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收拾行李,来时只背了一个大包,要回去了,一个包居然塞不下。
跟田鸡逛街时给师父师母买了几件御寒的衣服,婶婶给了我一些对治风湿颇有疗效的药,田鸡硬塞给我一套护肤品,说是让我好好保养皮肤,我是要给她做伴娘的人,可不能显出半分皮糙肉厚的村姑样。
我一件件把东西塞进包里,只是目光触到那抹深色时,迟疑着停了下来。
这件大衣是他买给我的,款式面料我都很喜欢,当时爱不释手,可是现在心情已经恶劣到不想触碰。
我苦笑了一下,把衣服整齐叠好放在床上,不再多看一眼,就好像决定对待他一样,在今后的人生里,不再多看一眼。
最后使劲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全部的东西都塞进来时的包,鼓鼓囊囊的,沉重中给人稍许回家的好心情。
折腾了一天,身心疲惫,我关了灯在床上假寐了会,脑子里翻腾的全是白天方其的话,像是绵绵的绣花针,一针一针戳我的心口,黑暗中我睁大眼,拿出手机,把仅有的几个号码调出来翻来覆去的看,怔怔地盯着屏幕上师兄的号码,忽然有发短信给他的冲动,可手触到键盘处,又顿时犹豫不决,该说些什么呢?恭喜他将要当爸爸?还是谢谢他当年曾经有想要与我共度下半生的念头,谢谢他曾经也勇敢抗争过,哪怕在最后时刻为了家人而放弃。
但此刻,他的放弃并不让我后悔喜欢过他,师兄还是我心里的师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想说谢谢的,谢谢你想过要给我爱情,可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发出去,漫长的四年已经过去,当年我不曾说过什么以作纪念,四年以后更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他已经有了他的幸福,走在跟我不同的轨道上,我就在心中默默祝福就好。
那些久远的渐渐模糊的美好的东西,就由我自己埋葬吧。
决定还是到家后再通知刘叔叔和田鸡,我关了机,然后把手机放在那件衣服上,抬眼看了看楼上,找了张纸条写了两句话,压在手机下面。
窗外夜更深更浓,玉白的月惆怅挂在夜空中俯瞰人间悲喜,时钟在滴答滴答响,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我背上包,穿着来时的衣服,头也不回地打开了门。
半个小时后我打车到了火车站,此刻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夜场正酣,我却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割舍不下。
风中我回头凝望这座城市的灯火阑珊,真心祈祷将悲伤留下,尔后重新开始,寻找我一直追求的恬淡幸福。
买到的票是明天早上七点,我小心揣着火车票,放进裤兜里,走在偌大的候车室里,已经归心似箭。
年关将近,再远的路途也抵挡不住人们回家过年的热情,旅客们携家带口的,候车室有人离开有人坐下,太晚了,不少人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眯眼打瞌睡,疲惫的神色掩不住,孩子们因为睡不好而哭闹,伴着年轻父母焦急的哄声,等待回家的夜晚还真是有些漫长难熬。
我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刚有一拨旅客上车走了,所以剩了几个座位,两边又是两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看上去比较安全些,我坐了下来。
我有点累了,怀里紧紧抱着我的大包,背靠在冰凉的座位上,合上眼时不由自主想起压在手机上的那张纸,以及那个男人看似深情的眉眼,我在坠入睡眠的深渊前苦涩笑了笑,沉沉睡去。
那张纸条上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你是很好的编剧,而我很想知道四年前你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女配角,四年之后,你的手中又是怎样的剧本?四年之前,我毫不知情做了女配角,四年之后,请让我自己选择,做个路人。谢谢。从此不见。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我被某个方向突然传来的婴儿哭啼声吵醒,睡姿不好,肩膀某个地方酸疼的厉害,手脚冰凉僵硬,我有些疲乏地睁开眼,火车站屋顶灰暗的光先冲入视线,疲乏地再次闭上眼,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再次睁开眼皮,与一双黑色深邃的眼撞上,愕然到大脑空白了几秒。
进入眼帘的分明是林白岩深幽深的眼,有些悲伤地低头凝望我,在并不算安静的午夜候车室,他忧伤的眉眼让我感到些许惘然。
有一刻,我以为自己做梦,以为自己再也逃不开,逃不开这样一双幽黑似海的眼睛。
我僵住,他见我醒过来,淡淡笑了一下,低低轻柔问:“醒了?”
