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吃鹿肉?地辛垂目看向那盅汤汁醇浓的三宝汤, 不禁蹙起双眉:“主上,夏日里天燥热,补精气没得这么补的, 过犹不及。”
你可闭嘴吧,天乙一把将全身上下一根筋的地辛拉离,瞄了一眼神色好像很自然的主上, 推她往后殿:“汤都送到了,你还待着做什么, 等汤盅吗?”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这话用得着她来说, “赶紧回坤宁宫守着。”
“知道了, 我这就回,”地辛没觉自个有错,宝鹊熬的三宝汤里可不仅仅只有乌鸡、猪骨、猴头菇,皇后娘娘葵水来了, 适合大补。可皇上又没……她还是回去吧,想想这些年吃下去的那些肉, 全是皇上给的, 不能大逆不道。
喝完汤,皇帝擦拭了嘴, 正好范德江也带着东西回来了:“皇上, 这是废妃苏氏所招认的罪行, 她已画押,”将几张纸呈上,“慎戒司的持戒嬷嬷说晚些时候,会把伺候废妃苏氏的宫人招供送来御前。”
接过大概浏览了一遍,皇帝冷嗤, 沉声言道:“人面蛇心,”将供状放回范德江捧着的托盘上,微敛凤目,“把苏氏的供状誊抄两份,分别送去大理寺和都察院。”
在后宫里滥杀无辜宫女,事发后又心生怨恨当众刺杀皇后,此般罪行足矣祸及门楣。
他刚登基那几年,荣亲王仗着身份嚣张跋扈,拿着所谓的“耿直”作利器,时常把太和殿当荣亲王府,于文武百官面前贬薄他,妄想削弱帝君威严。
时任吏部侍郎的苏庆和利用职务之便,没少拉拔荣亲王脉系。废妃苏氏清音的父亲苏余,一个同进士,无什看得着的地方政绩,竟被擢升为紧挨着京城的津边府知府。
还有常赟,荣亲王的连襟,出身安河大氏族常氏,与皇后的二舅燕茂庭同是靖文十七年二甲进士。不过燕茂庭为传胪,而常赟挂在末位,差两名就沦为同进士。
常斌此人手段能力也算出众,但远不及燕茂庭,更不要说是燕茂霖。可他竟在苏庆和的有意操作下任了顺天府尹,位居正三品,可比燕茂霖。
而诸如常斌、苏余之类的事件足有十六桩,也不怪先帝不喜世家与勋贵抱得太紧。
但看苏庆和便可见一斑,世家只需出一个能臣,就可鸡犬升天,在朝中结党。这些年姜堰苏氏可没少助荣亲王营私。三年前镇国公上交南漠兵权,一夕之间朝堂上风云巨变。
一年后苏庆和被他明升暗贬,剥离了吏部,任命为工部尚书。而常赟则进了礼部。这两年,他像修剪花枝一样,一根一根地将朝中那些错综繁复的脉系剪去,插上新枝。
有些事过去了,但账还在,皇帝自认是个赏罚分明的君王,当然这只针对认得清主子的官员。而心瞎眼也瞎认不清主子的,他只会叫他们明白一点。君要臣死,臣就只有一死。
服侍皇帝这么久,范德江自是能揣度到圣意:“奴才这就去慎戒司瞧瞧,”说完便拔腿想走。
“等等,”皇帝手指轻弹着龙案,垂目看着空了的汤盅:“你绕道御膳房,知会他们一声,近日朕政务繁忙,需要补补精气神。”
“皇上,您龙体哪不适了,”范德江紧张了,两眼将主子从头到脚查检了一遍:“奴才去叫姜苁灵过来给您搭个平安脉。”
皇帝冷眼瞥向听话不听音的范德江,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换一个御前首领太监,这个皮黑眼小还愚。
“朕龙体无恙,就是想吃鹿肉了。”
鹿肉,是他见过的那个鹿吗?范德江下意识去擦脑门上的汗,这还没到贴膘的时候呢?目光下落,偷偷瞄了一眼皇上的那处,不过夜夜耕耘确实是要补补。
“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午时一顿,鹿肉二两,”皇帝还记着地辛的话:“早晚膳食清淡些。”
这样也可以,范德江放下心了,他还怕皇上补过了火气大:“皇上,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要不要着御膳房给皇后娘娘那也送一些补身子的珍馐?”在他看来,比起皇上,皇后娘娘更要好好补补。
算他细心,皇帝觉范德江还可以再留些日子:“去吧。”
范德江人才出大殿,头一抬就见慈宁宫的首领太监鲁宁来了,不禁翻了个白眼,估计是苏氏刺杀皇后的事传进了太后耳里。
太后能不知皇上接下来要干什么吗?这不就来请圣驾了。
“范公公,”鲁宁离老远便扬起笑脸:“您在正好,”快步走近,“太后娘娘听说了苏昭容的事,愧疚不已,想请皇上去慈宁宫一趟。”
伸手不打笑脸人,范德江扯起嘴角应付着:“我的鲁哥哥呀,您这声可小点,”貌似十分紧张地一把拉着人到石阶下的角落处,压着声说,“还苏昭容呢?那是废妃苏氏,皇上这会正在气头上。”
他知道是废妃苏氏,鲁宁心里也苦:“范公公,皇上这……”
“能不气吗?”范德江抱紧拂尘,抄着两手:“当着皇上和众妃嫔的面拿簪子刺杀皇后,这让皇上的脸往哪搁?”不给鲁宁说话的机会,又接着道,“刺杀一国之母啊,那是灭九族的大罪。皇上能轻饶吗?饶过了之后,要皇后这个大靖国母如何自处?”
