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

For All Tomorrow's Parties. 全为明日派对。

——SBT(Silicon-Bio Technology)公司广告词

7

每隔15秒,便会有一束白光刺入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瞬即消逝,屋内昏黄的基调那一刻被漂白几分,事物的影子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惊惶失措,躲避着光源做圆周运动,在布满霉斑与缝隙的墙壁上蔓爬,最后遁入虚无。

那道光第一次出现时,小米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她疯狂地撞击着墙壁,用嘶哑充血的声带呼救,那道光消失了,除了海浪的叹息声,一片死寂。

那道光第七次出现时,小米的嘴已经封上了胶带,任凭她拼尽全力,发丝凌乱,眉目狰狞,也只能在平滑表面上制造出一洼银灰色的凹陷。她的双手同样被胶带牢牢反捆在身后,将两块肩胛骨向后撕扯成钝角,泪和汗混杂在一起,刺痛她的双眼,浸湿领口。她能感到身上到处火辣辣地疼,却不知道伤在何处,像是无数蚂蚁舔舐着神经末梢,带着一种凌迟般的快感。

现在,小米只有两条腿是自由的,她曾用它们猛力踢踹过眼前这几个男人的裆部,甚至尝试强行闯出铁门,结果整个身子被架起,双膝磨地被拖甩回角落,像只无主的野猫。

光第十五次掠过。男人的脸亮起,肩上的贴膜在强光中颜色变得黯淡,可以清晰看见大臂上的汗毛,肘窝中的血管,泛红的针眼,他们的动作在蒸腾的热气中迟缓,汗珠滴落,嘴角咧开,露出蜡黄色的珐琅质,他们说了句什么,笑声盖过了潮水声和冰箱的压缩机鸣响,小米看见自己苍白的大腿,那条柔韧肮脏的工装裤已经不知去向,一股垃圾腥臭气味,她的膝盖与脚踝分别被光头男和疤脸男牢牢固定住,拉扯向不同的方向,露出她最柔软的角落。

那个叫做刀仔的男人蹲下,在她双膝形成的山谷间,血红的火焰贴膜在肩头燃起,点亮了他的瞳仁,轮廓鲜明的面孔透着邪气,唇钉与鼻环轻轻相触,他仔细端详着小米的两腿之间,像在研究什么神秘现象。

这粒肉蚌还没开过光咧。他竟是一脸惊讶。垃圾雏。其他两人痉挛怪笑起来。

光第二十二次路过。现在小米知道,那只是灯塔,与希望无关。

刀仔纤长的手指一路向上,停留在小米尚未发育完全的胸部,像是节肢动物般抓挠了两下,然后开始隔着衣物揉搓左侧乳头,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突起变大、变硬,脸上仿佛嗑了药般绽放出奇异的色彩。他揉搓起右侧乳头。

小米愤怒地瞪着他,疯狂地扭动身体,想要躲开他的凌辱。胸前的两个突起如同按钮般传递着复杂的信息,一阵阵电波般战栗的欣快覆满全身,同时交织着恐惧与羞耻,她面色潮红,努力遏制住自己想要呻吟的冲动,上下牙关咬得嘎嘣响,她浑身僵硬,似乎只有运足全部力气才能抵挡住那种原始的快感。她想把眼前这几根手指齐生生地咬下来,连肉带骨一起嚼成碎渣,再吐到他脸上。

湿了湿了。光头用普通话大喊,脑壳油光锃亮,似乎让小米听懂可以令他愈加兴奋。他卖力地钳制住猛烈挣脱的大腿。

小米绝望地看着刀仔吞下一粒荧光紫色的胶囊,喉结上下跳动,他皮带扣松开,宽大的丛林色运动裤坠落地面,激起浮尘,那道弧线从他胯部缓慢升起,昂首挺立在小米面前。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男性器官,尤其是在充血状态下。动物濒死的呜咽声从她喉部传出,泪水淌落,她将哀求的眼神投向那名男子,全身颤抖如同癫痫发作。那男子却无动于衷,呼吸急促,瞳孔扩张,神志涣散,所有精力似乎全部汇聚在那件膨胀的器官中,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暴虐的猎杀。

第四十九道光,刺穿了小米的身体,从未体验过的撕裂感如潮水般吞噬着她仅存的意识,大腿内侧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她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沿着双腿流淌、滴落,整个背脊向后弓起,面孔后仰到极限,仿佛颈椎就要折断,巨大的痛楚让她眼睑震颤,无数细小的光点从视野边缘向中心迸射。整个世界变形了。

然后万物开始进入一种均匀有力的节奏。

白光变得缓慢,间隔被拉长,小米知道这只是错觉,这个世界从不为她改变丝毫,她徒劳地数着,那道光重复出现了上百次,或许上千次,每一次等待都比前一次更加漫长,仿佛永无休止。男人不知疲惫地进入她的身体,每次潮湿的撞击都让她眼前的世界震颤、收缩、光点浮现,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麻木,和深深的厌倦。

那些光点像休眠数万年的单细胞生命,随着每一次神经末梢的刺激而苏醒,绽放出各种荧光色,然后互相吞噬、融合、扩散成光晕,像心跳般放射出有节律的波纹,逐渐消逝在现实背景中。

像是某款增强型的数码蘑菇效果。

小米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情绪,愤怒、屈辱、绝望、悲伤、仇恨……似乎都是,又都不够确切。她无法清晰地界定那种感觉,那不是言辞所能描绘的无形之物,随着那道亮光、温热的体液、刀仔的每个动作、毛孔的每丝刺激而流淌变化。熟悉的物事闪现,家乡的树、母亲的泪、辣椒酱、沙滩上的潮水涨落、垃圾、芯片狗鼓胀的尸体、塑料燃烧的臭味、夕阳、夜色中起伏的海平线、粉蓝色鮀光、文哥的怪异义体、月光、月光下的陈开宗、鬼节上挺身而出的陈开宗、并肩躺在星空下的陈开宗……

这些遥远的、不真实的记忆碎片随着刀仔的加速冲刺,愈加混乱地拼叠在一起,小米感到体内开始燃烧,灼热的皮肤上汗液滋滋翻滚,高温蒸发成水汽,朦胧她的视野,房间内的一切都带上了些微诡异的不规则形变,如同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永难醒觉的噩梦。

两名帮凶压着业已瘫软的大腿,兴奋议论着莞城红灯区新项目,东欧货色,高度改造的腰椎悬挂系统,可满足极端变态者的需求,可调级强化括约肌义体,带电动马达的大洋马,疤脸男浪笑着,面目扭曲如胶状体,左脸伤疤充血透亮。

小米突然猛地一震,感觉什么东西抽离了她的下体,空虚如潮袭来,下一秒,嘴上的灰色胶带被硬生生撕开,热辣如被灼烧金属烫掉表皮,她的视线尚未来得及聚焦,便感觉有粗糙手指捏紧自己喉管,强迫她张开双唇呼吸。一件腥咸滚烫的物体趁机塞满她的口腔,在硬腭与舌苔间不由分说地摩擦进出。

那个名叫刀仔的男子发出非人的呻吟,动作愈加粗蛮暴烈。

小米已然意识到嘴里运动着的是什么东西,只消一个闪念,她咬紧了牙关,像被触发了机关的捕兽夹。

一声超出阈值的痛苦咆哮。小米瞪大双眼怒视着刀仔抽搐的面容,他疯狂抽打小米的头颅,但却使后者咬得更紧,那根东西猛烈收缩,在口中喷射出腥甜浓稠的汁液,小米不为所动,任凭那些白色液体溢出牙缝,淌下唇角,带着耻辱的粘度。

刀仔青筋暴起,揪住小米的头发,可却不敢发力,身旁两个跟班手足无措,徒劳地寻找能够撬开牙床的工具。白光再次亮起,掠过各人僵硬的姿势和表情,宛如一场静止的默剧。

臭屄!刀仔破口大骂打碎完美构图。

小米眼角撇见一抹亮蓝弧光,光头男手中的电击器吐着芯子,如黑色蝰蛇朝她太阳穴噬来,她本能地松口躲闪,太迟了,一股强劲的高压能量在她脑门炸开,视野中绽开千万朵蓝紫色的雏菊,高速旋转,飘舞着橘黄色纹路,纠缠收缩,所有的幻象交叠,穿越失速的隧道,回归原点。

一片冰冷稀薄的无尽黑暗。

海。苍白如死尸皮肤的海,薄薄地与铅灰色天空拼接,乍看之下,仿佛凝固的聚酯塑料,没有丝毫起伏,没有浪花,没有鸟。只有死一般平静的天际线。

小米发现自己的半身便陷在这死海里,海水环在她腰间,不冷,也不热,像是一层隔绝了所有感官刺激的物质,下半身一片麻木。她想着转身,腿上肌肉还没有发力,脸便已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那是岸,同样苍白无色,泛着粗糙的磨砂哑光,砂纸般没有深度,只是平顺地沿着海的边缘贴上半圈。

岸上有一个人影,单调不动,像是躺在海滩上,可小米却能看见他比例匀直的全身,如同从正上方俯瞰般没有形变,透视关系完全不对。

她正想着那是谁,一张面孔便迅速放大,扑向她眼前,几乎可以看清毛孔和眼睑下的细纹。陈开宗正出神地盯着天空,他的视线穿透小米的身体,聚焦在无限远的宇宙深处。小米身体中似乎有钥匙把发条狠命拧了一下,整个人都往里缩紧了,像是所有的力量都被压缩蜷曲在无比狭小的心房里,等待着某一刻无法控制地释放。

熟悉的紧张感掠过小米的神经,陈开宗又缩回遥远的尺寸。她回头,一幕曾无数次撕扯她神经的梦魇就在那里,在海与天的边缘,如风暴来临,闪烁着贝壳光泽与油膜虹彩,迅疾地吞噬着灰白的世界边缘,翻滚着向她袭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所有的感官只有一个本能的反应,逃!可无论她多么卖力地调动肌肉群,迈开双腿,与海岸之间的距离却丝毫没有缩短。

小米张开嘴,她想呼救,想让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男人将视线挪开星空,降落到自己身上,陈开宗的影像晃动着,忽近忽远,像是风中之烛照出的皮影,虚幻而不真实。她口中传出的不是清晰可辨的人声,却变成带着金属质地的尖厉啸叫,伴随着她的恐慌变幻出颗粒状的震颤节奏。

她没有回头,却看见了背后的景象。闪烁着虹彩的波浪如同某种变异的嗜氧微生物,在海面上疯狂繁殖、蔓延,仿佛摩西出红海般放射出无数道繁复的光路,大海像一块黯淡的硅基板材被蚀刻成她所无法理解的模样,毫无意义的纹理和不知来自远古或是未来的符码,而所有线条、停顿和凹凸,无论是什么,最终的目的地竟是她的肉身。

小米狂呼着陈开宗的名字,电子啸叫在空气中以过快的速度衰减,无法动摇那个男人凝固的姿态,他的面孔如巨大的复活节岛石像高高耸立在天空中,随着小米情绪的波动,时而高清,时而分崩离析,她绝望地伸出双手,却发现自己的皮肤上折射出异样的虹光。

波浪在她身后升起,凝固成复杂的榫接拱门,带着分形图案的纹饰,组合成一件电子巴洛克风格的艺术品,而所有组件的凹陷及滑动轨迹分明在暗示小米,她那饱受折磨的脆弱肉体,便是完成这件绝世珍品不可或缺的关键元素。

她看到了一张脸,从那波浪光滑的金属镀膜表面,微微颤动的,流淌着彩虹般细腻色彩的脸,她自己的脸,但又有点不同,那表情并不属于她自己,不属于任何她所认识的人类,带着一种超乎想象的宁静,如同镜子照见了镜子本身,无法读取其中任何微妙的情绪含义,仿佛那张脸所代表的,只是存在本身。

小米恐惧到面部痉挛,那张脸闪烁微笑,逐渐幻化成某位西洋女郎的面孔。尽管似曾相识,但她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某款黑市数码蘑菇。

背后遥远的陈开宗最后一次闪现在小米视野中,随即消失。她张开双臂,像是接受了命运般,任由那生长成九头蛇状的浪潮将自己拥入,吞没,她听见自己骨头里发出的高频啸叫,所有的神经末梢共鸣、破碎、绽放出曼陀罗般无穷无尽的自旋图案,视网膜频闪,亿万种颜色熔断自我意识的最后防线,小米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母亲身上的乳香,她努力想记住它,就像她每次徒劳地想摆脱这个梦境一样。

这次她终于成功了。

第一滴雨穿透无尽的黑暗,打湿小米的脸庞。

接着,包裹她身体的蓝色塑料布上,响起了踢踏舞般密集的鼓点,冰冷的雨水流进她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她的呼吸道本能地防御性抽搐,咳出一口血块,同时深深吸入久违的空气,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鼓风机般快速运作。混沌占据着她的意识,四肢瘫软,她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半米深的土坑中,而周围,是一片乱葬岗,墓碑如凌乱的断齿森然树立,在灯塔的扫射下闪烁磷光。

“刀哥,她,她还活着。”一把困惑的声音抖动着。

刀仔在坑边蹲下,裆部牵扯的阵痛引发低声呻吟,他端详起那张裸露的面孔,片刻,咧嘴一笑。

“看来老天要这贱屄慢慢死。”他手一挥,一铲黑土飞入坑中,落在那具蓝色湿滑的躯体上,更多的土落下,逐寸吞没那些欢快的塑料脆响。

泥巴溅落到苍白脸上,像雪地里栖息的乌鸦,小米的眼睑快速颤动了两下,似乎在无声抵抗,黑色腥臭的污泥覆过她漂亮的额头,顺着脸颊的曲度包围精巧鼻梁,缓缓汇入唇齿之间,她似乎咳嗽了两下,但也只是轻轻两下,在这无边滂沱的黑雨中,如同折断一根苇草般微不足道。

土地上的凹陷渐渐隆起,平复了痕迹,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死了吗?

小米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境,她的意识溢出了残缺的肉体,从泥土与水的微小缝隙中渗透,上升,上升,像挣脱了吹管的肥皂泡,轻盈而不留痕迹地离开地表,停留在半空中,她曾经熟悉的高度,只是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躯干和双脚。她俯视那方埋葬着自己的土地,并不是用眼睛,也没有一丝痛苦和沉重,她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就像她无法理解梦境一般。昨天的小米还在努力嗅闻烧焦的塑料片,赚取每天25块钱的生活费,希冀着有朝一日报还父母,而此时此刻,她遭凌虐的肉身躺在地下三尺,灵魂飘荡在夜雨中,任凭雨点穿透自己无形的意识边缘。她感到一丝寒意,却并非来自皮肤感受器,而是雨滴形状及快速坠落轨迹传递的幻觉。

小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刨开泥土,拯救自己,可她没有手。

那三个男人在不远处抽着烟,红色光点忽明忽暗,白色烟雾在细密雨丝中显得虚弱,他们低声谈论着什么,不时停下,把被淋灭的烟重新点上,神情自若仿佛钓鱼归来。远处一道光柱刺破海面的浓黑,由短变长,横扫之处晶亮雨线在夜空细密交织,如同一匹上好的混纺银线的克什米尔黑山羊绒。男人的边缘亮起,侧影暗下,熟悉轮廓勾勒出一丝笑意。

刹那间,所有的记忆如风暴般席卷回小米的意识中央,光线运动的节奏与间隔感,疼痛与快感的复合物,黏稠湿滑的体液,耻辱,浓郁的腥甜,愤怒像旋涡般缓慢扩张,演变成狂暴。她不顾一切地朝那几个男人冲去,意识像是被抻开的橡胶皮,充满弹性,同时摊得稀薄,几乎就能触碰到那个凌辱自己的罪魁祸首。她要把他的眼珠掏出,脑壳砸开,吸食浆髓,她要把他的生殖器咬断,塞进他自己嘴里,她要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尽管她并不知道太多。

小米绝望地穿透刀仔、光头和疤脸男的身体,像是一阵风吹进雨里,没有碰撞,没有摩擦,没有体温,什么也没有,除了增长的虚弱。

这就是灵魂吗?

她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观潮滩,那片极慢速闪烁的海面斜斜插入沙滩,道道潮汐如银色疤痕增生蔓延,又愈合平复。小米猛然醒觉自己身在何处,那片禁忌之地,婴孩与女人的乱葬岗,洛克希德·马丁的黑色守护神矗立在风雨里,她突然疑惧是否自己得罪了神灵,才落得如此下场。

只是一闪念,她便凝跃到那尊杀戮之神面前,却不是之前跪拜祈祷的姿态,而是从半空中倾斜插入,如果她此刻有肉体的话,必是像敦煌石窟中的飞天,下肢高翘,前胸沉落,头颅昂起与机械人对视,裙裾飘带在身后如浪花翻滚。

空荡荡的控制腔如同深渊,小米与黑暗相互凝视,她嗅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并不是鼻子所能闻见的空气分子团,而是某种携带着信息的痕迹,文哥留下的痕迹。她感觉到某堵墙,无形的屏障,横亘在她的意识与机械人之间,向所有方向绵延出无限远,如同一扇被强行破解却又半途而废的保险柜门,只差最后轻轻一拨一转,全新的世界将向她敞开。

小米无法拒绝那种诱惑,来自深渊的邀约,像是远古本能的呼唤,她已一无所有,甚至生命。

意识的触手如同柔韧海草,蠕动着渗入那堵墙,寻找着缝隙及复杂咬合的机关。小米惊异地发现一切进行得如此自然,甚至不用命令驱使。事实上,她对这些举动一无所知,只记得文哥有如萨满附体,手指翻飞地破解防壁,改写指令时的神秘仪式。在她眼里,文哥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神。

而如今,她做到了神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墙并没有打开或者崩塌,它只是凭空消失。一堵无形的墙消失了,和一个挣扎求生的死人,不知道哪个更加荒谬可笑些。小米闪念间被吸入深渊。

空间感的反转引起猛烈眩晕。深渊化为高峰。小米努力适应着新的感官信号,仿佛灵魂被嵌入一具完全陌生的躯体,她需要时间,静静等待在体内流淌积聚的能量,微弱,然而稳定。胸腔中开始细微振颤,不同于人类心跳,波幅平缓,频次极高,像是狂暴的猛兽在睡梦中被惊扰,轻轻打了个响鼻,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她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源于意识深处,带着电流的无形触须温柔拂过数以亿计的神经元,扰动晶蓝色的波纹,沿着三维拓扑荡漾开去。再次剧烈抽搐,仿佛接通了某个开关,她看见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世界刷然亮起。

雨滴近乎静止,如同恒河沙数般晶莹的星体凝固在夜空中,小米迷惑地试图眨眼,可她并没有眼皮。外骨骼机械人颤动时,星体随之细微变换方位,以显示它们的实在感。天空是苍绿色的,而海是靛青的,视线所及之处中央变亮变淡,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细节,然后向四周放射状晕开暗下,带着某种透镜状畸变。一片死寂,似乎这副特种合金外壳吸收过滤了所有频段的声波。

雨滴开始缓慢位移,仿佛列车启动。一股重力无端出现,拖坠着小米几乎瘫倒,她本能地发力支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所操控的已不是人类肉体,而是一副钢铁之躯。

小米-机械人站稳了,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真正的肉体还躺卧在三尺泥土之下,可此时此刻,她抖落肩甲凹陷处积聚的雨水,倾听电感人造肌纤维张弛有力的挤压嗡鸣,没有呼吸,没有紧张,也没有任何阻碍她行动的敏感情绪。她突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远处三具微微抖动的浊绿色人形。

小米-机械人迈出步伐,在松软多汁的泥地里压出深坑,绿色夜空开始不规律闪烁,雨水明显加速,尽管比起现实物理世界依旧迟缓,她开始理解这或许只是一种视错觉,就像数码蘑菇带来的增益效应。

黑色装甲破开雨滴矩阵,夜风穿过精确计算的切面,啸叫如狐如枭。小米-机械人惊异于这庞大躯体的运动速度,那三个人形由贝壳大小疾速膨胀成实际尺寸,三张脸在视野中心亮起,闪烁着迷惑混合惊恐的青白色表情,他们的面部肌肉还没来得及抽动。

小米-机械人挥出右臂,从半空斜斜劈落,蹲坐在右侧的疤脸男唇间香烟折断,一道齐整的红线沿着他左脸旧疤爬过整副面孔,脑袋上半部斜斜滑落,延长线穿过右肩胛骨,带走半条大臂。小米看到那完美切口喷涌出耀眼浅色液体,现在她知道,颜色代表温度。

温热的近乎乳白的薄荷绿。

几乎是同时,她的另一条铁臂钳住左侧光头男头颅,将他双脚提离地面。光头男如同上钩的鲶鱼猛力挣扎,他的踢打在合金装甲上击出无调的闷响,裤裆间的潮湿阴影迅速扩大。小米刻意缓慢而持续地增强力度,看着光头在自己指间凹陷、破裂、喷溅出更多翠白液体,她近乎迷恋地凝视这一漫长过程,直到男人残缺的尸体摔落地面,小米-机械人的掌中只剩下一团头骨、血与脑浆的混合物,发出劣等玉石般的莹光。

她在这场游戏上花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忘了自己真正的目标。刀仔已经沿着海滩跑出数百米,他肩上的火焰贴膜在夜色中剧烈闪烁、抖动,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小米-机械人狂暴地跃出两步,随即重重跪倒在沙地里,她的意识变得模糊、稀薄,无法集聚足够的能量操控外骨骼。小米这才醒悟,自己并不是真正自由的灵魂,仍然牵连受制于那具埋于地下,即将死去的脆弱肉体,而肉体一旦死去,意识也将魂飞魄散。

她艰难站起,转身,迈开沉重步伐,回到乱葬岗,试图搜寻自己的坟墓。

视野变了,地面被划分成齐整的发光网格,小米的视线穿过网格,看到了原本应在泥土深处的骸骨、棺木、陪葬的辟邪器物。她扫视那些姿态各异的尸骸,有猫,更多的是狗,还有几具相互纠缠难以辨清的群葬,如同三头六臂的神怪,令人毛骨悚然。她看见一团小小的遗体,硕大的头部与尚未发育完全的肢体,一个婴孩,如同蝉的幼虫,蜷曲在幽暗地底,机械人全身肌纤维猛地一缩,像是打了个寒噤。

小米看见了自己,纤细的逐渐黯淡的灰影,僵直如一条死狗,静卧于某个方格之中,并不比其他遗骸明亮几分。

她挥动机械臂,深深插入潮湿泥土,掀起,再次插入。小米挖得如此坚决,丝毫不顾忌伤及肉体,她看到一切,掌握一切,精确到毫厘之间。蓝色的塑料布从泥土缝隙中露出,如同温室效应下升高的海平面,逐渐吞没陆地,直至剩下零星的黑色孤岛。

小米-机械人伸出双臂,温柔有力地将躯体捧起,平放到地面,塑料布散开,露出蚌肉般白中略带青紫的肌肤,在雨水浸泡下显得浮肿。小米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这并不像平常镜中看到的自己,人照镜子时会下意识地调整面部表情肌以期获得最佳效果,而眼下,是完全松弛自然的一张脸,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

冰冷的合金手指拨弄着女孩的身体,小米竟不知该如何拯救自己,她看着胸腹位置象征体温的浅绿缓慢加深,渐渐融入周围冰冷的靛青色,生命力正在溢出她意识可控范围。小米伸出粗大两指,置于小小双乳之间,有节奏地按压胸骨正中央,就像电视剧里教的那样。柔弱人类肉身在机械的力道下间歇抖动,但网格里心脏的部位依然黯淡死寂,没有一丝生气。

起来!起来啊!

