“对不起”了。不过这么做有装腔作势之嫌。
“喂!”我一本正经地说。
“安东,是我呀。”
“斯维特卡,”我说,重新坐回到圈椅上。我紧张起来——斯维特兰娜的声音不对劲,有点恐慌。“斯韦特卡,娜佳怎么啦?”
“很好,”她迅速答道。“别着急。你最好说说,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我沉思了片刻。没有酗酒,没有把女人带回家,屋子里没有积满灰尘,甚至我用过的餐具……
接下来该轮到我说话了。
“格谢尔来过电话,刚刚来的。”
“他有什么事找你?”斯维特兰娜连忙问。
“没什么大事。他让我今天去上班。”
“安东,我预感到会出事,不祥的事。你答应了吗?你去上班吗?”
“干吗不去呢?反正闲着也没事干。”
斯维特兰娜在电话线的那一头不吭声了。(不过移动电话哪来的电话线呢?)接着,她十分不乐意地说:
“你知道吗,我好像心里堵得慌。信不信,我预感到大祸要临头了?”
我暗自一笑:
“是的,伟大的女魔法师。”
“安东,严肃点!”斯维特兰娜顿时激动起来。平时我叫她伟大的女魔法师时她都会这样。“听我说……如果格谢尔要你办什么事,你不要答应。”
“斯维塔,既然格谢尔叫我去,那他一定是有事要我去办。就是说,他人手不够。听说大家都去度假了……”
“当炮灰的人手不够,”斯维特兰娜奚落道。“安东……好吧,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话。不过你得多加小心。”
“斯维特卡,你别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以为格谢尔要害我,”我谨慎地说,“我明白你对他的态度……”
“多加小心,”斯维特兰娜说,“为了我们,好吗?”
“好的,”我答应,“我一直很小心。”
“要是我还预感到什么,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斯维特兰娜说。看来,她稍稍放心一些了。“你也要打电话给我们,好吗?即使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你也要打电话。行吗?”
“我一定打。”
斯维特兰娜沉默了片刻,挂电话前又叮嘱道:
“你最好还是离开巡查队。光明力量三级魔法师……”
对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好像有点可疑——最后一句刻薄话。尽管对于这个话题我们说好了不谈的。早就说好了——三年前斯维特兰娜离开守夜人巡查队时就说好了。一次也没有食言。当然,我对妻子谈论过工作……关于那些我不想忘记的事情。她总是兴致勃勃地听着。可是现在——突然破例了。
难道她真的是预感到了什么不祥?
结果出门的准备工作我做了很久,心里闷闷不乐。穿上一套西装,随即又换成牛仔裤和格子衬衣,然后又觉得这些衣服都不合适,再换上一条短裤和一件黑色T恤,T恤上印着:“我的朋友处于临床死亡状态,不过他从冥府带给我的全部礼物就是这件T恤!”我要像乐观的德国旅行者那样,所以在格谢尔面前我要保持休假归来的好心情,哪怕是做做样子……
结果我出门时离头儿定的到达时间只差二十分钟了,不得不打的过去,先要弄清楚去那里的最近路线,然后提示司机走哪条路不堵车。
司机不大乐意接受我的提示,对我的话非常不相信。
不过我们没有迟到。
电梯停着——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小伙子正动作熟练地把装有水泥混凝土的纸袋往里面装。我爬楼梯时才发现我们办公楼的二层楼正在进行整修。工人们在墙上贴石膏板,在这里忙活的是泥工,他们正忙着涂抹接缝。与此同时,安装吊顶的工作也在进行着,吊顶里面已经铺设了空调管子。
我们的总务主任维塔利·马尔科维奇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他迫使头儿慷慨地进行了这么一次装修,甚至还在什么地方筹集到了资金。
耽搁了一刹那间后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干活的工人。是人。不是他者。果然不出所料。只有一个泥工,那个其貌不扬的乡巴佬,他的生物电场好像有点可疑。但是一会儿工夫后我就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在恋爱。爱他的妻子!世上的好人竟然还没有灭绝!
