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七子被立为太子仅半年, 一向康健的靖文皇帝毫无征兆地突然驾崩,外界对此多有猜测。当时的太医院院判海灿说是因突发疾病未得及时医治而丧。那晚侍寝的新妃康嫔深知有罪,在先帝遗体被请出翠微宫后, 吞金自戕。
李安好不知道皇帝有没有翻查过翠微宫,但却清楚那口枯井里肯定有秘密。
待在井底的冯大海,此刻还未从九娘两脚一跺就跳至丈余高的震惊中醒来, 皇皇皇后娘娘带带进宫的绣娘是个高手。还有那个小矮子,雀雀怎么敢一个人跑来翠微宫?
“咻咻……咻, ”九娘捏着一片金叶子杵在嘴边, 杂乱无韵律的鸟叫传出翠微宫。
李安好一行退出翠微宫后不满一刻, 两位面白无须穿着普通太监服饰的年轻男子, 和一个长相清秀的宫女来到了枯井边。三人打了照面没吱一声,两位年轻男子就跳下了井。宫女脚尖一点,后撤隐藏。
慈宁宫里,太后听说皇后带人去了翠微宫, 顿时色变,霍地站起:“她去翠微宫做什么?”
虽然当年因着先帝驾崩突然, 宫里混乱, 她和那位趁机清洗了翠微宫,但……但因先帝死在翠微宫, 她这心里总觉虚得很。
“听坤宁宫的宫人说是死了个宫女, ”不知为何, 鲁宁脚底生寒,直觉有什么大事要牵扯到他们慈宁宫。
“死了个宫女而已,”太后力持镇定贬斥道:“她是皇后,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如此兴师动众,闹得满宫里都人心惶惶的, 成何体统?”先帝死相不自禁地呈现在脑中,驱之不去,梗着脖颈换了一口气,“传哀家的话,让皇后来慈宁宫。”
“是,奴才……”
“快去,”太后右手压着心口,企图想让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先帝是死于纵.欲精落,这是前太医院院判海灿亲断的,她在怕什么?这是事实不是吗?
鲁宁不敢有拖沓,退至殿外,撒腿就跑,只没跑出多远,就听从那方来的小太监说皇后离了翠微宫,刹住脚,站在路边蹙眉犹豫不定,那他还要去请皇后往慈宁宫吗?
“什么?”
只着蝶恋花粉色肚兜躺在床上的苏昭容,听了宫人的禀报,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把撩开帐纱,急声问道:“皇后怎么会去翠微宫?”新婚头月,她就不怕沾染上晦气?
巧书缩肩驼背咚的一声跪地,颤着音磕磕巴巴地回道:“娘……娘娘,皇后娘娘发发现花花芽了,”抽噎声起,她要死了。
本就惊惶,这该死的贱婢还在这哭,苏昭容恼得没了分寸,将抓在手里的玉.茎砸向巧书,失声怒斥:“闭嘴。”
巧书不敢躲,脑门生生地挨了一下,头晕目眩,余光模糊,瞥见滚落的那物,同昨夜里小弓子拿来戳……戳花芽那处的物件一模一样,默默流着泪,为花芽也为自己。
缓了口气,苏昭容双手撑着床,双目大睁,眼中闪过狠绝:“去……去拿根簪子予本宫。”
既然被皇后发现了,那她就得给花芽按个罪名。皇后才嫁入宫中,为著名声,也不会急着对宫里的老人下死手。
才回到坤宁宫,李安好坐下一盏茶还没喝完,换了身衣服的冯大海就领着鲁宁了进殿。
“奴才慈宁宫首领太监鲁宁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放下杯子,李安好淡笑:“鲁公公请起,”抽了帕子轻摁嘴角,“你这个时候来,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
鲁宁弓着腰,不敢抬首:“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请您去一趟慈宁宫。”
“哦?”李安好心中微动。先帝康嫔,康玲,出自原安昌侯府康家,是太后的表外甥女,也是太后属意的皇七子正妃。
先帝死在翠微宫,康嫔自戕,当时的安昌侯康律已,即康嫔的父亲,上奏请罪。请罪当晚,居于安昌侯府的康氏嫡支一个不少,全数服毒自杀于康氏宗祠。在新帝登基后,剩下的康氏旁支也陆陆续续地迁离了京城。
十年过去,京里已少有人再提起安昌侯门康氏一族了。
“你在这稍等片刻,本宫去梳洗一番。”
“不急,娘娘请便。”
知道皇后去翠微宫只是寻了宫女尸身,太后松了一口气,但这并不表示她会轻易放过皇后,谁能保证皇后不会再去第二次?