小米在绝望中无声呐喊,力量瞬间失控,胸廓突然下陷,躯体在泥沼中压出浅洼,她看着自己从口鼻中喷出血水与泥混合的秽物,像是看到了希望本身。

心脏依旧没有复苏痕迹。

要有电!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燃亮小米-机械人的神经丛,仅在30个微秒间,左右臂的电感人造肌纤维造出可控短路,形成正负电极,并由肌纤维收缩程度调节电量大小,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办到的,就像一名久经沙场的士兵无法辨别听到枪声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到底来自大脑指令,还是肌肉中存储的复杂记忆。

噼啪。蓝色火花闪烁。电流由左胸骨穿透心脏经右肩胛骨流出。

黑暗中那绿色蓓蕾般的心脏似乎收缩了一下。

加大电量。噼啪。整具身体弹起落下,溅出泥浆。

绿色蓓蕾猛烈收缩舒张。小米突然感觉一股力量将她的意识往外一拽,试图挣脱外骨骼机械人的躯壳,那力量的源头竟是地上的赤裸少女。

噼啪。又是猛地一拽。强烈的不适感袭来,在那一瞬间,小米似乎钻回那具冰冷潮湿伤痕累累的人类躯体,但只是数十微秒,她又重返坚固安全的钢铁城堡。

噼啪。噼啪。噼啪。

小米的意识在机械人与人类两具躯壳间快速切换,她的视野闪烁不定,那颗心脏正在恢复正常的跳动节奏,生命力缓慢滋长,但同时,她正在丧失对合金装甲的控制力,瘫软的关节已无法承载整体重量,她能感觉到机械躯体在重力拉扯下倾斜倒塌。

而巨大铁壳的下方,便是昏迷中的少女。

疼痛。湿冷。颤抖。恶心。极度疲惫。这些人类专属的感受越来越频繁地占据小米的意识中心,她作为小米-机械人所看到的最后一眼,却是自己摇晃着向地面那具脆弱的人类肉体扑去,她几乎能看到那片洁白的胸脯,里面刚刚恢复跳动的心脏,即将被数千磅的战争玩具砸成肉泥。

不!

小米惊异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飘荡在风雨中。她艰难睁开双眼,眼前是巨大狰狞的黑色机械头颅,雨水顺着简洁精妙的装甲纹样滚落,滴入她的唇间,机械人在即将倒地砸烂小米的刹那,展开双臂,硬生生刺入泥地,支撑住整具躯壳的重量。

她与死神之间,只有一个吻的距离。

小米勉力挪动裂痛的肢体,一寸寸地从机械人的阴翳下爬出,瓢泼雨水穿越无尽黑夜,浇灌她全身,迷离双眼视线。她冷,颤抖,无助迷惘,本该熟稔的身体如今变得沉重而难以使唤。那道白光再次出现,漫不经心地掠过夜空、海面、沙滩、坟地,冷冷击中小米,又旋即无声离去,没有留下一丝温暖和同情。

她回忆起梦魇般的一切,在雨中无法遏止地呕吐起来。

8

罗锦城望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人,肩头火焰一片暗哑,身上尿味刺鼻,嘴角流涎,双眼圆睁充血却又无法聚焦视线,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在他记忆中,还从没见过刀仔如此惊惶失态,那个逃离家门的九岁男孩带着仇恨目光加入街头帮派,在一场械斗中被罗锦城相中,从此成为罗家一条忠耿走狗。

豆芽菜般瘦弱的男孩挥舞单车链,如银蛇飞噬,人群中血花四溅,落在他因愤怒而扭曲的稚嫩面孔上,罗锦城始终无法忘记那股眼神,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摧毁殆尽。

这奴仔是个野种。别人告诉罗锦城。他爸被外地女人勾引,两人好上了,那低贱女人生下刀仔,丢在男人门口便消失了。亲戚们都劝男人扔掉算了,可他执意要养大儿子,在众人的指点和鄙夷目光下,这奴仔长出一双带着刀光的修长眉眼,像那个贱货,所有见过他妈的人都这么说。

后来他爸娶了本地媳妇儿,后妈趁男人不在时,把刀仔丢进鸡窝狗圈里,让他跟鸡犬争食,爬得满身粪臭,然后告诉他爸,果然是野种,天生就爱和畜生厮混。

刀仔从家里跑掉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找过他,尽管只隔了几条街,撒泡尿都能闻得见骚。他曾经好几次与父亲、后妈以及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在街头擦肩而过,可从来没有被认出来过,他长得太快,肌肉骨架在频繁械斗中变得粗壮坚实,发型怪异,颜色乖张,青色细软的胡髭,他总是低垂眼帘,快速走过,生怕目光出卖了自己。

他爸的第二个儿子在四岁那年神秘失踪,遍寻无果,都说是被外地人拐卖到西北了,后妈哭天抢地了大半个月,形容顿时老了一轮,刀仔竟然心生同情。

他想,应该给他们留个念想的。可惜太迟了。

复仇像是一种生物本能,牢牢扎根在他体内,下手时,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年幼许多的脸,刀仔没有丝毫迟疑。

他厌恶自己,就像深深厌恶这个世界一样。罗锦城清楚这一点,这是刀仔无往不利的关键。而如今他像条被阉割的狗,锐气全无,夹紧双腿,口齿不清地重复着不成句的呓语。

鬼。他说。有鬼。

这是一桩过于离奇的谋杀案,现场除了残缺的尸块,还有一个深坑,一部耗尽备用能源支撑倒地的废弃外骨骼机械人,数行脚印,沙滩上的,泥地里的,赤裸的,沉重的,不成人形的脚印。

罗锦城封锁了消息,尽管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想象力和经验同样丰富,可他无论如何拼凑不出事情的真实经过。这个血迷宫缺少了关键的一环,一把揭开谜底的钥匙,那个弱不禁风的垃圾女孩。

他清楚刀仔的病态癖好,尽管在战场上耍勇斗狠,可这个精壮后生仔却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行床笫之欢,哪怕借助强效春药。唯一能够让刀仔勃起的刺激只有强奸,对方反抗得愈激烈,他便愈兴奋。罗锦城揣测这种缺陷与刀仔的童年经历有关,却从未好意思开口过问,仿佛是某种父子间的微妙尴尬。

小米是受害人,也是证人,或许,还是畏罪潜逃的嫌疑人。

离神婆约定过油火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他的儿子还僵在病床上,如久晾的苹果日渐干枯萎缩。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既定轨道。罗锦城感到一丝不安,他需要神灵再次的庇佑和肯定。

我们的交易还有效吗?

他将两个新月形木质杯合拢,高高捧过头顶,闭目,念念有词,往地上一摔。一分为二,均是弧面朝下,平面朝上。笑杯,表示神灵对此事不置可否,一笑而过。罗锦城不甘心,直到接连摔出三次笑杯。

李文端坐在他那间充满异味的简易工棚里,听着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波纹铁皮屋顶的节奏,各式各样的残缺义体凌乱堆放在四周,粗细不一的强化人造肌肉与金属工具挂满墙壁,整间屋子活像一间不见血的屠房,而他便是那个手起刀落的冷静屠夫。

他的身前蹲着几个年轻的垃圾人,身上灰暗的合成布料反射出潮湿雨痕,他们的头上各自戴着一副增强现实眼镜,几根电线垂落,联结到李文手里的精巧黑匣。他们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发问,却一再被李文的迟缓节奏打断。

“文哥,是你找到小米的?在哪里找到的?”

李文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闪烁:“……村口,她是自己走到村口的。”

“她现在咋样了?这群畜生,我要把他们全阉了,让他们断子绝孙!”

“她在医院里,还昏迷着,有警察守着,咱们进不去,罗家应该不敢乱来。”

“肏他妈的,我们替他赚钱卖命,回头女娃儿还得被他糟蹋,这是什么世道!”

“文哥,咱们把罗家烧了,把他家里人都宰了喂狗吧!”这粗野的提议竟得到了齐声附和。

“能用用脑子吗!”李文额角跳动着,表情显得十分痛苦,在那瞬间他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妹妹,这面孔与小米饱受蹂躏的苍白脸庞交叠,不知是五官还是绝望感,竟有某种高度的相似性,“你们凭什么说是罗家人干的,谁看到了?谁拍到了?像野狗一样乱咬,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小年轻们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文哥该怎么办。

“照以往惯例,他们肯定会监控咱们的通讯线路,甚至在街头巷尾启动全方位的智能监控摄像,盯紧每个垃圾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分析对话口型。哼,别看硅屿是低速区,这条数据专线还是有保证的。

“我编了个程序包,它就像受控的病毒,当激活时,两副眼镜只要间隔距离小于半米,它便能破解对方的共享设置,同时发送一段指定的视域信息,把自己复制过去。今后这几天,我们就用眼睛来代替嘴巴和耳朵。你可以对着镜子说一段话,传出去,也可以把你看到的任何不寻常的情况散播开,懂我意思了吗?”

几个年轻人稍加思索,转而用充满敬畏的目光迎向李文,仿佛他是某尊高高在上的神像,而李文却躲避着他们的崇拜,甚至笨拙地澄清自己:“这镇上几乎所有的眼镜都是我配置的,用自家钥匙开自家锁,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看着我,”李文将其中一个垃圾人的脑袋转向自己,“我们得测试一下。”

“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他们的战争。小米就是我们要守护的尊严,就像土地、空气和水。”李文严肃的脸上突然泛起不自然的苦笑,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愧疚,好像他才是真正施虐的凶手,“罗家的人想要小米,他们有智能监控网,我们有人肉盯梢,只要他们胆敢强行带走小米,你们就把那一幕散布给每一个人。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向硅屿人讨回公道,我们每一个人的公道。”

那名盯着李文的年轻人摘下眼镜上的电线,略作沉思,等着镜片上右上方的一个绿点亮起,他朝身旁的同伴微微侧过头去,两人充满默契地行了个含义丰富的点头礼,当他们的脑袋互相靠拢时,另一个绿点如同一枚急于交配的萤火虫般迅速燃亮。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罗锦城思忖着,望向车窗外朦胧的雨景。眼线回报,小米现在硅屿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由陈开宗陪护,陷于昏迷状态,美国人和林逸裕刚走,门外只有几名林主任安排的警卫。正是下手的好时机,电话那头急促说道。

车窗外细密凝结的雨滴,随着气流快速滚动,互相吸引、会聚,形成微小闪光的溪流,在模糊失焦的背景上绘出复杂纹路,而后又断裂、破碎,恢复成晶莹的液滴。

就像人的命一样。罗锦城自言自语道。

你以为命在自己手里,其实,命不在任何人手里,命有它自己的走法。

他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顺应命数,如同水滴在那些无形的风涌、车体震动、玻璃表面附着的细小尘埃以及其他无法知晓的力量裹挟下,走出的一条窄路。年轻时,罗锦城会把这些归结为人的天赋秉性、眼界、勤奋程度或者运气,现在他清楚,这些都是,也都不是。人置身于广阔莫测的巨大世界图景中,只能盲人摸象般偷窥其一二,更何况这幅图景还在日复一日地高速扩张中。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几名喽罗打头阵开路,罗锦城随后步入。他们刻意穿着低调,希望被看成病号或者家属,可机械的步伐节奏及警觉的姿势暴露了他们,人们纷纷让出通路,面色忧惧。

特护病房门口的几名警卫见来者不善,正想呼叫后援,却在同一瞬间被反制住关节,逼到墙角跪倒,一把长刃闪着寒光横在他们眼前,沉默不语却带着强大压迫感。

罗锦城点点头,推门走进病房。陈开宗抬起头,满脸疲惫,浮现疑惑和警惕。

“你是?”

“罗锦城。”

年轻人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名字的来历,突然眉眼间迸射出一道怒气。

“对不起,这里不欢迎你!”

罗锦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想走到病床前看个仔细,陈开宗用身体拦住他。

“离开这里!马上!”他像头野兽般低声嘶吼。

“年轻人,注意礼貌。”罗锦城掏出一包孔雀蓝特级“中南海”,抽出一根敲了敲,夹在唇间,“别听信那些谣言,我没动过你女朋友一根手指,我没说错吧,是你女朋友吧?”他指了指病床上那个插满各种导管电线的女子。

没等罗锦城找到火,陈开宗一把拽下他唇上的香烟,撅在地上,碾成碎末。

“你会付出代价的!”陈开宗眼睛里冒着火,攥紧颤抖的拳头,似乎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他终究没有挥出手臂,而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半个月前的陈开宗还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

“是的,我会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小米能帮我个忙。”

陈开宗瞄了一眼床侧的紧急呼叫按钮,手机也在那里。

罗锦城摇摇手指,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外面还有几个兄弟等着,我自己进来了,这,就是我的诚意。”

陈开宗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衡量整个局势:“你到底想从小米身上得到什么?”

“你终于问问题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罗锦城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滑了几下,递给陈开宗,“眼熟吗?”

正是那张小米握着义肢坐在垃圾堆前发呆的黑白照,那是陈开宗对小米的第一印象,他强忍住不回头去看那张伤痕累累、双目紧闭,被辅助呼吸面罩覆盖大半的脸。

“这是我儿子罗子鑫拍的,”罗锦城的语气变得和缓,满怀忧伤,“之后他便得了怪病,陷入重度昏迷,医生也帮不了他。”

“莫非小米可以?”陈开宗语带讥诮。

“我们需要一个仪式,”罗锦城似乎有点窘迫,字斟句酌地吐出那个荒谬的解决方案,“过油火,神婆会通过小米,将厄运从我儿子身上驱赶走。”

陈开宗愣住了,似乎花费了额外的脑子来理解话里的含义,然后,无法遏制地大笑起来。病房里一触即发的气氛似乎变得欢乐,窗边探出几张脸窥测屋内不寻常的动静。

“你很幽默,罗老板,真的。”开宗突然收住笑,打破轻松的假象,“为了用愚昧的顺势巫术来救你儿子,就可以不顾别家孩子死活吗?”

“我在你这么大时,也鄙视迷信。”罗锦城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恢复了底气,“人老了,见得多了,很多东西由不得你不信。往下看。”

陈开宗疑惑地滑动手机相册里的陈列,掠过一些家居花草和海面风景后,他倒吸一口冷气,瞳孔下意识地收缩,手机在他掌中微微颤抖。

“我的手下。他们违抗命令,私下对小米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这就是代价。”罗锦城停顿了片刻,盯着陈开宗,“但不是我干的。”

手机屏幕上可怖的残尸图片缓缓滑过,变成一具在朝霞中闪烁黑金光泽的机械人,面朝大地,双臂深深插入泥土,它胸前的地表,隐约可见一方人形凹陷,轮廓熟悉。

“我不明白……”陈开宗眉头紧锁,眼前的信息编织成一张复杂的网,但是中间缺了一块,露出森森黑洞。

“林逸裕那条狗,肉不肥他是不会伸爪子的。”罗锦城观察着陈开宗的反应,“哦?看来你老板并没有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你,他也在找小米,通过政府的人。林家肯定捞到了什么好处。”

“可为什么?”

“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所有的谜底,都在她身上。”罗锦城望向病床上的小米,低声补充,“也许,还有我儿子的命。”

陈开宗走到床前,眼中流露出柔软悲伤的光,落在小米苍白皮肤上的瘀青、擦伤和泛红疤痕,沿着各色导线,凝固在波幅平稳的深绿色监测平板上。他咬了咬嘴唇,面露痛苦,喉咙中似乎有股气流在涌动,又被强行压下。他低垂着头,有那么一瞬间给人以错觉,似乎是王子要去吻醒沉睡中的公主,但他只是木然定格在那里。

“现在带走她,对你没有任何意义。”陈开宗缓慢地说,“你还不明白吗?战争已经开始了。”

罗锦城站在柔光灯下,面部阴沉,下颌紧缩,交臂耸肩,像是对某个词产生了防御性的应激反应。

林逸裕和斯科特并排坐在轿车后座,各自望向被雨水朦胧的窗外风景,默不做声。靛灰色的硅屿街市如一幅笔触粗犷的后印象派画卷,从车厢两侧缓缓滑过。

斯科特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按掉。手机再次响起。

林主任看看他,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斯科特再次把手机按掉,回给林逸裕一个过分得体的微笑。林主任用硅屿方言很快地说了句什么。

“不用这么客气,林主任。我知道你懂英语。”

“……只是一点点,临时翻译,马上到,陈开宗,忙……”

“太谦虚了林主任,你根本不需要翻译。我看过你的履历,当年也是硅屿的高材生。”斯科特依然微笑。

“可你需要翻译,布兰道先生。”林主任突然收起那副唯唯诺诺的嘴脸,冰冷流畅地说。

“终于不叫我斯科特先生了吗?恕我直言,你演得有些过火了。”

“在硅屿,演戏有时候是一种生存之道。如果你想在这里做生意,就得学会尊重这种规则。”

“完全理解。我不明白的是,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要知道,你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尤其是美国人。”林主任眼中露出狡黠的光,接过话头,“你觉得我两面三刀,只替政府和大家族说话,不为硅屿人着想,可你想过没有,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没有父母,我们什么都不是。”

斯科特眉毛一挑,像是想起来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知道吗?当我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撞见父母裸露着身体,躺在床上。那两具身体在我看来没有丝毫美感,那是一种充满震惊的羞耻。我最后选择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悄悄离开。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会选择给他们盖上被子,因为我爱我的父母,就像你一样。”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恰当的比方。凡事都有两面性,而你却只看见其中一面。”

“比如?阴阳太极?”斯科特嗤笑了一声。

“比如,”林逸裕主任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焦躁情绪,“惠睿总把三大家族看成拦路虎,却不懂得合纵连横,用利益分而化之的道理;惠睿总指望政府发布强制性的行政指令,却不知早有前车之鉴,顾虑重重;惠睿总想用环保和生产效率来打动硅屿人,可你们不晓得,机器人效率更高,更环保。本地人担心的是,剩余的垃圾处理劳动力何去何从,会不会变成一股流动的不稳定因素。还有,你老搬出来的环保厅厅长郭启道……”

“嗯?”斯科特竖起了耳朵。

“看来数据库也有不灵的时候。那个试图窃取你电脑数据的年轻人,来自一个激进环保组织‘款冬’,它的发起人郭启德,正是郭厅长的孪生兄弟……所以,凡事都别太着急下结论。用中国话说,叫谋定而后动。”

斯科特不说话了,一脸若有所思。

林主任突然口气又软下,他在不同的人格面具间转换得如此娴熟,以至于听众有时都很难赶上他的变化。

“至于我,你只要相信一点,我是整座硅屿上站得离你最近的一个……”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告白,他瞄了一眼斯科特,接通电话,脸色陡时大变。他忙招呼司机掉头,同时拨通另一个号码。

“有人闯进特护病房了……”他的话音悬在半空中,像是无处栖身的乌鸦。

他们把我们叫做‘垃圾人’。垃圾肮脏、卑微、低贱、无用,却又无处不在。他们每天制造垃圾,他们离不开垃圾人。

他们以为垃圾人只是被拘限在工棚、污水池、焚化炉、废弃田间,他们错了,我们在他们的酒店保安室、餐馆后厨、医护用品消毒房里,他们喝的纯净水、开的车、夜总会里叫的小姐,甚至看护小孩,所有他们不愿弄脏自己身体的地方,就是垃圾人艰难维生之处。他们以为自己能躲得过?

他们抓走小米时,我们看见了,但并没有吭声。我们已经习惯了淫威,习惯了被当成垃圾,肆意凌辱、践踏、用完即弃,消失得无声无息。我们甚至都能想象这个女孩所能遭受的所有折磨,毒打、烟灼、呛水、刀割、强奸、电击、活埋、肢解。想象时还带着卑贱的快意。

我们只是祈祷自己不要成为倒霉的下一个。

然而,她活着回来了。在一个雨夜,赤身裸体、伤痕累累,两腿间流着暗红的血,她麻木地走过垃圾人聚集的村落和街道,像一具还魂尸,却是在提醒每一个目击者,自己只不过是另一具将来时的尸体而已。她像一道神谕,带来神的启示,人活着,不单单只是为了活着本身。

战争已经开始。

“文笔不错,”罗锦城由衷赞赏道,“你写的?”

