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知毕竟年少气盛,一腔血勇, 不顾一切就要带人出城攻打凉城, 可听了薛典一句话, 三皇子突然有所顿悟。
他站住脚回身, 目光扫过身后想要跟随他的众将士,自打他来到西疆后, 在凉城里饱受了那些老将的冷遇, 直到现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 才知道原来众将士的确跟他仍是一体。
赵曦知定了定神, 道:“薛典说的有道理, 就算不能放着凉城坐视不理,可也要进退有秩,不能自乱阵脚。你们都是玉城守将,很该尽忠职守保卫好玉城, 但本王是出使的钦差, 本来该在凉城死守的,如今本王去往凉城理所当然,凉城出事, 先前又发了紧急军情出去,援军想必不日就到, 现在本王下令, 调拨三千士兵,随本王出城!其他人依旧留守原地!”
蒋大强等大为震惊,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看似年轻没经过风浪的亲王居然有如此的勇气跟魄力。
薛典皱着眉, 终于从众人中走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我不是玉城的守军,就让我随着殿下出城吧!”
蒋大强叫道:“薛大哥!”
赵曦知目光闪烁,终于道:“好!”
养真是在半个时辰后才知道赵曦知跟薛典带了三千兵马出城的事。
本来就绷紧的心更加的不安起来,养真按捺不住,便对蒋夫人道:“我想到城门口去看看。”
蒋夫人忙劝道:“使不得,这会儿那里都是兵来将往的,你这会儿去要是给碰着撞着有个闪失又如何是好?且还不知晋王殿下这带兵一去会怎么样呢,到底先听听消息再说。”
养真只得强行按捺,如此从清晨到了中午,眼见日影偏斜,外头去探听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竟道:“听说、听说晋王殿下带兵去凉城……跟西朝人交战……落、落败了!”
养真心头一颤,忙先问:“殿下人呢?”
小厮道:“我是跟城头官打听的消息,打听到这个的时候,还不知底下的事情呢。”
养真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忙转身进内,一边走一边把头发拆开只挽成一个髻,又到了里屋换了一身男装。
蒋夫人见状知道拦不住,便道:“你要去则去,只是记得务必要留神,要是情形不好,一定要及时回来。”
养真点头答应,便带了个小厮出门而去。
***
原先赵曦知同薛典两人带了三千士兵,出城往凉城而去。
两座城池之间只隔着十数里地,疾行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抵达城下。
远远地就见到城楼上吊着许多士兵跟百姓的尸身,自然是西朝人故意如此,用这种凌虐的手段示威震慑。
赵曦知目睹这场景,怒意直冲头顶。
同时他心中突然又掠过一阵战栗,因为赵曦知忽然想到了程晋臣也在凉城,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微微慌乱下,赵曦知强忍着不适,飞快地将城楼上那些尸骸扫了一遍,幸喜并没有看见类似程晋臣的。
薛典见赵曦知眼中透着急切,还以为他是从没有看过这样的场面受到惊吓的缘故,便道:“西朝人生性凶残,如禽兽一般,殿下可还好吗?”
赵曦知道:“我无碍,只是在想晋臣不知道怎么样了。”
薛典却忘了程晋臣的事,闻言心头一凛。
此刻城上西朝人也自然发现了他们,顿时便在城楼上发出种种野兽般的怪叫,其中一名头目摸样的走上前,看向赵曦知跟薛典,不知为何指着两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薛典策马上前,扬声道:“大启晋王殿下在此,你们的主帅是谁,出来相见!”
