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肯定是让人坑了。”
姜宝瓷把手中的木柴“啪”地一下折成两截,抿着嘴断然道。
王嬷嬷哑然:“为何这么说?”
“好端端的,陛下爱宠幸谁就宠幸谁呗,贵妃娘娘犯得着吃这一缸干醋?不过一个异域舞娘,长相和中原女子不同,陛下一时新鲜罢了,哪里就能威胁到贵妃和三皇子的地位。这不是狗戴嚼子——胡勒么!那些妃嫔,跟商量好了似的,一窝蜂的来撺掇娘娘出头,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王嬷嬷为人体面,听姜宝瓷说的混话实在粗鄙,入不得耳,但又觉得骂得解气,怔怔盯着她问道:“依你看,是谁要害咱们娘娘?”
姜宝瓷摇摇头,事发突然,她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整个人如坠云雾,走路都打飘,到现在只来得及哀叹富贵过眼如云烟,哪能想到幕后黑手是哪个。
但能说动整个后宫的,左不过就那么几位,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王嬷嬷,你接着说。”
王嬷嬷点点头,继续道:“贵妃娘娘也是一时热血上头,当晚就派人递了书信到李府。”
吏科给事中李澈拿着信同父亲一商量,给李贵妃回信道:为臣子者,君上德行有毁,理应忠言直谏。便是贵妃娘娘不传书信,臣等也已拟好折子,只等明日朝堂上奏明圣上。
第二日是八月廿九,也就是今天,陛下依旧没有上朝。
大梁律法,每逢三、六、九朝会,这已经是隆安帝第四次没去了。
文武百官在殿中干杵了半日,不见人来,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堆儿交头接耳起来。
阁老李廷弼听着他们越说越离谱,吩咐众人都散了,各回官署上职。
李澈则联合六科言官,拟了道折子上书谏言:外邦异族进献妖姬,狐媚祸国其心可诛,请求圣上将那名叫月奴的罗刹舞娘处死。
折子由李廷弼到文华殿上职时带进内阁,叫来司礼监掌印曹臻,请他转呈给圣上。
结果隆安皇帝雷霆震怒,非但把李澈外放,贬谪到岭南烟障之地,还将李贵妃的父亲李廷弼逐出内阁,让他致仕回家养老去了。
李贵妃知道后,急慌慌去乾清宫给哥哥、父亲求情,本想温言软语好生相劝,求圣上念在多年情分网开一面。
谁知刚一进殿,大白天的就看到隆安帝和那名叫月奴的舞娘,正在西暖阁里颠鸾倒凤,奏折书册散落一地。
那场面,真叫一个活色生香。
贵妃顿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求情,竟与隆安帝闹将起来。
混乱中,李贵妃用簪子刺瞎了月奴一只眼睛,她自己也被砚台砸破了头。
美人残缺,让隆安帝十分气恼,又见李贵妃满头满脸的墨汁鲜血,更觉厌烦,当下便降旨让她回长春宫思过,无召不得出。
姜宝瓷听完王嬷嬷的讲述,沉默不语。
这一切也太巧了,怎么偏娘娘去找陛下的时候,正撞见二人行房事,隆安帝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至于这么急色么?
整件事,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贵妃和李氏父子,只是被贬黜,三皇子还好好的,李家其他人也还好好的,只要潜心韬光养晦,一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宝瓷,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到李家倒了,也想换个差事。”王嬷嬷有些生气道,“走吧,都走!有我老婆子陪着我们姑娘,用不着你们。”
姜宝瓷回神,忙挽住王嬷嬷的胳膊,讪笑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我能往哪去?娘娘平日拿我当半个女儿疼,莫说她被降为才人,就是被降为庶人,我也不能忘恩负义舍她而去啊。”
“呸!乌鸦嘴,别胡说。”王嬷嬷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虽说着斥责的话,态度却软和下来。
“粥熟了,你自己拿碗盛了吃吧,我去劝主子用膳。”
“我跟你一起去,咱们陪着娘娘一块儿吃,娘娘最喜欢看我吃东西了,我吃得香甜,娘娘看了也有胃口。”
王嬷嬷手脚麻利地把粥盛进白瓷坛里,盖上盖子放进食盒,另拿了三只碗,又把热在炉子上的药一并装好。
因宫女、太监们都走了,长春宫里没人当值,各处漆黑一片。
宝瓷点了只羊角灯,跟上王嬷嬷,两人相携出了小厨房,往正殿走。
刚拐过回廊,宝瓷一抬头,突然发现院子里影影绰绰,好像站了个人。
她拽了下王嬷嬷的衣袖,冲着那人一指,王嬷嬷也唬了一跳。
“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姜宝瓷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那人影听到姜宝瓷问话,竟然向这边匆匆走了过来。姜宝瓷拔下头上的金簪握在手里,把王嬷嬷护在身后,想着若是哪个狂徒敢来长春宫趁火打劫,就照他脖子上捅一簪子。
临到近前,那人扑通往地上一跪,嗫嚅道:“奴才小松子见过王嬷嬷,见过姜姐姐。”
“嗐,是你啊,吓死我们了,起来帮我拿着灯。”姜宝瓷将羊角灯递给小松子,把披散及腰的长发重新挽起,问道:“你怎么没去内官监换差事啊?”