“地下传单。”

“我猜也不是你。”罗锦城一笑,眼前掠过李文的精明嘴脸。“美国人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他们是故意让本地人看见的。”

“玩不出什么花样的,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中国人。”

“我也是中国人。压力和矛盾一直在那里酝酿,只是需要一个引爆点。如果这时候带走小米,就是在他们的临界点火上浇油。”

罗锦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说得在理。

“你觉得应该怎么做?”他的初衷竟完全改变,原来的计划不过是闯入病房,强行带走垃圾女孩,可现在,某种肠胃里的直觉告诉他,这样不行。

“公开真相,严惩凶手,制定规则。”陈开宗像是早有预谋。

“哼,你果然还是个美国人。”罗锦城咧嘴冷笑,这意味着推翻游戏重新洗牌,惠睿公司将乘虚而入,掌握主动权。“真相正在床上昏迷,凶手已死。规则?从来只有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还没等陈开宗回话,一声警报划破医院的静谧,无休无止地啸叫起来。

“老大!”窗外传来紧张的喊声。罗锦城快速步出房间,发现特护病房十米开外已经布满手持自动武器的警员,他抬高双手,放慢步伐,走进火力线最为密集的地带。

“都是一场误会!”他友好地笑笑,扭头示意手下把刀丢掉,在地板上撞出清脆声响。

带队警官似乎认出了罗锦城,一声令下,枪口齐刷刷落下。他竟也满脸堆笑上前,与前一秒还是嫌犯头目的罗锦城热情握手,情势变化之快令陈开宗这个局外人瞠目。

“罗老板,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接报说有暴徒闯入医院劫持人质,林主任亲自过问,他马上到。”

罗锦城脸上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他还不想和林家发生正面冲突:“年轻人气盛,一点小矛盾,我们这就走。”

“这……恐怕我们不好交代啊。”警官作出为难的样子:“得把这几个人带回去录个供,您看?”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罗锦城点点头,几个喽罗顺从地上前,手腕间被箍上高强度塑料手铐,随着警员撤离。罗锦城朝屋里的陈开宗侧了侧头,似乎是告别,又像是在说,我还会回来的。

他只迈出了三步,像是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停下,扭头看着病床旁愕然的陈开宗。

那不是声音,至少不是人类耳朵所能感知的频率,从脚下的地板低低传来,一种令人不安的震颤,犹如阿尔卑斯山脉间的焚风,由病房内涌出。他的胸腔被一股巨大力量压迫,呼吸艰难,心脏狂乱跳动,如同有一只手在他体内搅拌脏器,胡乱拨弄它们的位置,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如同无数无形的钢针钉入头颅,他恶心、惶恐、晕眩,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猛烈干呕。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微微抖动,事物边缘模糊,收放七彩光晕,他发现是自己的眼球在无法自控地颤动,但与迎面那扇飘窗玻璃反光震颤的频率并不同步。窗中反射的天空和云朵在极小角度的偏振中获得某种透视深度,频率越来越快,一只黑鸟从镜中飞过,玻璃由病房里往外爆裂,像是被鸟儿击穿,碎片如珍珠般喷向半空,撒落一地。

罗锦城发现地面有血迹,不断扩大,由他的口鼻滴落。他眼角瞥见那些警员同样以各种怪诞姿势与痛苦搏斗,身影模糊缓慢,有如游魂野鬼。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掉,无端、荒谬、残酷,就像失踪的堂兄一家,像他仍昏迷不醒的儿子罗子鑫。这个家族仿佛被某股邪恶力量纠缠不息,赐予他们财富、权势和机遇,同时在基因里嵌入诅咒,如同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

这就是现世报吧。罗锦城脑中闪念,一切都是因果业报,杀过的人,造过的孽,如火车钻隧道般呼啸而过,静止画面在高速频闪中运动起来,带着定格动画般怪异的顿挫感,重演他波澜起伏的一生,驶向遥不可及却明亮温暖的彼岸出口。

来世见。他默默向世界道别。

突然震颤停息,一切平静如旧。他的意识降落在坚固的现实世界里。

罗锦城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穿过破窗和门,他看见丝毫无损的陈开宗,半跪在床头,神情恍惚。在他身前,是犹如守卫般扇形展开的医疗仪器,拖扯着联结在小米身上的导线和接地电源,绷直到极限如同悬索吊桥,多功能监护仪的柔性屏幕已经破裂,波形紊乱伴随大量静噪涌动,似乎历经磨难,呼吸治疗机和除颤器的面板在惯性中晃动片刻,直接解体,跌落在地。

“……是次声波攻击,见鬼……”有人吼叫,有人哀声呻吟。

“请求增援!请求增援!”对讲器中传出高频回输啸叫,刺穿罗锦城疼痛欲裂的脑壳。

受伤警员的身影渐渐具化,轮廓收拢清晰,昏迷不醒的,七窍流血的,慌乱寻找掩体的,求援的,像一场毫无逻辑可言的闹剧。

罗锦城抖落头上身上的玻璃残渣,抹去脸上血迹,摇晃着起身,再次进入特护病房,标着“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LED灯由门顶坠落,被电线悬在半空,绿光闪烁晃动。他要验证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他在仪器围成的防线前停住了,似乎提防着这些无生命的机械会随时苏醒,扑咬向他。然而没有发生,它们只是静静地立着,闪烁残缺的光,发出运转不良的噪响。陈开宗所处的位置避开了驻波的覆盖范围,没有受到肉体损伤,但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不轻,表情木讷,手足无措,只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床上的小米。

“是她。”罗锦城说。

陈开宗看着他,身体僵硬,面露惧色。他的恐惧似乎不仅仅来自这暧昧二字,更在于其背后潜藏的巨大想象空间,他的逻辑与直觉在瞬间紧张交锋,难分胜负。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罗锦城试探地向前踏出一步,再一步。没有事情发生。当他即将穿越仪器防线的瞬间,只听见几声清脆的裂响,所有导管、电线和面罩从小米身上悉数扯脱,在形变张力的作用下甩向罗锦城,如同几道白色长鞭,在空气中滑出轻快的摩擦声。

罗锦城早有准备,侧身低头躲过攻击,那些导线扑空后颓然落地,如同丧失了神经冲动的触手。他看着陈开宗,表情复杂,却已经不敢再靠近病床一步。

突然间,陈开宗像是遭了电击般弹身而起,与病床隔开距离。

那原先如死木般僵直不动的少女身躯,竟然传来些微柔软的震颤。陈开宗与罗锦城这一对前一分钟还不共戴天的仇敌,此时脸上竟流露出极为相似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了恐惧、怀疑与期盼的复杂情绪。此时此刻,他们或许在意识中达成了微妙的共识,这个被叫做小米的垃圾女孩,早已超出了他们,甚至正常人类所能理解或想象的范畴。

小米苍白而伤痕累累的脸孔抽动了一下,右侧嘴角轻轻扬起,仿佛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微笑,涟漪般瞬间消逝。她的眼睑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可能睁开双眼,再次凝视这个冷酷而不可理喻的世界。陈开宗等着,手心紧攥,湿透。那颤动持续了数十秒,或许是几分钟,对于房间内的两个人来说,却像是永远。

颤动停止了,半透明的眼睑如同粉色花瓣紧贴在透镜状眼窝。陈开宗与罗锦城几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三秒后,颤动再次开始。

9

斯科特钻出出租车,将The North Face防水冲锋衣的拉链拉到尽头,又往下紧了紧帽檐,掩藏那张过分突兀的白人面孔。他快步走上清晨的码头,避开兜售海鲜杂货的小贩和扑面而来的鱼腥味,在密集穿插的渔船和舢板中搜寻着什么。

很快他找到了目标,一艘刚刚靠岸卸货的破旧快艇,船身漆体脱落,露出斑驳锈色,如同一尾久经搏杀的衰老白鲨。船夫用方言大声吆喝着搬运工,清空的船舱略略浮起,在漂满垃圾的水面随着碎浪摇晃。

斯科特跳进船舱,甲板发出闷响,船夫怒目而视,正欲发作,却被塞到鼻子底下的钞票噎住咒骂。

“油够不够。”斯科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

“你要去哪里?”重复几遍后,船夫终于听懂了他的怪异口音。

“海上。随便转转。”斯科特作出无所谓的表情,随意环视一周,没有人注意他。

“走不了太远,我还要回家吃饭哪。”船夫说话间发动引擎,发出音量惊人的轰鸣,在船尾卷起白色浪花。

快艇离开混乱喧闹的码头,向着开阔的海洋深处拉出一道逐渐变淡的白色痕迹。

前几天接近四十度的高温由于受热带气旋影响陡然降低。阴冷海风夹杂着水滴,零星刺痛斯科特裸露的脸颊,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浪花。他看着手机上的定位系统,用手势艰难指挥着船夫修正航道。周围已经看不见大片陆地,只有从海平面偶尔升起的黑色礁岛如犬牙交错。

“再走就回不去了。”船夫似乎有些后悔,他放缓速度,谨慎提防背后的外国人。

“那里。”斯科特对照着手机导航图,手往前一指,海面上空空如也。船夫用方言嘟囔了一句,不情愿地将快艇靠过去。

“停。”引擎声暗下消失,船身随着惯性往前走了一段,在海天之间沉浮不定。

船夫盯着斯科特,神色戒备,似乎准备随时抄起甲板上的铁撬棍,尽管眼前这个外国人足足高出自己一头。

斯科特朝他笑笑,他摸遍口袋,并没有表示友好的香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摊开双手,希望能够让这位老兄放松下来。时间到了。他眯起双眼,眺望海平面,仍是略显尴尬的一无所有。

那位皮肤粗糙黝黑的船夫看起来已濒临耐性边缘,似乎随时会挥舞铁棍将乘客击落水中,掉头逃回安全水域。轻微的引擎声由他身后传来。一艘轻型双层客货两用汽轮从远处行近,吃水线上刷着落伍的绿漆,可见之处没有人员形迹。

斯科特迫不及待地朝船夫咧嘴微笑,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汽轮在快艇旁熄火,余波涌动,颠簸幅度增大,船舱侧面滑开,一张带有东南亚风格的短脸出现。“斯科特·布兰道先生?”他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

“是,是我。”斯科特伸出手臂,期待一个握手,或是被拉入船舱。

他得到了一部卫星电话。

“我不明白?你们老板呢?”斯科特面露不满。

“听电话。”东南亚人简短回答,配合手势。

“不,这不是有诚意的邀约方式。”斯科特挤出笑容,“我要见你们老板,明白吗?否则,交易取消!”

“电话。”那个船员也笑笑,生硬地拼凑单词,“你,看见,她。”

斯科特手中太空梭型卫星电话响起,一种不太常见的牙买加风格蜂鸣节奏,他这才注意到,这是一部可视电话。他无奈地环顾海面,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非常抱歉,不得不与您在这种情形下会面,这是唯一能够确保安全的方式,无论你我。这是高等级加密的商用卫星信道,同时,船上有制造干扰波的装置,任何窃听或录音行为都将只能得到一堆静噪。”

屏幕上出现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亚裔女子,操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干练短发,皮肤闪烁着健康的古铜亮光,她似乎非常善于应对此种情势,神情淡定自若,目光毫不摇摆。

“很高兴认识您,斯科特·布兰道先生。”女子微微侧头,作出类似日本歌姬的谦恭礼节,“我是何赵淑怡,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官。”

斯科特点头,并不过多客套便直入主题:“何赵女士,您手下试图窃取我电脑中的商业机密,这是否也是出自您的指挥?”

何赵淑怡一愣,迅速调整表情,大方作答:“是。对此我愿承担一切连带责任。但也请您能够听完完整故事后,再作判断。”

“洗耳恭听。”

“两个多月前,我们,也就是‘款冬’机构接到内部线报,由新泽西经香港葵涌转运硅屿的集装箱中,混入了带有高危性病毒的义体垃圾,相信是来自SBT公司的春季回收计划。我们通过物联网的RFID标签追踪货柜运转线路,希望在货轮进靠葵涌码头之前将其截获,把真相公诸于众。

“由于一场意外,我们被迫中止行动。‘长富’号卸载货物经分装后运往国内各地,技术上已无法跟踪。但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那批有问题的垃圾现在就在硅屿本岛。

“而您,布兰道先生,就是我们的理由。”

斯科特眉头一扬,并没有立刻反应。审讯室里的年轻人已经说得非常明白,款冬通过某些信息渠道,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斯科特·布兰道只是他众多化名之一。这个行当通常会被危言耸听地称为——“经济杀手”(Economic Hit Man),尽管他对媒体惯用的妖魔化手段嗤之以鼻,可并不否认,杀人往往是职责范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救赎便意味着牺牲,自古如此。

他以此信条说服自己,化身能源专家、高级金融分析师、环保学者、基建工程师,受雇于巨型财阀或跨国知名企业,如同虎视眈眈的猎人,游走于广袤的第三世界国家。从亚马逊丛林到莫桑比克草原,从南印度的地狱贫民窟到东南亚的丰饶海域,他们为当地政府描绘美好愿景:两位数的经济增长速度与大量就业岗位,以及他们最为关心的,社会稳定。他们为人民带来工业园、发电站、清洁水源及机场,骗取他们的信任,继而成群结队走入厂房,在恶劣环境中如奴隶般长时间机械劳作,换取比他们父辈更为微薄的薪酬。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转的。斯科特记得那个被铐住单手的年轻人口中的真理。

经济杀手抛出先进技术、宽松贷款、优先回购产品等香甜饵料,假借“进步”与“共同开发”之名,诱使地方政府签订合约,修建大型工程,背负巨额债务的同时,将珍稀资源(油田、矿藏、濒危动植物基因库)拱手奉上。

杀手收获酬劳,官员收取贿赂,人民收尾债务,以及被污染和损害的家园。

“我看不出这里面的联系。”斯科特作出无辜状。

“或许您该考虑改行当演员,斯科特。我能叫你斯科特吗?”何赵淑怡温柔一笑,试图卸除斯科特的防御情绪,“惠睿与SBT的股权结构里,都存在一个叫做‘The Arashio Foundation’的基金会,从公开渠道无法找到任何资料。”

斯科特默不做声。

“它也是你之前所有雇主的股东。”何赵淑怡漫不经心地抛出筹码。

“这是勒索吗?”斯科特终于按捺不住。

“这是施予,帮你洗刷手上的污血。”

“谢了,我更喜欢用肥皂。”

“斯科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硅屿也许会变成第二个艾哈迈达巴德,你愿意看到那样的悲剧发生吗?”

“那是个意外!”斯科特的嗓音失去控制,变得刺耳。

“128人送命,超过600人丧失部分行动能力,这就是你所说的意外?看看那些孩子的眼睛!”

“我就在现场……”斯科特放低声线,眼前闪过女儿南希在水中苍白的面孔,似乎放弃了抵抗,“……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证据!实打实的证据,可以把SBT整垮的证据。他们如何将有毒义体垃圾输出到发展中国家,又是如何掩盖真相的。”

“何赵女士,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我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你们极端生态主义分子的道德优越感?”

女人露出精明笑容,似乎早已料到这一质问:“我们能给你的更多。想想安然公司(Enron Corp.)[1]丑闻暴露后的股市反应。”

“你们打算做空[2]SBT?”斯科特在脑中快速计算,那将是至少十亿量级的杠杆获利。划算的买卖。“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款冬是结果导向的理想主义者阵营。”何赵淑怡像自动电话应答机一般精准。

“那么,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斯科特终于有机会抛出困扰已久的谜团。

屏幕上的何赵淑怡突然收了笑,表情严肃,像是在反复斟酌该从何说起。

“你听说过‘荒潮’计划吗?”

陈开宗借着晨光,瞥见遥远的特护病房窗口有白色人影晃动,他疾步跑进医院,以为那是等待他的医护人员。

一刻钟前,他接到医院急电,说小米醒了。没通知任何人,甚至没来得及洗漱,陈开宗便跳上早班出租车,直奔他日夜记挂的姑娘。车载电台整点报时配乐是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中的经典动机,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零一分。加快了半拍的激昂旋律在他脑海盘旋不去,如同一则新消息。

空气中弥漫着白玉兰的香气,与消毒水味道交融无间,甜美中透露出一丝不安的刺激。

陈开宗没等电梯,徒步爬上三层,在病房门口却停下脚步,待情绪平缓。他打开房门,屋里没开灯,病床上空空如也。他正想按响呼叫铃,却猛然发现一个人影背对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窗外稀薄的朝阳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小米?”陈开宗试探性问道,心中不知何故隐隐不安。

那个女孩依然保持凝固姿态,约莫过了数秒,她颈后隆椎下方的贴膜亮起,金黄色“米”字透过白色病服,光芒稳定恒久。她转过身来,带着微笑,光与暗的交界线在她面孔上缓慢扫描,直至笑容完全进入背光区域。

“开宗,你来啦。”声线依旧清脆稚嫩。

陈开宗愣了片刻,才回应一声,他打开顶灯,走近小米,仔细端详那张笑脸,伤口恢复得相当理想,只剩下额头几点淡淡痕印。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没……你现在感觉还好吗?”陈开宗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搭住小米肩膀,却又想起自己不在美国,手在半空中尴尬停住。

小米突然接住他的手,捧在自己胸口。

“就像……死而复生一样好。”

陈开宗被这一举动惊呆了,如同电流蔓过身体,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答。

小米的表情片刻后转为疑惑,继而似乎若有所悟,她放开陈开宗的手,低下头轻声说:“听他们说,你一直在照顾我,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早就死了。”

陈开宗松了口气,他再次捧起小米的手,说:“别说傻话,林主任答应这段时间派人贴身保护你,你不会再有危险了。”

“危险?”

“嗯,都过去了,如果当时,我能把你安置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陈开宗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他觉得自己说的才是傻话,毫无意义,一堆狗屎。

小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迟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

“医生说你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小米惨遭凌虐的裸体从陈开宗眼前闪过,像是有千万根钢针瞬间扎在心上,他努力克制自己愤怒的表情,“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医生,看是需要继续留院观察还是可以回家了。”

“回家?”小米一脸迷惘。

陈开宗一时语塞。对于垃圾人来说,他们的家远在千里之外,遥不可及,硅屿的任何一处居所,无论简陋或奢华,都与他们没有丝毫情感上的牵连。没有记忆的地方,是无法称之为家的。陈开宗明白那种感觉。

“你真正的家。”陈开宗温暖一笑,试图安抚小米。

他转身正欲离开,背后却幽幽飘来几句哼唱,熟悉旋律正是出自《1812序曲》,电台整点报时截取乐句。陈开宗脸色陡变,仿佛那旋律是从他意识中直接窃取,再置入女孩稚嫩声带中。小米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双唇轻启,像是一具极精致复杂的人形八音盒。精确音律从唇间出现,甚至连加速节拍都模仿得丝毫不差,乐句循环反复,不带感情波动,旋即消失。

一阵鸡皮疙瘩爬上陈开宗颈后皮肤,他抑制住自己一探究竟的冲动,逃也似的离开特护病房,离开那个他曾经拯救过的女孩。

斯科特回到酒店,感觉阵阵恶心反胃,部分来自海上风浪的颠簸,剩下的则源自一种强烈的被欺骗感。

他试图接通对话程序,但接头人乙川弘文始终没有应答,他醒悟,现在是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两点半。该死的骗子!斯科特愤怒地敲击键盘,试图将怒火倾泻到某个色情网站上,但刷新页面不停显示“451 Forbidden”,这是网页受当地法律限制而无法显示的HTTP状态码,源自Ray Bradbury那本著名的小说。

在低速区,他们甚至不给你合法自渎的权利。

斯科特想起这个笑话,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在硅屿的任务能稍微“干净”点儿,至少比起之前在东南亚、南印度和西非的龌龊勾当。如今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秘密在于稀土,比黄金更珍贵的不可再生资源。它就像童话中巫婆的魔法粉末,只需极少的用量,便能大幅度提高原有材料的战术性能,带来军事科技的惊人跃升,从而在现代战场上占据压倒性优势。

战争的艺术。斯科特想起那本进入西点军校教程的中国古籍。如今进化成杀人的技术。他还清晰记得那些惠睿内部演示会上的案例视频。

上世纪60、70年代冷战期间,苏制P级、“阿尔法”级、M级和S级潜艇如同幽灵游弋于各大洋战略要塞,航速可达到40节以上,潜深可至400~600米,“龟速”的美国鱼雷只能望洋兴叹。苏联正是运用了稀土铼,极大地强化钛合金强度,制造出极高航速和较大潜深的杀手级合金潜艇。

硝烟弥漫的海湾战场上,运用了稀土钇元素的美军M1A2坦克激光测距仪测距范围达到4000米,能够迅速发现测距距离仅有2000米的伊拉克T-72坦克,瞄准、锁定、先敌开火,将对方轰成碎渣。而含有镧元素的夜视仪,则帮助美军在夜间同样保持视野开阔清晰,杀敌于毫厘之间。

可以说,无论是侦查、防御、操控、进攻、机动,现代战争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稀土的魔力。掌握了稀土,便掌握了战场主动,掌握了胜利。

麻烦的是,全球90%的稀土资源集中在中国,自从2007年后,中国政府便采取严格配额制度,大幅削减稀土出口总量,导致国际市场价格飙升。“中国的世纪”,所有的西方媒体一致惊呼。发达国家所习惯的廉价稀土时代一去不复返,他们苦心维系的技术战略优势将随着时间推移点滴消逝,世界权力格局将随着资源稀缺程度被重新洗牌。

斯科特把持住濒临失控的情绪,他打开虚拟专网(VPN)软件,等待它在后台通过加密协议创建一条隧道,连接海外的VPN服务器,所有访问数据经加密发送到海外服务器,再转向目标——某东欧硬核色情网站。反之亦然。尽管效率低下,却能切实有效地躲过防火墙拦截。

三十六计之第八计,暗度陈仓。

正如惠睿选择的道路。

惠睿研发出由消费类电子垃圾回收稀土元素的技术,能够将废弃芯片、电池、显示器等电子元件中80%的稀土元素提取出来,并加以循环利用。但由于处理过程中所产生的环境污染严重超出美国环境保护署(EPA)制定标准,需要购买额外的环保基金,人工成本高昂,且根据美国法规需要为劳工购买高额保险以应对数十年后潜在疾病爆发时的赔偿金。一言蔽之,极不划算。

这就是民主体制的劣势,等那些低能议员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提交议案,利益集团相互攻讦完毕,推动相关产业政策出台之日,美利坚合众国大约早已沦为三流国家,甚至变成泛大中华经济圈的附庸国。欧盟的解体便是前车之鉴,Ibiza[3]海滩上空的五星红旗。

于是,惠睿在现有法规框架内创造性地发明了一套外包战略。打着“循环经济”的旗号,将垃圾和污染转移到海外——广阔的发展中国家,帮助他们建立起工业园区及生产线,享用源源不绝的廉价劳动力,最后,根据合约,用白菜价优先回购贵比黄金的稀土资源。

斯科特记得那份报告最后一页上巨大的等边三角形,顶点上的三个彩色圆形内写着醒目的“WIN—WIN—WIN”。

政府要经济发展,我们给他们GDP。

人民要吃饭,我们给他们工作职位。

我们只要廉价稀土,一切成本都经过精确核算。

斯科特仍然心存不安,艾哈迈达巴德的毒气泄漏事故后,他经常发噩梦,看到绿色雾瘴中遍地肿胀的尸体,以及他们眼窝中因晶状体变性而导致的灰浊眼睛。为了节约成本,他在招标中选用了本地供应商的气控阀门,他们要价更低,回扣更高。

那些灰色眼珠开始眨动,如同成千上万颗未经打磨的淡水珍珠同时闪烁。他会大叫,惊醒,全身冷汗。心理医生没能拯救他,耶稣基督做到了。

如今他又将踏上另一块无神之地,干着渎神的勾当。

斯科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说服董事会从投资中拨取部分环保经费,作为改善当地生态环境的“示好行为”,尽管根据EPA标准,改善后的环境仍然不比地狱干净多少。

这世上,有许多种干净,有许多种公平,也有许多种幸福感。人只能选择,或被选择其中一种。斯科特安慰自己。我只是做我能做的。

而现在,款冬语焉不详地告诉他,硅屿将再次让他的双手沾满血污。

色情网站的数据经VPN代理器加密传回本地,解密后出现在屏幕上,一片设计花哨的姹紫嫣红,伴着肉感的乌克兰血统模特在页面上晃动,使尽浑身解数挑逗来访者点击付费频道,满足虚拟而原始的欲望。你甚至可以自定义虚拟人偶的头像和身体尺寸,他/她可以是你的老板、邻居、老师、学生、快餐店收银员、过气明星、罪犯、政客、路人、宠物、丈夫/妻子……或者,你自己。

斯科特性趣全无、心烦气躁,鼠标在页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虚拟人偶随着箭头动作反馈机械姿势和夸张呻吟。他突然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火速在搜索框中键入“荒潮”,0.13秒内返回5100多条结果。

他点开其中一条名为“荒潮计划”的链接,确信借助VPN定能打开此被严格屏蔽页面,路径显示,该视频寄存于距离地面400公里的低轨道空间站服务器,以躲避各国审查机制,服务器名为“安那其之云”。后台程序耗费了2倍于平常的加载时间,空白屏幕上,框架文本以针式打印机速度逐行叠落,缓慢填满信息的荒漠。

10

“小米到底怎么了?”陈开宗劈头盖脸地质问医生。这不是小米,至少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小米,更像是,某种刻意模拟小米言谈举止的东西。非人的东西。他打了个寒噤。

小米从来不叫他“开宗”,只说“假鬼佬”。

“情况有点复杂……”医生欲言又止,在平板上调出几组三维扫描图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脑图。”

“这是普通人的BEAM图,也就是脑电地形图。”一幅深色大脑悬在虚拟空间,动画作横剖式切面分析,各种不规则的亮丽色块或色带浮现,消失,那是人脑活跃程度不同的功能区,“这是小米的。”

陈开宗盯着那幅放大闪烁的影像,瞪大了双眼。

如果说普通人的脑电图是大写意的泼墨山水,那么小米的脑中仿佛裱着一本细密的盛唐工笔,随着切面的翻动,构建出宫殿般复杂辉煌的立体结构,不同颜色的区域如同精致榫件,相互咬合流动,如同巨大城市中穿着各色盛装的狂欢队伍,却又井然有序地呈现出某种大尺度上的和谐美感。

“怎么会这样?”