三四层楼已经装修完毕,这使得我的情绪完全变好了。总算在计算机中心也能享受到阴凉了。就算我现在不是每天去那儿,但是……我边跑边同警卫人员打招呼,他们显然是装修期间被特意安排在这里的。跑到格谢尔的办公室门口,碰上了谢苗,他正一本正经地用教训的口气在开导尤利娅。
时间过得真快……三年前尤利娅还完全是个黄毛丫头,可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了。她是个大有前途的女魔法师,守夜人巡查队欧洲分部已经召唤过她。那边喜欢挑选年轻、能干的人当助手——听听操各种不同语言的声音谈论重要的大事……
不过这一次情况不同了。格谢尔连尤莉卡也不肯放,还威胁说,他要招募欧洲的年轻人到他这里来工作。
真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尤利娅自己是怎么想的。
“被召回来了?”谢苗理解地问道,他一看见我就中断了谈话。“或者是你休假结束了?”
“休假也结束了,也是被召回来的,”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好,尤莉卡。”
不知为什么我跟谢苗从不打招呼。好像是刚刚碰上的陌生人。他看起来一直没什么变化——衣着非常朴素、随便,总是满脸倦容,活像个刚进城的农民。
可是今天谢苗看起来比平时更不修边幅。
“你好,安东,”姑娘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看来,谢苗把她给教训了一顿——教训人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什么事也没发生。”谢苗摇了摇头。“平安无事。上星期抓到两个老巫婆,不过这也是小事一桩。”
“好极了,”我说,竭力不去注意尤莉卡抱怨的目光,“我到头儿那里去。”
谢苗点点头,转身面对姑娘。走进会客室时我还听见他的声音:
“听着,尤利娅,这个工作我干了六十年,但如此不负责任……”
他态度严肃,不过骂她仅仅是因为工作,所以我不打算帮尤莉卡解围——摆脱这场谈话。
会客室里现在装上了空调,可以听到轻轻的机器运转声,天花板上装饰着卤素射灯,拉里莎坐在里面。看来,格谢尔的女秘书加洛奇卡去度假了,而我们的这位调度员手头的工作又确实不多。
“你好,安东,”拉里莎跟我打招呼,“你气色很好。”
“我在海滨浴场待了两星期。”我得意地说。
拉里莎瞥了一眼手表:
“让我马上放你进去,可是头儿那里现在还有客人。进去吗?”
“进去,”我拿定主意,“难道让我白赶来了不成?”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戈罗杰茨基来找您了,”拉里莎对着系统内分机说。她向我点点头,说:“去吧……啊呀,那里可真热……”
走进格谢尔办公室的门确实让人感到很热。在他办公桌前有两个中年男子正坐在圈椅里遭罪,我暗自给他们起名瘦子和胖子。不过两个人都在流汗。
“我们看到了什么?”格谢尔用责备的口气问他们,眼睛朝我瞟过来。“过来吧,安东,请坐,我马上就好……”
胖子和瘦子稍稍打起精神来。
“一个无知的家庭主妇……歪曲了所有事实……既庸俗又粗野……从各个方面误导你们!用尽一切手段!”
“正因为她既庸俗又粗野,所以才会误导我们。”胖子阴郁地顶撞说。
“您吩咐过‘一切都要像原来一样’,”瘦子证实。“结果就是这样了,圣明的格谢尔!”
