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薇岚依旧呆呆傻傻, 像一副傀儡一样:“西冠侯唐逸清,靖朝名将,建功卓著,一生未娶妻。野史有言, 其心有所念, 靖昌皇帝, 庸墨矣……”
噗嗤一声, 天智没能忍住笑出了声。唐逸幽心悦主上,着野史之人是亲眼看到,还是从哪听说的?一抬首,撞上主上冷眼, 立时屏住笑把嘴角拉下来作严肃沉重状, 低下头继续为皇上短命哀默。
一生未娶妻?皇帝收回投在天智身上的目光, 唐逸清说过陈氏元若算计他,难道她也换了魂?
“你是何时来到靖昌年间的,可有同伴?”
“靖昌九年深秋, 没有同伴。”
皇帝心思百转, 柔嘉长姐说过, 陈氏女被烫伤手后醒来很平静, 也不露一丝愤怒亦或是悲伤,反而整个人似卸下了重担, 很放松。由此可见陈氏女并不想进宫, 那她伤了手会是故意的吗?
她救的又是皇后。
“你与陈氏元若不睦?”
“她是太后侄女,我背靠懿贵太妃,争抢一个位置,我们是敌人。陈元若看不起我,见着面总要刺我几句。在柔嘉公主府那回, 她更是和李安好站一起,活该受伤。”
范德江适时点到:“奉安国公府与宁诚伯府祖上有故。”
这个他很清楚,可以说宁诚伯府能得爵位全是托了奉安国公府的福,这些年两府之间虽往来不密切,但有走礼。
“在朕未下旨娶妻前,你还跟谁说过李安好会成皇后,又是如何说的?”
“跟丫鬟青葙,父亲、母亲,编成噩梦说李安好是戴着九凤冠的毒蛇,她一蛇尾将承恩侯府鞭得灰飞烟灭。”
皇帝知道这梦:“没旁人了?”
“没有。”
陈氏女会是因知晓太后之罪,想要谋生路才盯上唐逸清的吗?毕竟镇国公府底蕴摆在那,若奉安国公府出事,朝中能掌帅印领兵的武将就只手可数。他为平衡文武,绝不会再动镇国公府。
细想当初陈弦得晓唐逸清调戏他闺女时的表现,皇帝微眯凤目:“天甲,着人去查一查奉安国公府的情况。”
若是陈弦之意,奉安国公府应已成空壳了,底子全存于陈元若嫁妆里,他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
换之为陈元若有异,陈弦是不会把整个奉安国公府交到一不明来路的孤魂野鬼手里的。
“是,”听了朱氏的话,天甲真心希望奉安国公府是干净的。
明年北斐、辽狄侵入中原,杨嵊反叛,主上需要在军中威信能匹敌杨家的武将。而已逝奉安老国公曾坐镇西北军多年,陈弦又随在左右。这些年因着太后,他藏拙不敢露锋芒。但唐逸幽可上禀过,陈弦拉雁钺弓,三箭齐射,无一虚发,这非等闲可达。
但愿陈元若命运的改变是因朱氏女妄图扭曲历史所致,其已怀了唐逸清的子嗣,皇上不想因她与唐逸清君臣之间生嫌隙。
深出一口气,眼中掠过厉芒,可如不能遂愿,他也不会让她走得太痛苦。
留子去母。
“靖晟帝名讳?”
朱薇岚两眼皮往下耷拉,似昏昏欲睡,眼中的光亮黯淡了稍许:“凌……凌云霄,是中华历史上最霸气的帝王名讳。”
当然霸气了,龙卧云霄。范德江吞咽了口气,以后他要更加尽心尽力伺候皇上,一个四十七,一个八十一,还有一位八十八,真的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
“主上,”天智察觉朱氏女眼中魂灯要熄,立时出声提醒:“还有要问的吗?不出一刻,朱氏心神即会奔溃,从此成痴人。”
“尔是来自公元哪年?”
“二零一九年。”
“两千一九年,天下是什么样?”
“男女平等,民风开放,工作竞争激烈,谁有钱我就跟谁……”
男女平等?皇帝难以想象那个画面,民风开明他还是能理解的:“在两千一九年,女子也可以出外劳作,拥三夫四侍?”
“可以上学、工作,但只能一夫一妻,小三会遭万人辱骂。”
皇帝好奇:“小三是什么?”
“破坏合法婚姻的男女,还有小四小五。”
“废除了妾室?”