“好问题。一些生化指标显示,她的大脑曾经受到病毒侵入,而且是多次感染,最近一次发生在一个月前。这或许能解释这种罕见器质性病变的成因,但并不是唯一成因,我们还在她脑中发现了这个。”

另一张大脑图像出现,变得半透明,沟回轮廓隐约可见,似乎是屏幕分辨率的关系,陈开宗总觉得有股雾气蒙在大脑的某些区域,不甚清晰。

“这是前额叶……前扣带皮层,”医生将图像某个区域疾速拉伸扩大,如同用Google Earth穿越地球上空云层,沉降到某个国家、城市、街道,二次再临的上帝视角,“掌管认知、行为、情绪、强化学习、疼痛等功能的重要区域。现在放大到100万倍。”

那层雾气逐渐清晰,如同夜空中的星云无限逼近,化成一颗颗恒星,闪烁着金属光泽,悬浮在布满神经元与胶原递质的广袤宇宙里。

“这些金属微粒直径只有1到2.5个微米,比神经元细胞还要小。但奇怪的是,一般来说这种有害颗粒会随着呼吸沉积在肺部,导致肺炎和肺纤维化,甚至损害特异性免疫功能,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穿越血脑屏障,进入大脑皮层的。”

陈开宗看着电脑模拟出来的幽蓝色神经轴突丛林,金属微粒如同《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石碑,沉默地横亘其间,排出无有边际的纵深阵列,直至这意识宇宙的尽头。他想起小米嗅闻废气时的卑微姿态,下陇村黏稠污浊有如地狱的空气,废弃的电子玩具、荒芜的田野、燃烧的垃圾,孩童们在恶毒土壤中绽放花样笑容。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想起这句古老谚语。历史的报应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有时打击面宽广至整个种族,有时却又如一道闪电,不偏不倚劈中荒原上的枯木,暗夜里熊熊燃烧,如火把照亮星空。

小米就是那亿万人中被击中的幸运儿。

“她会有生命危险吗?”陈开宗焦灼追问。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已经超出我的经验范围。那些金属微粒在脑皮层中形成复杂的点阵结构,似乎与神经网络产生了某种协同效应,别问我那是如何办到的,小米头部有遭电击过的痕迹,或许造成某种激活。我只知道,目前的脑神经外科手术水平尚无法达到这种植入深度与精度,更不用说取出那些结构。

“就像在她脑海里布下一个雷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哪根神经末梢一冲动,便会喀嚓一下,触发连锁反应。”医生打了个响指,神色凝重。

陈开宗陷入沉默,他本以为在这场悲剧之后,自己便能够保护小米免受外来威胁。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把小米的遭害归结于自己那次赴约的迟到,并强迫症似的在脑海里反复推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那天他提前结束与陈族长的谈话,如果他准时到达小米的工棚,是不是一切结果都会不同。

可他知道,历史从来没有如果。

陈开宗无法否认,在内心深处,他将自己想象成一名怀揣宝物的还乡使者,彷佛一打开百宝囊,硅屿的所有问题便能随之烟消云散。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如此离谱,他拯救不了硅屿,拯救不了小米,更拯救不了自己。那些可笑的优越感被坚硬的现实撞得粉碎,似乎他走得愈近,离原先的目的地便愈加遥远。

“如果小米之前参加定期体检,或许能早点发现……”医生不无惋惜地说。

“她不是陈家的工人,她来自罗家。”陈开宗眼前浮现出一张脸。

一张光滑、苍白、浮肿而阴鸷的脸,如同福尔马林中浸泡经年的死组织,罗锦城的脸。

医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不是一家官方网站,更像是某群狂热粉丝建立的维基式资料库。文字、图片、年表和视频看似杂乱无章地铺排其上,斯科特快速浏览着,许多文章充满牵强附会和他所熟悉的阴谋论调,来自一些对人类历史充满病态扭曲想象的大脑。

网站已经有段时间未更新了,但斯科特还是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15分钟的介绍短片。

开头是一段黑白粗糙的纪录片,一艘战舰在海面熊熊燃烧,于灰色焰火中逐渐沉没。

字幕旁白:1943年3月3日,日本“荒潮”(Arashio)号驱逐舰在俾斯麦海战役中被美军B-25C米切尔轰炸机(代号“聊天框”)击毁方向舵,导致撞击,沉入新几内亚芬夏范(Finschhafen)东南约55海里的洋底。船上176名幸存者全部获救,除了舰长(叠出军装照),久保木秀雄少校。

画面转到一间校园风格的实验室,一名面目清丽的亚裔女子正在仪器前专注观测,并不时与拍摄者无声对话。

字幕旁白:日本战败后,久保木秀雄少校的未婚妻铃木晴川赴美国进修并入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后学位,1952年受雇于美国军方,启动名为“荒潮”的绝密项目,意在纪念战争中死去的未婚夫。

斯科特终于知道惠睿股东中那个神秘基金会的由来。

接着是标有“美国军方绝密”字样的片段,似乎是由固定机位拍摄,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影片被以数十倍于正常速度压缩。背景是一间密室,人工光照恒定,镜头面向墙壁有单向观察窗,反射出另一面空白得令人发瘆的墙壁。

字幕旁白:1955—1972年间,“荒潮”计划在马里兰州征召死刑及重刑犯进行人体试验,目的在于研制出可以大规模使用的致幻武器,以期在战场上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他们尝试了多种自然及人工合成药剂,最终获得一种名为二苯羟乙酸-3-奎宁环酯的化合物,代号QNB,能以气溶胶形式经皮肤或呼吸道吸收。

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被带进房间,在镜面观察窗前坐下。视频以约120倍速快放,囚犯的影像不断抖动,如同神经性痉挛的病态特征。他坐立不安,似乎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内有隐形怪物在扰乱他的神志,威胁他的安全,他无声咆哮、以头撞墙、撕扯头发、打滚、将衣物悉数抓挠成碎片。波浪般的白噪音线不时漫过画面。

影片突然慢下,恢复成正常速度,那个赤裸男人面朝镜中,用双手抚弄自己脸部,毫无征兆地,他用手指抠出眼珠,冷静犹如拔起浴缸橡皮塞,眼球带着残余的血管神经束由掌心垂落,一种黑暗由眼窝部位涌出。他突然如释重负般坐下,身体却失去支撑,像被抽取脊柱般,柔软无力地摔落地面。

字幕旁白:QNB作为一种乙酰胆碱[4]竞争性抑制剂,能作用于平滑肌、外分泌腺、自主神经节及大脑等部位神经元突触后的毒蕈碱型受体,有效降低乙酰胆碱到达受体的浓度,产生瞳孔扩散、心率变缓、皮肤潮红等症状,严重时会陷入昏迷、共济失调、方位及时间感迷失、记忆力减退、无法区分幻觉与现实,非理性恐惧,以及无法自控的半自动行为(如脱衣、自语、采摘、抓挠等动作)。

画面快速跳切。广场上怪异舞蹈的人群,丛林中行神秘祭礼的原始部族,派对中狂欢的青年男女,整齐划一的军队检阅仪式……影像的色调、质地各异,伴随着节奏强劲的德式复古电子乐,很是能够调动观众情绪。斯科特捉摸不透这段意图何在,他似乎数次看到种族大屠杀和人吃人的场景一闪而过。猩红。晃动。火光。令人不安。

字幕旁白:更为惊人的是,QNB能引起中毒者间共享幻觉的现象,例如两名被实验者会来回传递、吸食旁人看不见的虚构香烟,甚至打一场没有球拍和球的隐形网球赛。当受影响群体人数不断上升到达一定量级时,便会引发类似神启般的大规模宗教体验,有可能是已知的神祇:耶和华、安拉、释迦牟尼,也曾经出现过完全陌生臆造的新神形象。结果往往导致恐慌性的灾难。

战争开始了。夜视镜中沙漠上空呼啸往来的绿色弹火,城市废墟间快速穿行的机动部队,疲惫绝望的大兵面孔,政客义正词严的振臂高呼,轰炸机低空掠过目标,装甲车爆炸,建筑物爆炸,人体爆炸,儿童在遍地残骸的街头奔跑嬉戏,下一秒变成肢体畸形的战争幸存者。对这一切,斯科特并不感觉陌生。

字幕旁白:越战的失败和巨大损失,间接推动了1975年后QNB在军事上的介入。它帮助美军打赢多场局部战争并显著减少伤亡数量,阿富汗、波斯湾、萨拉热窝、埃塞俄比亚……美军内部资料显示,QNB一直被视为非致命性、没有长期后遗症的化学战剂,并向政界及公众传递信息,以显示美国“为和平而战”的一贯立场。

但事实并非如此。

画面出现一名脸部被打码,声音经过特殊处理的中年男子,字幕显示他是一名经历过某次海湾战役的美军中士,由于防毒面罩破损,导致吸入QNB气溶胶。他已退役十年,从事物流行业。

画外音: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中士:……我不记得了(缓慢摇头),抱歉,记不清了……太可怕了。(沉默)抱歉,我不想回忆。

画外音:内部报告上说,你认为你的幻觉与敌人是相通的?

中士:(迷惑)……我不是很确定,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东西,只是感觉恐惧,还有愤怒,对战友们的愤怒,就像……就像他们才是邪恶的一方,我甚至想杀死他们,他们全部。

画外音:你做了吗?

中士:(反应激烈)不!我没有!没有……(不确定)也许在梦里我做了。

字幕:该名中士由于被队友举报存在“怪异且动机不明”行为,被强制遣送回后方医院接受诊疗并提前退役。

画外音:你觉得你已经摆脱困扰了吗?

中士:(沉默,呼吸变得沉重)……我做噩梦,有时候。医生告诉我那是PTSD[5]……我知道那不是。你读过H. P. Lovecraft[6]吗,克苏鲁狗屎什么的,梦里就像那样(呼吸急促,嗓门变大),黑暗、混乱、肮脏不堪,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把你撕开,不是肉体上的折磨,老兄,不是那样的,你从梦里醒来,看见窗外的夜空,无边无际,那是它的瞳孔,它在盯着我,无时不刻。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那他妈的是什么感觉吗?(镜头拉近,颈动脉突突跳动)

画面切入黑屏。字幕出:大卫·M·弗里德曼,前美军陆军中士,接受采访后三周,被发现于公寓家中吞枪自杀,终年38岁。

斯科特暂停了片刻,等着肠胃中那种不适感消失后再继续播放。这部短片的信息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小米不见了。病房里一片空白。

陈开宗发疯般追问门口的警卫,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敷衍。他跑下楼梯,胸口一阵阵发紧,某种预感跟随着他,仿佛如果这次再失去小米,将会是两人在这世上的永诀。医院门前毫无踪迹,早起的病人和家属踏着晨光而来,脸上的病容在朝霞粉饰下焕发异彩。

陈开宗绝望地环视四周,在脑中搜索着任何可能帮上忙的联络信息,再次后悔遵从父母信仰——抵制增强现实义体的原教旨主义,却一眼望见在医院一楼餐厅里狼吞虎咽的小米。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对面还坐着一名男子,背向陈开宗的视线。

那壮硕轮廓如此熟悉,陈开宗心脏狂乱跳动,眼前再次闪过罗锦城的冷酷笑脸。

他出现在餐桌旁,站在小米与罗锦城之间,双手撑桌,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死盯着罗锦城。

“开宗,你也坐下一块儿吃吧。我说肚子饿,这位罗叔就带我来吃早饭了。”小米纯然无邪地看着他,嘴角还沾着饭粒,随着咀嚼上下扯动。

“谢谢你了罗叔,吃完请早点回吧。小米还需要休息。”陈开宗不卑不亢地说。

“客气啥。都是自己人。”罗锦城微微一笑,“小米已经答应吃完帮我看看鑫儿,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万事皆宜。”

陈开宗惊讶地望向小米,她若无其事地夹起一根油条,当地人称之为“油炸鬼”。

“只要有我在,小米哪儿都不去。”

“后生仔,你也可以一起去。还能碰到不少熟人呢。”罗锦城将视线左右一扫,微微颔首,表示不要轻举妄动,陈开宗这才发现餐厅远远的角落里还坐着几位,貌似普通顾客,却神色拘谨地不时打量小米这桌,像是觊觎他们吃了大半的油条、豆浆和白粥咸菜。

罗锦城示意陈开宗坐下,换成硅屿方言:“你很像你的父亲,固执、倔犟、不识好歹。”

陈开宗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快,缓缓坐下。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我叫他贤哲兄。他野心很大,一心想把硅屿建成粤东的重要货运港口,但那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还有时间。”罗锦城半仰着头,目光似乎穿越历史的重重帷幕,落在遥远的昔日,“政府等不了那么久,他们要效益,看得见摸得着的效益,能拉动GDP,写出漂亮报告,升官发财。硅屿选择了另一条路,你现在看到的这条。

“别忙着下结论,后生仔。”罗锦城用眼神阻止陈开宗迫不及待的反驳,“历史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模样,总有它的规律,否则就不会有你我今天这番对话。不得不说,你爸有远见,更有魄力,放弃了当年送到嘴边的肥肉,出国从一穷二白开始打拼,才有了你的好环境。你可以说我同流合污,说我自私自利,都行。我的想法很简单,动物只有足够强壮,才能保护幼崽免遭猎食或奴役,人也一样。

“所以你看,我和你爸其实是一种人,只是表达爱的方式略有不同。”

倘若不是知晓了太多罗家歧视虐待垃圾人的实例,陈开宗几乎要为他的恳切说辞鼓掌叫好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些辗转于异国他乡的褪色回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涌现,如同条件反射。

他始终无法把那种漂泊生活与父爱联系到一起,无论是出于何种逻辑。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便在多年以后。理智上,他可以找出种种坚实证据为父亲的决定辩护,但从情感上,他无法接受。一个人拖家带口地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离开所有物质与文化上的根基,去寻找另外的安定感,这在历史上只发生于战乱或大饥荒时期,而不是这个所谓盛世。

小米找来辣酱,搅拌在白粥里,一道红白相间的旋涡,浓烈与寡淡相互佐伴,刺激舌尖上的味蕾。陈开宗看着小米,似乎悟出自己对她的感情微妙之处,在庸俗的男女之情外,他俩更像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囚犯,受困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身为异乡人却又有着牵扯不断的硅屿情节。

“罗叔,我吃饱了。”小米抬起头,舌头在唇边舔了半圈,把米粒卷入口中。她颈后的“米”字从头到尾未曾熄灭。

罗锦城站了起来,陈开宗也随之站起,两人对视着,不发一语。小米在一旁看着他俩,面露无辜神情。

“我能相信你吗?”陈开宗终于无可奈何地开口,搭住罗锦城的肩膀,他知道这样做不够礼貌,可他别无选择,“你能保证不伤害她吗?”

罗锦城把陈开宗的手由肩头轻轻拿下,握在自己掌中,用力甩动两下。

“硅屿人有句俗话,‘罗大头出咀,说一不二’。”他微微一笑,表情混杂了自得与些许困窘,“罗大头说的就是我。”

斯科特眼前的屏幕再次出现铃木晴川的身影,像是岁月被快进了数十年,尽管她已头发花白、皮肤松弛,但轮廓与气质仍流露优雅不凡。她出现在各种场合,商业的、人权组织的、国际NGO的、官方的。她挥舞手臂,高声疾呼,似乎在捍卫什么,但听者寥寥。她的背影写着孤独与衰老,像棵干枯在时光中的柳树。

字幕旁白:由于铃木晴川的多方游说,QNB于1997年正式被列入《禁止化学武器公约》。她晚年致力于研究QNB后遗症的有效治疗方案,发明了一种激进的病毒疗法,利用基因改造后的攻击性病毒来修复患者脑皮层上的乙酰胆碱受体。但由于缺乏财团资金与技术支持,该疗法迟迟无法投入临床试验。

铃木晴川终生未婚,由于军方保密条款约束,她至死都没有透露QNB后遗症患者的数量。

画面变成一片失焦的淡鹅黄色,逐渐找准焦点,背景墙纸上细密的分形花纹,老妇人一袭白衣,端坐到镜头前,神态高贵自如,带着一种高度控制的精确美感。她的右臂内侧贴有白色弧形自动注射器,闪烁点点绿光。影片时间显示为2003年3月3日。

她点头,微微一笑,皱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面部柔美线条。

她用英语说:“我是铃木晴川,QNB的发明人,一个罪人。

“六十年前的今天,我的未婚夫,久保木秀雄,死于一场海战。这悲剧促使我作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妄图靠一己之力,停止战争对人们造成的伤害。如你所知,我来到美国,拿到学位,加入美军,发明了QNB。他们告诉我,成千上万的士兵由于我的发明幸免于难,得以保存生命,回家与亲人团聚。

“那是真的,那也是谎言。

“QNB能引起大脑神经末梢受体不可逆的器质性改变,他们将终生生活在谵妄、恐惧与幻觉中,无法超脱。我试图弥补我的过错,但错已铸下,为时已晚。我要向所有的受害者忏悔。

“我也要向所有研发过程中受伤或死去的实验人员忏悔。你们已经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并不需要额外的折磨。出于善之本意而作恶依旧是恶,或许是我内心中复仇的恶伪装成善来酿成这一切。我真的不知道……请接受我的道歉。”

老妇人将头深深埋下,脖颈上松弛的皮肤被牵扯,展开如同鸟儿翅间的肉膜。

“今天,是我未婚夫的忌日,也是我的赎罪日。我想用我微不足道的死来告诉大家,战争摧毁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愿所有的亡魂安息。”

她再次点头微笑,按动手臂上的自动注射器,绿灯闪烁加快,变黄,变红,最终熄灭。

铃木晴川深长地呼吸,双目微闭,似乎在细细品味流入静脉的化学物质,沧桑的面孔上急剧变化的表情,仿佛每条皱纹都在克制自己。她突然睁开眼睛,望向镜头上方,舒展的面容焕发出惊人光彩,如故人重逢。她轻声快速地吐出一句日语。

字幕:久保木君,云雀原野鸣,自由自在一心轻[7]呢。

她再次闭上双眼,仿佛睡着般,身体的起伏趋缓,直至静止,某种无形的东西已经逸出这具衰老的躯壳。铃木晴川像是断了线的傀儡,在重力作用下缓慢沉坠,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接着整个身体倾倒在座椅上。

字幕:铃木晴川终年83岁,“荒潮”计划随后悄然关闭,档案封存加密,她生前获得的300多项专利不知下落,数量不明的QNB后遗症患者仍散落在世界各地,艰难度日。

斯科特呆坐在房间里,铃木晴川临终的凄美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从未预料到“荒潮”计划背后竟隐藏了如此震撼人心的真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对于这个科学家、罪人、坚守了六十多年的未婚妻,斯科特心生崇敬,更多的却是怜悯,作为一个女人,铃木晴川身上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罪疚。

我不也一样吗?他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哂笑,原来这怜悯也不过是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

庞杂的信息如大大小小的礁岛露出水面,布下迷离阵势,斯科特举起双手,仿佛面对交响乐团的指挥,在空气中画出曼妙弧线,手势变换令人眼花缭乱,高精度感应器捕捉到他的动作,转化为编码电信号,将电脑屏幕上对应位置的信息模块挪移、放大、折叠、展开细节、建立联系……闪光的网逐渐成型,带着不规则的拓扑,一种扭曲的智性的美感。

斯科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对解开这谜团已有几分把握。

他轻旋食指,将命名为“小米”的信息模块拨至网络中央,标上一个金色问号。

11

她疑心自己是被困在一具名为“小米”的躯壳中,至于这被困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就像在那个遥远的噩梦中,她钻入一具钢铁巨人的身体,变成了巨人本身,挥舞流淌着金属光泽的手臂,撕破冰冷风雨的阻隔,奔跑、跳跃、寻猎……杀戮。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希望那不是真的。

可眼下,小米竟有寄居于自己体内的幻错感,从恢复知觉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愈加强烈,更糟糕的是,她无法像操控机械人般自如地操控自己的肉体。这种恐慌不时涌现,揪住她的植物性神经和心脏,来回摇撼,随即便会有一股不明由来的欣快平和从脑内某个部位分泌,抚平她所有的不安,令她如堕云间,飘飘欲仙。而在另一些时刻,她会感到心悸、不安,针刺般的痛感附着于并不存在的幻肢上,像要阻止她的某些念头或举动。

仿佛这具身体正在试图驯化囚禁其中的灵魂。

小米站在窗侧,看着朝霞中陈开宗匆忙钻出出租车的身影,她想挥手,想大喊,想用尽一切方式让他看见自己就在这里。她想给假鬼佬一个拥抱,这是她从没做过甚至不敢去想的举动。你只是个垃-圾-人。这个标签深深烙在她心里,比颈后的贴膜更加牢固,擦拭不去,小米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受制于这三个字,无法逾越半步。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陈开宗出现在身后的房间门口。

然后,她听见一些不可能的对白从小米唇边浮现、消失,她看见小米的手握住开宗的手,松开,又再次被紧紧握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具身体实现了她想做却未能达成的心愿。哪怕再微不足道。

她听见了音乐。脑里的音乐。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八音盒,循环往复无法停止。昂扬旋律如此熟悉,夹杂着扭曲的号角声,鼓点敲击着神经末梢,带来奇异的快感。

更为可怖的是,她竟然清楚知道这音乐从何而来,一种她从未掌握的逻辑整合能力在瞬间把所有碎片串联成线索,呈现在眼前。

出租车公司选用的廉价车载音响无法区分低音与中音部,只有播放声部简单、音调高亢、不讲究和声的音乐时,听众才能忍受。硅屿交通台顺应了这种需求,大量播放此类山寨歌曲,成为出租车司机拉客时的标配频道,另一种难以忍受的本土风尚。但每逢准点,所有地方频道需要转播来自市总台的报时,以高雅的古典名曲为固定背景,同时捎带两则商业广告,交通台为节省时间将转播素材作自动混缩处理,因此在节奏上比原曲每节快了半拍。

正如从小米口中自动哼唱出的《1812序曲》。

她感到害怕,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对于自己。开宗带她坐过出租车,她在工棚里曾无数次听见各种版本的准点报时音乐,或许也在茶余饭后听文哥提起过这些只有技术控才会关心的细节。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大脑里竟隐藏着这样强大的能力,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抽丝剥茧般组织起所有零碎的信息,输出成一则信息。

她读不懂这则信息里暗藏的玄机,只看见开宗脸上写满了惊骇,心头拂过一阵悲凉。

小米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罗家把供奉列祖的厅堂辟为作法现场。水洗红砖,灰墙青瓦,神龛上供奉着泰国清迈请来的金佛,下面依序排放着各辈祖宗的牌位,青烟袅袅,电烛红摇。罗子鑫的病床被搬到厅堂中央,惨白弱小的身体上插满导管和电线,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倘若不是心电图的平缓跳动,会让人误认这是一具溺毙的尸体。

据说在此处施法,才能借助诸佛及先辈的神力镇压邪气,可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却如陷身冰窖,沁透在诡异氛围中,浑身发冷,如芒在背。