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格谢尔的两个客人。怎么会呢!又是人类!还知道头儿的名字和尊号。而且说起话来公然冷嘲热讽!当然,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过要格谢尔亲口对人类坦白……
“好吧,”格谢尔点点头。“我再让你们试一次。这次你们要单独行动。”
胖子和瘦子互相使了个眼色。
“我们会竭尽全力的,”胖子和善地笑了笑,“您要明白,我们一定会获得成功……”
格谢尔扑哧一笑。仿佛收到了无形的信号:谈话该结束了。客人们站起来,握住头儿的手道了别,走出门去。在会客室里瘦子好像很开心,对拉里莎说了句轻佻的话,对方笑了起来。
“是人吗?”我谨慎地问道。
格谢尔点点头,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门,叹了口气:
“是人,是人……好了,戈罗杰茨基,坐下吧。”
我坐下来,可格谢尔迟迟不开口说话。他手里在摆弄着一些纸,在挑拣着一些磨得十分光滑的彩色玻璃小碎片,它们给堆在一个粗糙的泥钵子里。我很想瞧瞧,这是护身符呢还是普通的玻璃碴。但是坐在格谢尔面前我不敢这么放肆。
“假期过得怎么样?”格谢尔问,似乎千方百计想找借口推迟谈话。
“不错,”我回答,“斯维塔不在身边,当然很寂寞。不过幸好没把娜久什卡硬拖去烤西班牙火炉。犯不着……”
“犯不着,”格谢尔赞成。我不知道伟大的魔法师有没有孩子。这种信息他们连自己人也不会透露。多半是有的。大概他能够体会类似父爱的情感。“安东,是你打电话给斯维特兰娜的吗?”
“不,”我摇了摇头,“她跟您联系过吗?”
格谢尔点点头。突然他发作了——用拳头一击桌子,脱口而出: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起初她开小差离开了巡查队……”
“格谢尔,我们大家都有权利辞职不干。”我插了一句,但格谢尔根本就不想原谅她。
“开小差!像她这样级别的女魔法师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没有权力随心所欲!既然……既然叫光明力量……以后——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人!”
“娜佳是人,”我说,意识到自己也火了。“她能不能成为他者——得由她自己决定……圣明的格谢尔!”
头儿明白,此刻我情绪也很激动。他换了一种语气。
“好吧。这是你们的权利。你们就逃避战斗吧,破坏女儿的生活吧……随你们的便吧!不过这仇恨是打哪儿来的呢?”
“斯维塔都说了些什么?”我问。
格谢尔叹了口气:
“你妻子打过电话给我。她无权知道这个号码……”
“可见,是不知道。”我插了一句。
“她说:我准备杀了你!我要开始执行一个长远计划,要消灭你的肉体!”
我看了一会儿格谢尔的眼睛,随后笑了起来。
“你觉得好笑吗?”格谢尔嗓音里带着痛苦问道。“真的好笑吗?”
“格谢尔……”我好容易才止住笑。“对不起,能不能说实话?”
“请吧……”
“您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大的阴谋家。比扎武隆厉害。马基雅弗利跟您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对马基雅弗利你可不该低估,”格谢尔嘟囔了一句。“这么说,你知道我是阴谋家了。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相信,您不打算杀掉我。情况危急的时候,也许您会要我去送命。为了拯救大量人类和光明使者。不过,为了现在这样……就去精心策划……搞阴谋诡计……这个我不相信。”
“谢天谢地,你的情绪总算好一点了,”格谢尔点点头。不知道我的话是不是刺伤了他。“那么,斯维特兰娜会不会一意孤行呢?你要原谅她,安东……”格谢尔冷不丁语塞了,甚至移开了目光。不过结束时他说:“你们不想要孩子吗?再要一个?”
我顿住了,晃了晃脑袋:
“不要……大概不要……不要,否则她会说的!”
“女人有时候会犯糊涂,当她们怀孕的时候,”格谢尔嘟哝了一句,又动手挑拣他的玻璃碴去了。“她们到处都会看到危险——孩子、丈夫、自己……或者,也许她现在……”不过这时候伟大的魔法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把话打住:“胡说八道……忘了吧。到乡下去看看妻子吧,跟小姑娘一起玩玩,喝喝刚挤出来的鲜奶……”
“我的休假到明天就结束了,”我提醒说。啊呀,好像有点不妥!“我想,我今天就该开始工作了吧?”
格谢尔对我瞪着眼睛说:
“安东!哪还有什么工作啊?斯维特兰娜训了我十五分钟,假如她是黑暗使者,我头上现在就会悬着地狱之门了!好吧,工作取消了。我答应再给你一个星期休假——你去看看妻子吧,到乡下去!”
