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说书场

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
  一一民谚

  一

  天麻麻亮,海老清把睡的席子卷了起来,看到窑洞门还关着,就到附近地里给驴子薅几把青草。
  夜里天气晴朗,早晨草上落了一层白茫茫的露水,那些露珠晶莹透明,颤动在草叶子上,好像绿色翡翠片上缀着颗颗圆润发亮的珠子。空气是那么清新,老清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只有清早这一会儿,城市才又回到了质朴的大自然中。
  薅了一捆草回来,看到老清婶在门口刷牙,他觉得怪不是味儿。一个年岁半百的老婆子,还用个牙刷在嘴里乱搅和,嘴角流着白沫,将来要是回到农村老家,岂不被人笑话?
  爱爱和雁雁都到城里了。老清婶看他满手是泥水,递给他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说:“你洗一洗。”老清没有用香皂,也没有用那条雪白的毛巾。他在脸盆里用手捧着水,在脸上抹了两把,从腰带上取下粗布汗巾擦了擦。他闻不惯那股刺鼻的香皂味道。
  “夜里蚊子咬吧?”老清婶问道。
  “没有啥感觉。”
  “五更头露水重,有潮气吧?”老清婶又问。
  “也没有感觉。嗨!雪地里都睡过,还怕露水?”老清不在乎地回答。
  老清婶解嘲地说:“我说你啊,真是铁打的人。整年铺天盖地,连蝎子蜈蚣都得怕你。昨天晚上我和爱爱说了半夜,打算叫你回来。一个孤老头跑得那么远,我们心里也下不去。回到洛阳干点什么,还能顾不住个嘴?就是找不来活干,爱爱如今也能养活你。”
  “我不叫人养活!”海老清最怕听这一句话,“我养活了一辈子人,上老下小。我自己到死也不叫别人养活,真到爬不动的时候再说吧!”
  吃早饭时候,他对老清婶说:
  “叫我说,咱一家人都到伊川县乡下去,到那里有吃的,有住的,还干咱的庄稼老本行。种庄稼不丢人,也不过费点力气。人来世上就是劳动的。在这里称米买面,每天拿着个小笸箩向人家收钱,唉,我都不敢想……”
  老清婶说:“如今说书场是卖票的,不是……”
  “卖票也排场不到哪里去,还不就是卖唱吗?俗话说‘生意钱,一阵烟,种地钱,万万年’,干什么都不如种地!”
  老清婶说:“我就知道你这老脑筋还是想不开。世上七十二行,都是人干的。你愿意翻你的土坷垃你还翻去,我可是不能跟你去。这一年多,我得了个膀子疼病,到乡下连张膏药也买不到,我可不能去。再说爱爱好容易熬出师了,叫她去跟你种地?”
  老清说:“爱爱愿意在这儿,就让她留在这儿。”
  “她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老清婶说。
  两个人正说话间,忽然门外有人小声喊着:
  “大婶!大婶在家吗?”
  老清婶听到声音,忙开开门喊着说:
  “哎哟,关处长,快进来!快进来!”
  老清婶高高撩起竹帘子,从窑洞外弯腰进来个矮个子的男人。他有四十多岁年纪,扫帚眉毛,宽鼻子,两片鲜红的圆嘴唇,一双混浊的大眼睛。他穿着一身米色横罗裤褂,脚上穿着一双大眼黑皮鞋,头上没有戴帽子,又粗又黑的卷头发上抹满了凡士林油。
  “俺妹妹不在家?”你操着洪亮的山东口音问。
  “进城去了。”老清婶笑着说:“等会儿就回来。进来坐,进来坐。”她说着先递给他一把扇子,又给他拧了个毛巾擦汗,接着又端出一盘瓜子,随后又泡上了茶。
  这一切动作都是那么熟练和有条不系,老清这时才明白这个屋子里摆设的用场。
  “昨天晚上你又去场子里听书了?”老清婶倒着茶问。
  “去了。我还能不去给俺妹妹捧场?我坐在头一排。”关处长指着自己的嘴说:“你没听出来,我把嗓子都喊哑了?喊好比喊操都费劲,我得吃点‘八卦丹’。”他说着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后“哗”地一声把一口水吐向墙角,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墙角坐了个老头。
  “婶子,这位是……”
  老清婶笑着说:“这就是爱爱他爹呀!”
  “唔一一!”关处长像拉警报似地喊着说:“原来是大伯呀!
