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养真才到宫门口,赵芳敬也随着赶到了。

禁卫们齐刷刷地跪地行礼, 参见皇上。

养真回头看向赵芳敬, 脸色却有些复杂。

自打从西疆回来后, 养真稳居宫中, 虽然也时不时听说外头的那些大事,但因为朝中有赵芳敬坐镇,所以养真一点儿也不担心。

果然,赵芳敬顺利升为监国, 而宁王之乱也很快给平定……甚至赵曦知也有惊无险的。

满宫中一时都称扬十三王爷的功德,养真自然也欢喜之极,她向来是信任赵芳敬之能的。

直到皇帝突然间降旨。

这消息不仅让世人意外, 更极让养真意外。

曾经身为太子妃的经历, 让养真很了解皇帝的性子, ——皇帝是那种执拗而固执己见的人,心中的正统观也很重,这点儿跟赵曦知和养真差不多。

若不是有天大的了不得的原因, 皇帝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决断。

此刻,在养真目光复杂的注视下,赵芳敬却依旧笑意清浅。

他上前一步,笑问:“好好的怎么就要出宫?也不跟我说一声,很叫人担心呀。”

养真咬了咬唇,不做声。

她过了生日,已经十八岁了,但个子却仍只勉强到他的下颌处。

不仰头, 便只能看见他微微挑起的唇角。

笑容隐约刺眼。

赵芳敬见她不做声,微微低头:“怎么了?是不是宫外有什么要紧的事?让十三叔陪你一块儿……”

“不要!”养真即刻打断他。

此刻青鸟见势不妙,早就摆手示意众人后退了。赵芳敬笑问:“那又是怎么?莫非有人得罪了养真吗?”

养真双手握紧,低声道:“你不要问了,总之我要出宫。”

“那么,就是在生十三叔的气。”赵芳敬了悟地颔首。

养真皱皱眉,转身要走,赵芳敬上前一步,及时握住她的手。

他轻声说:“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生气,我若哪里做的不对,养真告诉我可好?”

养真试图挣脱,可一想到这是在宫门口上,众目睽睽的,他的身份又且不同了,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养真定定神:“你先放手我再说。”

赵芳敬轻轻松开手。

养真低着头,又过了半晌才说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十三叔你、你跟我一样……是不是?”养真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向赵芳敬。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世间只怕无人能解。

可赵芳敬居然听明白了。

五月的热风从宫道中掠过,竟带了狭长的宫道中的阴冷似的,吹在人身上凉浸浸的。

“你说啊。”

“是。”赵芳敬终于回答。

听了这简短的回答,养真后退一步,双眸睁大。

原来养真所问的,自然是赵芳敬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经历”过“梦中”之事。

其实从很久前养真就觉着有些不太对,可是赵芳敬起初的时候掩饰的很好,养真要操心的事情又很多,所以并没有认真往这方面去想。

但是,虽然知道在自己的干涉下,有很多事情都不同了,可也未必到这种地步。

赵芳敬竟好像“未卜先知”般,虽然他从来都是个运筹帷幄胸有丘壑。

直到皇帝突然间发上谕,传位给赵芳敬。

明明是阳光和煦的天气,养真却像是喝了一杯冰水,透心透骨的凉。

心底猛然便跃出了一句话:“他知道了!”如同针刺。

看出她眼中的受惊之色,赵芳敬温声说道:“我的确跟你一样,但十三叔不是故意的玩弄心机,瞒着养真,而是因为我太了解养真了,若是一早让你知道我跟你一样,你会怎么做?”

养真的心跳的很快,头晕目眩,说不出话。

不必她回答,赵芳敬替她说道:“你当然,会立刻逃的远远的,是不是?”