陈开宗看见林逸裕主任步入,这才明白罗锦城话中“熟人”所指,也终于知道所谓的“严密警卫”是如何被轻易突破的。林主任朝他点点头,并无过多寒暄,他的神色似乎比罗锦城更加严峻,仿佛床上躺着的是自己儿子。

小米坐在一旁,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像是期待着一场好戏上演。

陈开宗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这个女孩身上,昔日那种谨小慎微的紧张感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的淡定,仿佛大局在握。他不相信这是装出来的,“米”字贴膜便是最好的证据。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在小米体内,是那些微小的金属颗粒吗,陈开宗感觉焦虑,他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全新的小米,甚至心生畏惧。

那张稚嫩无邪的面孔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落神婆准点出现,身披五彩无袖裙褂,脸上的红色油彩盖过皮肤皱褶,一副横眉怒目的厉鬼面貌。她让小米坐在罗子鑫头顶正对三尺处,与金佛形成一条直线,给两人额心各贴上一张绿色“敕”字贴膜,正如她自己的配置。

她焚起香烛,在厅堂四角洒下用苦艾、菖蒲和大蒜浸泡过的辛辣圣水,口中念念有词,向八方神灵祈求赐福。末了,她回到病床前,从助手处接过一个盛满油的瓷碗,咒语加持,点燃,燃烧不充分的橘黄色火焰从她手中升起,跃动着不安的舞蹈。

落神婆开始以顺时针方向围绕罗子鑫的病床走动,步伐缓慢怪异,似乎踩着某种无声的鼓点。她口中低声吟诵着经文,间中发出几声尖厉的啸叫,如同月夜穿透松林的阴风,令在座的人都为之毛骨悚然。

陈开宗的心揪到嗓子眼,随着落神婆的步伐颤动,生怕她一失手,把那碗看似温度极高的油火泼落到小米身上。他并不信这些远古巫术,更不信一旦施法成功,罗子鑫便能从昏迷中苏醒,而小米将会代替罗子鑫死去。但眼前这幕奇观仍有些地方超出他的常识范围,否则落神婆的赤手早该被瓷碗数百度的高温烫得滚熟。

小米没有显示丝毫惊惶害怕,只是好奇地看着落神婆在自己身边穿行,火光照亮她的面庞,又暗下,双眼在明灭间折射出奇异的光芒。

数量有限的特邀嘉宾们发出低声惊叹,罗子鑫额头上的“敕”字贴膜亮了,绿光一闪而过,几乎是同时,小米和落神婆的贴膜也亮了。

落神婆加快了步伐,如同一只忙碌的工蜂,在病床与小米间走出复杂的8字形轨迹,不时变换方向,炽焰手间燃烧,尖啸飘忽不定。三人额心“敕”字同步闪烁,频率加快,但罗子鑫的心电图节奏依然平稳如初。

观众们屏息等待着那一幕高潮的到来,若小米因恐惧而失声惊叫,落神婆即刻将手中油火摔掼于地,同时大喝一声,完成整个“叫代”仪式。但今日进展似乎未如计划般顺利,小米甚至都没挪动一下端坐的姿势,而落神婆已然气喘吁吁,汗水将脸上的油彩冲出几道污迹,恍如带血的泪痕。

陈开宗颇有兴致地看着这出闹剧如何收场。

又是一声惊呼。小米额头的贴膜闪烁频率发生了变化,不再与其他两人同步,她的表情也不再平静如水,皱起眉心,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与虚空中的某股力量角斗。她盯着空气中并不存在实体的某个点,眼睑微微颤动,这种熟悉的颤动令陈开宗心悸。

罗子鑫的贴膜闪出一个切分节奏,脱离了落神婆的步点,逐渐向小米贴近。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调谐着三个人的波形,现在,小米和昏迷的男孩处于同一频道。罗锦城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急迫的希望。

心电图循环的曲线上出现轻微的扰动,如同一颗石子丢进了池塘,涟漪缓缓荡开,推移波峰波谷的位置,幅度随之伸缩。

落神婆的步伐开始踉跄,火舌晃动,几乎要舔舐到她的手腕。陈开宗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制止她,一只手轻柔但有力地从背后按住他的肩膀。是林逸裕主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仿佛大局在握。

落神婆额头的绿光闪烁失稳,被拉扯着向其他两人的节奏靠拢,寻找新的统一。她变得虚弱,甚至无力停止自己变调的啸叫,表情愈加狰狞,恐惧混合精疲力竭。罗锦城阴沉的脸不断从眼前晃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她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

可连金佛的微笑也救不了她。

一个终究发生的趔趄,落神婆以古怪姿势扑地,瓷碗吐着火焰,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反转,倒扣在她的身上,亮黄色的火光顺着液体淌过她的身体,一条燃烧的五彩裙褂。助手惊惶失措,脱下衣服疯狂扑打,惨叫伴着青烟飘起,混入供奉的长明香火中。

瓷碗滚到陈开宗脚下,林主任抢先一步蹲下,小心地用指背试了试表面温度,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开宗,用嘴形说出两字。

“骗子。”他说。

陈开宗眉头一挑,把目光转回病床上的男孩。罗锦城已经趴到床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身边两个大呼小叫、打滚救火的丑角并不存在。罗子鑫的心电图找到了新的平衡,他额头与小米同步的“敕”字贴膜闪烁渐缓,直至绿光完全熄灭。

小米轻轻撕下自己头上的贴膜,面露疲惫。

所有的人都上前两步,但又不敢过分靠近罗锦城,只是在病床一米开外候着,看着那个沉睡的男孩眼睑开始颤抖,像是睡梦中的快速眼动(REM)阶段。

“鑫儿,鑫儿……”罗锦城用方言温柔呼唤儿子,眼神父爱满溢。

陈开宗对这个男人变脸速度之快深感钦佩,他想起之前罗锦城关于父爱的自白,不由得想起远方的父亲。也许罗锦城是对的。

眼动停止了。过了许久,罗子鑫双眼缓缓睁开,露出纯净的淡褐色瞳仁。

“鑫儿!”罗锦城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那个男孩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花费了加倍的力气来回忆,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眼前这个眼噙热泪的男人又是谁。

“……爸爸?”他终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这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让罗锦城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尽管只是音调上的细微差异,但这个昏迷了数月的硅屿本地奴仔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标准的普通话。

这时,陈开宗捕捉到小米眼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小米学着和这具身体达成妥协,从克服紧张开始。

当罗锦城的脸出现在房门口时,她如同一只闻见猎人气味的野兔,无法遏制想逃的本能冲动。但她没有,小米的身体束缚着她,颈背后的金色贴膜只是微微暗下,复又亮起。那些不快的记忆洋流似乎被刻意阻断在意识之外,只剩下隐隐不安的撞击力度。她惊异于自己熟练的表演技能,呼吸平缓,表情肌自然松弛,她用无辜的眼神传达给罗锦城一个信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锦城信了。

这种控制力一直延续到她步入罗家厅堂,端坐在罗子鑫的病床前。她回忆起那个遥远得不真实的下午,文哥的义体实验,偷拍的男孩,冰凉的血。一切都是由那时开始的。小米心生愧疚,小时候母亲常教导她要与人为善,因为人在做,天在看。来到硅屿之后,她发现母亲的教诲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普遍真理,侮辱和伤害每天都在上演,纵使老天有亿万只眼,他也只会睁一只而闭上其他所有。

她变成一个实用主义的泛神论者,相信神灵寄附于万事万物中,只要诚心祈祷、供奉牺牲,便能得到护佑。这便是垃圾人在这座活地狱里的生存之道。垃圾处理工棚外到处可见燃着塑料碎屑的电子香炉,配合聚酰亚胺符咒贴膜,在暗夜里如鬼火粼粼,告诫那些行路之人切勿乱入禁区。

莫非这男孩也是某位神祇的供品?他的牺牲又成全了谁?小米望着身旁手捧油火、穿梭不停的落神婆,心生疑惑。

她突然觉得眼前有微薄绿光如雨水倾注,同时亮起的还有罗子鑫与落神婆的额头,一静一动,如同恒星与行星,在这个巫术与技术交融无间的宇宙中运转不息。她明白这光亮与自己无关,更像是来自落神婆或其助手的遥控,男孩的状态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

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她感觉小米的身体起了微妙变化,汗毛微竖,视野变亮,一股无法自控的震颤由脑内深处传导到眉心皮肤,再如涟漪荡开。她瞬间洞悉了身体的意图,尽管无法理解那是如何做到的,通过额头贴膜的射频通讯及传感器,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意识之桥。小米在桥的这头,罗子鑫在那头。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唤醒这个男孩,弥补当初的过错。无论他父亲对小米施过何等暴行,这与他无关;而当文哥伤害男孩时,小米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与她有关。在小米眼中,这个世界本该按照如此简单清晰的规则运转。是复杂的人让它变得日趋复杂,难以理解。

事情比她预料的棘手。

男孩的意识由于感染病毒性脑膜炎而受到抑制,神经细胞的传导受体被病毒产生的阻隔机制包裹,无法传递生物电信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阻隔机制经过事先调制的蛋白质表达已进入衰减期,对普通强度的神经冲动无效。她丝毫不明白这信息的含义,但似乎小米的身体明白,意识借助贴膜的射频跳板,如触手般探入男孩脑中,扫过皮层的各个区域,它在寻求更深层的原因。

是语言。

小米惊讶地发现,该病毒的阻隔机制似乎更像是某种安全装置,仿佛电闸的保险丝,当脑神经的信息传递超过一定能量负荷时,便会启动自我保护,跳闸或熔断,以确保神经元细胞不会被烧毁。但不知为何,罗子鑫的阻隔机制被设置在极低的安全阈值,以至于当他使用硅屿本地方言进行思考时,神经传递便会跳闸。

硅屿话是一种带有八个声调及复杂变音规则的古老方言,它所包含的信息熵密度远超过只有平上去入四声的官方语言。这才是男孩陷入昏迷的根本原因。

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小米的意识触手突然变得坚硬,插入左半球额下回后部主管语言生成和指挥的布洛卡氏区,如同一把精准的激光手术刀,拨弄着这世界上最为精密复杂的造物,仿佛这是她已经熟练操作了亿万年之久的技能。

汗水从她额角缓缓渗出,沁湿发际。她再次为自己的神力所惊恐,但这一次,她希望结局是好的。

触手变得柔软,收缩,经贴膜跳跃回到本体,在不经意间,她触碰到了落神婆的意识。

骗子。她瞬间明白了一切。但这场拙劣骗局造就了今天的小米。

小米一闪念,看着火光飘起,落下,在那中年妇女狼狈仆街的身躯上绽放。小小回礼,不胜敬意,她嘴角轻扬,露出无邪微笑。

全场陷入混乱闹剧,众人救火,看戏,罗锦城半跪在病床前呼唤爱子,林主任与陈开宗窃窃私语。

男孩在父亲的柔声呼唤中缓慢睁开双眼。小米心存善念,并没有修改罗子鑫脑中主管理解语言的韦尼克氏区,他仍然可以听得懂硅屿方言。只是,他的余生,都将像他父亲最憎恶的外省垃圾人一样,说着只有四个声调的普通话。

他叫了声爸爸[ba4ba],而不是硅屿话中带变音的爸爸[ba7ba5]。罗锦城顿时僵住了。

陈开宗忧虑的眼神掠过她。小米努力克制自己笑出声的冲动,尽管她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得体的黑色笑话。

一辆运水的三轮车在罗家大宅门口停泊着,等着佣人们把瓶装水卸载到手推车上,拉水的中年垃圾人显得分外焦灼,嘴里不时嘟哝着什么,头上的增强现实眼镜隐隐闪烁着绿光。终于所有的纯净水都卸完了,车身随之微微抬起,车夫几乎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疯狂地朝来路疾驰而去,甚至顾不上身后呼喊着要结账给钱的罗家佣人。

他回头看了几眼,并没有人跟上来,逐渐放慢了车速,进入人流陡增的镇区。

“何伯,今天怎么了?把魂儿丢了?”几个路过的垃圾人向他打招呼。

何伯汗涔涔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并不接话,却停下车,用手势让其中一个人靠近自己。何伯从车座上倾斜着探出身体,像是要用自己的脑袋去触碰另一个人的额头,很快地,那个人戴着的眼镜也亮起了绿灯。何伯没有停留,他再次发动引擎,踏上征途,继续将那段十分钟前拍下的视频扩散出去。

那是几辆飞速驶入罗家大宅的黑色轿车,尽管距离稍远,但仍可以勉强辨认出从车厢中钻出的人影,一名少女被搀扶着,快速步入宅子,她身上穿着的宽松白衣,不是任何当季的时尚款式,而更像是一套病服。

何伯确信,那个女孩就是小米。他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文。

日头慢慢爬升至中天,变得炎热灼人,何伯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湿黏浓稠的蒸汽中,艰难行进,无数嘈杂声响和腥臭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其中的许多话语他完全无法理解。他的眼前有许多双眼睛匆匆掠过,垃圾人的,硅屿人的,分不清什么人的。他看见垃圾人们在路上相遇,像绅士般侧头互相致意,如同一种新的潮流,而旁边的硅屿人满怀疑虑,白眼睥睨。似乎这是自诩身份上等的硅屿人所无法理解并接受的礼仪,尤其当这种仪式竟出现在他们最为不齿的外地垃圾人之间时。

何伯努力稳定车身,尽量平滑地穿过这处熙攘的市集,让自己在监控镜头前表现得行为正常,符合逻辑,但他终于憋不住抖动的胸膛,露出潮湿的大笑。

有两个小米。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把她们命名为“小米0”和“小米1”。

小米0是那个来自异乡的垃圾女孩,谨慎、弱小、时刻提防他人、过度警觉又充满好奇心,与一条设置错误的芯片狗同病相怜,喜欢上一个身份暧昧的硅屿男孩,却又自怨自艾,宁愿保持安全距离。她永远记得那一个夜晚,星云般旋转的水母莹光,月光下如银鳞闪亮的海面,和自己并肩而躺仰望夜空的陈开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让她在某个刹那心脏漏跳了一拍,世界开始摇摆不定,令人目眩神迷。

小米0就是她。

小米1是她无法概括的存在,在那个漫长的黑色雨夜,如神灵附体般降临这具肉体,并全面掌控它。它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尽管她们共享意识与身体,但小米0更像是搭乘顺风车的过客,对于小米1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更无从干涉。她看见小米1希望她看到的一切,努力跟随非人般复杂精微的意识流,学习、体悟、提升。小米0害怕小米1,却又深深崇拜,一种对于机械般无比精确控制力的膜拜。她甚至感受到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美感,如站立于万仞峰巅,俯瞰大地苍生般的雄浑壮美。她腿脚酥软,战栗不止,尿意难忍,却又阻挡不住一探究竟的诱惑。

在她的自我想象中,小米1的形象总是与一位西洋女郎的面目交叠闪现,像是鬼魂附体。她渴望知道那是谁,却又心生疑惧,第三者的介入并不会让情况变得更简单。

而此刻,小米0和小米1达成了稀罕的一致意见,疲弱不堪,方才唤醒男孩的动作消耗了太多能量,她们急需补充体力。小米又饿了。

闹剧仍未结束。

罗锦城正冲着随行医护人员大吼大叫,后者手忙脚乱地为病床上的男孩检测各项指标;落神婆的裙褂被烧出大洞,露出层层叠叠的腰间赘肉,与助手想趁乱开溜,却被罗家手下警卫一把按住,面壁而跪,等候老大发落;林逸裕主任接着电话,不住打量着房间内局势,似乎在汇报情况,他的脸色阴沉,看不出变化;陈开宗的脸映入眼帘,他就蹲在小米身边,表情焦灼,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所有的声响全都混纺编织成没有层次感的音墙,嗡嗡地压迫着她的听觉神经,就像是过低的血糖水平主动关闭了某些感官通道,以避免造成晕厥。小米试图分辨陈开宗的口型,但是做不到,注意力如沙子般从她的意识缝隙中溜走,撒落在地,混入浮尘。

又有人闯进了房间,白色光亮如同一个球体从门外往里膨开,逐渐衰弱。那个人以最大力气重复喊着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扭头看向他。这句话重复的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每个音节在小米脑中产生了叠加效应,由模糊逐渐清晰,她终于听懂了。

垃圾人来了!那个人喊道。垃圾人来了!

这些硅屿人脸上流露出的惊恐让小米感到迷惑。在她熟悉的世界里,这种惊恐往往只属于垃圾人,尤其是当他们面对着一个硅屿本地人时。她曾无数次见过垃圾人跪地求饶的情形,那些强壮的、瘦弱的、年老的、年轻的、肮脏的、无助的垃圾人,跪在硅屿人面前,只是因为弄脏了他的衣服、步行中眼神不经意的接触、触碰到她的小孩、刮蹭到他的跑车,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因为他们是垃圾人。

她永远忘不了那些下跪者的眼神,像一块块凝冻着火焰的坚冰,刺痛人心。她更清楚,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或许第二天就会变成好狗那样腐烂在街头的一具残尸。她同样忘不了那些硅屿人的眼神,他们站着,微仰着头,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物种,用看待牲畜般的鄙夷目光,打量眼前这些无论从基因还是文化上都与自己并无二致的下等人。

可现在,硅屿人害怕了。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慌?

所有人都往屋外走去,小米由陈开宗搀扶着,瞳孔收缩,眼睛逐渐适应室外的光亮。她看见了恐惧的根源。

在罗家大宅外,与警卫和芯片狗隔着铁闸门对峙的,是黑压压的上百号垃圾人。他们在日光下站着,脸上、身上沾染着黑灰色的污迹,看不清表情,那是来自焚烧废料、酸浴金属所产生的有毒粉尘和气体。他们牺牲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换取微不足道的果腹之物和缥缈希望,建筑起今日硅屿的奢靡繁华,却被视为奴仆、虫豸、用完即弃的垃圾。他们看着自己的少女被拖入轿车,被蹂躏,被弃尸荒野,成为芯片狗口中的腐肉。他们被迫无动于衷。

已经等得太久了,眼中的冰块在阳光下开始融化,露出灼人的火苗。

小米看见了文哥,他站在人群中间。没有标语,没有口号,只是沉默,但当他们看见小米在硅屿人中被裹挟着出现的瞬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人群中漾开,强化肌肉绷紧的声音如风吹稻浪,掀起荷尔蒙沸腾的气息。

林逸裕主任开始对着手机怒吼。

小米明白他们是为自己而来,她也知道该如何挑起或化解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她必须作出选择。

她停下,挣脱陈开宗的搀扶,看着这张曾经自信满满的面孔如今变得犹疑不定,她微微一笑,缓慢而坚定地独自向前走去。日光灼人,她感觉虚弱,似乎每一步都踩在绵软的淤泥里,找不到着力点。铁门发出隆隆巨响,谨慎地滑开一道缝隙,门外的人群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感觉自己像是坐在小船里,漂浮在夜晚的海上,海浪温柔,将她的身躯托起,又沉下。

她站在那道窄门前,几乎可以嗅闻到铁栅上腥甜的锈味。小米回过头,看见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陈开宗,举起手,像是要告别,又像个发起冲锋号的战士。她终于到达极限,身体一软,向地面瘫倒下去。

人群中发出一声齐整的惊呼。

她并没有撞向坚硬的大地,陈开宗一个箭步,在最后一瞬托住小米的身体,将她环入怀中。

这举动却激怒了铁门外的人群,他们的忍耐冲破了限度,从胸腔中迸出野兽般的咆哮,以血肉之躯撞向已半滑开的铁门,发出巨大的崆峒之声。警卫们始料不及,想重新把门关上已来不及,芯片狗狂暴吠叫,扑向如潮水般涌进的垃圾人。

小米望着陈开宗笼罩在白光中的模糊剪影,感觉他坚实炽热的怀抱,不明白这究竟是自己,还是小米1用心良苦的谋划。她只听得一股低沉的震动由空气中传来,如同巨浪拍岸前的次声波,搅动五脏六腑,令人不安。

她看见一个黑影如高速摄影般以超慢速率朝开宗头部袭去,一声拖长尾音的闷响,陈开宗陡然松开怀抱,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血痕。她想呼喊,想起身,身体却如脱线傀儡般不受控制。

温热液体滴落小米脸颊,腥甜浓烈,她开始确定,自己不过是这无常棋局中的一颗弃子。

12

罗锦城坐在花梨木沙发椅中,林逸裕站着,他们面前横着一张硕大坚实的红木办公桌,桌后的人用椅背对着他们,只露出发根稀疏的头顶。那个人入神看着嵌入假墙的巨型水族箱,某种柔软而庞大的生物在绚丽背景前缓慢蠕动。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这两名焦急等待指示的访客。

“翁镇长……”林逸裕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又把话头掐断。

“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恐怕会出更大的乱子。”罗锦城鄙夷地瞄了一眼林主任,大声说道。

皮质转椅背后仍是许久沉默,正当二人耐心濒临崩溃之际,传来迟缓却有力的反问:“更大的乱子?”

“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乱子会比强奸幼女,引发数百号外来务工人员集结,与警方发生暴力冲突更大更严重?噢,罢工损失的是你罗家的生意,所以硅屿就得替你买单?”

罗锦城一时语塞。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林逸裕在一旁小人得志般的偷笑。

“林主任,你知情不报,这乱子也有你一份功劳哪。”林主任的嘴角像被抽了一巴掌,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临时抽调警力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还好没搞出人命,可美国人那边,我看你怎么摆平。”

“是!已经从省里请来最权威的眼科专家,正在尽全力救治中。行凶的垃圾人也已被控制。”

座椅后传出一声怪异的嗤笑声。

“所以我说林主任啊,你办事情做人都没问题,但政治觉悟还需要提高啊。‘垃圾人’这种词,谁都可以随便说,唯独你除外。”

“是是是……”林逸裕已是满头大汗。罗锦城努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这次项目招标受到各方关注,省里打过招呼,要把硅屿作为一个中美合作试点来抓。罗老板,不帮忙可以,别给我捅娄子啊,现在三家就你最不配合,问题最多,要不我把这镇长位子让给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看怎么样?”