  大伯!你上坐!你上坐!”说着,他拉海老清往桌子旁的大椅子捺。
  海老清挣着说:“不,我坐这小凳子舒服。”
  关处长却死活拉着他说:“不,大伯,你上坐,你是长辈。”说着又把提来的两匣点心“刷”地一下撕开,拿出一块塞给海老清说:
  “你吃,大伯,这是马蹄酥。”
  老清忙说:“我不吃,我不吃。”
  关处长又拿起一块说:“你吃这个芙蓉糕:放到嘴里就化了。”老清还是推让着说:“我不吃甜东西。”老清婶说:“你别让他了,你大伯就是不吃甜的。”说着自己拣了两块豆沙馅的糕饼,放在嘴里吃起来。
  “这月饷发下来了?”老清婶吃着点心问。
  “发下来了”关处长吃着马蹄酥,拍着身上的点心屑说:“长官部军需处的人好磨牙,要来清点人数。一个屌留守处能吃他几个空名?还要清查名额,十三军一个连三十几个兵,领的都是一百多个人的饷。他们怎么不去清点?他们怕武胡子。‘会说浙江话,就把电刀挎。’第一战区长官部这一群龟孙,都是浙江人,他们是一窝老鼠不嫌臊,专找我们老‘西北军’的碴儿。老蒋这一点比我们老冯差得多。他不能一碗水端平,总要有个厚薄。”
  老清婶问:“来清点了没有?”
  关处长说:“来了!我临时到车站雇了二十个难民,换上军装,打上绑腿,他们来点了点,一个也不少。屁也没放就走了。
  老子不过花二十斤蒸馍钱。饷他们还得照发,搞个鬼、弄玄虚、吃空名这一套,老子搞二十年了!”他说着,忽然两只眼睛一眨巴说:“嗨,下一个月发饷时,叫大伯也去顶个名!”
  海老清忙说:“我……我……我不行。我老了。”
  “没关系。”关处长指着他的胡子说:“你把胡子一刮就行了。
  这个事还不是扫帚戴帽一一顶个数儿就行了。”

  二

  关处长叫关相云。他原是山东韩复榘的部下,是“西北军”
  的旧部。抗日战争开始后,韩复榘在河南设立了一个“中原留守处”。关相云任处长。这个“留守处”名义上是转拨粮秣给养,实际上是韩复榘把一部分武器辎重和十几辆汽车存放在河南,准备将来在河南有个落脚地方。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鬼子占领山东,韩复榘率兵南逃,被蒋介石抓到武汉枪毙了。他的部下被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接收。关相云这个“中原留守处”是在接收中漏掉的单位。亏得关相云为人机灵,在官场又有熟人,通过请客送礼,央人说合,把自己这个留守处,变成了六十四军留守处。
  牌子番号换了以后,趁着交接中的混乱,关相云把十几部汽车扣留下来,悄悄开到宝鸡,成立了一个运输公司。就这样,关相云一面当着他的留守处长,一面当着运输公司经理。半官半商,官运虽然倒了靠山,没有大希望,财运却算亨通。十几辆汽车跑着广元宝鸡线,每个月都有金条从宝鸡带回来。关相云这个处长是个闲差事,他又特别爱听河南坠子书,所以爱爱的说书场,几乎天天必到。关相云原来有个老婆,是他原来军长的妹妹。年龄比他大五六岁,个子还比他高出一头,样子又十分难看。前些年关相云慑于顶头上司的势力,勉强和她凑和。韩复榘倒台后,“树倒猢狲散”,他的部下烟消云散,关相云就趁此机会和那个大个子女人离了婚。
  大约是关相云吃了十几年那位性情暴躁的老小姐的苦头,离婚后却不结婚。他要“自由”几年,不想马上成立“家”,让“家”
  来管束自己。另外,他要仔细挑选。他不喜欢知识分子,他觉得他和她们没有什么话说,什么钢琴啊,跳舞啊,美国电影,巧克力,他全不感兴趣。他喜欢《水浒传》上的英雄好汉,“真不同”的红烩海参。另外就是河南坠子书和养鸽子。
  关相云喂了一百多只鸽子。什么“脑纹”、“嘴纹”、“两头乌”
  金眼短嘴的名贵鸽子,他都有。他听说鸽子吃豌豆,翅膀根子硬,能飞得远,一次就买了一石豌豆喂鸽子。孟津县有个老头会做鸽子戴的多眼胡哨,他专门把这个老头请来,做了半月胡哨给鸽子戴。
  一个人的审美爱好,大约总是自己身上缺少的东西。关相云自己长得又短又粗,却非常喜爱那些洁白秀气的鸽子。他喜欢鸽子羽毛平整的小头和丰满的胸脯,喜欢鸽子像红珊瑚颜色的两只玲珑的脚。特别是鸽子眼睛,给他一种善良、安静、胆怯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
  一年前,关相云在“人”的身上找到了带着这种善良、安静而胆怯的眼睛。那就是爱爱的眼睛。他到说书场去听说书,无意中看到了爱爱。爱爱那天说的段子是《余宽休妻》。《余宽休妻》是《周老汉送女》中的一段。初上来,关相云看台上走出来个姑娘,穿着一身淡青色中式绸子衫裤,梳了两条大辫。衣服袖子有点长,显然是借人家的服装。她低着头走到台前,没有抬头就向观众鞠了一个躬。当她拿起檀板正要打的时候,一块檀板忽然从手中脱落在地上,台下边的人“轰”地一声笑了。关相云开始向台上注意起来。那个姑娘急忙拾起檀板略微镇静了一下,又抬起了头。檀板在她手中有节奏地响起来,声音是那么清脆,明快有力。她雪白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就在这时候,关相云发现了她那一双善良而又带着胆怯神情的眼睛。