养真的眼睛有些酸涩:是。

的确是这样,当初钱家庄事发,他突然到来,养真就有些担惊受怕,还曾旁敲侧击过。

赵芳敬说道:“可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不管是过去,现在,或者将来,对我而言,最不能舍弃的就是养真。”

养真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

赵芳敬叹了口气,无法面对她泪眼朦胧的样子,便走前一步将她轻轻地搂在怀中:“我承认,我是用了些手段,有一些手段还不太光明……你若是要是怪十三叔,只管打我骂我,只不许闷在心里,可是,我想你应该知道,不管如何,我只能这么做,也一定要这么做。”

养真被他揽着靠在胸前。

她先前之所以想避开赵芳敬,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怕梦中的情形重演,她不想本来皎若明月的赵芳敬背负乱臣贼子的名声。

可是现在,好像不同了。

他是名正言顺的。

而且皇帝下诏之后,朝野之中虽然哗然,可并没有因此而引发什么大变。

养真吸吸鼻子,对上赵芳敬如星的双眸:“十三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次,赵芳敬一笑,轻声回答:“为你,也为这天下。”

****

皇帝退位之后,便在长阳宫内养病。

也不知是因为放下了重担还是如何,皇帝觉着近来身上轻快了不少。

除了贵妃曾经来哭闹过几次,日子过的还算舒心。

直到一日,张皇后前来探望。

两人难得的心平气和地说了会儿话,张皇后又提起赵曦知纳妾的事。

末了,皇后问:“您传位给十三爷,倒也罢了。只是他要立乔养真为后,却怎么说,难道他不怕乔养真的孤鸾命格吗?还是说那命格的传闻本就有误呢?”

这是皇后近来最想不通的一件事了。

太上皇淡淡然道:“你问我?说实话,我却也不知如何回答。但是,当初贵妃劝我用偷梁换柱计策的时候,她曾说过,十三毕竟是修道人,也许他娶了养真,自有一番造化呢?贵妃虽然糊里糊涂的,可这句话也许歪打正着,也说不定。”

“这是胡说。”本来修身养性的皇后,一提起贵妃来,竟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愤愤地说:“要不是她出的这馊主意,又何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

皇帝笑了笑。

张天师为人虽然已经到达能通鬼神的地步,出言绝无虚假。

但是皇帝也知道,天师真人跟赵芳敬的交情匪浅。

倘若是赵芳敬暗中求过天师,让他故意说出那什么“孤鸾”的命格……用以吓退拼命争夺乔养真的众人……

虽看似不可能,却也未必真不可能。

到现在皇帝早就想通了,有很多事,看着不起眼,可私底下隐约都有赵芳敬的影子。

他的十三弟本就有一番经天纬地的才能,如今苦心孤诣到这种地步。

输了江山给他,倒也不冤。

其实皇帝之所以写了那道传位的诏书,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器重赵芳敬,或者说,对皇帝而言,赵芳敬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虽然很重要,但他主动抛弃皇子们而选择赵芳敬的原因,却是因为皇帝心知肚明一件事。

赵芳敬显然是志在必得,虽然十三王爷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点獠牙。

他只是不疾不徐按部就班的往前走,赵曦知,赵尚奕,赵崇……还有宁王。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一切能挡在自己面前的皇子们尽数除去!

所以皇帝才说“你毕竟不够心狠”。

赵芳敬没有那么做,这让皇帝觉着有一丝欣慰。

写下那道诏书的时候皇帝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一方面他觉着自己做的没错,另一方面,又有一点隐怒跟不甘。

但是皇帝又清楚,倘若自己不这样做,只怕会逼得赵芳敬走上一条他所不愿意见的路。

毕竟,皇帝所说的本朝开国时候的那宗“公案”,所谓太祖驾崩后,胞弟太宗继位……虽然后世都传为美谈,可是在私底下却还有一些隐秘的流言。

有说,太祖皇帝并不是正常驾崩的。

太祖的死或许跟太宗皇帝脱不了干系。

虽然没有人敢大肆如此谈论,但是身为皇帝的宁宗自然不会糊涂到一无所知。

他不想走到那种不可挽回的地步。

所以宁肯选择主动退位,如此一来,成全了一位继任的明君,将来赵芳敬德传天下的时候,作为传位者的自己,兴许也能随之流芳百世。

只是有一件事,皇帝也有点想不明白。

赵芳敬在他面前所透露的那件事,他半信半疑。

而赵芳敬所说“信任看好却被挑唆”的那人,皇帝从他的口气,猜是赵曦知。至于“珍视掌心”的,自然是乔养真了,那么最后那句……如果战火真的曾从梅阳烧到京城,那烧起这把火的,是谁?

