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宫里谁人不知,太监的尴尬之处,总疑心自己身上气味难闻,所以都拼命遮掩。他每日焚香沐浴,也是如此。

可姜宝瓷偏偏在这上头做文章,不是羞辱又是什么?

看着陆宴和愈发难看的脸色,姜宝瓷怔愣住,迟疑道:“陆督公何出此言,我只是,想要关心你。”

“本督与你非亲非故,你关心我?”陆晏和面露嘲讽,似乎早看透她的把戏,“你无非是想接近我,让我帮你家主子复宠罢了。”

“不是的。”姜宝瓷急道,“在这深宫中,除了李娘娘对我好,便只有督公你救过我。就算你不肯帮李家,单是我来讲,心里也是感激你的。”

姜宝瓷态度诚恳,向陆晏和走了一步,继续道:“我只是个小宫女,想在宫中活下去,现在李娘娘失势,我认得的有权势的人只有督公一个。自然我没什么手段,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送来的小玩意儿也不值钱,入不了督公的眼也是应当。可我都是用了心的,绝对没有轻慢督公......”

“够了,你不必解释。任凭你花言巧语,我也不会帮李氏的。”陆晏和断然道,“你想活着,本督不会为难你,只要你离开长春宫,内官监会给你一个好差事。你不是喜欢好吃的么,去御膳房如何?”

“我不会离开长春宫的。”姜宝瓷垂首道,“我说过的,做人要知恩图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娘娘身居高位的时候,我可以走,但她现在落难了,我就得陪着她。”

“很好,我与李家势不两立,既然姑娘侠肝义胆,非要与李氏共患难,那就别来找我。”

姜宝瓷又往前一步,来到陆晏和面前,仰起头看向他:“我不求陆督公帮李家翻身,只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不要让各司各局再克扣我们的用度,还不行么?”

陆晏和勾起唇角:“本督凭什么放过她,凭姑娘你么?”

“你......你到底和李家有什么恩怨,非要把李娘娘逼上绝路?”姜宝瓷听他冷言冷语,面色不由一白。

“呵,绝路?这就算绝路了?!你以为本督不知道,若不是丽妃暗中接济,李氏早就饿死了。”陆宴和冷哼一声,逼视着姜宝瓷的眼睛,“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来试探我,否则,丽妃的位份是如何升上去的,我便让她如何降下来。”

姜宝瓷被他目光中森寒的冷意吓得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半晌才小声嗫嚅道:“我……你,你不帮她,那帮帮我行不行?”

陆晏和觉得她是在装可怜,瞧着碍眼,便转身走到小书房的桌案前坐下,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姜宝瓷跟过去,手扶着博古架,探出半个身子眼巴巴瞅着他:“前些日子,我又被刘槐堵在宫巷里,他要掳我回教坊司,我没有办法,情急之下,便说,说我是督公的对食……”

陆晏和呼吸一滞:“……”

怪不得上次在万华楼,刘槐会说那些话,他以为刘槐妄自揣测,却原来是姜宝瓷自己说的。

“你跟他说什么了?”陆晏和缓缓问道。

姜宝瓷看他一眼,又心虚地低下头,声若蚊呐:“说……我是督公的人,他若敢欺辱我,会被抓进诏狱。”

陆晏和定定看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督公息怒,奴婢知道督公位高权重,定然瞧不上我这个教坊司出身的戏子,我也绝没有要攀高枝的意思。”姜宝瓷伏小做低起来,央告道,“只求督公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是刘槐查起来,您放个话,认下这件事。再有,您能让我隔三差五到杏园来一趟,别让刘槐看出蹊跷就行。你放心,等我到了年纪就承恩出宫,绝不会纠缠督公。这期间,督公若娶了正头娘子,我也会好好跟她讲清楚。”

陆晏和瞧了她片刻,转头从桌案上的匣子里,拿起一把刻刀和一粒菩提子,雕刻起一朵莲花来,锐利的刀尖划过莹白的珠子,落下一缕烟状的白絮。

室内一瞬间安静下来,姜宝瓷心中打鼓,默默等着陆晏和的回答。

“你想拿本督做挡箭牌?可我又为何要担这个虚名?于我又有什么好处?”陆晏和只觉一股莫名的郁气凝结于胸。

一个小宫女,竟敢胡乱攀扯他。既然与外人说了与他是对食,到他这里却又急着撇清关系,既然想要撇清关系,却还想要让他帮她遮掩。

她拿他当什么人了?