  在关相云眼中,爱爱不算漂亮。但她有一种味道在吸引着他。她不像那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浓妆艳抹,身上几乎能喷出火焰来,也不像那种举止娴雅的古典式美人,叫人看了浑身发寒。她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家常,两条细细的眉毛,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特别是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得既开朗、又天真。
  好像她一辈子也不会说出一句难听的话。
  坠子琴奏了一阵清脆悦耳的过门,随着檀板的节奏声音渐渐压低,忽然响起像空谷莺啼的声音,从爱爱的嘴里吐了出来。
  “阳春三月柳青青,阳关大道有人行。前边走的是周老汉,他身后紧跟着女儿周秀英。周老汉连连不住把气叹,周秀英低头不语泪双倾……”
  关相云在台下,一下子被这凄婉而缠绵的声音把魂儿摄跑了。他张着嘴,瞪着眼,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声音。
  特别是爱爱在表演周秀英被丈夫休出的神情时,俯首低眉。委屈饮泣,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关相云的眼中,她简直变成了一只真的鸽子,有时还像一只小羔羊。
  会唱曲的“鸽子”毕竟要比只会打咕嚕的鸽子可爱得多。关相云确实着迷了。他一连去听了三天。最后一次竟忍不住偷偷跑到后台的席棚外边,把头贴在席子缝上看爱爱卸装。
  爱爱的老板徐韵秋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她正在后台抽烟,看见外边席缝上有个黑眼珠,她还以为是些街上的半大孩子在淘气,就转到席棚边去赶他们。她刚喊了一声“喂!……”却发现是一个穿着黄呢子军服,领章上带着两根杠两个星的军官,就急忙转身向回缩,关相云慌忙抬起头来,两个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徐韵秋认识关相云。她后悔自己不该在这个不大文雅的场面下看到这位处长。关相云更是尴尬,一张脸红得像猪肝,他咧着嘴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徐韵秋有经验。她笑着说:“关处长,你丢了什么东西!”
  关相云乘机顺水推舟说:“钥匙,我的钥匙好像掉到这里了。”
  徐韵秋故意说:“我帮你来找找。”
  她捡了一根小棍,故意拨着地上的碎草破纸,好像很认真地给他找着。关相云也瞅着地上踢踢这儿,扒扒那儿,好像真在找钥匙的样子。
  徐韵秋假装问:“你记得是掉在这儿了?”
  “记得。刚才我来这儿解小手。不……”说到这里关相云猛地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书场左边明明有个厕所,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解小手?他恨自己的脑袋瓜子,今天怎么糊涂得像一盆浆糊?他更感到发窘了。
  徐韵秋装着没有听见。她一本正经地说:“关处长,回头我叫烧开水的老吴给你找吧,找着了给你送去,只要掉在这里不会丢的。”
  “好啊!好!好。……”
  发生这一出小小喜剧后,徐韵秋自认晦气。常言说,“知人隐私者不祥”,这些国民党军官老爷们,又要偷鸡摸狗,又死要面子,真担心他老羞成怒,借机寻衅闹事。说不定又要摔茶壶茶杯,向台子上撂砖头。粗瓷茶壶,几毛钱一把,摔几把问题也不大,倒是关相云下那么大身份向后台偷看,引起了徐韵秋的担忧。
  凭经验,她知道这些黄鼠狼不知道又看上哪个小鸡了。徐韵秋轻轻叹了口气。她自己一辈子的经历,简直像一团乱麻。无法回忆。这些年来教出来的几茬徒弟,都是刚刚能抬起手赚钱,就被人掐走了。她要下决心保护这些女孩子,也为了保护她自己的“摇钱树”。
  关相云却没有来找她,把她这个“门槛”给隔过去了。
  关相云慢慢地打听出来爱爱家住在北关烧窑沟,家里还是从黄泛区逃难来的难民,就买了四盒点心、五斤挂面来爱爱家了。
  老清婶正在刷碗,看见进来个朗帽金圈的军官,吓得她腿发颤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找谁?”