每每想到这个都会心寒彻骨,皇帝不愿去深思。

但是此刻……嗅着手中苦药气息,身为太上皇而安然于深宫中闲散度日,皇帝叹了口气,笑着自言自语道:“不管如何,依旧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这就是最好。”

的确如此。

对百姓而言,坐在那把椅子上的究竟是哪个皇帝,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是个好皇帝。

可得太平盛世,百姓安乐。

***

虽然解开了心结,养真还是出宫去了一趟。

因为这段日子里,宫外也有一件事发生。

正是跟乔家有关的。

原来乔桀已经改了名字,把桀纣的那个字改成了“杰”。

而且乔杰要跟钱丽月定亲了。

养真在听齐嬷嬷说起这消息的时候,又觉着意外,又觉着似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大好的日子,当然要出宫看一看。

对于乔家而言,乔家里的长辈,不管是朱老夫人还是包氏,本来自然是坚决不同意乔杰跟钱家定亲。

毕竟钱家不过是个小小地农户,还是佃农,门庭简直寒微到不值一提。

就算当初乔家不在京城,在淮县,也是看不上钱家这样的门第的。

朱老太太又向来疼惜这个孙儿如掌上明珠,之前上京后,在乔家还炙手可热的时候,虽也曾想给乔杰定亲,但所考虑的人家也都是王侯公族里的小姐。

所以一开始朱老夫人跟包氏激烈反对。

但是乔杰打定主意,竟直言说非钱丽月不娶。

乔杰的性子又是两个女人从小儿惯出来的,虽然因为去了武德学院,性情已经改观了不少,但是在母亲跟祖母面前若是娇纵起来也依旧的无法无天,简直是朱老夫人的克星。

其实对丽月来说,她并不是很想嫁给乔杰。

丽月心中向来喜欢的人一直都是程晋臣,可是丽月却又明白,以自己的身份,这辈子只怕都不可能踏入荣国公府了。

何况她也知道程晋臣对她无意。

乔杰一直对她不错,钱丽月是知道的,可却不为所动。直到乔家失势,乔杰才不像是先前那样紧赶着她了。

可自打上回在巷子里救了乔杰后,他却像是开窍般,隔三岔五便往汇丰楼来找她,有时候钱丽月出城回到乡下,乔杰还特意跑去探望。

他因为是从武德学院里出来的,虽然家里落败,却也依旧在京畿司里谋了个偏将的军职,每个月的钱不算太多,却拿了一半出来孝敬丽月。

钱家父母本来因为丽月年纪渐渐大了却不肯乖乖嫁人,十分头疼,每每地耳提面命,谁知见了乔杰,见是个体面俊朗的青年武官,还是乔家的人,自然喜从天降。

很快的不仅是钱家人,老陆庄子上,整个汇丰楼的伙计、甚至前来吃饭喝茶的常客都知道了乔家小公子对丽月的心意。

丽月本是不想理他的,可是见他这样真心实意的对待自己,却也不由有些感动。

丽月虽钟情于程晋臣,但到底是个清醒的女孩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若能许配乔杰自然也是高攀了,故而才由仲春出面,松了口。

两人的订婚宴是在汇丰楼里操办的,本来该是在朱家,但是朱老夫人因为觉着钱丽月是农家女子,被乔杰看上嫁入府中简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免嘴巴很坏的挑挑拣拣,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

那汇丰楼的食客们偏有乔家认识的人,不免说了些风言风语。

丽月听说了之后,偏不回乔家,乔杰是万事随她,一时又把朱老夫人气的半死。

乔安暗中劝解说:“老太太别太为难丽月了,前些时候咱们家里支撑不住的时候,是汇丰楼派了伙计来送了好几次的银子,连您老人家上次吃药的钱也是他们给的呢,这丽月丫头虽然出身不值一提,可是如今她跟她哥哥替薛典经营着汇丰楼,每天过手的至少数百上千的银子,说来配杰儿也不委屈了,何况是杰儿自己喜欢的。您老人家索性消停点儿吧。”

原来养真之前离京的时候,曾特意叮嘱过仲春,让他好歹略微照看着点乔家,在他们实在过不去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所以乔家如过街老鼠的时候,仲春跟丽月暗中安排人救济,这才不至于出了人命。

朱老夫人无言以对,恨恨不已,半晌又哭道:“我白疼了杰儿一场,这人还没过门,就偏心的这样厉害了。”

乔安哭笑不得:“杰儿的脾气老太太自然最清楚,以后还是收敛脾气吧,这媳妇我看着比昔日养真丫头还厉害呢,何况杰儿最听她的话,若得罪了她,以后见不见得着杰儿都不知道。”