他熟悉的低沉嗓音终于让我确定我不是在做梦,我这才发觉自己平躺在椅子上,头还枕在他腿上,在外人眼里,这样的姿势再亲昵不过,可是在我心里,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我没有回答他,挣扎了一下僵着的身体坐起来,没睡好脑子有些混沌,蹙着眉静了一会,瞄了眼手腕上的表,时间是深夜两点二十分,候车室里的大多数旅客都已进入睡眠,有个别精神好的年轻人围聚在一起席地打牌,偶尔发出冲破黑夜静寂的欢呼声,彰显着青年人特有的放肆和活力。
身旁女人的孩子伊伊呀呀醒转过来,在她膝上烦躁扭动,女人本来暧昧地时不时看我和林白岩,这下注意力全集中在孩子上,用陌生的方言柔声哄了起来。
我的心往下沉,放低声音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字条了。”
我微不可闻地低头撇撇嘴,冷哼着目视前方,喃喃道:“这个时间进我的房间……比我设想的时间倒是早了太多。”
转过头来嘲讽地看着他,有些挑衅地朝他浅笑:“也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来着。”
此刻的林白岩早就不是那个平日骄傲自信的林律师,他眼里有两分挫败两分急躁两分哀伤,他耐着性子低声解释:“你想哪去了?我……只是晚上感觉出你有些不对劲,下来看看,没想到你……”
他支支吾吾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接话的心情,双方就这样沉闷僵滞着,而后过了好半天,林白岩才闷闷开口,语气有几分央求:“莫愁,天太晚了,这里人又多,我们回家好不好?那件事……我们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不错,四年前我有愧于你,但我还是希望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会解释给你听,我保证没有丝毫保留。好吗?莫愁,我们先回去。”
“事到如今,你认为我还能心平气和吗?”我不带情绪地平静回答。
这强势男人破天荒的放低身段哀求并没有让我冰凉的心温热起来,我并不看他,想也没想的冷冷拒绝:“我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你走吧,你救过我一次,但当初我也救了你一次,我们谁也不欠谁了,就当不认识过吧。你请回。”
最后三个字我咬着牙说出口,瞬间拉远了我跟他之间本来逐渐拉近的距离,属于情侣的亲近不在,我客套地一如当初刚遇见,心里明白我跟他已经再也回不到几天前的亲密,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脆弱如丝,因为没有良好的基础,所以任何外力都能摧毁联系我跟他之间的纽带,而等真相被残酷揭开,我才惊觉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明明所有人都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嘲笑我,我却蒙住眼睛一头扎进所谓“爱情”的网里,睁开眼才发现他给我的是走在钢丝上的“爱情”,四年前我是个天真无知的傻瓜,四年后我还是没有长进,如果我再留下来跟他回去,我想我会恨这样无原则的自己。
“装作陌生人?”身旁存在感强烈的男人几不可闻地低低嗤笑,带着股轻微的自嘲,他忽然紧皱眉转过脸,发狠盯着我:“我昨天还在做着和你组建一个家庭的美梦,今天你却告诉我要把我从你生活中彻底挪开,我不接受,我完全不能接受。”
“你没有立场不接受,你知道原因。”
“是……我知道我是这世上最没有立场挽留你的人,可是即便没有立场,我还是来了。”
他沉重的声音一阵一阵敲在我心头,在身旁小女孩的啼哭声中,他说:“莫愁,我认识了你四年,这四年里,我总会想起,在这个世上,我亲手毁了一个女孩子的幸福,但是哪怕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四年前所做的一切。我不后悔。”
心被那铿锵有力的嗓音敲得扯痛起来,神情恍惚地看着远处莹亮的灯光,苦涩地说:“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不,我要说,我要你听着,我那么急着抓住你,只是因为我……”
我突然火冒三丈,再也做不到平静地聆听,聆听他口中满满的爱意,往常听来脸红心跳的爱意,此刻却有种虚伪至极的感觉,听着就很刺耳,更别提接受。
“够了。”我倏地站起来呵斥他,怒气冲冲地弯腰拎起我的大包:“林白岩,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听你讲话,你有什么立场?你知道踩踏一个人的信任的后果吗?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但是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不要拿出你做律师的巧言令色对付我,你不过是个骗子,我不再信任你了。”