“没有妾室,重婚罪要坐牢,”朱薇岚上下眼皮一合上,人就跟没了气一样瘫倒向前,头拱在地。
天智令地乙将她送回寝殿,后看向紧锁眉头的皇上:“摄魂术伤魂魄,所以在同一人身上只能施一次。”
“朕已没什么要问?”皇帝内心里还是有些可惜的,朱氏女眼界太窄,目光不出脚跟前三寸地。涉及两千一九年军中事、兵器等等,问了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好在他想要知道的事,都已有了答案。
“天乙,从此刻起,栖霞宫归暗卫营管。”
“是”
出了栖霞宫,皇帝仰首望天,他现年二十又八,按照历史记载还有十九年可活。恪王临死前的话犹在耳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江南水画、蜀地风情,想走遍大好河山的不止恪王,他亦有此梦。
“朕,十六岁登基,至今已近十二年,日日对着江山千秋图,却不曾见泰阳山之陡峭,舟云海的辽阔。没喝过牡江水,没入江南泛渔舟。”
鹰门山之所以以“鹰”为名,是因过去那里常有白鹰飞过。海东青,万鹰之神,北斐完颜氏的图腾就是它。他没见过海东青的神俊,唐逸清说要捕一头回来,敬献给他。
可他神往的不是被折了翅的海东青,而是欲亲手将妄图飞越他鹰门山的海东青射下。
立在后的范德江、天甲几人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的伤怀,跪地俯首,神色均极为凝重。十九年看似长远,但皇上政务繁忙,日日年年转眼即逝。
回到干正殿,皇帝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他在回忆过去,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但重要的都历历在目。
据朱氏所言,他勤政三十一年对得起大靖对得住百姓。得了明君之名,本该欢喜,只心里除了满足之外还生了颇多酸涩,他有善待过自己吗?
虽夜话时与皇后言过人生无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甘心接受。一坐到天明,皇帝蓦然笑之,唯一庆幸的是他离世时太子已长成,眼中闪过晶莹,云霄的开头不会重走他的艰难。
沉寂一夜,范德江不想去打扰皇上,可时候到点儿了,小心翼翼地上前,放轻了声音提醒道:“皇上,该准备准备早朝了。”
皇帝长吸一口气,后慢慢呼出:“朕困了,今日歇朝。”
什……什么?范德江愣愣地盯着皇上:“歇歇朝?”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太后死了?皇上竟说困了不上朝,不会是打算撂挑子不干了吧?
天乙一把拨开杵着的范德江:“主上,太子爷还没降生呢,”就算生了,那也得先养十好几年才能甩手不干,“您还有……”这个时候提大靖百姓好像不太合适,话调一转安抚道,“皇后娘娘已经怀了,您再辛苦个十来年……”
“也就只剩十来年了,”皇帝越想越觉得疲倦:“范德江。”
“奴才在。”
“将朕平日里看的那本《诸字通典》拿出来,再去南彦书房取《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春秋》、《圣言》,一道送去坤宁宫,”皇帝已经决定了,从今儿起他便开始教导云霄。
养儿防老,他不要臭小子养老,只需其能及早担东宫之责,为父分忧。
十九年,给自己留四年,还有十五年。皇帝想他十六岁登基,群狼环伺之下也安然走到今天,蓄势成,朝纲渐稳。而臭小子丝毫不逊色于他,又有他亲自教养,十五岁足矣能独当一面。
人啊,还是要为自己活几天,不然这一生过得也忒没意思了。
范德江又呆了:“皇皇上,皇后娘娘才才怀胎两月。”他就不怕把太子爷给吓跑吗?呸呸呸……太子爷乃是真龙,什么风浪禁不住。
“怀胎两月怎么了?”皇帝可是知道皇后最近吃什都香,还尽挑好的吃。那小子才两月就晓得补养身子了,不怪能活到耄耋之年。
“没没怎么,”范德江缩脖子耸肩往后退了半步:“皇上,那早朝?”
皇帝又想起朱氏之言了,一生勤政,他怀疑自己最后死都是死在干正殿这把龙椅上,侧首看向范德江,面目阴沉:“朕一夜没合眼,你还催着去上早朝,是想要累死朕吗?”
咚一声跪地,范德江严肃认真道:“皇上,奴才这就服侍您就寝。”
天乙闭上半张着的嘴,往边上的盘龙柱后去了去。
皇帝起身,走向后殿:“这有天乙伺候,你去趟太和殿,让文武百官都散了。”
“是,”范德江不敢再多吱一句逆圣意的话,他家底厚实还没霍霍完,就这么没命了岂不是都便宜了龙卫?这够他哭到阎王殿。
洗漱了一番,皇帝又觉腹中空空:“皇后每日里都会喝一盅牛乳,从今……”
“臣这就去御膳房给您取,”话音才落,天乙又立马改口:“不,不去御膳房,臣去坤宁宫给您取。您熬了一夜了,进了早膳再睡吧。”
还是龙卫懂他心思,皇帝点首:“去吧,皇后若是问起,就说朕很累。”依着元元的性子,肯定会过来看看,这会他确实很想她陪在身边。
“是”
在往太和殿的路上,范德江就在苦思冥想皇上毫无征兆歇朝的理由。文武百官跟前,他要保证皇上的体面。只这合适的借口,也是当真难寻。
说皇上病了,这是咒皇上,论罪当诛。说皇上累了,那文武百官就该疑惑皇上昨夜干什么去了?说不定还能传出个皇上夜御多少女,荒废了朝政。
深叹一口气,眼瞧着太和殿快到了,范德江耙了耙耳鬓,该怎么说呢?要不就什么也不说,板着脸直接让他们退朝?