朱老夫人虽然惊怒,可细想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既然舍不得宝贝孙子,少不得就忍气吞声罢了。

这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在汇丰楼上大办喜事的时候,桑家之中,却另有一番愁云惨雾。

在赵曦知还未从南边回来之前,桑岺便已经在狱中自尽了。

大理寺把尸首发还了,桑家领了去,不敢大张旗鼓,悄悄地便埋葬了。

先前自打桑岺出事,桑家在京城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连同两个还没出嫁的姑娘都相继又出意外,本来因为桑落许给了赵曦知,大家又默认赵曦知会入主东宫,谁知道先是赵曦知南行出了意外,继而又是皇帝下了那道圣旨……虽然还不敢怎么小觑桑家,可却也不像是先前那样高看了。

之前桑家二姑娘本已经跟都尉司的一名武官订了亲,本预备了今年成亲的,可桑岺出事后,对方却将亲事一推再推,最近竟派人来解除婚约。

三姑娘更是无人问津了。

所以如今桑家的人正盼着尽快让桑落入晋王府,若是如此,桑家的情形至少可以扭转些许。

赵曦知南行归来后,因为要专心照顾皇后,便顾不上理会别的事,近来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得以出宫。

他来至桑家,府内众人诚惶诚恐地迎接入内,赵曦知抚慰了几句,本心是想见一见桑落的,不料派人去通禀,却很快回来说道:“姑娘说身上不好,不便相见,请殿下自回。”

赵曦知虽觉意外,可这却也的确是桑落的行事风格。

他便不以为忤,起身告辞。

复两日,突然间听闻桑家要举家搬迁的消息。

赵曦知也不知此事真假,便叫小金子去打听,果然听闻桑家要离开京城,回到他们的金陵老家去。

小金子见赵曦知担忧桑落,便道:“殿下不用着急,毕竟桑姑娘是指给了殿下的,纵然桑家的人都去了,她也得留下。”

赵曦知笑了笑,却并没有十分高兴之意。

原来先前皇后私下里跟他说起一件事。

因为养真要嫁给赵芳敬,加上太子之位显然是无望了,皇后大病一场后也有些想开了。

皇后便跟赵曦知说道:“我原本是想,你毕竟年纪大了,虽不能娶正妃,身边添两个人照看着,我也放心,谁知道……天不从人愿。”

赵曦知还以为皇后又要抱怨,才想开解,皇后却道:“所以我想,索性先给你娶了王妃就罢了。”

听了这话,赵曦知愕然。

皇后徐徐道:“如今程红玉跟桑落两个,我虽觉着桑落的谈吐举止更和我的心意,但是她出身毕竟有些低,不如程红玉,而且桑家又出了那样的丑事,实在是不堪为正妃的,程红玉那人……出身高贵,性情也还罢了,还有一点很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弟弟,程晋臣这一向跟着你,走南闯北,处处庇护,虽然历经艰难,却不离不弃忠心耿耿,且毫无怨言的,可见这荣国公府真真能教出不错的子弟,所以我想,索性就直接娶了程红玉做正妃,你说如何?”

赵曦知默默地听了皇后说完,终于道:“儿臣、儿臣自然一切听从母后吩咐。”

皇后本以为他偏爱桑落,一定会据理力争的,没想到竟然这样,一时大喜,便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这样,那此事就定下了。”

皇后跟赵曦知谈妥此事,次日便召了程红玉跟桑落进宫,向她两人说明此事,且皇后的意思是在赵芳敬登基大典前就办妥了晋王大婚之事。

皇后毕竟身子有恙,说罢后便觉倦怠,当即两人起身告退。

程红玉因为知道赵曦知真心喜欢的是桑落,所以早就做足了退后数步的准备,却哪里想到突然之间柳暗花明。

虽然当着皇后的面强作镇定,但心中却早就狂跳如擂。

出了翊坤宫,同桑落一块儿往外而行,陪着程红玉的小丫头因为替她高兴,忍不住低低道:“姑娘,这消息若是咱们老太太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呢!”

早先孙老夫人就很不愿意让程红玉去当什么侧妃,奈何程红玉自己巴不得,如今侧妃转了正妃,孙老夫人自然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程红玉也忍不住笑道:“咱们快回去告诉她老人家,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小丫头又道:“先前小公爷回来后,咱们老太太就已经心花开了似的,再听了这个消息,岂不是双喜临门?”