城楼上西朝人听到说是晋王,才尽数收了笑,有人匆匆地转身而去,想必是去报信的。
过不多时,凉城城门大开,有一骑当前飞驰而出,身后许多西朝人骑着马紧紧跟随。
薛典远远地看见那最先奔出城门的那西朝人,只觉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正在打量的时候,西朝的士兵们在城前分两列策马立定,最先出门那人正在中间,却见他体格健壮,皮肤黝黑,一脸络腮胡子。
头上却扎着一道金色的抹额,抹额中间是个展翅的鹰的形状,正是西朝人的王族象征。
薛典仔细打量了片刻,突然间浑身一震,想了起来:“你是西朝的胡烈小王!”薛典脱口而出,几乎忍不住打马往前。
那西朝的胡烈王正在打量赵曦知,突然听见薛典叫出自己来历便转头看来,他瞧了薛典一会儿,眼神狂肆而傲慢:“你是谁?”
薛典见他不记得自己,心中却悲愤交加。
此刻赵曦知见势不对,便打马上前问薛典道:“是怎么了?”
薛典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说道:“他是西朝的胡烈小王,乔大哥……就是给他的父亲胡烈王害死的。”
当初乔白身死,追究原因,是赵芳敬误入了敌人的埋伏,而设下埋伏从中行事的,正是这西朝少王的父亲胡烈王。
只是胡烈王于两年前已经去世,胡烈王的弟弟如今继了位,就封了这胡烈小王为大将军王。
赵曦知听了薛典的话,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常。
此刻西朝的胡烈小王频频打量薛典,隐隐地认了出来:“你……是当初跟着乔白的那个将军。”他若有所思说了这句,笑道:“好啊,难得你自己来送死,还有你们这位……晋王,你不是大启皇帝的三皇子吗?翅膀都没长成的雏鸟,也敢跑到西疆跟苍隼相斗,真是不知死活。”
赵曦知见他体格彪健,气势惊人,倒是不容小觑,便反唇相讥道:“你胡吹什么大气,你们不过是用下流卑鄙的手段才夺了凉城,若是真刀真枪的比试起来,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胡烈小王身后的众西朝将士听了这话,顿时鼓噪起来,有人便想着拍马冲过去跟赵曦知厮杀。
胡烈小王抬手制止了他们,冷笑着对赵曦知说:“不管是哪里飞来的苍鹰,只要能够叼起了猎物,就是这塞外的霸主,身为猎物只该跪在地上发着抖求饶,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叫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启的晋王,我看你胡子都还没有冒出来,简直像是没有断奶的娃娃,我也不想动手杀一个孩子,你自管回去……带个口信给你们的十三王爷赵芳敬,当初我父亲差一点儿杀了他,怕是吓破了他的胆子,听说他回去后就缩在京城里,还去做了什么道士,真是一个胆小鬼……你叫他出来,不要在一个奶娃娃身后做缩头乌龟!”
赵曦知原先听他辱骂自己,怒意便在眼中闪烁,直到听他诋毁赵芳敬,杀气已经按捺不住:“你们西朝人是靠一张嘴打仗的吗?就凭你也敢挑战我十三叔,你才是不自量力瞎说八道,也不怕天打雷劈,有本事你先赢了我!”
胡烈小王皱了皱眉头,此刻他身后有一员将领说:“大将军王当然不用跟这种小孩动手,就让我来替您教训他!”
这正中胡烈小王的下怀,当下说道:“好,你去吧,别伤了他漂亮的脸。”
大家轰然大笑起来。
赵曦知胸口起伏不定,薛典只得按捺着怒气,对赵曦知道:“殿下!你身份尊贵,不容有失,不如让我代替殿下出战!”