“翁镇长,瞧您说的,我不过是想让美国人一次多出点血,这也是为了硅屿好嘛。”罗锦城口气是软的,话里却还藏着硬刺。

“这可不止出点血,连眼睛都快瞎了。林主任啊,你站了这么久,是不是找个位子坐坐,还是怕坐不稳摔下来啊。”

“站着就好,站着看得远。”林逸裕故意瞄了罗锦城一眼。

“看得远?嗤。我看是视而不见,你们看。”他俩顺着翁镇长的话音望向大玻璃缸,满腹狐疑。

这个水族箱貌似普通,但据称其中的沙石土壤、珊瑚、水生植物均是从原生海域精心移植,甚至水质、微量元素、酸碱度、光照、温度、波浪模式……无不通过技术手段竭力模拟真实海洋环境。但鱼类并不是这里的主角,这个小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是一条体长超过半米的八腕真蛸,属于硅屿海域的常见品种,此刻正用腕足上的两千四百个吸盘懒洋洋地趴在玻璃壁上,不时蜷曲扭动腕足末端,等待着下一次喂食。

罗锦城看见镇长的手扬起,摁动一个白色遥控器。

水族箱的背景在瞬间由海底风光变为一片炽烈熔岩,闪烁着骇人的红光。几乎是同时,罗锦城注意到那条章鱼如同喝醉酒般,由头部到腕足刷地变为赤红色,甚至也如同背景中膨胀破裂的岩浆气泡般,皮肤上浮现一个个亮黄色的圆形痕迹,随即消退不见。

再次按动遥控器。熔岩变为沙漠。章鱼全身披上一层沙砾般的黄褐,带着热风吹过时绘出的沙浪暗影。

沙漠再变为热带丛林。章鱼的绿色显得有些灰暗浑浊,与背景稍有色差,镇长解释这是章鱼体内虾青素的作用。

热带丛林又变为一段猛烈变幻的动画,色彩喷射交织,毫无章法,如同疯子的即兴涂鸦。章鱼似乎试图努力跟上节奏,但却只能捕捉到画面的部分内容,变化节奏明显减缓。

动画消失,背景变为一面镜子。

章鱼似乎受到了惊吓,改变了身体原先闲适的姿态,仅用三条腕足吸附玻璃,其余五条高高扬起,像是在宣示主权,镜中的国王也同样耀武扬威地挥舞触手。两条章鱼的皮肤表面开始闪烁,色素细胞中的扩张器控制各种颜色扩大缩小,仿佛显示器上的像素阵列,又像是快速旋转的万花筒,组合出无穷无尽的图案。

罗锦城出神地望着这一幕奇观,开始理解为何镇长对此这般着迷。

变化仍未停止。镇长按动遥控器,一切又回到最初宁静场景。章鱼懈怠地瘫软下来,滑入沙砾间,与之融为一体。

“这小东西,是地球上与人类差异最大的生物之一,有三个心脏,两套记忆系统,身上有超级敏感的化学和触觉感受器。”镇长像个真正的章鱼专家般娓娓道来,“但另一方面,它又和人类极其相似。

“对外界敏感,随时改变、伪装自己,甚至会被自己所迷惑,陷入死循环。我曾经耐心等待,想看到镜中章鱼变化出一个稳定的图案,结果,我得到了一条死章鱼。于是我明白了,稳定即死亡。”

那张皮椅终于旋转180度,将背后真面目展示于人前,翁镇长神情淡然,目光似有倦意。

“无论是林主任主张的临时宵禁,还是罗老板说的切断所有外来人员信道,都有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没有小乱,离大乱也就不远了。”

罗锦城与林逸裕无奈对视了一眼,知道今天在翁镇长这里将得不到任何正面答复,只好悻悻告退。正当他们要离开房间之时,只听见一声语重心长的道别。

“我还记得硅屿是怎么被打入低速区的,但愿你们也没忘记。”

罗锦城咬咬嘴唇,绷紧下巴,似乎作出了某个决定。

斯科特在午夜十二点过五分时拨通临时翻译的电话,说自己饿了,想去夜市转转。他能听出电话那头强忍的不快,说要先问过林主任的意思。五分钟后电话响起,翻译语气已大为不同,殷勤有加地推荐硅屿最繁华的一条夜市食街。

陈开宗还在医院里接受住院观察,他只能接受林主任的这个临时安排。翻译是个叫新煜的硅屿小伙子,大学还没毕业,暑期回乡探亲便被拉壮丁,他的口音不纯,许多表达方式也欠地道,但却比陈开宗更了解硅屿现状。

新煜常挂在嘴边的借口是“硅屿话是现存中国方言里最远古、最特殊的一支,很多词我连怎么用国语表达都拿不准,更别说英语了”。

斯科特便会耸耸肩说:“我可没对你抱这么高的期望。”然后大笑着拍拍一脸受伤状的年轻人。

尽管已过半夜,硅屿这条食街却还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各色香气颜色在空中交织缠绕,勾动游人的食欲。斯科特像一名真正的游客,在新煜的引领下,一家家地探询各种本地食物的材料、做法、文化背景,许多菜式的复杂微妙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毕竟他来自一个建立才近250年的年轻国度,在饮食文化上,可以说离茹毛饮血也不过几英里的距离。

斯科特不时假装驻足欣赏,一边用眼角瞟探身后。有一名小个男子从他们离开酒店便如影随形,保持十来米的距离。自从上次出海归来后,跟踪斯科特的眼线布置得更加紧密,只是他一直也没搞清楚究竟是哪一方的手下。

鱼档。一座没有水的水族馆,腥气四溢。半个小孩高的石斑鱼头和鱼段被高高挂起,细碎冰碴铺就的展台上,陈列着体型色泽各异的海洋生物,巴浪鱼、乌耳鳗、赤鲫、红目鳞、乌尖、竹仔鱼、梭子蟹、膏蟹、毛蚶、蛏子、响螺、象拔蚌、鱿鱼、墨斗鱼、沙虾、虾蛄……

斯科特被这一连串名词和那些滑腻鳞光惊得目瞪口呆,他对一盘青黑色的节肢动物产生浓烈兴趣,那看上去就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完全未经烹调的原料,可店家却大力怂恿他尝试。新煜捏开虾蛄的背壳,露出晶莹剔透的半透明虾肉,递到斯科特面前。

斯科特使劲翕动鼻翼,却闻不出半丝异味。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放入口中,一种胶糯弹牙的质地携着极度鲜甜的味觉激活他的味蕾。斯科特尝试过东京赤坂顶级的刺身料理,从三浦海港打上来直接切割的金枪鱼下巴,一条鱼只有两片的极金贵之物,带着雪花状脂肪纹理及深海鱼油的浓郁香气,令人入口难忘。但不像这个,一点也不像。

他惊喜的表情也感染了新煜,忙解释道这叫生腌虾蛄,将新鲜原只虾蛄在盐、料酒、淡味酱油、蒜头、辣椒、芫荽等调料中腌制十到十二小时,取出后在-15℃至-20℃的温度下冷藏,让肉质纤维收缩以获得爽脆口感。

斯科特又撕下一大块细细品尝。新煜略带伤感地补白道,可惜近些年由于海水污染以及食道癌高发,政府已经多次劝告镇民不要食用生腌海鲜。斯科特突然一呛,猛烈咳嗽起来,眼含热泪,脸涨得通红。

新煜微笑着拍拍他的后背说,别担心,就一口,死不了的。

斯科特领会了他的报复之意,哈哈大笑起来。他谢绝了店家试吃河豚干的诚挚邀请,和新煜坐进了一家牛肉馆。

“硅屿人真会吃。”斯科特瞄见跟踪的男子也在对面食店落座,“你在外地上学一定很想家里的饭菜吧。”

“可不是嘛,硅屿人到了哪里都会怀念家乡的味道。我带过一个老华侨游客,离开硅屿几十年了,他就在那边那家飘香小食店,一口气吃掉四大碗干面,然后什么话也不说,眼泪就流下来了。”新煜激动起来,挥动着筷子。

“那你毕业后会回来吗?”

“……不好说。”新煜刚才的劲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爸妈让我出国,说环境好,有前途……你懂的,硅屿是个低速区。”

“硅屿人都这么说。”斯科特微微一笑,不经意扭头与跟踪的男子四目相对,又迅速移开视线,“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推荐信什么的,你知道,惠睿也算是家国际大企业。”

“我知道!世界500强呢!那太感谢你了布兰道先生。”

“举手之劳。对了,一会儿你能帮我个忙吗?”

“尽管吩咐!”

“帮我到这家店取份外卖,就说是我让你来拿海胆。”斯科特给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店名地址,“然后我们在食街牌坊那儿碰头。”

“没问题。不过……”新煜若有所思地提醒斯科特,“听说海胆里富集重金属元素,可不要多吃哦。”

罗锦城年轻时有种极端迫切的占有欲,无论是玩具、汽车、金钱、土地、女人或是权力,想要的便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去得到。他把这种欲望归结为童年的匮乏,随着年月增长,又将其美化为自己成功的源动力。

但他慢慢发现,仅仅是占有,并不能将资产的价值最大化。只有流通,才是信息时代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

罗锦城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情报体系,搜集整合了来自各重要港口、各渠道收购商及国际市场原料价格波动的即时信息,从而在电子垃圾交易链条中牢牢掌握议价权,低收高卖。他还记得盲人摸象时代的交易,把持货源的头家一般只会打开集装箱,让收货的下家瞄一眼以判断价钱。他们往往会将高利润的垃圾堆放在表面,狡猾地掩藏起低廉无用难以加工的废料,以哄抬价格。

就像一场赌石游戏。在买家切割开石料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水灵剔透的翡翠,还是粗粝的灰沙头。一夜暴富或者倾家荡产,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废品收购自然没这么高的风险,但像罗锦城这样的大买家,每次仍然会烧香拜佛,祈祷铁皮柜里的货色能有赚头。

而当他掌握了信息的流通后,便可以根据港口的航运线路、货柜序号、装箱时间、出发地托运企业明细等公开数据来判断箱中电子废品的价值,再以处理回收周期推测届时出货的市场均价,从而决定最后的谈判出价。这一思路保证了罗氏企业在每宗交易中都能达到平均线以上的利润率。他也因此在业内树立了信誉,罗大头威名远扬。

这也是为何当他看到李文拍在桌上、威逼三大家族的账本时,内心涌起复杂感受。这个年轻人的思维方式和魄力颇像当年的自己,若不是他的垃圾人身份,倒是可以邀其入伙,说不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这一切假设都因为一个小小前提而灰飞烟灭。

罗锦城只是心存疑问:有如此天赋才干的人,为何会混迹于硅屿的垃圾人间,做这些永无出头之日的下等营生。

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他只注意到,李文是在硅屿接受行政处罚指令,被划入低速区后第一批到来的垃圾人。这批工人的身价较之前有所看涨,因为降速之后有大批劳工外流,造成暂时性的缺口。

外流的不止是劳工,许多世代生养在这片土地的硅屿家庭也随之外迁。在一个信息流速决定一切的时代,降速意味着没有价值,没有机会,没有未来。谁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生活在没有未来的地方,哪怕是根植血脉的家园。

关于硅屿降速事件,官方始终没有出台确切说法,坊间倒是流传着不少都市传说,惊险离奇程度不亚于好莱坞电影。得益于与政府的特殊关系,罗锦城从官员们酒余饭后的谈资中收获不少零星碎片,拼凑出事件的大概面貌。

事情从一名外地少女被拐骗到硅屿打工开始,后被官方解释为离家出走。

这样的事情本来并不稀奇,在地处东南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到处可以看到这样“被出走”的少男少女,他们拿着微薄的薪水,怀揣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梦想,在不属于他们的繁华边缘里日复一日地从事最为机械、繁复、琐碎的流水线作业。

少女与家里联系了几次,大致是说自己在硅屿打工,生活过得挺好,不要担心之类。之后便再杳无音讯。家人心急如焚,可怜远在西南,且家境贫寒,只能借助网络联系硅屿警方协助寻人。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下落不明”。

少女有一个在大城市读书的哥哥,据说当年由于家境贫寒,父母只能在兄妹中选择其一供上大学。哥哥聪明、成绩好,寄托着家里出人头地的希望,但他却宁愿把这个机会让给妹妹。在他看来,男孩就像蛮牛,还有一线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干、努力和运气在这个世界上犁出立锥之地,而女孩却像珠蚌,要用裸露的灵肉面对疾流涌动的海洋。他不放心这唯一的妹妹。

正当他准备放弃升学考试时,妹妹作出了更极端的选择。

她离家出走了,留下一封信。她了解哥哥,知道他计划作出的牺牲,但除非他考上梦想中的学校,否则将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妹妹。这段旧事被官方利用来作为少女“习惯性离家出走”的有力证据。

哥哥知道妹妹的执拗脾气,他控制好内心的焦灼忧虑,如预料般高中状元,考上名牌大学,他发誓要用余下的生命来回报妹妹,给她最好的生活。但就当他结束四年苦读,正欲踏入社会掘取第一桶金时,妹妹失踪了。

“下落不明”四个字如同冰锥般一下下凿在他的胸口上。他决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回妹妹。

一种定向传播的电脑病毒被制造出来,在硅屿区域IP号段间以低调途径交叉感染,悄悄接管了垃圾人群时常出没的网络端口。它并没有任何显性发作症状,只是以特定算法筛选过滤人群间的交互信息,如果匹配事先定义的语义值,便会向目标地址丢出数据包。目标地址同样以动态方式巧妙隐藏,如果试图从数据包追踪到源地址,其难度不亚于根据枪响时间定位由疯狂过山车上随机射出的子弹轨迹。

他以极大的耐心,得到了一段流传在硅屿某地下论坛的加密视频。

这是一段真实的强奸视频。昏暗背景下,三名男子的脸部均被抹掉,只留下裸露的身体和充血的器官,他们的声音也经过处理,但仍能分辨出硅屿本地口音。视频是用增强现实眼镜录制的,带着强烈的第一人称视角风格,摇晃、失焦、却又具有无比真切的代入感。他看见另外两名男子使劲压住一名女子猛烈挣扎的身体,撕扯掉她身上本已破烂不堪的衣物,露出洁白的胴体。视角所属人给出一个器官插入的特写,接着便是视野有节奏地前后震动。

他多么希望视频就此停止,最好永远不要露出那名受害者的面孔,这样他才可以保留一丝幻想。他强迫自己看下去,漫长得难以忍受的晃动,昏暗得令人眩晕,节奏开始加速,变得刚猛,夹杂着类似痛苦的呻吟。视角所属人将生殖器拔出,那名女子的面容猝不及防地拉近放大到他眼前,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喷射在她脸上,如浓缩的泪水缓慢滑落。

那是他的妹妹。

他关闭了视频,在黑暗中用抖动的手点烟,猛吸两口,又在地上狠狠碾碎。他沉默一夜直到天明,终于明白自己异乎寻常的愤怒并非来自强奸本身,而是来自呈现强奸的方式。暴徒利用第一人称视角的技术,让每个观看视频的人都成为强奸犯,体验施虐的快感。他努力抑制生理上的强烈厌恶,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奸淫了妹妹的人。而她仍然躺在未知的黑暗中,双腿张开,生死未卜。

当然,这一切只存在于说书人的想象中,现实中发生的是,少女的哥哥将这段视频交给硅屿警方,希望他们能根据这条线索找回妹妹。但警方选择了另一条逻辑线路,他们抹掉这段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的所有痕迹,并封锁消息渠道,像把脑袋埋入沙堆的鸵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他们习惯处理危机的方式。

哥哥陷入深深的绝望,愤怒在数千公里距离中被拉扯摊薄成不成形的数据碎片。他终于明白,悲剧的起源在于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这堵墙将一脉相承的同宗同种分隔开来,给生命贴上高低贵贱的标签。他准备反戈一击。

修改了参数的病毒以风暴之势席卷了硅屿所有防护羸弱的数据终端,如同贪婪的蝗虫咀嚼过滤任何可触及的信息,数据包经层层跳转被投掷往各家新闻媒体,其中不乏涉及硅屿政府重大工程招投标决策过程的机密文件。如同一根根点燃的火柴穿越无尽黑夜,投入一簇微弱跃动的篝火,艰难而缓慢地将锅里的青蛙煮熟。

媒体曝光弊案的狂欢之余,失踪少女案却逐渐丧失了吸引力,人们的热情被冲淡、转移,新的丑闻和新的明星层出不穷,消费着如美德般稀薄的注意力。然而余波未平,上级主管机构对此次硅屿泄密事件大为震怒,不是因为贪腐舞弊,而是因为媒体的炒作抹黑了政府形象,影响到相关领导的仕途。

他们作出最终裁决,硅屿必须为自己疏于管理的数据安保系统付出代价,由沿海发达地区的高速区连降两级,坠入与边远落后地区为伍的低速陷阱。再也没有增强现实,再也没有企业级别的云端数据服务,更不要说数字特区的特殊优惠政策。

硅屿之光从数字世界的地图一角熄灭了。

许多损失惨重的财主砸下重金,想找到病毒的始作俑者,废掉他的双手双目,或者干脆做掉他的肉体,把头颅接在维生机器上了却余生。但他们从来没有成功,那位失踪少女的哥哥就像一条首尾相吞的沃洛波罗斯之蛇,最终把自己彻底吞噬,消失在茫茫的物理/数字世界,不留一点痕迹。

罗锦城每当回忆到故事的尾声,便不禁联想到,倘若那位天才少年仍存活于世间,恐怕还在苦苦追寻他失踪的妹妹吧。又或者,他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转投向死的决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突然打了个冷噤,仿佛那对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眼睛便在自己身后。

不,那不是我的错。

他会安慰自己,保护幼崽是所有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尽管当年他所包庇的,仅仅是一条跟随自己多年的狗崽子。如今这条烂狗再次栽倒在同一块骨头上,而这次掀起的波澜,却仍在海面下逡巡暗涌,不见天日,酝酿着另一场狂怒风暴。

这一次,他决定牺牲这条名为刀仔的狗。

那名脸色阴沉的男子看见斯科特和新煜告别,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上了斯科特。

凌晨两点的食街人流略见稀疏,但食肆和店家的LED招牌依然鲜亮闪烁。斯科特加快了脚步,灯光在他眼前摇晃飘忽,拖出长长的尾影,千奇百怪的香味窜入鼻腔,带着受体所不熟悉的化学成分,产生略带警觉的刺激反应。

要是硅屿人把烹饪的智慧匀一点给环境治理就好了。斯科特不无遗憾地想到。那个男子跟得更紧了,他几乎能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一座自动贴膜亭闪烁着荧光色系出现在街旁,乏人问津。他心生一计,钻了进去,把门轻掩带上。

这是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斯科特的庞大身形几乎只能佝偻着勉强站立。荧光屏上的虚拟人偶面带制式微笑介绍当季最新纹样及机器使用方法,墙壁上有一块足球大小的柔性硅胶圆盘,连接着多向伸缩臂,用来灼印一次性感应贴膜。斯科特投入硬币,选择了一个花哨的心形图案,并把灼印温度调到最大值。此温度仅供坚硬物体表面贴膜。虚拟人偶不停发出“喔噢”的警告声。

然后他屏息等待。

三分钟过去了,门外没有丝毫动静。当斯科特的耐心几乎燃尽时,他看见一只好奇的手缓慢拉开虚掩的门。鱼儿上钩了。

斯科特一把抓住那只手腕,用狠力将那人扯入亭中,将门撞上。那名跟踪的男子惊惶失措,脸部几乎贴在斯科特壮实的胸大肌上,他口中不停地用英文重复着抱歉,试图开门退出这小小两人世界。斯科特抬起膝盖,死死顶在他的腰间,同时左手扼紧咽部,另一手扣住男子意图掏出家伙的右手。

“你替谁卖命!”斯科特左手加力,男子双目圆瞪,额角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

“Sorry!Sorry!”他像台卡带的自动答录机不停重复。

“说!”斯科特怒踢他的膝关节,男子应声跪地,脑袋被有力的铁掌按在显示屏上,鲜艳的荧光色在他脸庞周围闪烁不定。斯科特拉过加热的硅胶圆盘逼近男子脸颊,心形图案在中央滋滋作响,男子显然感觉到灼热温度,汗珠渗出,滚落,眼露惧色。他不再重复拙劣英文,而是叽里呱啦吐出一长串硅屿方言。

“说名字!”斯科特也被那高温烘烤得焦灼难耐,汗水湿透他的衬衣。

“……”男子挣扎着似乎还想作最后努力,圆盘已经吻上他的左脸,发出食材跌入油锅时的密集爆裂声。斯科特闻见一股熟悉的肉焦味,男子口中发出超乎想象的高音尖啸,继而减弱成为嘶叫,配合着急促的喘气,像条烈日曝晒下的芯片狗。

圆盘拔脱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吻响,男子虚弱地滑倒,蜷缩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左脸上一枚醒目的心形纹章散发粉红色微光。

斯科特搜出他身上的刀具及老式手机,又给他当胸一脚,男子呻吟了一句便再无下文。斯科特钻出自动贴膜亭,将刀子掷向远处灌木,揣好手机,整理好湿透衣服,向约定的碰头地点走去。

“你去哪儿了?布兰道先生,怎么一身大汗。”新煜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你的海胆外卖。”

斯科特接过那个散发凉气的小方盒子,抹了抹额头的油汗,“只是突然想起好久没运动,就慢跑了一小段。”

“慢跑?在硅屿?这天气?”新煜满脸狐疑,“我懂的,这就叫文化差异吧。”

状态:连接中 加密:启动

乙川弘文:干净?

长风沙:干净。

乙川弘文:进展顺利?

长风沙:陈开宗手术还算成功,正在恢复中。这场意外倒成了我们谈判的额外砝码。

乙川弘文:听起来不像什么好兆头。

长风沙:哈,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把合同签完。

乙川弘文:如果有任何潜在风险请务必及时沟通。

长风沙:说起来倒是有一个。

乙川弘文:?