  关相云笑着说:“大婶,我就来你这儿坐坐。”
  爱爱正在梳头,扭头看了一眼,手挽着头发走了过来。老清婶忙用身体把闺女挡住,嘴里嗫嚅着说:
  “长官,俺不认识你。你走错门了吧?”
  关相云又笑着说:“大婶,我是来看看你们。我是六十四军留守处的。咱们也算是小同乡。”他说着把脖子伸得老长,想让老太太看清他的领章上的两根杠杠和两个花。
  老清婶却不向他脖子上看,只糊里糊涂地问着:“你也是逃黄水出来的?”
  “不!俺是山东省的。直、鲁、豫三省都是大同乡……”
  爱爱毕竟见过些世面,她把她妈推到一边,问关相云:“长官,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关相云涎着脸说:“没有见过窑洞,想看看你们这窑洞。”
  “你看吧。”爱爱又梳头去了。关相云抬起头,装着看窑洞的墙壁,眼睛却不住地往爱爱脸上瞟。老清婶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闺女,她觉得女儿的脸太嫩太白了。她恨不得立即抓一把锅底灰抹在女儿脸上。
  关相云讨了这一场没趣,却没有走开。他看见门旁边有个小板凳,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他脸上热辣辣的,心里还有些生气。他想,不识抬举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台上看着怪漂亮,台下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就说脖子吧,长得像只大雁,长脖子人就不是什么福相。可是他又恨自己的脖子也太短了,老是遮住这个校官领章。
  他虽然努力寻找着爱爱脸上的缺点,可是两条腿一步也不想往窑洞外挪。爱爱的一头长发,又在他眼里变作像黑缎子一样的波浪。
  “大婶,你这个闺女说书说得真好啊。我就爱听她的书!”关相云用沙哑的嗓子,又向老清婶没话找话说着。
  “是啊,长官。俺这闺女太小了,她才二十一岁。”老清婶答非所问地说着,心里直发怵。
  关相云又问了几句没有盐的谈话。爱爱听得不耐烦。就提了个篮子对老清婶说:
  “妈,我到车站去了!”
  “还秤一斤杂面条吧!”老清婶交代着。
  关相云忙说:“大婶,我给您带了五斤挂面。”
  爱爱接过来说:“长官,咱们素不相识,我们家也不吃挂面!”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爱爱走了以后,老清婶的心好像踏实了一点。关相云却像木雕泥塑,坐在那里发呆,还是老清婶心软点,她问:
  “长官,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出头了。”
  “几个小孩了?”
  “没有小孩。男的女的都没有。”关相云又恢复了他洪亮的嗓音。
  “唔!……”老清婶没有说什么。
  关相云看到老清婶善良的弱点,就又关心地问:“大婶,你身体怪好啊!”