不料赵曦知心中的一腔杀机跟怒火无处宣泄,哪里肯让薛典代劳:“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将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指向前方的胡烈小王。
此刻那替代胡烈小王的西朝将领已经打马冲了过来,赵曦知也一拍马臀,也跟着往前疾驰出去。
赵曦知虽然勤于武功,但是毕竟只是拳脚功夫,如果说是马上交锋,却是他的弱项,就算是在宫中跟着教习学过一些,可毕竟没有经过实战演练,生平第一次真刀实枪地交手,却是在南行大屏山的那一战。
但是这西朝的蛮将却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才一过招,他看赵曦知的架势,立刻就知道是个生手。
当下越发得意地大笑起来,竟口出狂言道:“我要砍了你这小娃娃的脑袋,摆在桌子上当酒壶。”
薛典生恐赵曦知年少,又怕他经不起这些话反而更乱阵脚,一时后悔不该让他亲身上阵。
顷刻间两人你来我往,过了数招,果然赵曦知因为初次上阵,各种不能习惯,虽然是一腔血涌,但几个回合,隐隐地险象环生,右臂甚至给划伤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两边的将领都是明眼人,见赵曦知情形不妙,玉城这边的众将士彼此相看,只准备千钧一发的时候便冲出去救人。
薛典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激斗之中,却见那蛮将瞅准时机,大喝一声,挥刀向着赵曦知劈了过去。
赵曦知正摇摇欲坠,看似躲不过这一招了,薛典这边已经有将领惊呼大叫起来,可就在蛮将的刀快要把赵曦知劈成两半的时候,赵曦知整个人从马背上歪坠了下去,接着这个跌落的势头,他手中的长刀用力往前掠过!
这一刀不仅是带了赵曦知本身的力气,还带了他坠马加持之力,也因为那蛮将急欲要他性命,又见他张皇失措似乎没有还手之力,便肆无忌惮地倾身往前之态,于是,这一刀竟正正地从对方的胸口到颈间掠过,刹那间鲜血狂喷。
与此同时赵曦知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马上掉在地上!
这变数来的突然,但是两边的将领却早就各自杀出,救人的救人,交手的交手,身后的士兵们也随着奔出,一瞬间大战起来!
薛典眼疾手快,冲上前抱住赵曦知:“殿下!”
赵曦知虽然受伤,精神却还不减:“我没事!”他的脸上还沾着血,扶着薛典的手跳起来,转身看向那胡烈小王的方向。
不料才一回头,薛典道:“殿下小心!”把赵曦知往身后一拉,同时右手刀出鞘往外及时挡住!
只听“珰”地一声,震耳欲聋。
原来就在方才薛典过来救赵曦知的时候,胡烈小王砍倒几个挡路的士兵,径直向着赵曦知的方向而来,若不是薛典及时拦住,这一刀只怕要砍落在赵曦知的身上了。
赵曦知双眸睁大,电光火石间,薛典已经跟胡烈小王过了数招,两个人都是个中好手,又都是孔武有力彪悍之辈,招招都强悍刚猛,夺命之势。
但是薛典毕竟是早就不在军中了,虽然武功仍在,可气力已经大不如前,胡烈小王却正是盛年,因此十数招后,薛典便渐渐感觉不支。
他知道这一仗是无法取胜了,为今之计只有先保全晋王。当下百忙中回头道:“王爷先退回玉城!”
赵曦知虽然勉力砍了那名蛮将,却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又见胡烈小王跟薛典对战这般情形,知道自己跟对方相比是万不能够的,可是周围众军士都在殊死搏杀,自己怎么能够先行逃走?
赵曦知咬牙跳起,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大喝一声冲向了胡烈小王。
虽然玉城的官兵们拼尽全力,但这一战早在胡烈大将军王出现的时候就已成定局了,毕竟玉城前来的官兵里并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抵过胡烈王的人,而且两方的兵力相比也甚是悬殊。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满地已经尸横遍野。
赵曦知如今也已经杀红了眼,虽然身上多处受伤,却也仍旧强撑着挥刀砍杀。
薛典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凭着一口气而已。
胡烈王胜券在握,倒也不着急,眼中反而露出了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光芒。
赵曦知从没有觉着此生有过这样绝望的时刻,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突然间想起了赵芳敬。
当初赵芳敬陷入了西朝人伏击的时候,是不是也如自己这时侯的境遇?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他想来西疆,赵芳敬说希望他不要后悔的原因?
这种身陷绝境的滋味,的确比死还难过。
恍惚中有一个西朝士兵闪身过来,赵曦知下意识地就要砍杀,那人却叫道:“殿下是我!”