长风沙:SBT-VBPII32503439。我查过SBT的所有产品序列号,包括研发中的原型机,没有一点线索。这显然不是你所说的“小意外”,它甚至不是为人类设计的。现在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爆,也不知道会对硅屿项目带来何种影响。

乙川弘文:……

长风沙:我能理解,经济杀手在执行荒潮基金会下派的连带任务时,不享有充分知情权,但同样的,我也没有责任承担连带风险。我要求将这一条写入雇佣合同,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我会找到愿意开口的人。

乙川弘文:……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长风沙:硅屿现在正是漫漫长夜,我应承你,我会醒着听你讲完一切。

13

夜色尚未完全褪尽,街灯仍长明,勾勒出海岸的轮廓。地面有些积水,似乎是半夜落过微雨,湿湿地氤氲着靛蓝天光。天边隐隐能望见一线金红,在燃烧、蔓延、酝酿着挂起一幅霞光万丈的火烧云。树木死死地站在阴影中,枝条垂坠,这将是又一个酷热无风的晴暑天。

斯科特和衣躺着,望着窗外渐渐亮起,他知道自己该补充睡眠,至少胸腔里的心脏需要。但他没有一丝睡意。大洋彼岸西八区的接头人“乙川弘文”在他的胁迫下解答了部分谜题,却又带出了更多的疑问。他在脑中像玩沙盘游戏般不断建起迷宫,又复推倒,抹平痕迹。

斯科特觉得自己的神经系统已经关闭了反馈回路。他决定出去走走。

路过酒店奢侈品展厅时,他被橱窗中某件稀有藏品吸引住眼球。

一台限量版的Diesel×Ducati Monster 1100EVO摩托车,出厂日期2015年。与其他同型号机车不同,这台Diesel定制版杜卡迪不再是一贯张扬的抛光高亮金属质感,从引擎罩到排气管,从车轮到前后叉轴,都被亚光绿和碳素黑所笼罩,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甲虫。

斯科特感觉脑中某片区域一下被点亮。他在硅屿这块低速区已经压抑得太久,龟速的网络与深陷泥沼般的项目进度令他艰于呼吸,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速度感。不顾一切、风驰电掣的速度感,哪怕将脆弱肉体抛掷于刀刃边缘。一种强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渴望驱使着他,恨不能马上用皮肤和血肉去紧贴这具冰冷的钢铁怪兽,随着它震颤、低吼、狂奔。无休无止。

十分钟后,他再次凭借林逸裕主任这块金字招牌拿到了钥匙、防护镜、头盔及免费油卡。

负责租赁的小伙子战战兢兢地再三强调各种注意事项,斯科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开机车横穿美国时,你还在你爹的精囊里呢。

风冷式L型双缸引擎低声轰鸣,稳定输送100匹马力,1078cc最大排量经由两根单侧炭黑运动型排气管喷出,有如被挑逗的愤怒公牛打着响鼻。斯科特俯身跨骑其上,感受着精确人体力学设计所带来的舒适感,他戴好头盔护目镜,轻扭油门,身体便随着这只大甲虫朝寥无人迹的街道飞去。

天色仍早,运载电子垃圾的货车尚未到埠,硅屿人还在睡梦中,偶有醉汉躺卧路旁,身前一摊粉红色呕吐物残留余温,自动清洁车循环播放着复古八比特电子乐缓慢扫过,出海的渔船鸣动汽笛,如同远古巨兽在雾气中吹响号角,光明逐寸驱逐黑暗,太阳终将升起。

斯科特如风般掠过这一切。景物在他视野中拉长变形,虚化如同后印象派的狂野笔触。他抑制不住要呐喊,声音被气流裹挟着抛向身后,迅速衰减。他换挡变速,感受低转速下的高扭矩输出,似乎胯下那头机械怪兽已与斯科特融为一体,无论何种路况,都能敏感而又妥帖地将他的意图转化为运动。

人机合一。这个念头无法遏制地浮出斯科特脑海。就像他数小时前听到的惊悚故事。

那件编号为SBT-VBPII32503439的神秘义体是用来替代颅骨中冠状缝往后,人字缝往前的顶骨加枕骨部分,能够包裹住后半个大脑。只不过它不是为人类头颅而设计,中间突起的矢状脊,是为了配合黑猩猩、大猩猩、倭黑猩猩等未进化完全的灵长类头型特征。

故事还得回到荒潮计划。正如二战中,美军用于引导鱼雷航向,提高命中率的跳频加密通信模式专利,日后铸就了高通公司(Qualcomm)的霸业根基。荒潮计划关闭后,军方将三百多项专利通过各种方式转移到不同领域的新兴民用企业,其中便包括SBT及惠睿公司的核心技术。

经过数轮融资、拆分、并购等复杂运作后,“荒潮财团”控股企业的军方背景已被漂洗干净,但许多绝密科研项目却依然在地底运转。“荒潮”计划并未真正停止,它以一种更为分散隐秘的方式渗入人类技术的各个领域,改变着世界前进的轨迹。

其中便包括了铃木晴川晚年致力推行的利用基因改造病毒来修复QNB患者乙酰胆碱受体的项目,但目的已经迥然相异。这种被称为“铃木变种”的攻击性病毒经过重新靶向编码,衍生出多种具有惊人商业价值的子类。

其中一种或许是人类对抗大脑衰老的终极武器。

人类大脑约有1000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通过突触与其他上千个神经元相连,它们释放神经传导素将信号传给其他神经元,实现信息共享、协调运作、形成记忆等功能。然而突触连接的损伤及老化,将会导致神经紊乱,记忆力下降、自闭症、老年痴呆等神经退行性疾病。这种伤害有如时间之矢无法逆转。

然而新种病毒却可以配合强化突触连接强度的HDAC抑制剂[8],在受损老化轴突上建立起新生连接,这将是人类走向永生的关键一步。前提是人类愿意放弃脆弱易老的哺乳类躯壳。

后视镜中出现一辆不起眼的银灰色国产沃尔沃,不合时宜地闪着大灯,似乎在示意斯科特靠边停下。他拧紧眉头,对这场无休止的猫鼠游戏感觉厌倦。杜卡迪油门一轰,加速往前一飙,又灵巧地拐入小道。

不知是恼怒还是速度,斯科特的心脏鼓点开始变得不稳。他松开油门,减缓车速,等待心律调节器开始工作。

另一种变体则带来了电池业的革命。

科学家找到使动物细胞聚集金属原子的遗传密码子,将痕量单链DNA导入病毒内,在其表面形成特异性分子,能够选择性黏附金属原子及颗粒。这种通过黏附形成的复合物便成为有效的电池阳极,从而形成理想导体。

病毒电池技术的革新是全方位的:它可以灵活地改变病毒内的遗传物质,从而制造不同种类的金属电极;将相应成分在室温下混合便可以自组织成病毒电池,避免了传统电池制造过程中的高温危险;但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通过这种技术制作的电极,可以实现从纳米水平到10厘米大小的灵活尺寸,这就意味着电池不再庞大笨重,可以嵌入你所想象得到的任何物体。

就像斯科特胸腔中指甲盖大小的病毒增强型电池。关键时刻,它便是救命稻草。

摩托车驶上一条海滨路。略带咸味的海风扑打着斯科特的脸庞,他贪婪地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望着海面上一字排开的涌浪,被喷薄而出的朝阳染成道道金边,巨大的不规则云团拖着长长的尾痕,如同万千匹金铜铸造的烈马跃出海平面,响蹄踏着浪花间的礁岛,朝中天撒欢驰骋而去。

这尘世间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陈开宗看着镜中的自己,先闭上左眼,睁开,又闭上右眼,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手术做得很成功。破裂的右眼球被彻底摘除,换上SBT出品的最新款Cyclops VII型电子义眼,瞳膜色号经过精心校正,几乎看不出差异,除了造得过于完美澄澈,缺少了岁月给左眼留下的色斑和血丝,却显得更为明亮。

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义体人。陈开宗心头涌动感慨万千,不知面对极端保守的父母时该如何开口。或许不说是更好的选择。他想起母亲时常念叨的教义,尤其是在观看新闻时,那些花里胡哨的第一视角画面令她头晕目眩。

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任何以超越自我的视角去感知世界的企图,都是对上帝的僭越。

人工视网膜工作得很好。医护人员趁陈开宗在睡梦时,用功能核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将电子义眼的使用手册“载入”他的视觉皮层,之后的睡眠纺锤波显示,信息已从海马区转移到皮质永久储存,好比U盘中的数据拷进了硬盘。右眼的观看之道,便像骑车、游泳、说英语一样,成为陈开宗无法轻易忘记的一项新技能。

For All Tomorrow's Parties.全为明日派对。

每当陈开宗有意识地去琢磨右眼的工作状况时,脑海中便会有这两句广告词飘过,或许是使用手册自带的提醒功能,就像一个信心标志,拍着胸膛自信满满地对用户说,别担心,SBT提供三年保修服务,不管是眼睛、心脏、肌肉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但在他所属的世界里,更新身体部件的周期要短得多,媒体戏称之为“身体快速消费品”。SBT的科技把买卖义体变成像手机应用、球鞋、流行服饰、网络游戏一样的生意,每个人都能像逛超市般,找到适合自己、负担得起、售后服务又到位的产品。何况黑市里还流行诸多破解工具,为义体增添不合法的乐趣。

人们聚会时炫耀的再也不是新数码产品、首饰或发型,而是提高平衡感的义体耳蜗、超强伸缩的人造肌肉、意念控制的拟肢或者增强感官敏锐度的升级版软件。

SBT革命性地开发出连接生物体与电子器件的转换介质,这种由鱿鱼羽状壳提取出来的改性复合物壳聚糖,能够将生物体内传输大脑信号的离子流,转换为机器可解译的电子流,无缝地搭建起生物神经与机器的反馈回路。从此,人体的边界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扩张。

当陈开宗看着室友特德在周末派对上交换肢体,借助对方的感官来体验疯狂时,他目瞪口呆,就像第一次踏上时代广场的得克萨斯农场小伙儿,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对于他来说,酗酒就是酗酒,嗑药就是嗑药,乱搞就是乱搞,他想象不到人和人之间的敏感阈值和感觉受体能有多大的差异。

嗑得五迷三道的特德搂着新女友告诉他,就像拿一个红色燃烧的铅球直接砸你脑门上,和用一根滑腻冰凉的胶质触手穿透你七窍,来回摩擦抽动。差别就是那么地大。

陈开宗表示完全无法理解。

他成了一个局外人,游离于时尚之外,藏匿于过时的书架间,与死去数百上千年的先贤智者隔空对话,写成无人问津的生僻论文。只有这样才让他感觉安全,才能够将自己隔绝于外面疯狂的世界,他怕会忍不住随着工业碎拍跳起舞来,加入这场感官的祭礼,然后迷失在肉体深处。

有一天晚上,特德神色怪异地敲开他的房门,说哥们儿,有事需要你帮忙。

陈开宗合上书,听室友用嘶哑声线陈述经过。

他的女友瑞贝卡,在厄瓜多尔旅行途中遭遇意外,与同屋旅友葬身火海,烧成一堆焦炭,只剩下一堆燃点过高的义体残骸。特德和瑞贝卡结识于一场夏季露天派对,为了取悦彼此,维护稳定关系,他俩频繁更换身体部件以保持新鲜感。问题便在于此。

DNA检测手段无效,义体受损严重,数据丢失,验尸官们面对一堆结构精密的高分子复合物无计可施,只能集中打包寄回美国。悲痛欲绝的瑞贝卡双亲像所有其他美国父母一样,每周一个电话已经是他们对子女了解的极限,更遑论身体。他们寄希望于特德能认出女儿遗体,好进行安葬仪式。愿上帝收归她迷失的灵魂。

遗憾的是,特德面对着四对眼球、两对半熔化的硅胶义乳、一只右手和两条左腿,大脑一片空白。瑞贝卡更换义体的频率太快,以至于他根本就记不得版本之间的细微差异。特德突然想起了陈开宗上次见到瑞贝卡时说的话。

他说,你的右眼很特别,像中国人古代有一个成语叫明眸善睐。

那是什么意思?瑞贝卡笑意盈盈地说。

意思是,眼睛明亮得像会说话。陈开宗说着自己脸就红了。

喔,哥们儿,没看出来你还挺会讨姑娘开心的。特德捶了开宗一拳,转头深情望着女友。看来这只眼睛对我很沉默呢。

它是新来的,还有点认生。瑞贝卡将两片热唇献上。

如今,特德眼窝深陷,浑身上下邋遢不堪,他揪着陈开宗,几乎是在哀求。找出那只会说话的眼睛,求你了。

可……陈开宗一脸为难……可那是当瑞贝卡还活着的时候……

你是中国人,你不信上帝,是死是活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特德失控地咆哮着。

于是陈开宗人生第一次走进停尸间,不锈钢抽屉拉开,透明塑料袋里,是奇形怪状的义体器官,工作人员挑出其中一袋,像是超市里新鲜的转基因柠檬,呈现不自然的乳白色。那是死者的八颗电子义眼。

陈开宗强忍住恶心,逐个端详,那层本应光滑透亮的高分子塑料覆膜被烧成半熔态,软软地包裹着里面露出的精密结构,像个被啃了一口的夹心冰淇淋球。它们曾经被嵌入几颗美丽的头颅,而其中一颗还向陈开宗展露过迷人微笑。

如今它们看起来同样丑陋,毫无生气。

陈开宗扭头,想打退堂鼓,特德绝望的神情堵住他的嘴。他犹豫了片刻,随手指了指其中的两颗眼球,用力点点头。

那两颗电子义眼被放置在洛可可式雕饰的灵匣内,牧师诵念经文,父母亲友低声饮泣,手在胸前不停比画十字,电子赞美诗响起,阳光透过教堂顶部的镶嵌玻璃画,定格在瑞贝卡那经过多次手术的完美面孔上。

陈开宗终于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对于追逐时尚的发达国家新一代,义体不再是残障者的辅助工具,也不仅仅是身体可自由替换的零部件或装饰品,义体已经成为人类生命的一部分,它储存着你的喜怒哀乐,你的阶级,你的社会关系,你的记忆。

义体就是你。

罗锦城需要一个慢箭手。

垃圾人在密谋一些事情,而他却一无所知。他们要求罗锦城交出强奸谋害小米的凶手,否则拒绝恢复生产。他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要求。

在正常速率的网络世界里,即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轻易地借助各种工具去追踪倏忽而过的特定目标。就像一个猎人手持弓箭,在森林中寻找猎物,他可以把弓箭换成高精度自动武器,装上夜视镜、红外探测器或者声呐定位系统,他也可以驾驶林间代步的两足外骨骼机甲提高巡逻速度,更可以发射霰弹,诱使目标移动,暴露自己方位,一举射杀。

但这里是低速区,任何超出阈值的数据流都会触发警报,引起国家安全部门的注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有弓箭是最安全的武器。但最糟糕的还不止于此,设想一下如果光速降低一亿倍,当三米开外的猎物影像投入你的视网膜,触发神经冲动时,那已经是一秒钟前的世界。即便你的猎物也以同样的慢速运动,但所有的辅助定位手段都将面临着几何级数的效用递减,这与盲人在大海里捞针无异。

慢箭手的存在,便是为了解决低速区的种种数据跟踪问题。当然,就像赏金猎人,他们接手的案子大多见不得光,风险巨大,更无法纳入官方的标准化流程。这便是慢箭手的核心竞争力。

他们将自己的诀窍称为“慢箭撒网”。从概念上理解,就像同时朝水平方向及空中射出数以万计的箭,箭簇之间由无形的信息链彼此联系,在低速森林中,以缓慢得近乎静止的速度,穿透树木,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轨迹之网。猎人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猎物撞入网中,牵一发而动全身,邻近的箭便会闻风而至,缓慢而有力地将猎物撕开皮肉,钉入树干。

比喻能够带来清晰的观感。林间掠动的光影,如高速纹影摄影下的火焰,飞行的箭矢带起的尘土和落叶,在阳光下细微旋转、闪烁不定,腐殖土壤的沉郁与花果叶片的清香混搭,刺激着鼻腔最敏感的嗅觉受体,甚至可以期待猎物伤口喷溅出的温热液体和咸腥气息。

但在数字世界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度抽象化的算法和程式,将纷繁复杂的现象世界化约为数学上的拓扑模型。就像一张蛛网。任何撞入网中的飞虫都将引起拓扑形变,这种形变传递的速度超过了限速规则下的信息流速。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在这个空间中不再是公理,尽管违背人类直觉和逻辑判断,但却真实有效。

就像当年搞垮硅屿的病毒升级版。

罗锦城走入一家名为“振昌”的五金店,店内昏暗似煤窑,他的眼睛适应微光模式后,被墙上挂满的前工业时代器械所震慑。这些来自旧时代的低效工具流淌着金属油光,凝结着数百上千个小时的人类劳力与技艺,有一种拙朴却坚实的美感。每一件都是手工打造,线条独一无二,连瑕疵也是,仿佛掺进了打造者灵魂的碎屑,这是工业化生产线上出来的完美压模制品所无法比拟的。

他取下一把造型特异的短砍刀,刀把鞘口位置饰有一枚古拙的虎面纹章,刀身略略反射出磨砂般粗粝而寒冷的光。

“好刀!”罗锦城赞叹道,“就是有点太快了。”

“太快了?”看店小伙子不明就里,“老板想要钝一点的收藏品?”

“我想要慢一点的。”

小伙子思忖了片刻,说:“要多慢?”

“二潮映月的海水那么慢。”

“跟我来。”小伙子一侧身,让开里屋一条更加漆黑的过道,示意罗锦城随他进入。罗锦城感觉自己先往上走,再往下走,几次担心脑袋会撞上墙壁,但却没有,过道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宽敞许多,只是空气湿热难耐。走了不多会儿,眼前突然有了光,光里还飘浮着白色水雾,那是一扇门,门里渗出强劲冷气。

“虎兄,有老板找。”小伙子把罗锦城领进门,又恭敬地退出。

这或许是罗锦城此生见过的最脏乱无序的房间,仅次于垃圾人蝇虫飞舞的废料工棚。数不清的电线像肠子般盘绕在地板上,又蔓爬连接到各部机器,几乎无立足之地。除了几台顶到天花板的机架外,大功率空调机组喷吐着白雾,冷却四处散落的不明功能机箱,绿光闪烁,蜂房似的盘旋着无休止的嗡鸣声。那个被称为“硬虎”的慢箭手披着黑色长袖连帽衫,缩在角落狭小的书桌前,数个大尺寸显示器被分割成碎屏,有跃动数字,有自动切换网页,有程序进度,还有几具呻吟抖动的赤裸肉体。

他正埋头吃着一晚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粿条,口中呼噜作响。罗锦城耐心站在他背后等着。

“罗老板真是稀客,有何贵干啊。”硬虎终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

罗锦城从屏幕一角看见五金店的监控画面,还有根据他头像匹配出的数据资料。

“硬虎兄果然眼观六路,既然知根知底,我就不多废话了。我要你帮我监控几个人的数据动向。”

“几个?罗老板太谦虚了,您名下的垃圾人至少有四位数。”黑帽衫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不甚整洁且睡眠匮乏的倦脸,“即使单算罢工队伍的话也有好几百吧。”

“这些都是细节……”

“细节关系到价钱。”

“你怕我付不起钱?”

“我怕没人敢向您讨债。”

“好,预付一半。”罗锦城不快地转动双眼,估摸着数额,“事成再付尾款。”

“七成。另外,”硬虎自信地笑了笑,这个名字在方言中代表“一定、肯定”之意,“还需要罗老板答应一件事。”

“说。”

“把您现在规划中的购物广场往东挪一条街。我不想搬,我厝边头尾的邻居也不想搬到新区和垃圾人做伴。你不缺这条街,但只要硅屿一天还在低速区,你就需要一个慢箭手。”

罗锦城眉毛一挑,突然感觉手心被硬物硌得生疼,原来自己无意间把那把虎纹短砍刀带了下来。他拔刀出鞘,刀身反射出慢箭手惊惶扭曲的神情。他以迅雷之势挥刀砍向硬虎,在刃口即将劈开肉身的刹那,腕口一抖,砍刀重重插入桌面,木屑四溅。

“成交。”罗锦城像是说服了自己般,轻松微笑作答。

李文趁着绛紫的夜色,与几十名“违法情节轻微”的垃圾人回到村里。人数太多了,硅屿镇有限的警力根本应付不过来,更别提拘留收押了,何况他们确实也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于是在数字档案里留了记录,口头警告了事。打伤陈开宗的倒霉蛋被揍了个半死,羁押候审。

“打谁不好,偏偏打美国人,把一起民事纠纷活活升级成外交事件。”做笔录的警官还不忘调侃几句。

“强奸怎么能算是民事纠纷?”李文问道,“何况小米还没有成年!”

“一切都在调查中,”警官闪烁其辞,“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我们要的不是交代,我们要的是公道!”

“再嚷嚷你就在这里蹲着等公道吧。”

李文咬紧牙关,不再开口。他在脑海中理清思绪,一旦恢复自由便吩咐得力干将分头执行下去,小米虚弱瘫倒的景象不时插入、回放,打断他的思考,像有一只冰冷的爪子从脑神经向下攀爬,握住他的肠胃来回揪荡。他知道,那是内疚在作祟。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垃圾工棚里,昏暗、肮脏、腐臭、混乱,可却令他心安,家,甜美的家。

“你,修改所有芯片狗的判断逻辑,只要罗家人一靠近,就让它们叫。”被点中的年轻人刷地燃起胸前的“战”字紫色贴膜,小跑着离开工棚。

“你,带几个人,把观潮滩的黑金刚弄回来。”

“你,到陈家和林家的地头打探一下,让那边的兄弟随时待命。”

李文终于像个发号施令完毕的将军般长出了一口气,但随即,某件被忽略的要事又让他的神经重新绷紧。

“小米在哪儿?快带我去找她!”

医院的安保系统已经不可信任,昏迷的小米被送到一位专门为垃圾人服务的蒙古大夫家里。尽管环境简陋,设备还算齐全,被众人称为金大夫的中年男子为小米接驳好诊疗仪器,对着面板上的紊乱数字和图形,眉间拧起了川字纹。她的血糖浓度以异常速度下降着,低于警戒线水平,以至于无法为正常心肺功能提供足够的能量。

“她饿了。”金大夫宣布他的诊断结果。

但这只是第一步,分析结果表明,小米83%的能量被脑部活动所消耗,如此高的大脑代谢效率是任何哺乳类,乃至任何存在大脑结构的地球生物所无法达到的,同样的,任何正常的食物摄入方式都无法填补这种惊人的能量消耗。可每一个蒙古大夫都有他的独门秘籍。

金大夫为小米肘间装上了一部自动注射器,随后,他从隐秘的半地下存储间里拿出了六管亮红色的密封液体。

“我只剩这些了。军方专用的高能果糖组合剂,可保证12小时不间断ATP输入,特种兵就是靠着这玩意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持续作战。不过用完之后,只能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因此当李文再次见到小米时,她已经一扫之前的颓靡之态,甚至精神好得有点过头。小米嘴角微微扬起,双眼圆睁,好奇地望向李文,似乎对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毫无印象,她在脑海中搜索了片刻,平静地叫出了李文的名字,而不是他所熟悉的“文哥”。

“小米?真的是你吗?”李文脱口而出,但顿觉自己失言。

“还能是谁呢?”小米露出旧日的甜美微笑。

李文打消了脑中浮生的怪异疑念,是啊,不是小米,还能是谁呢。他激活了增强现实眼镜,绿光亮起。

“打声招呼吧,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所有自己人。”

小米出现在他视野中,但不知为何,她的形象开始模糊、闪烁,仿佛有不可见的外加光源由无限远的高空洒落,温暖、宁静、金碧辉煌。明明是平视,李文却分明觉得小米变得高大,带着无法直视的威严感,一股若有似无的吟唱飘起盘绕,他分不清是视觉引起的通感还是真的有附加的声音信息解码。小米的笑容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他心旌荡漾,莫名感动,甚至有几分落泪的冲动。某一瞬间,他疑心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一张轮廓完美、气质神秘的西方女性面孔交叠在小米的微笑之上,他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李文试图用理性去探究原因,但他的努力被小米身影绽放出的彩色旋转光环碾得粉碎,心中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崇拜,甚至还有一丝畏惧。

“我回来了。”死而复生的女神轻启双唇,对整个世界说。

这段神启以核爆般的速度扩散开去,分享到每一个垃圾人眼前。

14

不知为何,斯科特始终无法将那个故事从脑海中驱散。

由于美国联邦食品药物监督管理局(FDA)对本土人体试验的严格监管,许多高风险的新药临床试验被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罗马尼亚雅西、印度新德里、突尼斯麦格林、阿根廷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省……在这些监管不力、腐败横生的地区,只要付出极少的代价便可以招募到成百上千的自愿受试者,中间利润多半贡献给医院、医生和药头,医药企业拿到药物试验数据报告,通过FDA审核上市,赚取数以亿计的美金。

而受试者们,许多尚未成年却谎报年龄,由于贫穷买不起药,器官保持对药物有效成分的高度灵敏反应,被称为“最干净的小白鼠”。他们拿到手的是皱巴巴的几美元,一顿免费早餐,还有未知的副作用、漫长的疾病潜伏风险,以及概率极高的并发症死亡。

这就是进步的代价。赢家通吃,输者埋单。

“荒潮财团”控股的SBT公司却不能走这条外包道路,他们所涉及的是更为机密、更高风险的项目。与脑机界面相关的课题。SBT找到了另一块避风港。与人类基因相似度高达99.4%,智力水平相当于5到7岁人类孩童的黑猩猩和倭黑猩猩。