我牙关一咬,从齿缝里蹦出一个一个字,说:“你把我对你所有的信任都碾碎了,不要提什么喜欢不喜欢,你没有资格。”
我们这边的争执惹来不少百无聊赖的视线,有旅客开始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还有人调笑,甚至有熟睡的人被推醒,被怂恿着不要错过这精彩午夜场。
对于周遭因我而掀起的喧哗,我脸红了一下,林白岩却置若罔闻,只是抬头用幽深的眼怔忪望着我,他的安静与这时的环境分外格格不入,原本意气风发的脸有抹不去的落寞和疲惫,黑亮的眸子忽明忽暗闪了闪,却最终归于沉默。
对峙中,他望着我的眼竟然让我觉得莫名悲伤,好像眼里有千言万语要述说,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为所有视线的焦点,我不自然地微低头,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我轻声对眼前这个面色难看不发一言的男人破釜沉舟道,:“我们就这样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最后再深深看一眼他被神眷顾的好看的脸,毅然转过身大步离开。
在人们的注目礼中我迈着步子,穿过晦暗的过道,脑中划过第一次在山上见到他时,他睁开眼看我,泥泞不堪的脸有一瞬的恍惚,或者说是震惊,他也是这样怔怔地盯着我看,眼底并没有一般人劫后重生的恐惧,更没有惊慌,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视线灼热。
我终于忆起他那天伏在我背上说过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是上天的安排。
这一年最冷的季节里,我口中呼出的白汽袅袅消失在城市冰冷的夜里,我把冻僵的手放进口袋中,突然感到难以抵挡的寒冷侵蚀全身,我快步向前走,越走越快,一如我此刻的心,多么迫切的期待明天黎明初升的太阳,多么迫切的渴望新一年的来临。
这一年的悲伤,已经汇成河,淹没了我所有对于幸福的遐想,那一年小桥流水边上的算命师傅是对的,我这一年的眼泪太多太多,而我,已经厌倦了泪水这种东西。
第二天一早,火车晚点半小时,因为买到的是站票,火车上就连过道也被归家心切的旅客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叫苦不迭,还有旅客因为小小的摩擦而拌起嘴来,心烦气躁的人不在少数,乘务员虽然颇有微词,却还是理解第一,毕竟每年年尾都是如此,脾气在大的人也会被磨得没了脾气。
我站了几乎一路,站得大腿有些肿,后来情况稍许好些,在过道角落找到个地方坐了一会,打了会盹,浑浑噩噩颠簸了一路,在这天的深夜十一点零九分疲惫地踏进家门口,嘴上愉悦地喊着:“师父,师母,我回来了。”
然后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某扇孤窗亮了起来,零星灯光温暖了整个院子,紧接着师母热络的声音在那屋里响起,唤一声:“唉哟,老头子快醒醒,莫莫回来了。”
这之后是师父略显苍老的沙沙嗓音:“回来了?这都几点了?”
站在熟悉的小院子,家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笑微微地一把上前抱住开门出来的师母,像个迷路很久的小女孩终于找到回家的路,雀跃地亲了一口师父,又跳过去亲了一口措手不及的师父,也不管老人家脸上一如既往的威仪,拉着他的袖子左右晃,馋着笑脸问:“师父,师母,你们可想死我了。你们想我吗?”
师父板着老脸瞪了我一眼,嘴角却是微微上扬,师母已经乐呵呵了,说,上来帮我卸下重重的包:“家里少了你这丫头,能不想吗?来,快去洗个澡,把这一路的风尘都给洗个干净,师母给你下碗三鲜面去。”
她胖胖的手轻轻扭了扭我的脸,语带宠溺:“鸡汤炖一天了,就等着你这小馋鬼回来呢。”
“师母你最好了。嗯嘛。”我又捧着师母的脸,印下了热情的一吻。
师父大概不甘受冷落,用拐杖戳戳我的小腿,虎着脸说:“都几点了?还不快去洗澡。”
我笑嘻嘻地朝师父调皮敬了个军礼,突然又上前捧着师父的脸啵了一下:“师父最好了,嘿嘿。”
常年维持严肃表情的师父瞪了我一眼,终于嘴角一歪,脸上笑如菊花皱。
我也笑了,我知道他们很想念我,就如我想念他们一样,他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就如同我是他们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一样,这一刻,血液间的联系已经可有可无,我知道眼前两位老人才是我下半生要珍惜守护的。
幸好还有你们,我心里暖暖地想。
洗了个热水澡,热水冲走了一身疲惫,吃了师母做的作料丰富的面条以后,更加感觉心满意足,不知怎的,吃着热乎乎的面条就感动地鼻子发酸,想掉眼泪,可看着身边唠唠叨叨却掩不住喜悦的师母,趁老人家低头时,夸张地抬起手背,顺势往脸上大咧咧一擦,擦去了脸上的薄薄水汽外,也悄无声息地擦去了眼眶里的液体。
临睡前,我站在我爸房门口,看向那张空荡荡的木板床半晌,在黑暗中笑了笑,轻轻说了声:“爸,我回来了。”
“想我了吧?”