在我们莫斯科分部有一种说法:“光明使者有三件事情做不到,即安排个人生活、全世界得到和平与幸福以及从格谢尔那里得到补假。”
个人生活,坦白说,我是满意的。现在还得到了一个星期的补假。
可能,全世界的和平与幸福已经快要来临了吧?
“你不高兴?”格谢尔问。
“高兴,”我承认。不,在岳母警惕的目光监视下在田里锄草,这样的情形不会让我欢欣鼓舞。可是还有斯维塔和娜佳在。娜佳,娜坚卡,娜久什卡。我的奇迹已经发生了两年。她还是人类,人类……潜在的——伟大的他者。如此伟大,格谢尔本人连她的鞋掌都不如……我想象着伟大的光明魔法师格谢尔的鞋掌被换成娜佳的凉鞋鞋掌,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到会计室去一趟,有津贴发给你……”格谢尔继续说,他没有猜到我心里在对他进行着怎样的嘲笑。“怎么跟他们说,你自己去琢磨吧……随便找个理由,为了你多年的勤恳工作。”
“格谢尔,这算什么工作呀?”我问。
格谢尔一言不发,两眼紧盯着我。见没有效果,便说:
“等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之后,你得打电话给斯维特兰娜,直接从这里打。你要问她: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行吗?关于休假你也要对她说。”
“出什么事了?”
格谢尔没有回答,他打开桌子抽屉,取出一个黑色皮文件夹递给我。文件夹显然具有魔法——是一种颇有分量且带有杀气的魔法。
“你放心地打开吧,你已经获得许可……”格谢尔嘟哝说。
我打开文件夹——未经许可的他者或者人类打开以后它就会变成一把灰。文件夹里放着一封信。只有这么一个信封。
我们办公楼的地址是用报纸上剪下的字母细心地粘成的。
回信的地址自然是没有的。
“字母是从三张报纸上剪下来的,”格谢尔说,“《真理报》、《商人报》和《论据与事实》报。”
“别出心裁,”我承认,“可以打开吗?”
“打开吧,打开吧。刑侦专家已经对信封把能做的都做了。没有任何指纹,胶水是中国制造的,苏联报刊局的任何售货亭都能买到。”
“信纸用的是卫生纸!”我惊讶万分地喊道,从信封里拿出信纸。“这纸应该是干净的吧?”
“很遗憾,”格谢尔说,“一点也看不出有机肥料的痕迹,廉价的普通卫生纸。广告上号称有‘五十四米’长的那种卷筒卫生纸。”
沿着孔线随意撕下的一张手纸,上面的文章也是用那种大小不一的字母粘成的。确切地说,整句整句的话只有结尾处偶尔可以辨认出几个字,简直是对铅字的大不敬:
守夜人想必有兴趣知道,有一个他者对一个人类泄露了他者的所有真相,现在他正准备把这个人类变成他者。同情者。
我本该笑的,但不知为什么不想笑。非但没有笑,还一针见血地指出:
“‘守夜人’——整句整句的话都是现成的,只有结尾处做了改动。”
“《论据与事实》报刊登过这样的文章,”格谢尔解释说,“报道电视塔火灾那篇文章。篇名是《奥斯坦基诺电视塔的守夜人》。”
“别出心裁,”我承认,提到电视塔我稍稍哆嗦了一下。那可不是最快乐的时刻……也不是最快乐的冒险。黑暗使者的脸将一辈子都跟着我,我是在黄昏界里把他从电视塔上推下来的。
“别懊丧,安东。你做得全都对,”格谢尔说,“我们来谈正事吧。”
“谈吧,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叫了头儿没当官时用的名字,“此事当真吗?”
