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真跟张天师的这番话,旁边只有赵芳敬听得到。
不过养真年纪小, 说出这些来, 也还不至于让人怀疑这孩子有什么神神叨叨的, 多半以为是赌气任性的话而已。
所以她也敢不避讳赵芳敬。
只是想不到, 这白胡子的老头子居然还敢这样嘴硬。
养真一愣之下,恨不得过去揪住他的胡须, 大声告诉他自己“梦中”所见,让他知道自己是错的。
可到底是不敢造次, 更加不敢把自己经历的那些说出口来。
而在她愣神的时候, 从乾清宫门口走过来两个小太监,两人先是向着赵芳敬行礼, 又向张天师行礼, 口称:“天师道长。”
天师不等他们开口,将手中的麈尾轻轻地一甩,目视赵芳敬道:“玄为,咱们月后再见。”
说罢,转身往外飘然去了。
养真回过神来, 见他居然要走, 忙叫道:“喂……”
才迈出一步,就给赵芳敬轻轻地拉住衣领子,硬生生把她扯了回去。
就在养真无奈挣扎的时候,那边早有四名等候在白玉阶前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接着,簇拥着老天师往外而出。
养真见那道可恨的身影飘飘然远去,不由着急地叫道:“十三叔!”
赵芳敬笑笑, 估摸着她不会去追张天师了,这才松手,又问小太监道:“皇上是已经接见过了天师吗?”
小太监道:“回王爷,昨儿晚上皇上跟天师道长对谈,一宿未眠。”
赵芳敬吃了一惊,养真也诧异,忙又叫道:“十三叔,都怪你,要是你早些梳洗妥当,咱们就可以早点进宫找那老头子了。”
旁边的小太监听养真这般不客气,脸色大变。
赵芳敬却仍是温文地笑道:“就算让你早点进宫,天师跟你说的话也是有限的。”
“这是什么意思?”
赵芳敬道:“你以为老天师真的是个寻常的‘老头子’,会跟你多说吗?还是说你以为他会跟对皇上一样跟你说上一整宿?”
“可是我还没有问完……”
“你有什么不解的,问我也成。”赵芳敬将双手揣入袖中,含笑看着她。
“问你?”养真满脸的不忿跟不服,撇撇嘴瞪了他一眼。
赵芳敬抬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在白眼我不成?”
养真捂着脸后退,悻悻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赵芳敬嗤地笑了。
正在这时侯,那两个呆呆的小太监才反应过来,忙躬身道:“殿下,皇上说让您到殿内相见。”
赵芳敬答应了声,才要走又想起来,便问:“只见我一个人?”
小太监道:“是。”
赵芳敬忖度片刻,回头看向养真道:“既然如此,我叫青鸟带着你在左右转转,免得你等的无聊。”
养真只是来见张天师的,如今人走了,她哪里肯在这宫内多留,当下道:“我还是先回家去吧。”
“给我乖乖地等着。”赵芳敬斥了声,随着小太监进殿去了。
赵芳敬的贴身小太监青鸟在旁边听了,便小步过来道:“乔姑娘,你要去哪里?不然还是陪你去钟粹宫吧?”
上次若非赵芳敬抱了她去,养真才不要踏足那间宫室。当下道:“我不去。”
青鸟想了想:“那……奴婢陪您去御花园里走走?”
养真叹了口气:“也罢。”
当下跟着青鸟下台阶,只是还没进长华门,就有一个人从门后闪了出来。
养真一看,这来人竟然是赵曦知,不由在心里叹了声真是狭路相逢。
青鸟忙向着三殿下行了礼。
赵曦知瞥他一眼,道:“你退后,我有几句话跟她说。”
青鸟略一迟疑,只得后退数步。养真仰头看着赵曦知道:“殿下有什么话说?”
赵曦知哼了声,质问道:“你上次为什么打我?”
“我当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养真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还以为三殿下何其聪明,必然早就明白我的苦心了呢。”
赵曦知吃惊:“你的苦心?”
养真满面不屑,说道:“你怎么还不懂?人人都说三殿下聪慧绝伦,很有十三叔少年时候的风采,叫我看,真真连十三叔一根脚趾也比不上。”
赵曦知向来金尊玉贵,如今竟给比做脚趾,简直闻所未闻:“你又瞎说什么?你、你这……”
养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我怎么了?咱们两个是相看两厌,八字不合的,只是皇后娘娘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咱们每次见了必定生事,久而久之,娘娘自然就信以为真了。自然就不会一心想要撮合了。你说是不是?”