她以为自己值几斤几两?

姜宝瓷一怔,她也想不出自己能给陆晏和带来什么好处,非但没有好处,恐怕还会惹一堆麻烦。

见她低头不语,陆晏和突然站起身,将手中还未雕刻完的菩提子猛地摔到地上:“滚出去!”

姜宝瓷吓得退了半步,被他的阵势唬住,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泄了个干净,眼中含着一泡泪转身跑了出去。

门外的冯回目瞪口呆,惊叹竟然有人敢闯督公的寝殿,还敢跟督公吵架,最离谱的是,姜宝瓷竟然还全须全尾的出来了。

主上对这小宫女,也太纵容了些。

此时正是日薄西山,天色渐渐暗沉。

殿中悬挂着几十只五颜六色的香囊,弄得张灯结彩跟要过端午节似的,与室内颜色黑沉、庄重素淡的家具装饰很不协调。

陆宴和烦闷地扯下床头那一只香囊扔在被褥上,随即坐到床边,转头看向立在侧旁的铜镜。

镜中人脸色阴郁,目光阴鸷,像条疯狗。

他突然觉得很无趣,自己莫名其妙,跟个宫女吵什么呢?

陆宴和坐了片刻,蓦地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拿出储藏香料的盒子,抓出香料投到各个香炉里点燃,放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量,直到熟悉的烟雾又在室内弥漫,辣呛的香气盖过来了药草香,这才罢休。

他走出房门,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见冯回还在门外候着,淡声道:“本督说过不许人进我的屋子,你是当耳旁风么?自己去王兴那里领罚,两日不许吃饭。”

冯回一听,苦着脸道:“主上要不还是调我回东厂吧,杏园这门可比东厂难守多了。脚长在姜姑娘腿上,她非要来,小的有什么办法。让她在门外闹将起来,督公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拦不住她,那就把门锁上。”

陆宴和额头隐隐作痛,冯回这几个属下,来杏园当差之后,一个两个都惫懒了,想当初在东厂,都是能止小儿夜啼,敢把朝廷大员从被窝里薅出来的主,如今却让一个小宫女闹得无计可施,实在是荒谬。

冯回听了陆宴和锁门的法子,把手一摊:“主上,要锁也只能锁您的寝殿,杏园的大门可不兴锁,一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只开门锁门就得把咱累死。”

当天晚上,杏园的小厨房里,冯回和管家王兴,在一张小方桌前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两大坛酒,还有一碟油炸蚕豆。

主上说罚他不许吃饭,那就喝酒呗,至于蚕豆,能算饭么?那必然不算。

冯回咕咚咕咚先干了一碗酒,拿袖子抹了把嘴,开始对着王兴大倒苦水。

“王伯,你说我冤不冤!”冯回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想当初,那姜姑娘是督公他自己带回杏园的,你我都看见了,两人搂搂抱抱、举止亲昵,对不对?后来姜姑娘每日都到杏园来,对咱们督公那是情深义重、痴心一片,对不对?这种事,底下当差的怎么好插手,督公只要点个头,两下结成对食,皆大欢喜啊,阖宫里也没人敢乱嚼舌根。可偏偏督公他态度怪异的很,口口声声不让人家姜姑娘来找他,却又没什么防范,只是嘴上说说,转头却冲咱大发雷霆,真是好没意思。你要真不想让人来,直接把人打一顿叉出去啊,我就不信那姜姑娘还敢来触霉头。可是人家来了这些回,该吃吃该拿拿,连他睡觉的屋子都进了,督公可曾动过人家一个手指头?却来怪我守卫不严,他自己呢,也只想出个‘锁门’的馊主意,这叫什么?这叫自欺欺人!”