京里头忌讳的几桩事儿,哪家不是避着?就她李氏安好最能耐。
井嬷嬷端着一盅燕窝进殿:“娘娘,懿贵太妃来了。”“她来做什么?”太后抬眼望向殿外,不是说病了吗?
精神头确实有些不足的懿贵太妃款款进了殿,加快脚步上前行礼:“姐姐安。”
“起来坐吧,”太后品着懿贵太妃面上的神色,心里到底是舒爽了一些,能生又如何?兄弟阋墙儿女反目在皇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听说你病了,哀家正想着寻空去慈安宫瞧瞧。”
寻空?她还当自己是皇后,要管着后宫无暇分.身呢。懿贵太妃坐下,淡而一笑:“劳姐姐挂心了,妹妹身子已好了不少,今儿天晴,就过来寻姐姐说说话,打发时间。”
“那感情好,”太后还真希望她抱的是这份心思:“妹妹听说了没有,皇后带着一群宫人闯进了翠微宫?”
没听说,她来这干什么:“她怎么去了翠微宫打搅?”说着话,凝眉露悲情,泪填满眼眶,抽了掖在袖子里的帕子,摁了摁眼角,“到底是刚进宫,冒冒失失的,别冲撞了……”泪滚落,似再说不下去。
太后也跟着红了眼眶:“哀家已经着鲁宁,让她来慈宁宫了。”
说人人即到,殿外太监吟唱,“皇后娘娘驾到。”
懿贵太妃闻声站起,李安好由九娘扶着进到殿内:“儿臣请母后安。”
这回太后也不叫起,只冷冷地看着她,一时间正殿内静得连根针掉地都能听到清脆。
来时的路上就料到会这般,李安好不慌不惧,身子稳稳的,她就不信太后能让她一直这样定着。果然不到十息,太后开口了:“你可知罪?”
李安好莫名,抬首看向太后:“还请母后明示,儿臣实不知犯了何罪?”
啪……
太后一掌拍在榻几上,叱问道:“你刚刚去了哪?”
“翠微宫,”皇后不解反问:“儿臣不能去翠微宫吗?”西六宫的一座宫宇而已,又不是太和殿、长生殿、干正殿,身为皇后去趟翠微宫还有罪了?简直可笑。
“当然不能,”太后貌似悲恸难忍,眼中闪着泪光:“你非小民出身,难道还不知翠微宫是什么地?”
李安好敛下眼睫:“翠微宫属西六宫之一,乃宫妃所居之地。”
“曾经是,但自先帝驾崩后,那就不是了,”站着的懿贵太妃也拿了一回大,出言训斥:“皇后,你作为皇帝的妻子,大靖的国母,一言一行皆为天下之表率。”
“你强闯翠微宫,将先帝置于何地?”太后霍的站起,直指皇后:“你可有敬畏先帝的在天之灵?”
她们都在说什么?李安好轻嗤一笑,扭头望向懿贵太妃:“您也说本宫是皇后,那么后宫之地就没有本宫踏不得的地方。”
“你放肆,”太后怒斥:“皇后,她是皇帝的生母,你怎可如此不恭?”
懿贵太妃状作悲戚样,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桌几,眼泪汹涌而出,双唇巍巍颤颤,那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安好回过头来看愤怒至极的太后:“儿臣清楚皇上的生母是谁,无需您提醒,”轻眨了眼睛,颔首接着说道,“您大度,想让儿臣尊懿贵母妃同您一般,儿臣心中极为感动。等会出了慈宁宫,儿臣就上书皇上和宗室,请封懿贵母妃为西宫太后,位尊同您。”
“你……”
太后气极,眼前一黑跌坐回主位上:“你……”
懿贵太妃也惊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是皇帝的生母,但却为庶,真要依祖宗规制论起来,此刻皇后跪着,她站着都是罪,侧身屈膝行礼,再不敢端着身份。
气焰终于消了些,她也可以好好说话了:“父皇驾崩于翠微宫,儿臣知道,”见太后欲张嘴,她立马再次出声,“可大靖历代君上仙逝后,皆是葬于帝陵。儿臣还是不太明白,那翠微宫为什么入不得?”