格谢尔耸了耸肩:
“信连魔法的痕迹都没有,或者是人写的,或者是本领很大的他者,他能够消灭痕迹。如果是人写的,那就是说,真相确实暴露了。如果是他者写的……那么这完全是不负责任的挑拨离间。”
“一点痕迹也没有吗?”我想再次确认。
“一点也没有。惟一的线索是邮局的邮戳。”格谢尔皱了皱眉头。“不过,这里有非常明显的依据……”
“信是从克里姆林宫寄出的吗?”我快活起来。
“可以这么说,投信的信箱位于‘阿索’住宅群区域内。”
红屋顶的高楼——这样的建筑,毫无疑问,会受到斯大林同志的称赞,我认为。不过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
“那里你就一直没进去过吗?”
“没进去过,”格谢尔点点头。“因此,从‘阿索’发来的信已经对信纸、胶水和字母都做过手脚了,这个未知的人只是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大错……”
我摇摇头。
“或者是要把我们引入假象……”这时格谢尔停顿了一下,警惕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想了想,又摇摇头。
“太幼稚了。不对。”
“或者是‘同情者’,”说最后一个词儿时格谢尔带着明显的嘲讽口气,“而且是真的想给我们一个线索。”
“为什么?”我问。
“那么,他为什么要寄出这封信呢?”格谢尔提醒说,“安东,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对信没有反应。我们作最坏的打算——确实有一个他者叛徒,他有能力向人类公开我们存在的秘密。”
“可是谁会相信他呢?”
“要是人类不相信的话,他者可以展示自己独特的本领。”
不用说,格谢尔是对的。可是我没有弄明白,是谁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是最愚蠢、最凶恶的黑暗使者也该明白,真相大白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人类将重新开始猎捕巫师。
黑暗使者也好,光明使者也好,都会被人类当做巫师来猎杀,凡是具有他者能力的生物……
包括斯维塔,包括娜久什卡。
“怎样才能‘把这个人类变成他者’?”我问,“吸血吗?”
“吸血鬼、变形人……”格谢尔两手一摊。“所有的生物,大概吧。成年仪式只可能达到黑暗力量最低级、最原始的水平,而复仇不得不付出失去人的本质的代价。通过成年仪式把人变成魔法师是不可能的。”
“娜久什卡……”我小声说,“您不是已经改写了斯维特兰娜的命运之书吗!”
格谢尔摇摇头:
“不,安东,你的女儿命中注定是个伟大的女魔法师,我们只能确认这个事实,除非有什么偶然因素……”
“叶戈尔,”我提醒说,“小男孩已经成了黑暗使者……”
“对他,我们已经擦去了被激发的记号,让他有机会重新选择,”格谢尔点点头。“安东,我们能够干涉的一切只跟选择黑暗力量或光明力量有关。但是选择做人还是做他者,我们没有权力。世界上谁也没有这个权力。”
“这么说,问题涉及到吸血鬼,”我说,“比方说,在黑暗力量当中又发现了一个正在恋爱的吸血鬼……”
格谢尔两手一摊。
“有可能。那样的话一切问题就多少会简单些了。黑暗力量要考验他们的败类,他们不会比我们的兴趣低……顺便说说。他们也收到了这样一封信。跟我们那封一模一样。也是从‘阿索’寄出的。”
“那么宗教法庭没有收到吗?”
“你变得越来越有洞察力了嘛,”格谢尔冷冷一笑,“他们也收到了。通过邮寄,从‘阿索’寄出。”
格谢尔显然在暗示着什么。我想了想,又作了个有洞察力的结论:
“可见,进行调查的既有两个巡查队,也有宗教法庭,对不?”