“要我说呢......”王兴也喝了口酒,咂了咂舌头,“督公对姜姑娘,倒未必是动了什么心思。老朽我跟在督公身边这几年,也了解他的脾气,本来就是个秉性良善之人,只是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磋磨坏了,心里苦罢了。”

王兴拿起酒坛给冯回满上,劝道:“你看他嘴上凶,在杏园当差的这些小崽子,有哪个真受过罚?往日也没有哪个女子敢往督公身边挨,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混不吝的主儿,督公自然不知该如何处置。你我呢,就该怎么当差还怎么当差,姜姑娘爱来不来,咱只当没瞧见,督公说要罚那就让他罚呗,他又不盯着你,你吃不吃饭他哪知道。你等着,锅里还炖着卤牛肉,我去给你切一盘下酒。”

时间一晃便进了腊月。

这段时日,自陆晏和发了那通脾气之后,姜宝瓷只消停了三天,便又开始常常到杏园来。没办法,刘槐那厮虎视眈眈,时常派人在长春宫周围转悠,查探她的动向,姜宝瓷只好做出与陆晏和热络的样子来,让刘槐投鼠忌器,不敢对她下手。

而且她不知买通了哪个内侍,专赶在陆晏和在杏园的时候来。

等陆晏和眼神横过去,刚落到姜宝瓷身上,不等他开口,人家就先一步解释,说她是来找冯回的。

陆晏和便错开眼不再理会,姜宝瓷说了不是来找他的,他若再上赶着找茬,反倒显得自作多情。

就算明知道姜宝瓷的来目的,绝不是为了冯回,可是人家不提,他也只得装作不知道。

姜宝瓷虽然不与他说话,但每次来时,仍然给他带东西,依旧是些几两银子能买一车的廉价物什,堆放在他窗下的桌子上。

陆晏和每次推门进去,目光不经意瞥过,桌子上总也不空,有姜宝瓷放在那儿大阿福、小纸伞、九连环,有时甚至是不知从哪儿薅来的一把野花,全被陆晏和面无表情的一袖子扫到箱子里,丢到角落去吃灰。

但时日一长,连杏园的侍从都觉得姜宝瓷与自家主子有什么,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陆晏和在屋里看书,一抬头就能看到姜宝瓷在院中,与杏园的内侍们说说笑笑,似乎除了他,所有人都与她相处的很好。

王伯会给她做她喜欢吃的菜,冯回会带着人捧场听她唱戏,只有他与她之间,仿佛隔了层无形的云雾,分外生疏。

陆晏和几次想下令不许属下与她来往,可又觉得那样太小题大做。

他索性便不管了,任凭姜宝瓷如何折腾,他只要不松口帮忙,想来她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自然便不来了。

但他不知道,姜宝瓷往杏园来,原就是要做样子给刘槐那些眼线看的,只要刘槐觉得她是陆晏和的人,不敢动她就行。

至于陆晏和本人的态度,不把她赶出去,就是好态度。

近日来,隆安帝突然神思清明,似乎铁了心要整饬朝堂,文武百官动辄得咎,陆晏和奉命暗中纠察官员的小辫子,也跟着忙,所以歇在东厂值房的时候居多。

“师父,这半月陛下只去了毓秀宫两次,想来对丽妃的新鲜劲儿也过去了,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让丽妃也失宠?”