这声音如此熟悉,但赵曦知委实太累,竟没有分辨出来,眼睛都给鲜血模糊了,直到那人过来扶着他:“殿下撑着!”
赵曦知这才听出来,是程晋臣?!
“晋臣?”他无法置信,睁大双眼。
面前的人的确是程晋臣,只不过穿着一身西朝士兵的铠甲,程晋臣拉住赵曦知,对旁边的人说道:“护送殿下离开!”
有两个士兵冲过来扶着赵曦知,强行将他带离现场,那边胡烈小王发现不对,正欲赶过来,却又给薛典拦住。
薛典拼了必死的决心挡在胡烈小王跟前,虽然身体倦的握刀都不便,却还是寸步不退。
正此刻那边程晋臣却跃了出来:“薛大叔,跟殿下一起走!”
薛典摇头:“你护送殿下回去!”
程晋臣犹豫了片刻,他虽然不想抛下薛典,但现在的场面自然不能两全,终于在赵曦知跟薛典之间,程晋臣当机立断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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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西朝人破城的时候,程晋臣本在守备府中,本想上城楼抗敌的,可没成想片刻的功夫就听说有人开了城门,西朝人冲了进来。
当下众人又是慌乱又是震惊,可很快的,城中已经火光四起,西朝人在城内抢劫掳掠,杀人放火,城中大乱。
程晋臣带兵冲出去,遇到一队正在抢掠的西朝人,两下打了起来,然而凉城这边毕竟力有不逮,渐渐给逼退。
在逃走之时程晋臣又发现城内到处都是西朝人身影,这凉城显然将落入敌手了。
程晋臣十分机变,见势不妙心生一计,他带着两名亲信,趁机暗杀了几名西朝士兵,剥去了他们的铠甲衣服穿在身上,按照西朝人的打扮弄散了头发,果然夜黑风高,西朝人见是自己人服色,自然也并未为难,才叫他们顺利厮混到天明。
先前程晋臣听说赵曦知带兵前来,几乎不敢相信,趁着西朝人观战的时候也遮遮掩掩地出了城,这才及时相救。
此刻程晋臣跟两名士兵护送着赵曦知上了马,一路杀出重围往玉城返回,很快的西朝人的追兵便追了上来,像是一群饿狼盯上了猎物般紧追不放。
在惊心动魄的追赶之中,终于玉城在望了,程晋臣心头一宽。
可就在这时候,赵曦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突然说道:“停下!”
程晋臣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
赵曦知道:“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程晋臣还不懂,赵曦知拼一口气道:“不能回城,城头守将见是咱们,一定会来救援,西朝人是故意的放我们奔逃,他们追的这样紧,明明可以将我们射杀或者擒住,却又偏偏欲擒故纵,他们是故意用这一招,想让玉城守军开城门救我们入内,但他们离咱们这样近,自然可以在城门打开的时候也趁机杀入城中!”
程晋臣心头发冷,回头看向追兵,因为两方相隔不过是数丈而已,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朝人脸上的狰狞跟势在必得。
此刻距离玉城是越来越近了,城头上隐隐地起了骚动,显然是守将看见了他们。
赵曦知明白不能再退了,他握住马缰绳:“本王就算死,也绝不做这毁城的罪人!”
他拼力猛然勒住马儿,一瞬间竟是调转马头向着紧追在后面的西朝士兵。
程晋臣见状,只得也随着勒住马儿。
这时侯西朝的士兵叫嚷着包围过来,却只在他身后留了个空隙,似乎是扎了个口袋,口袋开的方向却是向着玉城。
程晋臣看对方这般架势,知道赵曦知方才所说的确没错。
但是现在他们孤身面对千军万马,显然是自寻死路。
程晋臣心中生出了几许悲壮之意。
而就在西朝士兵散开的方向,是胡烈小王策马奔出,他的马后拖拽着一人,那人浑身鲜血淋漓,不知生死,正是薛典。
赵曦知目眦俱裂,程晋臣更是叫道:“薛大叔!”