太后无言了,侧首避过皇后的目光,迟迟才哑着声回道:“你父皇驾崩的突然,哀家和你母妃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所以……那翠微宫就成了我们的念想了。”
是吗?李安好垂首,余光自懿贵太妃身上掠过,但愿这位没插手什么。不管因着何,“弑母”都是污名。
定了定心绪,太后见皇后未在追问,便软了语气:“都起来吧。”
“谢母后,”李安好递出手,由跪在一旁的九娘扶着站起身。
懿贵太妃有点后悔过来慈宁宫了,皇帝娶的这位皇后是软硬不吃。占着理,那张嘴吐出的话都是针针见血。今儿这事若真捅到宗室那里,估计琰老亲王明儿就要进宫找她们了。
“死在翠微宫的那个宫女,是怎么回事?”太后岔开话题:“是谁发现的?”
李安好蹙眉:“这事还要从昨夜说起,昨儿儿臣宿在干正殿,夜半皇上醒了一次,说梦到幼时的事了,想吃桂蕊米糕。”
说皇帝幼时,她也是有意的,跟前这两位心里头都门清。果然太后和懿贵太妃面上多少都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待皇上入睡了,儿臣便吩咐宫人回坤宁宫知会一声,让小厨房做些桂蕊米糕,”李安好也不去品味她们的异样:“在回坤宁宫的路上,宫人撞见了不对,灭了灯偷偷跟着。”编完,就将该说的说了,“那宫女去年十二月被指去延禧宫,伺候苏昭容。”
“你是怀疑苏昭容?”太后冷了脸:“苏昭容是哀家赐给皇上的,她什么品性满宫里都知道,不争不抢地一心侍弄花草,难道这你都容不下?”
给她冠罪都冠上瘾了,李安好叹气:“母后可知那宫女是怎么死的?”
太后不言。
李安好也不怕污了她们的耳:“被人放干血死的,死前还被凌. 辱过,”冷嗤一笑,“这事儿臣会查清楚,”也不惧太后,直接撂话,“若真是苏昭容所为,儿臣不会让她继续活着。”
“一个宫女而已,”太后意外于皇后的强硬和狠辣:“你竟要一个位二品的昭容陪葬?”
“这不仅仅是一个宫女的问题,”李安好态度坚决:“宫人犯了错,后妃可以将他们扭送去慎戒司,当然也可以自行责罚,”说到此语调一变,冷了几分,“但却不能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之。”
太后见皇后这般,蓦然笑了,讽刺道:“你还真是有一颗菩萨心肠,”说这么多,还不是为除异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母后误会了,”李安好直视太后:“儿臣容不得妃嫔这般凶残地杀害宫人,只为一点,保皇上安寝。”
她心中无愧。
“后宫众妃伴君侧,是最接近皇上的人。她们今日可为一些事私自杀害宫人,那不定哪日就因争风吃醋心生怨恨胆大包天伤害皇上。若真到那时,作为皇后未管束好宫妃,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懿贵太妃轻叹一口气,皇帝有这位在后宫镇着,再不用怕妃嫔能翻出天去。他还真给自己寻了个厉害的妻子。
把话摊开来明说了,李安好再问:“母后还觉得儿臣此般是错吗?”
都把皇帝安危推出来了,她若再加以阻挠,岂不就成了偏袒宫妃,不顾皇帝安危?