两个人因为极为高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却不妨身后不远处是桑落跟丫鬟雪莲。

雪莲皱眉低声道:“真是不要脸……”

桑落不言语,前方程红玉却仿佛听见了,回头看了过来:“你说什么?”

雪莲忙低头:“奴婢没说什么啊。”

程红玉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桑落,却见桑落沉默不语。

打量着桑落秀丽的容色,突然间红玉心里的欢喜灭了一半。

原来红玉又想起赵曦知是心喜桑落的,就算自己是正妃又如何?若是平心而论,她倒宁肯跟桑落换一换,——若是她得赵曦知的真心,桑落去得正妃,程红玉也是愿意的。

当下程红玉道:“姐姐不要见怪,横竖以后还是要一块儿伺候殿下的,大家依旧的姐妹相称……”说了这句体面的话,心里却别别扭扭的。

桑落淡淡一笑:“我如何会见怪?是程姑娘多心了。我本就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能得殿下亲近已经是意外荣宠了,又哪里敢奢望别的?倒是程姑娘……先前跟我一样,我却也替你觉着可惜,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程红玉见她话说的明白,倒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讪讪道:“多谢。”

桑落见她要走,忽地问:“这里距离钟粹宫不远,程姑娘不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乔姑娘吗?我知道程姑娘跟乔姑娘十分交好,到底也该让她替你高兴高兴。”

程红玉一愣:“这……”红玉心直,觉着这话也是有理,当下笑道:“我都没想到这个,还是桑姑娘心细。”

桑落含笑欠身:“请。”

程红玉果然带了丫头欢天喜地的去了。身后雪莲满眼嫉恨地看着,忍不住道:“姑娘怎么还对她那样好?”

桑落的目光从程红玉身上收回,淡淡道:“不过是个蠢货罢了。”现在对她好些,她自然便没了防备,以后如何,就容易了。

雪莲道:“皇后娘娘明明喜欢姑娘多些,居然还叫她当王妃!想想怎么能服气?”

桑落道:“谁让她出身好。”

雪莲道:“早知道这样,以前二爷何必对乔……”

话音未落,桑落举手,竟是一记耳光落下。

雪莲给打的趔趄,忙跪地:“姑娘饶命!”

桑落扫了一眼周围,幸而没有别人,当下低声道:“再敢提那个,你就别活了!”

就在桑落带了雪莲离开后,在不远处的琳琅门后,慢慢走出一道身影。

竟赫然是赵曦知。

赵曦知凝视着空空如也的宫道,半天后,淡淡地说道:“去吩咐两名侍卫,想个法子到桑家把雪莲给我带出来……只是,不能惊动了桑姑娘!”

复数日,晋王要娶王妃跟纳侧妃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冷落了多时的桑家总算又有了几分人气儿,开始有人登门贺喜了。

这日黄昏,雪莲悄悄地进到里间:“姑娘。”

桑落正欲取下鬓边一朵素色绢花,闻言问道:“何事?”

雪莲有些目光躲闪:“殿、晋王殿下来了。”

桑落皱眉,还未起身,就见镜子里映出了一道人影。

赵曦知已经进内。

桑落这才缓缓起身相迎,不动声色地行礼:“殿下如何在这时候来了?”这好像不合规矩。

赵曦知淡声:“我、有几句话跟姑娘说。”

桑落听出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是什么要紧的话吗?”

“很要紧的话。”

桑落才要请赵曦知落座,赵曦知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向来淡定的桑落也吃了一惊:“殿下?”赵曦知的手劲极大,竟捏的她的手腕隐隐作痛。

最令桑落不安的是,她竟不知道赵曦知想做什么。

四目相对,赵曦知看着桑落:他曾经满心的迷恋喜欢这个女子,当她是世间最完美温柔的人,飞蛾扑火似的,可是一步步走来,那份炽热的心情却一寸寸地冷却下来。

直到在暗中审问过了雪莲之后,他才蓦地醒悟,自己曾经的迷恋,如同梦幻一场,他所喜欢的大概并不是桑落,而只是他心中自行塑造出来的一个完美形象。

桑落知道,所以桑落也按照他的期许,陪着他演戏直到如今。

赵曦知心中有一些淡淡的伤感:自己是不是领悟的太晚了些。

“当初对乔养真下手的人,是桑岺对吗?”赵曦知缓缓说道。

桑落脸色立变。

心像是给人狠狠地攥住,扔下深渊。

她仿佛知道什么似的,不由自主转头想看向雪莲。

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正好印证了雪莲所说。

赵曦知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你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乔养真,甚至要用那种肮脏的法子……你、怎么可以是那样的人。”

桑落很快回过神来:“殿下听谁说的,难道就立刻相信了那些编纂出来的片面之词吗?”