  “不好。”老清婶叹口气说:“肩膀一直疼,天阴下雨时候,疼得连切菜刀都拿不起来,我说是住窑洞受了潮,俺们老家不住窑洞,都是住房子。不管瓦房、草房,都是房子。”
  关相云说:“哎呀,你这个病好治,和俺娘害的一样病,我给她请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最后还是李占标的狗皮膏药治好了。
  李占标的膏药好着哩,里边有麝香、三七、鹿茸、冰片,贴上就见效。”
  “这膏药恐怕价钱很贵吧?”老清婶羡慕地问。
  关相云忙说:“大婶,你不用买,我家还剩有几张,反正俺娘病也好了,扔掉还不是白扔掉。”
  就从这两张膏药开始,关相云把老清婶这一关闯过去了。
  他今天送来两张膏药,明天又送来个煤炉子,后天再叫勤务兵抬来两块床板,就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地和老清婶混熟了,有时候老清婶还能和他聊半天闲话。
  初开始,爱爱跺着脚对她妈说:“妈,以后你什么东西都不要收他的!他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老清婶却说:“这个老关人还不错,你没看嘴唇那么厚,是个厚道人。”
  后来关相云就来得多了。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点心吃食,就是衣料穿戴。爱爱看她妈那样子,知道也禁不住他来,自己却暗暗下了个决心:你拿东西白拿,想讨点什么便宜,瞎了你的眼。
  有时候,她也和关相云说几句话,因为关相云确实还懂得一点说书的知识,何况关相云又天天给她唱赞歌,这多少满足了一点她在同辈竞争中的虚荣心。

  三

  海老清看着眼前这个像陀螺似的人,眼睛里射出两道敌意的寒光。他好像绵羊头上要长出两只角来,他希望自己有两只坚硬的角向对方牴过去。他又希望自己身上长出两只翅膀,这两只翅膀能够把他的女儿翼蔽在自己身边。他有一次犁地时,亲眼看见过一只母鸡和一只老鹰搏斗。母鸡领了几只小鸡在地里玩,一只老鹰忽然从天空扎下来捕捉小鸡,那只母鸡急忙张开翅膀把小鸡翼蔽起来,用自己的嘴向老鹰的眼上拼命地啄。老鹰扑了几个回合,抓不住小鸡,就挤着眼睛伸出尖爪,硬往母鸡翅膀下抓。就在这时候,那只勇敢的母鸡把老鹰的一只眼睛啄流血了。老鹰在地上踅了一圈,飞走了。母鸡在拼上性命的情况下,居然能战胜老鹰。但是人呢?人是比老鹰狡猾得多的动物。
  快晌午时候,爱爱从城里回来了。她一看到关相云在家里,他爹在对面坐着,脸先白了。
  关相云看她回来,就笑着大声喊着说:
  “哎哟,大妹妹!成功!成功!”
  “什么成功不成功啊?”爱爱不敢看他。
  关相云说:“你说的《海公大红袍》太好啦!这一比,连金玉风也给比下去了。你这个唱有乔清秀的坠子味,还有刘宝全的京韵味,后来我听着还有几句我们山东说武老二的快书味。真好!像吃沙瓤西瓜一样!又清、又脆、又甜!……”
  “妈,该添锅做饭了吧!”爱爱打断他的话。
  关相云却意犹未尽:“昨天晚上,我给你拍了十几次手。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喊哑了。你没有看见我?”
  爱爱没好气地说:“你拍的次数也太多了。该拍的地方拍,不该拍的地方也拍。像失火一样在台下喊着,把我唱的声音都盖住了。人家是听你喊,还是听我唱?”
  关相云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冷,他弄不清楚原因,只咽了口唾沫:“是……是多了一点。”
  老清婶看女儿说话这么冷淡,有些不忍心,就对关相云说:
  “关处长,你别光说爱爱唱得好,你得给她提提,看哪里还有不到的地方,你们听书听多了,见多识广,多多调教她。”
  关相云忙说:“我就是要说的嘛。大婶,唱得是真不错,就是念白儿还差一点点儿。有的地方说得快了一点,有的地方吐字吐得不清楚。常言说:‘千斤白,四两唱,说比唱难。’你看人家徐韵秋老板,别看人老了,嗓子倒了,白口还是亮字亮明,清清楚楚。”
  关相云在说着,爱爱却好像没有听见。她如坐针毡,看着门外说:
  “哎哟,树影都快正了,快晌午了。”
  关相云经不起她三番五次催促,只好站起来说:“我走了。”
  爱爱顺手掂起他放在桌上的另一个小包袱,送他到窑洞门外。
  关相云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件旗袍料,你怎么拿出来?”
  爱爱小声地斩钉截铁地说:
  “你赶快拿走!这几天你千万别来。你不知俺爹这个人,他脾气倔得很。我求求你!”