赵曦知觉着她说的隐隐有几分道理,但……还没来得及反驳,养真又道:“或者殿下你突然改变了主意,觉着我很好,所以不想让娘娘误会?”
赵曦知忙道:“谁说的!”
养真笑道:“这就好,我还以为殿下因为吃了一巴掌,就小肚鸡肠到这种地步呢。”她说完之后,语重心长地又道:“咱们总要为长远考量的,现在受点委屈不算什么,殿下觉着呢?”
赵曦知皱眉琢磨了片刻,不太甘心:“你怎么……好像满嘴的歪理邪说?”
养真没忍住,嗤地笑了,忙又咳嗽了声道:“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赵曦知果然想不到别的法子,养真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看,你没有好法子,我苦心孤诣地想出一个法子来,你却还嫌弃埋怨我,这叫做什么?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还有所求,嗤。”
她的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赵曦知喝道:“你、你只管好好说话,怎么又拐着弯骂人?”
养真道:“我引经据典而已,谁骂人了?你快让开,别挡路。好狗不挡道儿。”
赵曦知目瞪口呆,忍无可忍地提高声音:“乔养真!本殿下警告你,不要太放肆!”
养真却换了一副委屈的腔调:“我不过是、是说错了话而已,怎么又让殿下这样大动肝火?”说着竟然是个要泫然欲滴的模样。
赵曦知一愣,以为是自己恶声恶气吓到她,正不知是要安抚几句还是凶恶到底,却听到背后唧唧喳喳的窃窃私语。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一看,果然有几个宫中妃嫔正带着些太监宫女经过,自然是听见两个人最后的对话了,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赵曦知看看那些人惊讶的眼神,回头又看向养真,却见她虽然才流露委屈满满之意,此刻眼中却透出狡黠的笑意。
赵曦知已经明白:这女孩子又开始演戏,让人以为是他们两个人吵了起来。
之前已经给皇后打了两顿,今日幸而皇后没有亲眼目睹,不然的话指不定又怎么样呢。
赵曦知盯着养真道:“你可真是只狡猾的狐狸!”
他身量高,把养真遮的很严实,养真肆无忌惮地嗤了声:“我本来好好的,只是遇到了会咬人的狼狗,少不得也学些狐狸的本事啦。”
赵曦知一愣:“你、你说谁是狼狗?”
养真却不回答,扭身捂着脸,嘤嘤嘤地往回跑了。
赵曦知眼睁睁看着青鸟追着她去了,心中担忧她这一去只怕又要在赵芳敬跟前嚼舌胡说。
可如今他要担心的不仅是赵芳敬,更还有身后那群看热闹的宫妃,那一伙人看到养真“哭着”跑了,待会儿宫内会流传什么话,又有什么会传到皇后耳中,赵曦知早就猜到。
他打了个寒战,忙把贴身太监小金子叫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翊坤宫的人,张家突然来人,催着请我去住两天,这两天我不在宫中。”
张家是张皇后的母族,张家老太太甚是喜欢赵曦知,常常请他去府内盘桓数日,如今赵曦知显然是想拿张家来当挡箭牌。
因为赵曦知刚才说了要单独跟养真说几句,小金子都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瞧见赵曦知高声大气的把人家姑娘吓走了,此刻听他这般说,忍不住嘀咕道:“殿下这是何必呢,娘娘只要一打听宫门口的人,就知道张家没来人……既然这样害怕,方才又干吗要凶乔家姑娘?”
赵曦知没想到这小太监也敢还嘴:“你、你说什么!”
小金子努努嘴,鼓足勇气道:“殿下明明没有那样凶恶,怎么一见到乔姑娘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叫奴婢看来,乔姑娘生得好看,且又可爱,小兔子似的,做什么总是欺负人家?何况娘娘都因此打了殿下两回了……怎么还不改……”
让外人误会也罢了,自己贴身的小太监也这样瞧自己,把赵曦知简直气了个半死。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屑于跟人解释,当下破罐子破摔般地呵斥道:“还敢多嘴,狗奴才,再多嘴连你也打!”
小金子闻言,抱头鼠窜地跑了。
身后那些宫妃跟宫女太监们见殿下怒发冲冠,也都忙散了。
赵曦知定了定神,喃喃道:“他妈的,这是怎么了,每次遇到那丫头就气急败坏的。难道真是八字不合?”