晚间,陆晏和正在东厂书房里批各地送来的密报,福满坐在他下首,将话头引到了丽妃身上。

“丽妃与李氏一向交好,如果任由丽妃暗中接济,那李氏还不知要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福满道。

陆晏和笔尖一顿,沉吟片刻:“丽妃升上妃位是她自己的本事,她当年并没有害过我,我也不会害她。她愿意帮李氏,那是李氏的造化。”

“可是这样下去,师父的仇就报不了了。”

“该做的本督都做了,李氏还不死的话,那就是天意。”

突然一阵风将窗子吹开,桌角的蜡烛“噗”地被吹灭了,室内漆黑一片。陆晏和放下笔,透过窗子向外面看去,天上无星无月,阴沉地厉害,北风呼呼地刮着,窗户吱呀乱响。

今年的冬天,格外严寒。

冷风窜入心肺,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福满赶紧起身去把窗户关好:“这鬼天气,怕是要下雪,师父早点歇息吧。”

后半夜风停了,果然下起大雪来,万籁俱静中,柳絮般的大雪无声落下。等第二日陆晏和起身的时候,门外的积雪已经半尺多高。

姜宝瓷一早就出了长春宫,昨日她问了冯回,今早陛下上朝,轮到陆晏和上值,他今日一定会回杏园。

空中还飘着雪,直殿监的小黄门们都去太和殿那边扫雪了,后宫这边的路上几乎没有人,十分难走。

大雪盖住了姜宝瓷留下的记号,好在她已经对去杏园的路熟记于心。

穿过一片竹林,姜宝瓷走进一条狭窄的甬道,忽听前面的雪地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她循着声音走过去,发现在角落里蜷缩着一只小猫,正仰着脖子喵喵叫着。

那小猫只有巴掌大,看着出生不过一个月,孤零零的一小只,身上盖了一层雪,叫声虚弱。

姜宝瓷“哎呦”一声:“作孽呦!这天寒地冻的,谁家好猫这时节下崽儿啊。”

她赶紧把小猫抱起来拢在怀里,抬头四下踅摸,却没发现有大猫的身影。她把小猫身上的雪擦干净,这是只三花猫,琥珀色的眼睛,粉嫩的小爪子,通体白色,只在后背有三道斑点,像块没撒芝麻的蜜三刀。

似乎是感受到姜宝瓷身上的温热,小猫浑身发抖,拱着小脑袋往她怀里钻。

姜宝瓷将它抱紧:“小家伙,算你命好。”

要不是她恰好从这里经过,再过个把时辰,这小猫非冻死不可。

她戴起斗篷上的帷帽 ,勾头快步往杏园走。

一见她,冯回赶紧开了门:“下这么大的雪,我以为姑娘今日不来了。”

“快帮我拿些牛乳来。”

门刚开了道缝,姜宝瓷便钻了进去。

小厨房里有烧水的暖炉,姜宝瓷拿来个垫子,把小猫放在暖炉旁,等冯回拿来牛乳,又用小汤匙一点一点喂到小猫嘴边。

过了好一会,小猫身上暖了过来,开始在小厨房里撒欢,调皮得很。

将近午时,陆宴和与福满下朝回来了。

一进门,陆宴和下意识扫视了一圈院内,不出意料发现姜宝瓷又来了,正在小厨房和冯回说话。

窗子开着,她手里提着个绒线球,斗弄着一只不知哪儿来的小猫。

只瞥了一眼,陆宴和便收回目光,转身往东厢书房走。

跟在后面的福满瞧见姜宝瓷,愣了一瞬,在她和自家师父身上瞧了几个来回,感觉气氛有些凝滞。

他这些时忙得晕头转向,基本没回来过,于是借口传膳,去找王伯打探消息。

姜宝瓷透过窗子看到两人的身影,一反常态地抱起小猫出来,追到陆宴和身边主动搭讪:“陆督公留步。”

陆宴和驻足,先是看了一眼正在小厨房忙碌的冯回,又低头看向面前的小宫女,静静等她开口。

“陆督公,这些日子多有叨扰,打明日起,我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