  “啊!是……是……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关相云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觉得甜丝丝的。因为他第一次听到爱爱向他吐露苦衷。……

  四

  海老清本来打算在洛阳多住几天,但他只住了三天就住不下去了。他渐渐觉得他和老伴、女儿中间有一条沟。这条沟在破坏着他们家庭的淳朴关系。从前他们在农村,用鸡蛋换盐,用芝麻换油,用麻绳头和头发换钢针,钱对他们几乎是陌生的。在他们整天的说话中,很少提到钱。现在每天都在说钱,挣多少钱,分多少钱,花多少钱,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穿戴,无一不是和钱有关系。光他们家里就有三个钱包:老清婶一个,爱爱和雁雁各有一个。老清婶每天还要和女儿算账。老清婶变多了。她每天刷牙,身上还居然穿了件男人们穿的细纱汗衫。特别是吃东西,她自己会拣着点心往嘴里吃,每天吃罢饭还泡一杯茶喝。
  从前在农村过年时,有的亲戚家也送来过点心,如果不是老清让拿出来大家吃掉,点心能霉在抽屉里,也不会有人去拿一块尝尝。他拿来的两个老南瓜,放在桌子下两天了,谁也不理它。老清觉得有点黯然,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这老南瓜,引不起家里人多大兴趣了。
  晚上,老清婶和爱爱去说书场了。只有雁雁和老清在家。
  雁雁问老清:
  “爹,街上卖的南瓜,都没有你拿来的这两个大,是不是伊川县的地好?”
  老清说:“伊河川的地,土质是不错。光凭土质好也不行,得会种。我种的一棵南瓜比他们种的十棵南瓜都结得多。拿来这两个还不是最大的,大的一个有五六十斤重。”
  雁雁说:“上粪多!”
  老清说:“也不是光凭上粪。打顶、坐胎、浇水都有规矩。特别是浇水,别看这旱南瓜,浇水多了也不行,浇水少了也不行。
  人得知道它的饥渴寒暖。我种的南瓜有个绝法。南瓜苗放出四个大叶子,该爬秧子的时候,把它连根带母土挖出来,找些破布破棉套包住根,再挖个大窝把它埋进去。破布和棉套子吸水,在土里又不容易散发,隔几天浇一次水,南瓜根上的土老是湿漉漉的,好像给它嘴上挂个小壶。不缺它吃的,不缺它喝的,它自然长得大。”
  雁雁显然对种南瓜发生了兴趣,她问:
  “用这个办法种西瓜行不行?”
  老清说:“怎么不行。种西瓜、甜瓜都行。我在谷子地里种了十几棵杂皮甜瓜,绿瓤黄籽,比蜜还甜,吃过我的甜瓜的人。再好的西瓜都不想吃了。”
  老清和雁雁说了一阵瓜豆桑麻,就试探着问:“雁雁,那个姓关的军官经常来吗?”
  雁雁说:“三天两头来。”
  老清问:“他来有啥事?”
  雁雁说:“有什么事儿,来就坐在椅子上,像焊到上边一样,一坐半天。谁知道他干什么。”
  “你妈也不管?”老清又问。
  “人家送东西呗。”
  老清吁了口气,又问:“你姐对他啥态度?”
  雁雁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时候不理他。有时候又和人家说说笑笑。”她停了一下又说:“俺姐还认识一个人,我看她和那个人不错,就是俺妈不喜欢。”
  “谁?”老清急切地问。
  “中华照相馆一个相公,叫彦生。……”说到这里雁雁不说了。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嘴太快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海老清没有好意思再问下去。他觉得,他心中的篱笆已经被践踏坏了,他无法保持心中的那一块净土。
  在这个家里,他觉得唯有雁雁还能够体贴他。他对雁雁说:
  “雁雁,我这次来,本来是想把你们都接到伊川县农村去种地。现在看来,你姐不会跟我去了,你妈也不会去了。雁雁,你能不能跟我去?”他又带着乞求的口气说:“雁雁,我老了,一两个月没吃过一顿面条,我不会擀。常言说:‘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我一辈子能用得着你们几天?”
  海老清浑浊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雁雁也哭了。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海老清的肩膀,这个肩膀曾经像一匹马,让她从一岁骑到六岁。她扑在老清的怀里:“爹!你别难过。我跟你走,我陪着你。我给你擀面条……”
  第二天一早,雁雁收拾好了一个包袱,跟着老清要到乡下去了。老清婶也没有阻拦。爱爱却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老清备好驴鞍,刹紧肚带,把雁雁抱到毛驴背上。回头对爱爱说:
  “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常言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不是自己用血用汗换来的东西,一根断筷子都不能要。你爹姓海,你也姓海,姓海的老坟地里不长弯腰树。人人要活得干净,活得清白,活得正直,活得有志气!”
  老头子说着,硬是憋着泪水没有让流出来。他不愿自己的女儿看见他的眼泪。他转过身去。爱爱流着眼泪点着头,她没有敢看她爹的脸,老清赶着驴走后,爱爱跑到黄土崖头上,一直看到那头驮着雁雁的小驴隐没在邙山脚下一排柳树荫中,她似乎看到她爹还回头望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