突然想到养真方才举止,又咬牙道:“没想到那丫头看着跟白兔似的天真无邪,实际上是这样阴险狡诈的人。也不知十三叔知不知道她的本性……唉!十三叔千万不要给她骗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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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赵芳敬进内殿面圣,却见宁宗坐在御桌之后,正微微蹙眉似在思忖什么。
直到听见脚步声,宁宗才抬起头来:“朕方才还叫人去看你怎么还没来,怎么,见着老天师了?”
赵芳敬道:“才带了养真进宫,正巧在外头遇见了天师,说了几句话。”
宁宗笑道:“是吗?说了什么?”
赵芳敬道:“我倒是没说什么,是养真那孩子口没遮拦。”
宁宗似乎很感兴趣:“她说了什么?”
赵芳敬苦笑道:“她说老天师先前的那批言有误,不能当真呢。”
宁宗哈哈笑了两声,又问:“果然是孩子气的话。”
皇帝并没有再追问赵芳敬天师是如何回答的,这显然说明皇帝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答案。
赵芳敬道:“听说皇兄跟天师谈了一夜,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宁宗叹了口气,眼神有些闪烁,道:“无非是问这天下之事罢了。”
“是因为南边的汛?”
“哦对了,”宁宗回过神来,“朕正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你商议。”
“皇兄请说。”
宁宗沉吟道:“天师告诉朕,在来之前已经知道朕的苦心,所以已经做了一场罗天大醮,南边的汛雨只在这一两天就能停住。”
“当真?”赵芳敬诧异地问。
宁宗微笑道:“只看过两天南边送来的急报就知道当不当真了,不过……朕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
赵芳敬便问是什么,宁宗叹道:“天师的意思是,汛之后疫病,需要派一名皇室宗亲前去才能镇压。朕思来想去……”
赵芳敬不等他说完便道:“皇兄不必多想了,就让臣弟前去吧。先前臣弟也曾提过,只是皇兄爱惜所以不许,如今若是能替皇兄分担一二,何乐不为?何况臣弟向来修道,若能够镇压疫情免除百姓苦难,也是臣弟的功德。”
宁宗见他主动说了这许多,句句有理,不由叹道:“唉!不瞒你说,朕原先想叫曦儿去的,可是皇后她百般地跟朕哭闹不许,真是让朕失望。”
赵芳敬摇头笑道:“皇兄虽然是好心想让曦儿去历练历练,但是曦儿毕竟年纪还小,而且他要历练的话,不拘用什么别的事就罢了,这种甚是凶险的情形他又从来没有见识过,毫无经验,岂能送他去冒险?臣弟就不同了,又是曦儿的长辈,没有个我在京内清闲,让小孩子去打头阵的。”
宁宗大笑道:“你啊你,到底是十三,总能让朕喜欢。”
皇帝说罢又长吁了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朕就派你做钦差,两天后……大概南边也有消息来了,消息一到便可启程,你觉着如何?”
“臣弟遵旨。”赵芳敬躬身领命,起身之时又道:“对了,臣弟也有一件事。”
宁宗微笑道:“何事,你只管说。”
赵芳敬道:“养真毕竟才从庄子里接回来,臣弟很不放心她,如今领了旨意出京,单单留她在京内……臣弟想,要是那孩子胡闹了或者怎么样,皇兄千万要担待着。”
宁宗颔首道:“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朕上次虽见了养真一面,却也看出那孩子是个乖巧懂事的,你放心,莫说她不会胡闹什么,纵然是真的闹出什么事来,朕也绝不会苛责,只会替她平事,这样你可放心吗?”
赵芳敬笑道:“皇兄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臣弟自然是千万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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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养真捉弄了赵曦知,又跑回乾清殿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先前在南市大街上袭击自己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赵曦知所派的?毕竟自己并没有得罪别的人。
可转念一想,赵曦知虽是个糊涂偏执虫,但是那种极度的险恶居心却是没有的。应该不至于想用那种方式除掉自己。
青鸟在旁边惴惴不安的:“姑娘,三殿下又对您无礼了吗?”
养真笑道:“没什么,我大人有大量,不会放在心上的。”
青鸟小声道:“奴婢、奴婢怕给王爷知道了又不高兴。”
养真道:“我不会跟十三叔告状的,你也不要提,不就成了?”