“范公公说的对,”鲁宁眼泪都汪眼里了,守着空荡荡的慈宁宫那日子有多逍遥,现在就有多惶恐。可奴才的命,由不得自己。
李安好用完一盅汤,又吃了四个菜圆子,下榻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今日经了那么件事,她也没什心情翻看账本,拿了从伯府带进宫的《同州话集》躺在内务府前两日送来的摇椅上,身上搭了锦帛,才翻了两页书,就听宝樱说冯大海回来了。
“让他进殿说话。”
换了身衣服的冯大海弓着腰进了殿:“奴才请娘娘安。”
“起吧,”李安好放下《同州话集》:“送苏氏走了?”
冯大海点首:“是,御前的人列了罪状,让苏氏画了押,奴才便送她上路了。”那苏昭容瞧着清心寡欲,全是装的,死前还在嚷嚷着要见太后。御前有个小太监的脸都被她挠了两爪子,血淋淋的。
李安好轻叹一声,这都是咎由自取。
“奴才回宫的时候,瞧见慈宁宫的首领太监鲁宁往干正殿的方向去了,”冯大海猜肯定是去请皇上,这回太后是真的要恨上他们坤宁宫了。
倒是不意外,李安好后仰躺回摇椅上。随着摇椅轻轻地摇动,她的心绪也跟着渐渐归于沉寂。
苏氏那举起的簪子,不管落没落到她身,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后的大罪是无从抵赖。把柄递到手,皇上是不会叫她受委屈的。
李安好微挑唇角,敛下眼睫,垂目看着翻开的这页纸头,手指滑过“连坐”二字。姜堰苏氏可是两百多年的大氏族,他们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生了妄想,将嫡系长女嫁入天家。
荣亲王妃苏氏茳苑的嫡房哥哥,工部尚书苏庆和,危矣;礼部侍郎常赟,危矣;津边府知府苏余,危矣;盛产织绣的蜀州府知府……
看来皇上要忙一阵子了,不过像这样的忙碌,他应是极喜的。
钟粹宫,淑妃回来歇息了一会,便准备上书皇后。
“娘娘,您真的要让韩嫔搬到东侧殿?”烟霞有些不认同,说璐女是主子的亲妹妹,但主子进东宫时,璐女还小,两人根本就没什姐妹情。
璐女性子又张狂,什么都喜争风,她是真怕其会拖累娘娘。
淑妃无力地深叹一口气:“本宫瞧她也嫌烦,但却不得不顾着武静侯府。”今儿苏氏那劲儿,她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咱竖着耳朵等着吧,苏氏这事远没到了结时。”
韩璐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她才能稍稍安心。
“等韩嫔醒了,奴婢将今日坤宁宫里发生的事巨无遗漏,一一说予她听,”烟云挽袖磨墨,但愿韩嫔能收敛脾性,时刻紧记背后的家族门楣。
“是要说给她听,”淑妃倚靠着椅背,双目平视前方,想着武静侯府,自入东宫,她就再没回过侯府:“说句你们都不信的话,本宫是真觉韩逾比二弟更适合支立门户。”
韩逾幼时身子就弱,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性子特别静。她不喜欢韩逾,自有他那天起就厌恶。拉开书桌的屉子,其中藏着几本泛黄的书。
当年她入东宫的前一夜,韩逾着人给她送来了一份大礼。《女戒》、《女论语》、《宫训》以及《大靖律例》。
收到这份礼时,她气恨不已,现在看来却是要谢谢他。
慈宁宫里,太后闭目坐躺在榻上,由井嬷嬷帮着揉额两侧。她信李氏安好说的话,知道其不会轻饶了苏昭容,只是没想到李安好会逼苏昭容至此。
刺杀皇后啊!那是捅了天的大罪。
她不能让皇帝去动姜堰苏氏,削弱荣亲王势力。荣亲王和贤亲王的平衡不能打破,不然没人牵制贤亲王,她就算杀了皇帝,也是一点机会也没。
“皇上驾到……”
太后睁开眼睛,掩去眸底的锐利,抬手拨开井嬷嬷,坐直身子。
进入殿内,皇帝如往常一般神色淡然,上前拱手:“太后安,”不待太后吱声,他就放下了手,见主位被占,也无心再找地坐,将双手背到身后直白问道,“您找朕来,可是有事?”