隐隐地,地上的薛典动了动,竟是还有一口气尚存。
胡烈小王看看赵曦知,又抬头看向玉城城头,竟打马往前。
薛典闷哼了声,又给拖拽着往前数丈,胡烈小王这才停了下来,得意地扬声大笑。
赵曦知跟程晋臣早就跳下马:“放开薛大叔!”
与此同时,城头上也有一个声音隐隐地叫道:“薛叔叔!”
胡烈小王扫了一眼城头处,却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就凭你们两个小孩儿,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当初我父王差点儿杀了那十三王爷赵芳敬,如今我杀了你,也算是完了父王的心愿。”
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向着天空高高举起,薄薄的刀锋给阳光映射,泛出残忍嗜血的光。
胡烈小王自然是故意的在两军阵前这样做,如果玉城守军按捺不住开城门,自然正中他的意,就算是守军不肯开门,那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大启的晋王跟薛典,当然也算是杀灭了大启人的威风。
城楼上的玉城守军目睹这幕,无法按捺。
而在众军士之中,却还有一道纤弱的影子,那是改换了男装的养真。
先前养真不能放心,便赶来了城楼,蒋大强见状只得带了她上来,没想到正好见到这一幕。
养真站在城垛旁边,起先看到赵曦知跟程晋臣疲于奔命,已经紧张的无法呼吸,突然又见胡烈小王越众而出,马后拖着鲜血淋漓的一个人,起初她还没看出那是谁,等听到程晋臣大叫“薛大叔”,才知道是薛典。
养真一时忍不住,大声叫道:“薛叔叔!”
她的脸伤毫无血色,头晕目眩,已经无法继续看下去。
正在窒息欲死的时候,耳畔有个声音道:“退后。”
这声音好似是从天际传来,又像是她心中的幻听。
养真不能置信,直到有一只手将她拽了一把,紧接着,那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身影迈步上前挡在了养真的身前。
养真嗅到那股好闻的可令人心安的清香气息,在无尽的烟火尘灰跟血腥气息中,简直难得。
她蓦地抬头,看见了矗立身前那仿佛无坚可摧的端正身影。
“十三叔……”此时此刻这三个字从她口中微弱地喊出,却仿佛是天底下唯一的一点希望。
玉城之下,胡烈小王手握弯刀,正要取赵曦知跟程晋臣的性命。
此刻,玉城城头上原先的鼓噪骚动突然消失了。
胡烈小王本正享受着众人的惊慌恐惧,得意非常,突然察觉万籁俱寂,心中隐隐地有些异样之感。
他若有所觉地转头看向玉城城头上。
惊鸿一瞥,似乎有一道熟悉的翩然身影。
但他还来不及细看,目光所及,仿佛有一点漆黑,如同天边坠落的流星,向着此处掠来。
因为这会儿是日影西斜,夕阳的光芒照在城头上,金灿灿地一片,几乎叫人看不清,等到胡烈小王察觉不妥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是一支箭。
那支箭破空而来,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
利箭射破了残照,旁若无人地从底下的万军丛中而过,不偏不倚地射向那手举弯刀的嚣张狂肆的身影。
西朝小王完全来不及躲闪,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必胜的时刻会有这样扭转乾坤的一箭。
喉头一凉,甚至连疼痛都没感受到。
身不由己仰面倒下的时候,西朝小王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此刻太阳在他的背后,通红的落日之光照在玉城的城头上,也照出了那道卓绝不凡的身影。
胡烈小王的眼睛里,那影子逐渐清晰。
他甚至看的很清楚,湛蓝青天之下那人头顶戴着的莲花冠,在夕阳光照下灿灿有光。
胡烈小王突然意识到那人是谁。
“是……他。”西朝小王试图发声,却不能够。
因为那一支箭正射中了他的喉头,将他的喉咙射的粉碎。
就在千万人的目光都给这一幕震撼,四野无声的时候,城头上那人却淡淡地吩咐:“开城门,杀敌。”
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终于,城头上的玉城守军们如梦初醒,当下才纷纷地动作起来,
玉城城门大开,而地下西朝众人正拼命地去抢夺西朝小王的尸体,
程晋臣忙去砍断了绑着薛典的绳索,及时将他救下。
前方的玉城城门大开,蒋大强一马当先,拔刀疾呼道:“冲啊,兄弟们,给这些畜生知道我们的厉害!把凉城夺回来!”