又叹一声气,也不知皇上这回得多久才能缓过来?皇后娘娘才有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咝,范德江灵光一闪,寻找到完美的理由了。皇后娘娘怀喜,皇上兴奋之余又惜皇后辛苦,决定歇朝一日,陪伴之。
这都过了点了,皇上怎么还没来?太和殿的文武百官心不宁,有几个屡屡望向在与镇国公世子叙话的宁诚伯。瞧他神色怡然,心又踏实了些。
李骏这辈子干下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生了个好女儿。
家里有适龄闺女的朝臣,不免又开始寄望今年的大选。可转眼,见着有两闺女在后宫的武静侯,那心顿时拔凉拔凉。
大概皇上就好皇后那口。
奉安国公陈弦惦记着闺女,推了推站在前的亲家:“贱内有些想九儿了,打算这两天过府看望。”
“亲家母若是有空,可常来府里走动,”镇国公心里也愧疚:“她守着雾影苑,寡淡得很。”小五才走月余,他媳妇就神思不宁的,要不是大儿家的察觉,府里都不知她有了娃子。
那时懿贵太妃才死不久,小五媳妇很害怕,怕被外头传不敬懿贵太妃。
他闻之是又气又觉可笑。小五是八月十六离的家,懿贵太妃是八月十四薨逝的,两小儿八月初十成亲。
不说懿贵太妃够不够格令天下臣民守孝,单论哪个太医有那本事能掐准了怀孩子的时候?
镇国公府不是吃素的,外头敢传,镇国公府就敢踹了那窝。
范德江抱着拂尘,扬着一脸喜意进了太和殿,唱道:“皇后娘娘怀喜,今日歇朝,有事上折,无事退朝。”
正欲跪拜的百官有点回不过神来,歇朝?一向勤政的皇上竟因为皇后怀喜歇朝,那皇后这胎是不是不太好?可观范德江的面,又不像是不好。
纵观过去,自皇上登基,除了逢年过节和帝后大婚,也就懿贵太妃病逝,罢朝三日。
不太对啊!
宁诚伯最欢喜,立马跪拜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德江见站在队列前的那几位盯着他,腿脚开始移动,准备撤。
“范公公,”贤亲王叫住了人:“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否?”
“王爷这话是何意?”燕茂霖可不是宁诚伯,丝毫不惧贤亲王:“皇后娘娘怀喜,皇上不该高兴?”
那必定是要高兴的,在场的谁不清楚皇上缺啥?身子健壮的皇子。
贤亲王淡而一笑,跪地磕头:“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说出来有多难,皇帝吃过亏,其一旦有了健壮聪慧的儿子,必是要及早立东宫带在身边教养。
东宫,那是名正言顺的大统承继者。高祖十一岁入朝听政,凌庸墨属意的太子,接触朝政估计也不会晚。
皇后怀喜,那皇上是不是该下旨大选了?
有三两朝臣拉住范德江,旁敲侧击地问询。范德江听出音了,但他真不知道。
天乙拎了皇后准备的食盒回了干正殿,见皇上半躺在榻上出神,算是再次确定主上是大彻大悟了。
皇帝眨了下眼睛,无精打采地问:“皇后呢?”
将早膳摆在榻几上,天乙奉上牛乳:“皇后娘娘听闻主上一夜没合眼,很是担心,令宝鹊炖了鱼汤,说一会亲自给您送来。”
“嗯,”皇帝被安抚了,接过牛乳小口饮用。
好不容易摆脱了一群痴心妄想的臣子,范德江慢悠悠地朝干正殿走去,这两日他能躲闲就躲闲,皇上现看谁都烦。
只路就这么长,他又不能进一步退三步,两盏茶后回到干正殿,以为皇上睡了,却不料皇上正盘坐在榻上等着。
“朕没上朝,朝臣们什么反映?”
您这表现像极了幼时村口地主家儿子逃学时的模样,范德江不敢有拖沓,回道:“文武百官都高兴极了,还问您准备什么时候下旨选秀。”
下旨选秀,皇帝脸黑了一分:“临幸妃子不需损耗精元的吗?他们是想要朕短暂的寿命再短上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