早就习惯了他这般,太后也没觉刺眼:“苏昭容的事,你打算怎么收场?”
皇帝弯唇轻嗤一笑:“您不提,朕差点忘了,”抬手拱礼,“儿臣谢谢您将那毒妇送进儿臣的后宫,”没有苏氏这一出,他还要费心思琢磨如何拔去姜堰苏氏在朝中的势力,“母后为儿臣计长远,儿臣铭感五内。”
心都被气得抽疼,太后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和,婉婉说道:“也是哀家识人不清。”
“这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能怪太后?”皇帝语重心长地道:“况且人心易变,此一时彼一时,苏氏会有今天全是自作孽,”挑唇落寞一笑,“与您无关,您无需太过自责。”
太后看着这个长在坤宁宫的先帝皇六子,神情郑重地说:“皇帝,苏氏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果然是为这,皇帝微敛凤目,回视太后,品着她眼底的虚,坚定地摇头:“后宫妃嫔都看着呢,坤宁宫的宫人也在场,朕若是掩下苏氏清音刺杀皇后之罪,就是藐视《大靖律法》,不堪为帝。再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母后要皇后如何立足?”
“苏氏刺杀皇后,难道皇后就没有一点错?”太后厉声斥道:“皇帝,你娶的这位主太咄咄逼人了,”起身下榻手指上午懿贵太妃所在的位置,“今儿在慈宁宫,当着哀家的面,她就敢训责你的生母,简直就是目无尊长。”
皇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话不能说半截,”回头看向压不住怒气的老妇,“太后怎么不言明太妃说了什么?皇后总不会无缘无故训责太妃。”
“那是你的生母,”太后大睁双目瞪着皇帝,貌似不敢置信皇帝会如此冷情冷性说出这般话。
“朕没忘,”皇帝弯唇笑之,丝毫不在意太后的怒气:“倒是您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后,十一年的太后,竟把祖宗规制给忘了,分不清尊卑。”
只要懿贵太妃一日不是太后,即便是他生母,他的皇后也为尊。现今活在这世上可堪“母仪天下”的唯两人,不过很快就只有一人了。
“你这是在伤你母妃的心,”太后很不高兴,皇帝太爱重李氏了。
皇帝蹙眉抿唇,状作思虑左右两难样:“要皇后尊懿贵太妃,朕是千万个愿意的,只是宗室那里,就得麻烦您亲上书了。承恩侯府无功无……”
“不要说了,”太后右手紧捂心头,胸腔起伏剧烈。想朱氏与她平起平坐,是绝无可能,她不允。
看她气喘成这样,皇帝闭上了嘴,他还真怕她死了。毕竟一旦她死了,有些事情就成了死无对证,那他岂不是白白供了她这么多年?
缓过了气,太后不再接着刚刚的话说:“你真的要动姜堰苏氏?”
皇帝嗤鼻一笑:“要朕提醒您一句吗?”