这正也是玉城守军以及援军们心中所想。
就在玉城之中千军万马冲杀而出的时候,那一箭射定乾坤的人,却轻描淡写地垂下了弓箭。
淡漠的目光扫过城池之下的士兵,因为这急变而慌乱的西朝士兵们人头攒动,在他看来,却如同乱蚁一般不值一提。
此刻的赵芳敬,跟先前那个温和、与世无争的十三王爷简直判若两人。
而就在他扔下弓箭之后,赵芳敬转身。
此刻城楼上众士兵也正匆匆奔走,而在无数忙乱不堪的身影之中,有一道略显纤弱的身影却安静乖巧地立在他的身后。
赵芳敬垂眸看着眼前的养真,却见她的长睫仍旧不停地颤抖。
心中有许多要责怪的话,此刻却尽数都压住了。赵芳敬只说道:“没事了。”
养真抬眸,瞬间有泪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
赵芳敬叹了口气,终于按捺不住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怕了?”
城上城下都是喊杀之声。
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激烈交锋。
但于他怀中,却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安然。
养真慢慢探手也将赵芳敬的腰身揽住:“十三叔……”心中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想说的事,可是话到嘴边,突然只变成了一句:“我很想你。”
赵芳敬也没料到养真此刻会跟自己说这么一句话:“你……说什么?”
养真把脸埋在他的怀中,心中有一种类似劫后余生的感慰,她喜极而泣:“我、我很想念十三叔,能见到你真的、真的太好了。”
她紧紧地揽着他的腰,似乎永远也不会放开。
***
西朝人群龙无首,加上玉城守军跟赵芳敬带来的援军们正是士气最旺的时候,一路绞杀,竟把跟随胡烈小王的这一行五千的西朝士兵尽数歼灭。
而溃逃的西朝士兵一路逃回了凉城,凉城内的西朝守军慌忙开城门,却不料西朝士兵跟玉城守军已经难舍难分,竟随之攻了入内!
这才是风水轮流转,先前西朝小王本也是想借赵曦知跟薛典杀入玉城的,谁知如今这么快一报还一报。
一番厮杀之后,入了夜,尘埃落定。
凉城肃清的消息在子时之前传到玉城。
当时赵芳敬在外同一干将领主持大局,处理善后事宜,因为有一些西朝俘虏,有将领询问如何处置。
对此赵芳敬说道:“侵入凉城的这些士兵们,哪一个的手上没有沾过血腥。对付西朝之人,就要用他们惯用的手段,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一句话,底下的众将士已经明白了。当下不用赵芳敬再吩咐,便叫士兵押着那些擒获或者受伤了的西朝人,尽数杀了了事!
同时也有一件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了,那就是跟西朝人里应外合的细作到底是谁。
可是真相揭露之后,却叫人又是痛恨,又是唏嘘。
原来那开城门放了西朝人进凉城的,竟然是凉城的一员城门小吏。
本来这小官向来也算是安分守己,只不过在钦差一行人来到之后,发生了一件小事。
这跟随赵曦知前来的钦差里,自然是良莠不齐的,甚至有一大半儿自诩是朝廷特使,大有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之态。
那天钦差使团里有一名兵部官员,因想出城查看城外地貌,正是这小吏当值,便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最近的西朝人行为猖獗,怕他们出其不意,侵扰了使团。
这本是好话,怕使团出事而已,没想到这官员正愁没处摆放官威,给人拦阻了几句,不由分说便甩了几个耳光,又骂:“你们无能,才这么多年也没有灭了西朝人的威风,反而叫他们坐大,如今却来跟本官说这种话,你以为本官是跟你们一样胆小如鼠只知道缩头自保的?”