SBT的工程师打开它们的头盖骨,换成义体,以便随时接入各种电刺激信号,观察大脑特定区域与神经元集群的应激变化。这是一种介于侵入式与非侵入式之间的手段,既避免了电极探针穿刺所造成的不可逆损伤,又保证了电位刺激的精确性与强度。

一套类似斯金纳箱[9]的奖惩机制被创造出来。工程师们根据前人积累的实验数据,建立起简单的运动神经映射模型,经过充分训练后,黑猩猩可以用意识操控机械臂抓取肢体无法够到的食物。人类也可以通过输入电信号,刺激猿猴大脑中的恐惧或奖赏区域,来实现操控黑猩猩肢体运动,乃至完成简单任务的意图。

不知是哪个天才给义体头盖骨装上了病毒电池,由此他们得到了一台恒温热血、毛发茂密、会不定时排泄的遥控雌性黑猩猩,工程师们经投票将她命名为“埃娃”,以纪念某位英年早逝的西班牙色情女星。

埃娃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学习能力,她甚至可以在未经提示的情况下,独自完成步骤复杂的汉诺塔游戏。她成为了团队的明星,接受有别于其他猿猴的特殊待遇,独立房间,每天不限量供应热带水果及她最爱的腌黄鱼,工程师甚至买来了性感内衣,替她每天更换。此荒唐行径随后遭到制止。

一个大胆的想法被提出,为埃娃注射增强神经突触连接的药剂,以提升其智力。这个想法甚至没有遇到多少像样的反对声音,项目组已经花了太多钱,而距离他们设想中的脑机界面雏形还遥遥无期。

被“启蒙”的埃娃出现了始料未及的状况,所有项目测试得分均较之前有大幅下滑。埃娃似乎显得焦躁、惊恐、郁郁寡欢。监控录像显示,当四下无人时,她会尝试各种呼吸方式,让气流通过口鼻腔,引起各部分软组织的共鸣。事后证明,她是在模仿人类对气流的控制,通过隔膜与肌肉的震动学习发声方法。她想像人一样说话。

但埃娃最终失败了。百万年间的进化不是一夜发生的。

工程师为她设计了特殊的触摸式键盘,并用电刺激结合图形识别教会她一些简单概念,比如“香蕉”“人”“高兴”“害怕”“吃”……但在教她区分“埃娃”与“其他黑猩猩”时遇到了较大阻碍,埃娃似乎始终无法将自己与其他黑猩猩区隔开来。语言学家试图让她理解自我的概念,但换来的却是愤怒、吼叫及手掌遮挡住双眼的恐惧感。

终于有一天,她用一个长长的句子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埃娃的黑色双眼像玛瑙般饱含哀伤,柔软嘴唇不断撅起、外翻,手指抚弄着自己的腹部。埃娃感觉孤单。埃娃希望能回到其他黑猩猩中间去。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埃娃。

团队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回归派对。他们给埃娃穿上特殊定制的晚礼服,切蛋糕,吹蜡烛,像对待真正的人类一样对待她。然后帮埃娃脱下衣服,将她送入其他黑猩猩群居的大笼子。

人类没有领会其他黑猩猩眼中刹那间流露出的光。他们还守在笼门外,期待家庭肥皂剧般的温馨一刻上演。愚蠢的人类沙文主义。

几乎是同一秒,所有角落里蜷缩不前的黑猩猩发疯似的扑向埃娃,高声咆哮着,用尖利的犬牙撕咬她的皮毛血肉。它们的眼中射出仇恨与愤怒,仿佛这具黑猩猩的躯壳中潜藏着一个异类的灵魂,像个高超的骗局,长久地蒙蔽住它们的双眼。而现在,它们要让她原形毕露。

目瞪口呆的人类仓皇中找来注射枪和电棍,费尽全力将丧失控制的黑猩猩驱散,留给他们的却已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埃娃那哀伤的双眼流着血,无神地望向天花板,表情似乎带着深深的迷惑。她的义体头盖骨已被掀开,露出被啃食掉大半的粉红大脑。

那块义体静静躺卧在旁,像件精致的弧形容器,盛着些许乳白色脑浆,见证又一场文明的失败。

它被密封冷藏起来,作为一件证物。编号SBT-VBPII32503439。

陈开宗忍不住想要比较两只眼睛里世界的异同。

他用手掌轮流遮挡左右眼,缓慢扫视房间内的一切。洁白的床单泛着柔光,米色壁纸挨着米色窗帘,灰度层次细腻,纹理清晰可辨,合成纤维桌椅的透视关系准确,桌上的细小物件投下朦胧倒影,勾勒出与正常视觉无异的空间位置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自然之处,便是当他快速转动右眼时,原本应该稍微模糊的事物轨迹却异乎寻常地清晰。

使用手册上说,这是由于电子义眼处理移动图像的算法尚有待改进,请期待最新补丁。

世界的光透过一套高度集成的光学系统,投射到一块面积为16平方毫米、厚度仅有100微米的聚酰亚胺柔性衬底人工视网膜,经过特殊芯片识别、编码、转换成电脉冲信号,通过数百万个纳米级别的微电极放电,由神经节细胞传入视神经纤维,再经过外膝状体传入大脑中枢视神经,最终产生视觉。

电子义眼能恢复99.95%的正常视力,取代自然界历经亿万年才进化出的最精密、最神奇的造物——眼睛,甚至更好。

人眼的视网膜外覆盖着一层毛细血管,光要穿过血管、神经才能抵达感光细胞,不仅光线的质量下降,而且血管的影子会影响视觉,视神经束造成盲点。我们的眼睛必须不断地作细微的运动以扫描整个视野,然后让大脑合并这些质量不佳的图片,去除阴影,再组成一幅完整的图像。

这种结构上的缺陷不仅加重了大脑的负担,而且使得我们的眼睛异常脆弱,任何出血或淤血都会形成阴影,影响视觉。更严重的是,视网膜只是由感光细胞与色素表皮细胞松垮地连接在一起,稍微猛烈一点的撞击,便可能造成视网膜脱落,导致永久性失明。

电子义眼可以从技术上完全修正这些缺陷。

但如果您只是使用单眼版本,为了保持双目视野的平衡统一,我们会为您通过算法模拟缺陷。使用手册如是说。

陈开宗推开门,走上阳台,阳光刺目,他眯起左眼,而右眼的光圈已迅速收缩,视野变得柔和。这已经不仅仅是换了一只眼睛,整个世界都将随之改变。

我需要点时间来适应这一切。陈开宗隐隐不安。

阳台上可以望见一大片筑高的仿真花园,绿树掩映,亭台楼榭,假山湖石,许多病人由家属或看护陪同,漫步其中,舒展肢体。

一个穿着病服的小男孩飞奔着穿过花圃,后面跟着几个年纪稍大的病友,似乎在玩什么游戏。陈开宗试图看清他们脚下快速运动的物体。理论上讲,电子义眼的焦距可以达到人眼的十倍以上,但在出厂时会默认设置为与人眼一致。全世界的用户都热衷于为电子义眼加载各种功能强大的增强现实插件,除非身在低速洼地,数据缓冲会将正常的视觉成像拖垮,这让Cyclops VII型的预置网络模块形同虚设。

那是一个球,但又不是普通的球,似乎自己会向前滚动,走出一道无规则的曲线,同时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每当球身变换颜色时,男孩们便会用不同脚法去触碰,改变球的线路,然后爆发欢呼或者咒骂。这是一个陈开宗不熟悉的新游戏。

无疑那个身形最小的男孩玩得最好,他步伐轻盈矫健,仿佛是草原上弹跳力惊人的瞪羚,但落脚之处又能恰到好处地控制与球的距离,似乎漫不经心,却又无比迅疾地抢在所有人之前出脚,轻轻一触,球便改变了颜色。就好像他是在用手,而不是用脚和球交流。

游戏结束,小男孩被其他人簇拥着抬起,裤腿被掀到膝盖上方,露出两条没有皮肤肌肉的银灰色结构,如两把钢刃,插在格格不入的运动鞋里,太阳下流淌着冷冽的光。其他男孩用艳羡目光注视他的义肢,手掌上下滑动抚摸,仿佛渴望圣诞礼物般,期待自己终有一日能够拥有,哪怕用真实的血肉来交换。

说来奇怪,在陈开宗手术后,那场作法的片段不断在梦中重现。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科学、逻辑、唯物主义……在这场闹剧中分崩离析,他甚至无法确定究竟哪一部分是骗局,哪些不是。伴随着这种不确定性一起生长的,却是对硅屿人的感同身受,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这片土地、海洋与空气,构建成他们所信奉坚持的一切,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信仰去活,与这世间的其他人并无二致。

陈开宗并不怨恨击碎自己右眼的垃圾人,相反,他为自己先前抱持的偏见而羞愧,垃圾人的生活准则或信仰并不比波士顿大学城的知识分子们低贱,或是离文明更远几分。他们的选择更接近生命的本质,这种本质在人类进化的数万年间未曾更改。

陈开宗将视线投向远方的海。海面像不断被揉皱的纸张,撕开一道道细长的波浪,闪烁着石英碎屑的光芒,翻过一页,又一页,在沙滩边缘消失不见。天空中云层翻滚,缓慢啃噬太阳的光芒。世界已经不是父辈们固守的那个世界,神也不再是他们所信奉的那个神。人们崇拜的是强大,远胜过真实、善良、美德。他不知道哪个离真理更近一些。

他只知道,自己离小米又近了一点点。

斯科特收回思绪,摩托车穿透日光,隆隆向前。他感觉悲哀,为那头无处栖身的黑猩猩埃娃,也为自己。

他已经习惯在午夜踌躇反复,拨通越洋电话,换来前妻苏珊不咸不淡的几句寒暄。女儿崔西是中学里的明星,忙着派对,忙着热恋,忙着排练她那出叫《橙血》的电子摇滚音乐剧。她会说“爱你,爹地”,然后在他回话之前迅速挂断,留下斯科特独自在黑暗中静默许久。

家已经变成一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无论在地理上,还是时间上。

不怪她们,真的不怪她们。

从斯科特固执地将那张旧照片藏进钱包那天起,他就知道,这道阴影将一直跟随着自己,或许直至生命的尽头。但事情的严重程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那道阴影不断吞噬他内心的爱、希望和勇气,像癌一样扩散到他的妻子、女儿,以及身边所有人身上。

崔西对他说,我不希望自己在你心里永远停留在三岁的模样。

苏珊对他说,你已经不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斯科特了,你就像一个黑洞,不管我们付出多少耐心和关怀,你的心里,永远是照不亮的一团漆黑。抱歉,我没法像这样过一辈子。

假如南希还活着的话,应该和小米年纪相仿吧。自从斯科特在特护病房里见到那个垃圾女孩后,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女儿,一样的苍白、柔弱,如同凋谢的百合花,没有丝毫生气,让人顿生怜爱。

他知道,小米便是最后接触过这件义体的人。通过林主任的情报,斯科特几乎可以肯定,病毒已经在小米体内发生了作用,只是这种作用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畴。似乎“铃木变种”病毒具有极强的求生欲望,试图通过不断适应人类需求,改变自身性状来获取延续族群生命的机会。一种快速变异的生存策略。

没人知道小米的未来,就像埃娃,她已经回不去了。

斯科特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身上,隐藏着远比硅屿循环经济项目值钱千万倍的秘密。他甚至已经清晰地看到所有实现目标的路径,像一幅增强现实蓝图,薄薄地重叠在眼前的风景上。他将利用陈开宗那青涩的爱,编一个善意的谎言,带着小米离开硅屿,回到能够充分变现她潜在价值的国际市场中去。必要时,当然也不妨打开款冬组织赞助的海胆外卖盒,那里有他最后的法宝。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斯科特问自己。

不,我想救她。我不会伤害她,不会的。

斯科特反复告诉自己,医院报告显示,小米的脑子里就是一个地雷阵,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硅屿甚至整个中国的医疗水平都无法救治她。她需要全球顶尖的定制化医疗团队,而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斯科特清楚自己为何需要一再编织伪善的借口,让自己的行为显得不那么唯利是图、卑劣,甚至邪恶。他需要拯救自己,把自己的余生从那道阴影中释放出来。

他坚信小米就是那道光。

只是,还剩下最后一个疑团困扰着他。

乙川弘文说,这件密封冷藏的义体,是被系统自动识别为医用垃圾,通过分拣流水线进入硅屿垃圾分装包的。也就是说,没有人需要对这起意外负责,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新的错误。SBT安保处正在彻查以往是否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带有高危性病毒的义体外流可是极大的丑闻。大众媒体们会像嗅见毒品的警犬一样掘地三尺找出真相。

一个新的错误。斯科特思索着。一个可能导致SBT股价暴跌及款冬组织名声大振的错误。我便是那个系统错误的补丁。

可如果那不是一个错误呢?

日光曝晒着道路,斯科特浑身汗透,胯下的杜卡迪热气蒸腾,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酒店,洗个畅快的热水澡。他加大油门,摩托车沿着海岸线走了半圈,来到最后的出口。那辆被他甩掉的沃尔沃正候在路旁。

他突然怒气横生,将油门挂到最高挡,如一道闪电擦着沃尔沃车身飙过。就那么半秒,他从后视镜中瞥见,司机的脸颊上有一块醒目的心形灼痕。斯科特顿时明白了一切。路的两侧都是斜坡,摩托车插翅难飞。

时速逼近120公里,攀过坡道时,轻巧的杜卡迪压不住冲劲,腾空而起,又重重弹落在地。沃尔沃咬得很紧,几次试图加速超车,却又被斯科特巧妙别住线路,无法突前。像雀鸟追逐着飞虫,一灰一黑两道疾影,始终拉不开距离。引擎的轰鸣在乡间震响,惊飞林梢的群鸟,清风拂起,薄云散去。

沃尔沃像是失去了耐性,开始从容不迫地向杜卡迪逼近,一声结实沉闷的刮碰声,两车贴在一起,瞬间又分开,像是一个短促有力的吻别。

紧接着,又是一下重重的撞击。

斯科特咒骂了一句,努力控制住车身的稳定,但摩托车和汽车较劲,就像是轻量级选手和重量级选手在拳台上对垒,占不到丝毫便宜。杜卡迪的右侧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被推搡着朝山崖挤去,眼看着那尖锐的岩石棱角直朝着斯科特压迫过来。

他一个急刹,前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啸,启动ABS防抱死系统。身形纤巧的杜卡迪将从沃尔沃与山崖的夹缝中全身而退,斯科特几乎能感觉到粗粝的山石从皮肤表面轻轻刮过。他努力稳住车身,但还是因为扭力过猛,一个侧滑翻倒在地。

沃尔沃也急停下来。那名男子并没有下车,似乎在确认什么,待到斯科特搀扶着摩托车起身时,沃尔沃打了两下尾灯,像是轻蔑一笑,径直朝前开去。仿佛前面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场没有目的的追逐游戏。

斯科特检查身体,只是轻微的擦伤。他跨上杜卡迪,引擎发出不甚健康的杂音,像是肺结核病人的咳嗽。斯科特扬起头,像一名战胜了风车的骑士般,慢速朝酒店方向驶去。

谈判桌上出现滑稽一幕。三大宗族代表与翁镇长展开激烈争辩,彼此间同时互有攻防。林逸裕数次插话,恳求三家抛弃成见,为了硅屿共同的未来各退一步,又被罗锦城喝止,表情懊恼尴尬;陈贤运处处与罗家唱对台戏,却在关键时刻态度模棱两可;只有林家代表给足面子,顺着杆儿往上爬,恐怕背地里早已与政府达成协议。斯科特一脸茫然地呆坐在旁,等待陈开宗的翻译,后者神情木讷,似乎灵魂早已出窍,不知在哪里飘荡。

“他们在说什么?”斯科特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陈开宗。

“投资分成比例、剩余劳动力处置、土地规划、政策优惠……跟钱有关的一切。”陈开宗像从睡梦中被摇醒,充满倦意地回答。

“没谈到技术?或者项目给硅屿带来的好处?他们子孙后代不用再呼吸这种屎一般的空气,也不用舍近求远去买干净水源了。”斯科特表示不解。

陈开宗转向老板,用一种近乎冰冷的语调说出实情:“他们不关心,先生。”

斯科特往皮椅靠背上重重一靠,若有所思:“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会被称为最聪明的民族。噢,抱歉,如果冒犯到你。”

“没事,斯科特。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即便签了这个合同,硅屿还有这些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时间会证明一切。”斯科特用力地在陈开宗肩上拍了拍。

电子义眼的边缘强化算法似乎仍需改进,据说模仿了鲎两侧复眼的侧抑制功能。当陈开宗将视线聚焦在某名发言人身上时,周围的事物形象便会降低解析度,从而突出焦点中心对象,只是这种图形强化的阶梯感过分不自然,干扰了视线的正常移动。

陈开宗最终选择将视线移向会议室的大背景墙,一幅越南华侨捐赠的巨型漆画,油黑发亮的底漆上,用金、银、铅、锡细线勾勒出硅屿全貌,再以名贵的夜光螺、鲍鱼贝、珍珠贝碎片镶嵌其中,工艺考究,价值不菲。开宗觉得此景好生眼熟,半晌方才忆起,原来是从观潮亭外海面,遥望月色下硅屿全岛的图景。霎时间,所有的回忆都如潮水般翻涌袭来,搅得他心头一片狼藉。不过短短数周,却已恍如隔世。

那张月色下的皎洁面孔在他脑海中扑闪放大,挥之不去。他想念小米,这种想念竟然伴随着一丝隐隐痛感,穿行在他五脏六腑之间,如一根长针钩着红线,将所到之处全部捆缚纠结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生生地疼。

连陈开宗都不明白,自己对小米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倾慕?好奇?同病相怜?保护欲?畏惧?抑或兼而有之?不,那是一种更深沉复杂的情感,无法用语言清晰概括,但他却能从那只义体眼球传送的视觉信号中感受到。某种残缺的爱?

他只知道,自己想见到她,不管她是小米,还是变成了其他的什么存在。

可垃圾人的愤怒一击,不仅击碎了陈开宗的右眼球,也将硅屿人与垃圾人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轰裂震塌。

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拉起长长的警戒线,24小时岗哨巡逻,任何试图进入硅屿镇区的外来垃圾处理工,必须持有由雇主开具的电子证明。硅屿拉响了红色警报。恐慌像不时飘起又停的黑色雨水,沁湿每一个硅屿人的内心。而在警戒线的另一边一片死寂,只有芯片狗连绵不断的吠叫回荡在空旷的垃圾处理场上,除了每天两趟定时驶入供给食品淡水的车队,没有人知道垃圾人到底在酝酿什么。

就像那场即将在24小时内登陆硅屿的12级强台风,讽刺的是,按照国际规则,它被命名为“蝴蝶”(Wutip)。

陈开宗知道那些忧虑面孔背后的潜台词,谁没有对垃圾人行过恶事,谁就无须忧惧垃圾人的复仇。然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便没有人是清白的。没有人未曾从剥削垃圾人的血汗劳动中谋求私利,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方便。没有人未曾用鄙夷目光注视垃圾人,或以污秽言语侮辱他们。没有人未曾在内心闪过哪怕一丁点的恶念,垃圾人天生低贱,他们的宿命便是与垃圾为伍,这种不洁将持续终生。

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

陈开宗想起他所来自的国度,那个标榜自由、民主、平等的社会,排异与歧视以更加隐蔽虚伪的方式进行。舞会邀请码会发送到电子义眼以供虹膜扫描,肠胃未培植强化酶的人群无法在超市购买特定食品饮料,基因中存在可遗传性缺陷的父母甚至拿不到生育许可证,而富人们可以通过无休止地更换身体部件来延长寿命,实现对社会财富的世代垄断。

陈开宗轻轻摇头,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你在想她吗?”斯科特突然问道。

“什么?”

“那个女孩,小米。”

陈开宗沉默不语。

“你变了很多。”斯科特看着他。

陈开宗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一开始你表现得像个英雄,好吧,至少假装是个英雄,可现在,你就像个逃兵。”

“我什么都做不了,谁也救不了……”陈开宗终于控制不住,声线颤抖,眼圈泛红。“……我甚至见不到她。”

“我服兵役时,教官告诉我们,别逞英雄,真正的英雄知道命令、使命和生命的区别,并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排序。”

“医生告诉我,她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这里提供不了必需的医疗条件。”陈开宗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她是罗家的人,罗锦城会以此作为要挟条件。”

“我懂了,所以现在就是你的关键时刻。”

“我不明白。”

“很简单,如果你认为项目比较重要,我们就抛开一切其他因素,把单子拿下。”斯科特顿了一顿。“如果你觉得小米的生命比较重要,那我们就去跟罗锦城谈判,找到她,带走她,然后去他妈的项目。”

“……这是在试探我吗?”陈开宗面露怀疑。

“不,看看这些人,”斯科特把他的脑袋拧向代表们,“他们在意什么?”

“钱。权。”陈开宗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或许还有女人和孩子。”

斯科特咧嘴微笑,露出整洁的白牙:“瞧,你了解他们。人们总是为了错误的东西付出了太多代价,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现在,你仔细想想,然后告诉我答案。”

陈开宗身下的座椅发出一声刺响,他尴尬地变换坐姿,掩盖自己的不安。官僚商贾们的嘈杂争辩似乎也变得悦耳,他们的身形变得模糊,像影子或傀儡般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语句,而背后的巨大漆画逐渐清晰,轮廓分明,那些珍稀贝类闪闪发亮,如同月光下的双眸,点缀着硅屿在进步浪潮中变幻不定的版图。

他曾经是个习惯于逃避选择的人,然后安慰自己,让看不见的历史规律掌握主动,才是符合逻辑的做法。但此刻,他的目光由犹疑变得坚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不再艰难。

陈开宗的手重重拍在斯科特肩上,这是他第一次抛开谨慎,如此亲昵地对待自己的老板。斯科特尚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谢谢你。”

陈开宗流露出重获希望的神情,右眼的光甚至比左眼更多几分感激。


[1] 安然公司(Enron Corp.),原是世界上最大的综合性天然气和电力公司之一,因涉及证券欺诈、内部交易及虚造利润等罪行,2002年宣告破产,从此成为公司欺诈及堕落的象征。

[2] 做空,股票、期货等市场的一种操作模式。做空是指预期未来行情下跌,将手中股票(实际交易是买入看跌合约)按目前价格卖出,待行情跌后买进,获取差价利润。

[3] 西班牙Ibiza岛,肖邦故居,同性恋之都,驰放音乐(Chill-out music)发源地。2018年被中国某财团收购。

[4] 乙酰胆碱(ACh)是中枢胆碱能系统中重要的神经递质之一,其主要功能是维持意识的清醒,在学习记忆、空间工作记忆、注意、自发运动和探究行为等认知活动中起重要作用。

[5] 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主要症状包括噩梦、性格大变、情感解离、麻木、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

[6] H. P. Lovecraft(1890.8.20-—1937.3.15),美国恐怖、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最著名作品为《克苏鲁神话》,斯蒂芬•金称其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

[7] 出自松尾芭蕉俳句。

[8] 组蛋白去乙酰酶抑制剂。

[9] 斯金纳箱,新行为主义心理学派在实验室内研究动物(主要是鼠和鸽)学习能力的箱形实验装置,因最初是由斯金纳(B. F. Skinner)发明而得名。实验发现,动物的学习行为是随着一个起强化作用的刺激而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