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真连挣扎都来不及,腾云驾雾地就进了车厢里。
她心中气恼, 当下转过身去。
当赵芳敬进来的时候, 便见养真跟面壁似的对着车壁, 显然是不想面对自己。
只看背影, 就猜想出她气鼓鼓的样子。
赵芳敬忍不住笑了笑。
“你就想这样一路上面壁似的?”赵芳敬问。
养真虽然听见,却仍是置若罔闻。
赵芳敬含笑说道:“皇上已经开了口, 难道我还要缩着头不去吗?何况若我不去,难道真的让三殿下去?他才多大, 没经验没阅历的, 到了那种危险地方……”
养真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道:“你还知道危险?皇后娘娘因为知道危险所以不叫三殿下去, 你知道了还去?”
赵芳敬见她仍是面对着车壁, 便笑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呢,还是在跟这辆车说话?”
养真道:“我不是跟你说笑!”
赵芳敬本离她一人距离,听到这里,便靠近过来,拉了拉养真的衣袖。
养真把袖子往回一扯:“你既然要去就不要理我。”
赵芳敬眼中带笑, 道:“贵妃娘娘才把你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 怎么这会儿就赌气起来了?”
养真哼道:“你也说过,我淘气起来也是很淘的。”
赵芳敬笑道:“原来你是在记恨十三叔说你坏话了?”
养真哼了声,握着手不言语。
赵芳敬见她始终不理自己,便不去拉扯她,只是倾身过来,从侧面探头看她。
养真察觉, 便把头扭了开去。
赵芳敬嗤地笑了声,想了想,便往后轻轻地靠在车壁上。
养真本以为他会百般地跟自己解释,没想到等了半天,只听见外间车轱辘的声音,赵芳敬竟没有开口。
养真大惑不解,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悄悄地转头想要看看他在做什么。
谁知一回头的功夫,就见他半架起右腿,右手搭在膝头,斜斜地靠在车壁上,微微仰着头,双眼却偏偏地正瞧着她。
养真没想到如此,不期然间对上他明澈如秋水的眸色,如给捉了现行一般,她的脸上顿时红了,才要再回过头去面壁,已经给赵芳敬捉着手拉到跟前。
养真恼羞成怒,叫道:“放开我!”
赵芳敬却并没有强迫,反而立刻松开了手。
养真坐定了,想了想,又觉着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烈,可是目前又不想再跟他说什么。
当下只是假装整理衣襟袖口的,低着头不言语,却也没有再回身面壁了。
半晌,才听赵芳敬道:“我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孩子,你不叫我去,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危罢了。”
养真闻言手势一停,眼睛慢慢地潮润了。
赵芳敬道:“但是你仔细想想,假如真的让别人去,比如曦儿,他毫无经验,自己顾不了自己还是其次,若是不能妥善处置,耽误了万千百姓才是大事。养真会忍心看着那千千万万的百姓们流离失所吗?”
养真咬了咬唇:“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她低低说了这句,却的确如赵芳敬所言,是不能忍心的,当下只道:“他们没有经验,难道你就有经验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养真说不下去,泪却冲出眼眶,啪啪地掉在自己的袖子上。
赵芳敬本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直到现在,才伸出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握。
养真情不自禁,顺着往他身上倒过来,这一靠再也忍不住,便含着泪哽咽说道:“我不想十三叔有事。”
赵芳敬叹了声:“我知道。”他环抱着养真,手在她的背上轻轻地安抚般拍了拍,“你放心,十三叔跟你担保,我绝不会有事,毕竟你还在京里等着我呢。我自然不会让养真伤心。”
养真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意识到他是去定了的。
心头一颤,养真抬头道:“那我跟十三叔一块儿去!你带我一起去。”
“不行。”赵芳敬一改先前的温和,口吻有些严厉。
养真眼睁睁地看着他,泪竟流个不停,赵芳敬忙缓和了脸色,想了片刻道:“你是女孩子,年纪又小,跟十三叔不一样。要是你跟着,十三叔反而要分心照顾你,你若是不跟着我,我自然能全心应对。明白吗?”
道理她是懂,只是情感上不能接受而已,养真埋头在他怀中,只管流泪。
赵芳敬见她哭的发颤,却又不肯哭出声响,便道:“不许再哭了,回头叫人看见你的眼睛红肿,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呢。”
养真在他怀中趴了会儿,慢慢地缓过神来:“你什么时候去?”