太后无视皇帝的警告,继续说:“你根基未稳,就急着动几百年的大氏族……”
“后宫不得干政,”皇帝不欲听她废话,直接打断冷言道:“前朝之事如何,朕自有决断,还望太后有空把《靖宗训》请出来好好研读,别年岁老了,什么宗训都敢忘。”
傍晚,燕茂霖下值后匆匆回了府就入了书房。燕景氏闻讯置备了晚膳,让周嬷嬷拎着,去了前院。
“老爷,妾身带了晚膳,您用一些再忙。”
埋首坐在书案后的燕茂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律案,快速地翻着:“先放下,宫里出事了。”
燕景氏心一紧,两步到了书案前:“是皇后吗,元元怎么了,是不是太后?”
“皇后安然,”燕茂霖蓦然停下翻页,双目定在纸上快速阅览:“出自姜堰苏氏旁支的苏昭容杀害宫女,以血养花,被皇后发现了。罪证确凿,她恨极竟当着皇上和众妃嫔的面刺杀皇后。”
用了足足五息,燕氏还回过味来,垂目去看丈夫手里的书:“您知道这事,可是皇帝已经将苏氏下了诏狱?”
“苏氏是后妃,怎能下诏狱?”看完太宗时期的先例,燕茂霖便笑了,他明白圣意了:“皇帝已将她赐死。”
“赐死?”燕景氏瞠目,恼道:“就这么轻轻放过?”
燕茂霖摇头,抬手示意她坐:“稍安勿躁,你忘了苏氏是当众刺杀皇后,她活着还是死了,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除却皇上,满宫妃嫔都有目睹,这是无从抵赖的大罪。”
是她乱了心智,燕景氏舔了舔唇:“那您是怎么知道内宫事的?”
将手里的律案递给妻子,燕茂霖也不瞒她:“下午散值前一刻,御前的人将苏氏的供状和宫人的供词送去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大理寺卿狄闻透给我的。”
细读这则先例,燕景氏了悟了,抬眼看向丈夫:“皇帝是要将刺杀皇后的事闹出声?”太宗时期,一宠妃因被皇后无意弄伤脸,毁了倾城之貌,愤而拔簪欲杀皇后。
后因皇后愧疚,且太宗和太后不欲伸张,只是将宠妃打入冷宫,并未罪及其家人。
燕茂霖点首:“只有将苏氏刺杀皇后之事推到百官前,摁在《大靖律法》上论断,皇上才可名正言顺地拔除姜堰苏氏在朝中的势力,斩荣亲王臂膀。”
姜堰苏氏屁股坐歪了,怪不得皇帝要除之。燕景氏合上律案:“明日早朝,您这个嫡亲舅舅可别避嫌。”
“那是不能,”燕茂霖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下值时,我路遇曹魏,随口说了一句最近得将四方城门盯紧点,以防有贼往外逃。”
曹魏是皇帝提上来的禁卫副手,燕景氏面上有了笑意:“苏庆和大概是做梦也想不到姜堰苏氏会毁于一后妃手里。”
翌日早朝,六王一个不少,时有抱病不来的奉安国公陈弦也在列,镇国公唐嵕、世子唐逸幽均神色肃穆。已有听着音的官员,个个心情复杂。
慧余方丈说宁诚伯府三姑娘命格贵重,非一般人可承得住。皇上不怕死娶了,还真是旺极。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
落座龙椅,皇帝目光自六王身上掠过:“众卿家平身。”
“谢皇上。”
不等百官起立,工部尚书苏庆和就出言请罪:“皇上,苏氏清音刺杀皇后,罪该万死不容恕,”痛哭流涕磕下头去,“其虽非出自姜堰苏氏,但同属一宗,姜堰苏氏难以推责,臣诚请皇上罪责。”
“皇上,苏氏清音与姜堰苏氏虽同属一宗,但却早已出了五服,臣以为罪妃苏氏不教与姜堰苏氏并无大干系。”
燕茂霖正欲出列,不想奉安国公比他快了一步。
“皇上,罪妃苏氏并未与家族门楣割裂,且为宫妃多年,有惠及氏族。刺杀皇后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父族在列,姜堰苏氏作父族,岂能无责?”
听着这义正词严的陈述,镇国公唐嵕撇了撇嘴,到底是在皇上那过了明路了,陈弦说得就好像他们家没刺杀过皇后一般?
跨步出列,他也得上:“皇上,罪妃苏氏滥杀无辜,以血养花,何等凶残?皇后乃是后宫之主,身负管束后宫之责,查明真相还无辜被杀的宫人公道,不负国母之名,慈爱天下,”跪地叩首,“还请皇上也给皇后一个公道。”
燕茂霖、唐逸幽、狄闻等立时纷纷出列大声附和:“请皇上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