青鸟生恐给赵芳敬知道,怪自己照顾不力,但毕竟对方是皇子,难道要自己上去理论不成?
如今听养真这般回答,不由感慨道:“姑娘,你可真是个仁善的性子,怪不得咱们王爷这样疼护你呢,倒是三殿下实在是不晓事的很,比姑娘大三四岁呢,又是男儿,怎么每次见了都必要惹事欺负?连奴婢都有些看不惯了,若他不是皇子,真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养真心里笑开了花,故意道:“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青鸟越发感激,又道:“就是,皇后娘娘还想撮合姑娘跟他,叫奴婢看来,他可真配不上姑娘。”
养真听说到了这个,便只笑而不语了。
正在这时侯,却见赵芳敬从殿内走了出来,养真忙迎着几步:“十三叔。”
赵芳敬笑道:“怎么等在这里?没去别的地方玩耍?”
青鸟深深低头。
养真却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没什么好玩儿的,也不耐烦去走动,等着十三叔一块儿出宫呢。”
赵芳敬揣着手,才要领着她出宫去,却见身侧廊下有一队人走了来。
给簇拥在中间为首的一位,生得貌美绝伦,衣着华丽,仪态万方,正是王贵妃。
赵芳敬见贵妃驾到,知道她必是面圣的,便往旁边退开一步让她先进殿。
不料王贵妃走到近旁,含笑看他,又看向养真。
养真早屈膝行礼,口称:“参见贵妃娘娘。”
“真是知书达理,偏生得又这样可人。”王贵妃笑吟吟地赞了句,又看向赵芳敬道:“我听说今儿王爷带了养真进宫,怎么也不叫这孩子去我那里坐会儿?”
赵芳敬道:“时候仓促不得方便,多谢娘娘的好意了,就改日罢。”
王贵妃笑道:“这倒罢了,自打养真回京,往皇后娘娘那边儿都跑了两次了,我还以为是嫌弃了我那里呢。”
赵芳敬笑道:“娘娘说笑了。”
王贵妃又转头看着养真,着实地细看了半天:“真是个美人坯子,叫人看了心里就忍不住喜欢。先前皇上曾说要让她留在宫内住着,我还暗暗高兴了一阵,以为可以多多相处了呢,可惜竟又不能,好孩子,既然回京了,以后常常进宫到我那里去,好不好?”
养真规规矩矩地说道:“先前是皇后娘娘特传了我去觐见,所以不好借花献佛去给娘娘请安,端午那日又因情形狼狈,不便前往,以后定会常常前去给,只怕贵妃娘娘厌烦。”
贵妃听了一怔,继而握住了养真的手笑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口齿真真的伶俐可人,不愧人见人爱的,我又怎会厌烦?恨不得你长住在我那里呢!”
又看向赵芳敬:“怪不得王爷也疼顾的什么似的。”
赵芳敬笑道:“她也有些淘气,只是才见了贵妃,自然不敢露出来。”
贵妃笑道:“这孩子很对我的脾气是真的,我才不怕她淘气。”
说了这句,王贵妃又道:“是了,我听说皇上要派钦差去南边赈灾,先前似乎选了三殿下,只是皇后娘娘不许,是以我心里有些担忧……皇上会不会派王爷?”
赵芳敬道:“方才已经说了。”
王贵妃皱眉道:“果然是派了王爷?王爷答应了?”
“自然责无旁贷。”
王贵妃叹了声:“罢了,毕竟是王爷,跟别的人不同……只是疫区凶险地方,王爷千万保重才是。”
当下王贵妃又说几句,便进殿去了。
赵芳敬见她离开,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等出了宫,要上马车之时,他习惯地要把养真抱上去,不料养真推他一把,后退一步道:“你真的要去赈灾吗?”
赵芳敬一怔之下笑道:“已经领了旨意了,我本想回去再跟你说,不料贵妃倒是多嘴。”
养真眨了眨眼,眼圈却红了起来:“若是我不要你去呢?”
此刻虽然出了宫,但宫门口仍有许多的侍卫,且王府车驾足有百人环绕,赵芳敬温声道:“咱们上了车再说。”
养真见他要来拉自己的手,便用力一撇想要挣脱。
赵芳敬见她任性起来,微微一笑,反手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养真腾空抱起,不由分说地送到车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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