格谢尔的目光中闪出一丝悲观。
“结果是这样。在特殊情况下,万不得已时,在人类面前暴露真相是被允许的。你自己知道……”他用头点了点他的客人出去的那扇门,“不过这是在特殊情况下,而且要受到某些魔法的限制。现在的情况要糟得多。看来,有一个他者打算拿激发仪式做交易。”
想象着为俄罗斯新贵效劳的吸血鬼,我笑了。“您不想真正喝一回人民的鲜血吗,善良的先生?”不过……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喝血。甚至最低级的吸血鬼或者变形人也有力量。他们不怕生病,他们的寿命非常非常长。对于他们的体力也不能忽视——变形人连卡列林都能战胜,连泰森的嘴巴也敢打。还有那个“麦斯麦催眠术”、他们得心应手的“召唤术”。任何女人都可以属于你,只要你去召唤。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吸血鬼也好,变形人也好,都受到许多限制的束缚。这限制甚至比魔法更强大——他们喜怒无常的性格使然。不过,新生的吸血鬼会知道这一点吗?
“你笑什么?”格谢尔问。
“我在想象报纸上的广告:我要成为吸血鬼。可靠,优质,担保一百年。价格可以商量。”
格谢尔点点头:
“有道理。我命令你去检查一下报纸和因特网的广告网站。”
我瞧了瞧格谢尔,但是到底还是没搞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我觉得,真正的危险是不存在的,”我说,“很可能某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吸血鬼决定要挣些钱,在某个新贵面前炫耀了几次,表示愿意……就……一口咬下去。”
“被咬了一口就昏迷不醒了。”格谢尔鼓励我。
我振作起来,继续说:
“某个人……比方说——这个人的妻子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愿望!当丈夫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给我们写了信,指望我们去消灭吸血鬼,让她丈夫继续做人类。由此可以解释两者的组合: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母和‘阿索’的邮局。还有呼救声!她不能对我们直说,不过她想出办法用一个个字母央求我们——救救我的丈夫!”
“浪漫主义者,”格谢尔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您珍惜生命和理智,那就离泥潭沼泽远一点……’于是她就用剪刀喀嚓喀嚓从新出的《真理报》上剪下了字母……地址也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吧?”
“是宗教法庭的地址!”我恍然大悟,大叫一声。
“这下你说对了,你会把信寄到宗教法庭去吗?”
我哑口无言。我这不是授人口实,自投罗网吗?要知道格谢尔直截了当地对我提到了寄信到宗教法庭去这件事。
“在我们守夜人巡查队里他们的地址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守日人巡查队里,我认为只有扎武隆知道。由此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戈罗杰茨基?”
“信是您寄的,或者是扎武隆。”
格谢尔只是扑哧一笑。
“宗教法庭非常紧张吗?”我问。
“紧张——不能这么说。出卖激发术这件事本身并不会让他们感到不安。巡查队的日常工作就是发现破坏者,惩罚他们,不让他们逃跑。别说是我们,即使是黑暗力量,也照样会被发生的事激怒的……不过,写给宗教法庭的信——这是一个特殊的问题。他们人不多,你自己知道。要是某一方违反了和约,宗教法庭就会站在另一方那边,这样就维持了平衡。这使得我们大家都养成了遵守纪律的习惯。不过,假定在一个巡查队的内部已经酝酿成熟一个计划,要达到最终的胜利,一队全副武装的魔法师联合起来,他们就有能力在一夜之间打死所有的宗教法官——当然,前提是他们都了解宗教法庭。谁在里面供职,家住在哪里,文件保存在哪里……”
“信寄到了他们的总部吗?”我进一步问。
“是的。再过六小时总部就会人去楼空,大楼里将会发生火灾——根据这个情况可以断定,宗教法庭正是在那里存放了他们的所有档案。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把信寄到宗教法庭以后,人类……或者是他者向他们当面提出了挑战。现在宗教法庭正要去追捕他。官方的解释是:由于秘密被泄露,要尝试为人类举行激发仪式。实际上是为自己的性命担心。”
“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本能地担心自己的性命。”我说。
格谢尔点点头:
“本能可真是个厉害的东西,安东。你看,真没想到,信息会让人去思考……为什么宗教法庭一直没有出现叛徒?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都去过那里,在那里受训。而后黑暗力量的罪犯被交给黑暗力量严惩,光明一方也是如此,一旦他们违反和约。”
“那么就选宗教法庭内部个性与众不同的成员来问话呢?”我推测道。
“他们从来也不会犯错吧?”格谢尔用怀疑的口气问道。“这种事情不大常见。历史上没有一次违反和约的事件是因为宗教法官而发生的……”
“显然,他们对违反和约的后果太清楚了。有个住在布拉格的法官就曾经说过:‘我们都十分恐惧。’”
格谢尔皱了皱眉头。
“维杰斯拉夫……他爱美……好吧,不要把事情告诉这些人。情况很简单——有他者在,或者会违反和约,或者会愚弄巡查队和宗教法庭。宗教法庭会完成他们的调查。黑暗力量——有他们自己的调查。我们也是需要的助手。”
“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恰恰选中我?”