赵芳敬道:“皇上说,两三天后。”
养真的身子一颤,又过了半晌才道:“我、我今晚上不回乔家了,去王府里住下。”
赵芳敬歪头看了她一会儿,笑道:“当真?”
养真点点头:“可不可以?”
赵芳敬见她眼角跟脸颊上都沾着泪,便举手给她拭去,又道:“这当然是好。只不过不许再掉眼泪,叫人看了又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养真听了这个忙爬起来,自己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把眼睛跟脸上的泪渍擦拭干净。
又把腰间垂着的香囊解下,沾了些许香粉覆在眼角跟脸颊上,把新鲜的泪痕遮住,回头问赵芳敬:“现在怎么样?”
赵芳敬仔细端详了片刻,养真本就天生丽质,肤白胜雪,晶莹如玉,先前给泪水一沾,更如新荷带露,清丽非常,这会儿涂了些粉,反而显得多余,很有些“却嫌胭脂污颜色”之感。
赵芳敬却笑着点头道:“这样好多了。以后时常也涂一涂就更好了。”
***
养真不是那种关心朝廷政事跟天下大事之人,在她梦里,南边大汛以及疫病爆发的时候,她也还在钱家庄上,更加如世外桃源了。
但就算如此,养真也听说过“倕州之疫”,有一段时间庄子上也曾人心惶惶,说是南边的疫情很是厉害,朝廷请了张天师做法赈压,并且派了宁王亲临督查,后又派了六皇子跟七皇子前往赈灾。
宁王还没到倕州就已经病倒了,两位皇子在后赶到,月余后,七皇子赵能突然也给疫病感染,医治无效,倒在了倕州,那一场大瘟疫,死的至少有数万人,倕州一带空了好几个城池。
那时候因为养真不在京中,赵芳敬便也“潜心向道”,正在天下各处的名胜之处寻仙觅友,自然不用在宫中领受差事了。
所以一提起南边的瘟疫,养真立刻想起了这些,在乾清宫门口听王贵妃说赵芳敬要去,简直如同五雷轰顶,无法接受。
王府自然有人往乔家走了一趟,告诉他们姑娘今晚上在王府歇息,乔家众人自也无话,只唯唯答应而已。
这边赵芳敬便陪着养真回了府内,又亲自送她回到昔日自己的住处。
养真才进院门,昔日的种种顿时涌上心头。
从偏僻的淮县给赵芳敬带到京内,安置在这属于自己的院落之中。
赵芳敬也不懂如何对待一个孩童,幸而王府里还有管事的女人,便命她们只管捡着极好的东西给养真放在房中,所以养真所用之物竟都是上好的。
养真并不知道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待遇,但是毫无疑问,那一段时间她便是给赵芳敬宠在掌心里的公主了。
假如没有张天师那老家伙冲出来,节外生枝,闹出那许多事情……想必她的一辈子都能如此安逸罢。
此时此刻养真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种种,竟跟记忆中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
养真定了定神,走到床边上,俯身把枕头掀起,却见枕头底下放着一个极小的玉坠子,像是一头玄鸟,却是极其简单粗拙的雕琢方式,形状也不大,只有人的拇指大小,上面系着一根红绳。
这只小小的玄鸟玉佩,是养真的生母留给她的唯一之物,当时伴随着襁褓中的她一并送到了乔家。
当初赵芳敬送她走的时候,本来要一并带着的,但是养真虽看似听话,心中却倔强的很,因为不喜赵芳敬送走自己,便把这只玄鸟留了下来。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想让赵芳敬知道,自己曾在这里住过,把这对她来说最珍贵的东西留下……以后他发现了,大概就、不至于把她彻底的忘了。
恍若隔世,养真将这小小地玄鸟握在手中,回头看向赵芳敬:“这里的东西……一直都没有动过?”
赵芳敬笑道:“这是你的屋子,没有你的允许,怎么能随意乱动?”