那小吏无故给打,虽然不忿,但毕竟是钦差,只能忍气吞声,不便跟他们相争,只能放他们去了。
谁知这钦差官员一意孤行出城之后,果然遇到了小股的西朝人,差点丢了性命,随从也给射杀了几个。
这厮狼狈回来后,不思悔改,反而诬告是小吏故意要害自己,必然是跟西朝人勾结之类,便将他痛打一顿,又关入了大牢。
谁知这小吏家中有六十老父亲,因为听说此事,一时急怒攻心,竟一命呜呼了。
这小吏是个孝子,听说后大哭一场。
正好西朝人有细作在城中,见这是个机会,便从中挑唆,小吏正是悲怒交集的时候,当夜索性听了那人的话将城门大开。
而在开城门后,这小吏因为害怕且后悔,也已经自尽身亡了。
这也是养真想不通为何无端端会生出这种灾劫的原因,毕竟在她梦境之中赵曦知带钦差不曾来过西疆,自然也不曾有钦差狗仗人势胡作非为,那小吏的命运……也不至于阴差阳错如此了。
这其中的因果造化,细想却实在惊心。
薛典受伤极重,虽然救了回城,却一直昏迷不醒。
养真一直都伺候在侧。
赵曦知也受伤不轻,程晋臣在旁边的房间里照看着。
子时过后,赵芳敬跟众将士议事完毕回到守备内宅,先去看了会儿赵曦知,才又来到薛典房中。
正好看到养真靠在床边上,似睡非睡。
他走到养真身后,一言不发,只轻轻地在她肩头搭了搭手。
养真惊醒,抬头见是他,才要呼唤,赵芳敬轻声道:“跟我来。”说着转身负手出门去了。
赵芳敬带了养真出门,缓步往前而行,所到之处,路遇的诸位将领均都避让一边,低头行礼。
养真忐忑地跟在身后,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低低地叫了两声十三叔。
赵芳敬均都不理会她,养真的心七上八下,本能地不想跟着他往前走,可是又没有再中途跑掉的勇气。
如是,不知不觉地到了一间偏僻的院落里,养真不认得此处,才要进门,又觉着这地方太安静了,便转头四处打量。
不料才止步,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来,是赵芳敬将她拉住,一把拽了进去。
养真踉踉跄跄地,脚步还没有停下,就给赵芳敬顺势往门口的墙边上一摁。
养真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赵芳敬是要打自己的,且又心虚,忙缩着头叫道:“十三叔,我知道错了!”
赵芳敬摁着她的肩头:“你怎么知道错了?”
养真迟疑了会儿,半是捂着脸说道:“我、我不该瞒着十三叔偷偷跑出来。”
赵芳敬道:“只有这个?”
养真眨了眨眼:“我、我……”任凭她心思细密,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
赵芳敬看着她无措的神情:“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出逃?”
养真胆怯地看他一眼:“我、我不想嫁给十三叔。”
赵芳敬眼神一沉:“为什么?”
“我怕害了十三叔,另外……”养真咬了咬唇,“我、我只当十三叔是长……”
那个“长辈”还没有说出口,赵芳敬已经忍无可忍,他也不想再忍了,当下把养真的下颌轻轻一抬,低头在她的唇上吻落。
唇瓣相接,养真魂飞魄散。
恍若隔世,两人第一次这样亲密,一瞬间,却让养真迷惑起来,几乎不知道现在是真的,亦或者是她梦境中的臆想。
但是很快,唇齿上传来的热切而潮润的鲜明感觉,让她清醒过来。
养真抬手推向赵芳敬,想要将他推开,但是自己的力气跟他相比,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而已。
良久,赵芳敬放开了她,哑声问道:“真的当我是长辈吗?”
养真才张口,他却已失去了等待答案的耐心,重又意犹未足地俯身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