小松子殷勤地躬着腰给二人掌灯。
他全名叫王松,原是长春宫最末等的小火者,平时负责打扫院子、看门房。
姜宝瓷不唱戏的时候,爱和他们聚在一起打牙牌,因此都认得。
小松子回道:“奴才不想走。那年我在直殿监,犯了错被打板子,要不是娘娘路过救下我,奴才早死了。奴才发过誓,以后这条贱命,就是娘娘的了。”
姜宝瓷赞赏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得好,知恩图报,你这性子我喜欢,等一会儿见了娘娘,我跟她说,提拔你做长春宫总管。”
要搁以前,能当上长春宫的掌事牌子,那可是人人欣羡的差事,在整个后宫也是能数得着名号的大珰。
但是现在么,长春宫拢共只剩四个人,小松子这总管就是个光杆将军,自个儿管自个儿,实在是有名无实。
不过小松子这孩子上道儿,笑意盈盈地道了谢:“多谢姐姐提携。”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姜姐姐,有吃的么,奴才昨儿值夜,今儿刚睡醒就突发变故,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姜宝瓷拿过他手里的灯笼,冲着小厨房努努嘴:“锅里还有粥,你自己去吃。”
“哎!谢谢姐姐。”
小松子饿地前胸贴后背,道了谢,一阵风似得跑了。
姜宝瓷和王嬷嬷回到屋里,李才人正靠在床头发呆。
王嬷嬷把粥盛上端过去,李才人恹恹道:“我没胃口,你们别忙了,吃了饭回去睡吧,闹了一天我也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娘娘,您是咱们的主心骨,可千万不能泄气。您好好的吃饭用药,调养身体,快点好起来。我们、三皇子、还有您的父兄,还都指望着您呐!”宝瓷跟过去劝道。
李才人苦笑一声:“宝瓷,你不知道,当我亲眼看到陛下和那个月奴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有多么恶心。宫里人人都道我和陛下伉俪情深,我原来还信几分,如今看来,都是笑话。”
姜宝瓷无言以对,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后宫佳丽如云,跟皇上要真心,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你要权势、要地位、要金银珠宝多好啊!真心,圣上可给不起。
这话宝瓷不敢对李才人说,只得婉转道:“圣上贵为天子,宠幸妃嫔原是平常事,娘娘何必较真呢。”
“我如何不知,他是天子,生杀予夺全由他一人。可是他不该拉着我和那月奴一起,他但凡对本宫还有一丝情分,也不该如此欺侮我,简直是奇耻大辱!”李才人激愤地捶着床板,声音嘶哑,说着竟俯身干呕起来。
姜宝瓷赶紧上前轻抚李才人的后背,给她顺气。她本来还想劝着娘娘养好身子,略使手段争宠,就能快速翻盘的。
没想到陛下竟荒唐至此,也明白了娘娘为何会同陛下闹翻。看李才人这光景,恐怕是难以和陛下冰释前嫌了,更不可能再去伏小作低地讨好争宠。
不过这种事情也勉强不了。
只是如此一来,想要通过复宠来重得权势可就难了,最大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三皇子身上。
待李才人气喘匀了,姜宝瓷坐在杌凳上,握着她的手鼓舞道:“娘娘,您还有三皇子呐!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虽然看起来春秋正盛,其实早就亏空了元气,要不然这几年,再怎么滋补调养,甚至求仙问药,后宫里头都再没添龙嗣呢。”
“你是什么意思?”李才人抬眸看向她。
见李才人平静下来,姜宝瓷接着道:“奴婢的意思是,娘娘不该囿于一时的儿女情长,而是该早早为三殿下考虑,万一陛下龙驭宾天,殿下距离大宝,中间仍有许多障碍。”
“你敢妄议朝政?”李才人斥责道。