格谢尔两手一摊:
“有好些个原因。第一,有可能在调查过程中不得不同吸血鬼发生冲突。而你是我们这儿研究黑暗力量低级成员方面的专家。”
不,他好像没有笑……
“第二,”格谢尔继续说,“按德国方式,要把握紧拳头的手指掰开、弄平。宗教法庭选派的官方调查人员是你的熟人。维杰斯拉夫和埃德加尔。”
“埃德加尔在莫斯科吗?”我感到奇怪。不能说,三年前调到宗教法庭的那个黑暗力量的魔法师是我喜欢的人。不过……不过可以说,他不是我讨厌的人。
“在莫斯科。四个月前他结业后就乘飞机到我们这儿来了。既然因为工作关系你不得不同宗教法官接触,那么任何私人交往都是有益的。”
“同他们接触并不是太愉快的。”我提醒说。
“怎么,我答应过在工作时间让你享受泰式按摩了吗?”格谢尔吵架似的问。“第三个原因,为什么我恰恰要派你去完成这项任务……”他不吭声了。
我等着。
“黑暗力量派来的调查人员也是你的老相识。”
那人的名字格谢尔已经不用说了。可是他继续说道:
“康斯坦丁。年轻的吸血鬼……你从前的邻居。我好像记得,你们俩关系很好。”
“是的,当然,”我愁眉苦脸地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只喝猪血,他渴望摆脱这种‘该诅咒的事’……那时候他不明白,他的朋友,光明力量的魔法师,像他一样,筋疲力尽。”
“这就是生活。”格谢尔证实。
“他可是已经喝过人的鲜血了,”我说,“当然!他还在守日人巡查队里得到过晋升。”
“他成了高级吸血鬼,”格谢尔说,“欧洲最年轻的高级吸血鬼。如果用我们的标准来衡量,那就是……”
“第二、第三级别的力量,”我小声说。“杀害了五六条生命的生命。”
科斯佳啊科斯佳……我当时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光明魔法师,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朋友拉到巡查队这边来,同老朋友的关系迅速中断了……他者同人类不能做朋友……蓦然发现,跟我走一扇大门进出的邻居原来是黑暗使者。一家子吸血鬼。父母是吸血鬼,连婴儿也被激发过。的确,这没有什么不好。用不着夜里出去巡查,用不着申请许可证,可以合法地喝猪血和供血者的血。这种想法使我这个傻瓜放松了警惕。我和他们成了朋友。甚至去他们家串门。甚至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请他们吃的食物是我亲手做的,他们还夸了我一番……可是,我这个傻瓜怎么就不明白呢,人做的食物他们吃起来味道不好,他们受着自古以来就有的永久的饥饿的折磨。小吸血鬼甚至立志要做个生物学家,找到戒除吸血恶习的方法……
后来我就第一次杀掉了吸血鬼。
后来科斯佳就去了守日人巡查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读完他的生物学,但儿时的幻想似乎已经被淡忘了……
他开始得到杀人的许可证,在三年时间里就达到了高级吸血鬼的级别吧?这件事他想必是得到了帮助的。守日人巡查队尽一切可能使科斯佳这个好小伙子一次又一次得到权利用獠牙咬住人的脖子……
我甚至已经猜出是谁帮了他。
“安东,你怎么认为,”格谢尔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边应该派谁去调查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斯维塔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