“那你就好好查吧。”
“有母后这句话,儿臣一定不负您所望,”李安好屈膝行礼:“没什么事,儿臣就不叨扰母后和母妃了。”
“退下吧。”
回了坤宁宫已近午时,李安好身子不爽利,躺坐在榻上休息了一会,用了午膳便令冯大海去延禧宫传苏昭容。
冯大海一走,她又扭头对九娘说:“等苏昭容来了,你带着几个宫人去将延禧宫翻一遍。”
“是,”九娘看向小雀儿:“你就不要去了,留着宫里陪娘娘。”
小雀儿正在反省,木木地点着头:“好。”
见她那丧气样,李安好不禁笑了,后又叮嘱九娘:“别忽略了她养的那些花草树木。”
九娘凝神,郑重地说道:“娘娘放心。”身在龙卫,于万千人中,她能以一女儿身脱颖而出爬到地字九号活到现在,靠的是真本事。
干正殿,皇帝在等,等天壬和天癸。倚靠着龙椅,目视着前方。父皇驾崩的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那时他才搬入东宫半年,接触的政务极少,是做梦都没想到朝政清明的父皇会突然驾崩,还是死在一个新妃床上。
父皇死,他并不是第一个赶到翠微宫的。因为当时的天甲,也就是现在的天丑突然领天地玄黄龙卫四支甲号潜入东宫,集各支乙丙丁……癸九首领认新主。
没有龙卫令,天甲说龙卫令已被父皇废除,从此龙卫只尊真龙。真龙死,龙卫复仇,后散于四海。
他不知道这话是谁传出去的,但确实镇住了六王,毕竟龙卫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当然他能熬过头几年,也得亏皇室人生性多疑。有虎在旁,他们谁都不愿先动手。
在登基后,他也查过翠微宫,什么都没有。没想到十载有余过去了,今日翠微宫里的那点诡异竟因一死了的宫女浮现出。皇帝不禁嗤笑,天则一算,谁也逃不过。
“主上,”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自后殿走出,手里捧着一个封了腊只巴掌大的首饰盒。
皇帝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那只首饰盒:“破开。”
年轻男子听令,拿起首饰盒用力一捏,表层的腊就裂了缝:“这只首饰盒是在井底寻着的,除此之外,臣与天癸还发现于井下一丈九尺处有一被封的洞穴,大小可容天丑爬过。依着干枯的青苔,那洞穴在未被封之前,正好处于水面之上。天辛也去了,与天癸在打通那洞穴,如无意外洞穴的那头应该是一条密道。”
“天辛怎么说?”皇帝记得当年探查翠微宫的就是现在的天辛,曾经的天丁。
“当年天辛去查探时,水面的位置是在井下一丈七尺处,而臣等在井底也发现了一些石头。水位上升盖住被封的洞穴应是那些石头的缘故。这井在后来还被填了土。”
首饰盒去了腊,天壬背过身,小心地打开盒子,盒中竟然是……转身跪地奉上:“主上,是龙卫令、二十两金,还有一张手稿。”
闻言,放在龙椅两侧椅把上的手猛然紧握,皇帝红了眼眶,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父皇是在临死前废除的龙卫令。而当晚护卫君上的天甲、天乙、天丙三人对此闭口不言,大概也是受令于父皇。
父皇怕他年轻气盛,不顾社.稷江山与那些叛孽之徒拼得鱼死网破。
转过头看向天壬捧着的盒子,一枚只有婴孩拳头那般大的暗黄色九龙小印安然地躺在手稿之上。过去贤亲王想要它,荣亲王也欲据其为已有,还有……不提也罢。而现在它就是一枚小印,无旁的大用了。
“将手稿呈上。”
天壬轻轻地把首饰盒放于地上,后极为敬畏地挪开龙卫令和金条,取了手稿展开,奉至皇帝跟前。
见着纸上的字,皇帝凤目一凛,那字迹和他父皇毫无差别,但所书之人却不是他父皇。
“妾康氏玲女,罪不容恕。”
镇国公唐嵕说过,父皇给他下过密旨,可密旨被偷了。之前他半信半疑,所以并未急着追究其不遵君令之罪。在见着这九个字后,他信了。
皇帝紧抿着薄唇,这盒子是自戕的康嫔丢进井底的,因为知道井下有密道,所以井底是这满宫里最安全的地方。怪不得六王、太后、懿贵太妃无一人能找到龙卫令。而龙卫令早就被废除的话,应也是父皇弥留时交代康嫔说出去的。
“宣镇国公唐嵕进宫。”
既然“密旨”的事有了线索,他当然要叫唐嵕晓得。
镇国公府底蕴深厚,一门俊才,就算是对上贤亲王府,也不会落于下风。唐嵕会给他查清“密旨”之事的,这也不枉康嫔留这一手。
躲在一根盘龙柱后装死的范德江闻言立时冲出:“是,奴才这就去宣。”
一泡尿差点憋死他,但皇上这正是要紧时候,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说溜出去如厕了。
“罪不容恕,”皇帝眼中闪过迫人的寒意,嘴角慢慢扬起:“康氏嫡支已经没人了,朕可以饶过康氏旁支。但这幕后之人……”他要将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祭父皇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