赵曦知说道:“是不是片面之词我自己有数。”

在长安街暗杀事件后,赵曦知一直觉着那屋顶上的神秘人身形熟悉,也曾暗中怀疑过桑岺,而此时此刻有了雪莲的佐证,早已经不用说了。

桑岺做出这种事,赵曦知觉着震惊,但是其中还有桑落的参与,已经不能用区区一个“震惊”能形容了。

他回顾自己所做,那种感觉就……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朵剧毒的花。

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赵曦知松开了桑落的手。

他好像是失去了浑身的感觉,木讷地往门口走了两步。

身后传来桑落的声音:“殿下!”

赵曦知如梦初醒,他深深呼吸抬起头来:“先前听说……桑家之前想搬离京中,我想,姑娘一定是要同行的吧。”

桑落本想上前拦住他,听了这句,那脚步猛然刹住:“你、你说什么?”

赵曦知淡淡道:“姑娘的心太大了,我却是个目光短浅且又毫无远大志向的人,怕是配不上姑娘,所以我想,咱们的事,就此作罢,以后天高地远,姑娘就自在了,岂不是好。”

桑落呼吸急促,眼中满是惊怒,还有一丝慌张:在这个时候解除婚约,何异于推她去死?!

赵曦知并不回头,只是一笑道:“从此之后,再不相见了吧。”

他闭了闭双眼,突然也觉着眼中有些湿润,赵曦知拒绝去想那是什么,只是很快地迈步出门而去!

****

就在宫中加紧准备登基大典的时候,因昭告天下,周围的四邦六国,也忙不迭地派了使臣前来,恭贺新帝登基,以及观礼立后大典。

而在众多的来朝使节里,有一位南诏的来使,却是南诏女王的特使。

在泰和殿内拜见了皇帝之后,南诏使者道:“小使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问皇帝陛下,您新将册立的皇后娘娘,可是之前在淮县乔家的乔白二爷的女儿吗?”

赵芳敬道:“不错,怎么?”

那使者脸上露出激动之色,跪地磕头:“小使这次前来,一为朝贺皇帝陛下,二来,带有我们女王陛下的密令。”

“南诏女王?”赵芳敬问。

使者抬手入怀,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锦囊,举高过头顶,双手呈上。

青鸟忙下了丹墀,将锦囊接过来,打开看了眼,像是个玉佩。

又见没什么别的异样,才转身呈给了赵芳敬。

赵芳敬将那玉佩拈出,低头看了会儿,脸色微变。

他看了一眼那南诏使者,终于抬手入自己怀中,也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旁边的青鸟看的真切,那居然,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玄鸟玉佩。但是细看,才发现自己手中的这枚,竟比使者给的,翅膀上多一根翎羽。

青鸟忍不住道:“怎么这个玉佩,跟皇上的这个一样?”

那南诏使者本来是伏着身子的,闻言便抬起头来:“皇帝陛下也有玄鸟令吗?”

赵芳敬一笑:“原来这个是南诏的玄鸟令?”

说着便把手中两枚玉佩举起向外。

南诏使者的目光在他手中的两枚令牌上扫过,满面激动,忙又低头道:“不错!正是我南诏王室之人才佩戴的玄鸟令,王室之中仅有三枚,但凡能佩戴玄鸟令的,便可以是王储继承人。”

南诏之人以玄鸟为图腾,更相信自己是玄鸟的后代,所以才用这玄鸟令代表王室尊贵之人。

而玄鸟上的翎羽越多,便越尊贵,也意味着是最靠前的王储继承者。

南诏使者说完后,又试探问道:“小使大胆,敢问皇帝陛下的这枚令牌,莫非、莫非是那位乔姑娘所送吗?”