养真的眼圈突然又无端地有些发红:“十三叔……”
赵芳敬却转身走到旁边靠墙的檀木桌子上,上面却放着一只耷拉着耳朵的手工做的披红挂绿的驴子,半只耳朵却开了线。
赵芳敬一笑道:“你看这个,是你那时候顽皮把驴子的耳朵扯坏了,本来想叫人修补的……”
只是那时候养真已经给他送走了,便也没有再叫人改变过。
养真在王府里一连住了两天。
赵芳敬却因为接了钦差的差使,朝廷里工部,户部等协同部门朝臣们要跟他交接等等,是以竟比平日里更忙碌许多。
而就在第二天的晚上,宫内紧急来人,原来南边果然八百里加急送了急奏,各处的雨竟都停了,时候正是在张天师离京的那日。
一切正如天师所料!
在赵芳敬领差使启程这日,养真一反常态,亲自给他伺候更衣。
赵芳敬反而有些不大自在,笑道:“干什么?叫他们来就是了。”
养真只是不许。
这次是作为钦差前往南边,所以并不能穿寻常的道袍,要着正经的王服。养真把那袍子展开,因为他生得身量高挑,养真却身量不足,那袍子竟垂了地。
养真竭力举高双手,才将袍子搭在他肩头。
赵芳敬看在眼里,心中叹了口气,便微微屈膝,单膝跪地,让养真给自己披在身上。
养真看着他这样的姿态,不知为何心里越发地有些酸楚。
无端竟想起他逼宫那天晚上,身着甲胄出现在自己的样子。
“十三叔……”养真低低地唤了声。
赵芳敬抬头看着她,却像是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似的:“不用担心。”他微微一笑:“我会好好回来见你的,说到做到。”
养真强忍着要落泪的冲动,抬手进怀中把那只玄鸟掏了出来:“这个,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我知道。”
她吸吸鼻子,拈着玄鸟上的细细红线,给赵芳敬系在脖子上:“带着它,就像是我陪着十三叔一样。”
赵芳敬垂眸看着颈间的玄鸟,小心地掖在衣襟里面:“我……一定会好生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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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真在送别了赵芳敬后,便自回到了乔家。
而就在赵芳敬离京后数日,忽然间有钱家的两兄妹,仲春跟丽月两个找了来,还是钱家庄里老陆亲自派人送过来的。
养真见了他们两个,喜欢非常,忙问他们怎么来了。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赵芳敬在临行之前,派人去钱家庄上跟老陆说了声,叫让两个孩子进京去陪着养真,免得她一个人无聊。
正好钱仲春跟丽月两个自打养真回京后,也是想念的了不得,只不过因为钱家父母知道养真身份非同一般,不敢叫孩子们去攀扯而已。
如今听陆老爷如此说,自然像是喜从天降一样,忙给孩子们收拾了几件衣裳,又叮嘱了许多话,才送他们上了车。
乔家虽然有乔英跟乔云两个女孩子,但毕竟分别了这样久,彼此心思都陌生了,何况这两个女孩子也忌惮养真的身份,不敢跟她十分玩闹,养真也不便跟他们多亲近。
幸而还有个谢氏,也算是整个府内唯一能亲近说话的人了,但是谢氏性格胆小怯懦,容易受惊吓,养真自然也只拿出那温和端庄的气度来同她相处。
如今突然多了钱仲春跟钱丽月,这才对了脾气,心胸开阔。
乔家众人对于两个小孩子的到来,自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有朱老夫人,本就对养真大有偏见,如今更多了两个乡下的孩子,她当然更加没有好话。
幸而仲春跟丽月都守着养真,大家一块儿玩闹,并不到她老人家跟前去打眼,朱老夫人也只能对着谢氏跟包氏等念叨抱怨个几句而已。
赵芳敬去后月余,乔家门口突然来了一个人,说是要找乔四姑娘。
京城里富贵官宦人家数不胜数,乔家这种门第自然是不上数的,本来乔家的这些下人们也似低人一等,可因为有个了不得女孩子,加上养真回京后又屡屡地进宫应酬,家门口时常见王爷、皇子等驾临,所以这些下人也膨胀起来,自封为皇亲国戚之家,逐渐地高人一等乃至数等。
眼见这来人衣着寒酸,相貌也有些憔悴,这些下人们哪里放在眼里,便冷嘲热讽,又赶他走开。
谁知这人并不走开,见下人们一再为难,便退到墙根边上站定。
又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恰好养真的小厮得善出门,不经意中看见墙角边之人,得善吓了一跳:“这不是薛先生吗?”忙上前询问薛典为何在此。
薛典垂着眼皮道:“你带我去见四姑娘。我有话要跟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虽是短暂离别,但依旧很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