姜宝瓷一懵,慌忙跪倒请罪:“奴婢该死。”
殿中寂静无声,良久,才听李才人开口道:“你起来吧。”
“你说的对,麟儿才是最重要的。本宫不能让他因为我这个母妃,与皇位失之交臂,后半生都要提心吊胆,苟活在别人的威势之下。”李才人面色冷凝,咬着牙道。
姜宝瓷从地上爬起来,示意王嬷嬷给李才人喂药,口中道:“正是这话,娘娘想明白了,以后咱们就一心一意为三殿下谋算。而且,这次疾风骤雨,奴婢总觉得处处透着蹊跷。”
李才人一边吃药用膳一边听着姜宝瓷分析。
“那罗刹舞娘早不进贡晚不进贡,为什么偏偏这时候送来;各宫妃嫔为什么合起伙来撺掇娘娘出头;还有娘娘撞见陛下和月奴......”姜宝瓷顿了顿,接着道,“怎么就这么巧,除非是有人故意设计。”
李才人懊悔道:“是本宫逞一时义气,冲动了。非但害了自己,还连累家父、家兄。”
“娘娘不必自责,李大人和李阁老衷心谏言,何错之有?陛下应当也是听信了奸佞小人的谗言。对方这计谋一环扣一环,阴险至极,便是娘娘不出头,他们也敢断定李阁老肯定会上书。”
“现在李家倒了,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李才人神情落寞的低下头。
姜宝瓷摇头道:“娘娘,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奴婢只怕对方还有后手。李阁老原来身居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时与陛下意见向左,可能让陛下生了嫌隙,有人便想借题发挥扳倒李家。但是李家倒不倒也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三殿下,是储君之位。”
“你是说他们要害麟儿?”李才人神色惊惶,不敢置信道。
“不然呢,他们如此大费周章,把李大人和李阁老驱逐出朝堂,把娘娘您幽禁冷宫,就是为了卸掉三殿下的左膀右臂。且不论他们会不会谋害殿下,单说殿下今年满十岁,按制明年开春就要经筵听学,没有您和阁老把关,他们会给殿下请什么样的老师?要养废一个孩子太容易了。”
李才人听罢,惊出一身冷汗。
姜宝瓷知道三皇子是李才人的软肋,便绞尽脑汁把事态往言重了讲,就是为了刺激她振作起来。
谁知道用药过猛,李才人竟怔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弹。
姜宝瓷观察她神色,赶紧见好就收,柔声哄道:“娘娘,现在当务之急,一是您保重身体好生将养,二是查出背后主使,才好想出对策,保三殿下周全。”
李才人已经被她吓得慌了神,拉住姜宝瓷的手腕急道:“宝瓷,你明日去咸阳宫看看麟儿可安好,叫他不要害怕。”
“是。”
经过姜宝瓷一番连劝带吓,李才人强打起精神,把整碗饭都吃了。
姜宝瓷和王嬷嬷也用过饭,两人在殿中的暖阁歇下轮番值夜。
李才人虽然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却没有惊动她俩。王嬷嬷也睡不着,就着烛光做起针线来。
只有姜宝瓷,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盖着薄被呼呼大睡。
转过天来,仍是个大晴天,姜宝瓷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朦胧中听到一阵喧闹。
揉着眼睛爬起来,王嬷嬷已经不在屋里了,她从窗户里往外一瞧,院中满满当当站着好几十个宫女太监。
为首的一个女子身穿粉白绞花罗衣,左眼蒙着纱布,只露出一只黛蓝色的右眼,一头栗红色长发编成一股大辫子垂在颈侧,打扮的有些不伦不类。
姜宝瓷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暗自道了声“糟”:不好,那个月奴,打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