这件事连青鸟都不知道。

****

赵芳敬来到钟粹宫的时候,养真正因为有些肚子疼,喝了些生姜红糖水,平躺休息。

赵芳敬并没叫人通禀,只自己悄悄地放轻步子来到内殿。

养真正疼的闭着眼睛哼唧,竟没留意有人进来。

赵芳敬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将自己的双手搓了搓,便轻轻地摁在她的肚子上。

养真吃了一惊,忙睁开眼睛,见是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十三叔你怎么来了?”

赵芳敬见她要起身,便示意她躺着不许动,养真只得重又平躺,赵芳敬掌心吐力,轻轻地在她腹部轻抚而过。

很快,养真自觉有一股热力缓缓酝酿,就如同吞下了什么上佳的丹药,和煦的暖流慢慢地漾开,那股难熬的痛楚也随之消散无踪了。

养真看着身旁男子端美如玉的脸,笑道:“十三叔……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吗?”

赵芳敬笑问:“好些了?”

“好多了,简直像是救了我的命。”养真由衷感叹。

赵芳敬这才缓缓收手,又在她额头轻轻地点了下:“是你先前贪嘴,吃了太多的冰,以后不许吃了。”

养真也知道是自己贪嘴所致,当下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芳敬在她身旁落座,见她嬉笑如常,才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玄鸟玉佩:“你看。”

养真接过去,笑问:“你一直都随身带着?”

赵芳敬笑道:“仔细再看看。”

养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给赵芳敬的一枚,听他口吻有异,这才又低头看去,那毕竟是她生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自然是熟悉之极,当下便看了出来:“这不是我那个!羽毛少一根!”

赵芳敬这才把另一枚玄鸟令拿出来:“这才是你给的。”

养真睁大双眼,将两枚令牌比了比:“这、这……是十三叔你又叫人做的?可……”

赵芳敬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养真抱入怀中。

原来当初南诏内乱,叛臣袭入宫中,仓促中,南诏的大巫带了公主匆匆出逃,为避免给追杀,便流落到中原。

没想到给乔白所救。

南诏之人最是重情义,绝不肯欠人家的恩惠。

大巫通神知鬼,早算到乔白煞气太重,命中无子不说,且注定早亡。

所以在大巫去后,公主故意跟乔白春风一度,因服了秘药的缘故,果然有孕。

这才生下养真,也算是给乔白留下了一线血脉。

后来公主辗转回到南诏,正一些老臣联合起来,制住了叛臣,当即便把公主迎接回去,奉为女王。

数年来南诏因着手处置叛臣的事情,且女王不想自己生子之事给人知道,因此此事秘而不宣。

直到最近局势稳定,又听闻大启将立的皇后正是乔白之女,所以女王才派了密使前来。

赵芳敬将此事跟养真说罢,养真如同梦中。

“十三叔……没骗我吗?”她呆呆地问。

赵芳敬爱惜地抚过她缎子般的头发:“她在南诏,因国事关系不得亲身而来。你……要是想见她,以后我会想法子。”

这消息来的如此突然,养真几乎不能接受。

从小便当自己只有父亲,乔白去后,就犹如孤儿一般,多亏有谢氏跟赵芳敬,如今却突然告诉她还有个母亲。

养真的心情五味杂陈,泪却先涌了出来。

终于她紧紧地抱住了赵芳敬:“我、我不要去见谁!我有十三叔,已经足够了。”

而对赵芳敬而言,万般操劳,费尽心机,如今得她这一句,也已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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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司礼监终于将登基大典所需的一切准备妥当。

在新帝登基的同日,同时进行的还有封后大典。

不是以王家姑娘的身份,而是以养真自己的名姓,正大光明地成为赵芳敬的皇后。

当身着皇后的衣冠,从泰和殿前的白玉台阶上缓步走向赵芳敬的时候,眼见他向着自己探出手臂,养真突然间又想起在自己六岁那年的琼花之下。

十二年过去了,那个来迎接自己的翩翩少年郎,竟成了她无所不能的意中人。

也许,这就是世间最好的事了。

如同时光倒回。

赵芳敬微微俯身,星眸含笑:“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养真嫣然:“好啊,十三叔。”

小手轻轻地放在了赵芳敬的掌心,即刻给他紧紧握住。

眼神交汇的瞬间,执子之手,便是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