“晚安。好梦。”
第二天我起床打了个电话给刘叔叔,对于我的突然离开,叔叔言语中有点诧异,问我:“跟那个林律师不成了吗?”
前段时间林白岩住院我在旁悉心照顾,叔叔看在眼里,因为知道是个青年才俊,又因我而受伤,所以没有过多干涉,想来是乐见其成。
他没有想到,我突然回家了,而且也没有回来的打算。
我沉吟片刻,不打算把其中错综复杂的原因说给叔叔听,况且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搞明白,所以只是淡淡一句话带过:“恩,不太适合,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那头刘叔叔静默了几秒,想来老人家也在忧心我的终身大事,他在那头说:“好,叔叔知道了。还有下个星期叔叔会和你妈妈过去你那里一趟,方其也会来,叔叔先知会你一声。”
我咬着唇垂下眼帘:“好,辛苦叔叔了。”
挂了电话,我又打电话给田鸡,田鸡对于我的突然离开表示气愤,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听到她活力四射的声音,让我的心情轻舞飞扬起来。
“有你这么做人伴娘的吗?啊?我不早跟说了别急着走,我一堆东西等着让你陪着买呢,现在倒好,我老公做甩手掌柜,让我撑起整片天,我就说男人呐,当初巴巴求着让你跟他结婚,做他的人,好,等到手了,就不珍惜了,支使这支使那的,贱人,整个一贱人!”
田鸡在电话那头义愤填膺,在我听来,确实抱怨中透着股甜味,我哈哈一笑:“孙太太,我说你到底骂谁是贱人呢?是你还是你们家孙先生啊?”
田鸡在那头气噎着:“行行,他不贱,是我贱,我就是想结婚想疯了的贱人。”
我敲着桌子莞尔大笑,田鸡也笑,而后她突然问:“哎,莫愁,你和那帅帅的律师怎么样了?你回家他怎么没跟着你回去?”
我收敛笑容,脸色一沉:“我跟他没怎么样,你别瞎猜了,以后也别跟我提他。”
“哟,这么严重啊?瞧你说话那狠劲。”
“可不,结仇了。”
“哎哟喂,女侠,侠女,我好害怕,我找老公抱抱去。”
“有老公抱挺了不起啊。”
“那是,你有吗有吗?”
“没有又怎样,我还不想这么早跳进坟墓。”
“不不不,莫愁,你的观念完全落伍,婚姻不是坟墓,婚姻是个座围城而已,外面的人想翻墙进来,里面的人想翻墙出去,翻墙出去的人碰到了翻墙进来的人,撞上了,于是产生了婚外情,不幸一点的,爬上了围墙又摔下去了,摔胳膊摔腿的,图的就是个刺激。”
“哈,确实新鲜,怎么着?你进了围城以后准备怎么表现?”
“我?看我家孙贱人的表现呗,他要是安生些,我就翘着二郎腿看人家摔胳膊摔腿,反正幸福这种事吧,也就自己能掂量,他要好好表现,我就一辈子待围城里伺候他。一辈子为他心甘情愿做贱人。哈哈。”
田鸡在电话那头笑得没心没肺,一口一个贱人,结果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在电话里含糊嚷嚷:“老婆,我要看球赛,帮我把洗脚水倒了。”
田鸡也丝毫不客气,也不怕我听到,尖着嗓子嚷开了:“喊一声‘我是贱人’我就给你倒。”
“我是贱人,我是我老婆的小贱人。”
那头的男声开始娇嗔耍宝起来,田鸡哈哈大笑,哄孩子似的连连说:“好乖好乖。”
我被这对欢喜冤家逗得捧腹大笑,一扫这几天压在心头的阴霾,真心认识到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拥有奇异的治愈力量,也许源于天生的乐天性格,是冬夜里的一把火,让人想汲取她身上温暖的力量。
挂了电话,手插着兜懒懒倚在门边,头靠在门框上,悠然地望着黑丝绒一样的夜空,我吃吃一笑。
人们都说人的肉体陨灭以后,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守护地上的家人亲友,哪怕朝夕轮换,星辰不变,守护不变。
爸,哪颗星星是你呢?喜欢我的笑容吗?我会一直这样微笑的,我不会再让你看到眼泪了。
乡村的世界平淡如水,第二天,因为镇上一家小饭馆开张营业,请师父题词装饰门面,师父也挺高兴,等那人拿了他老人家的墨宝欢喜离开,也起了挥毫泼墨的兴致,我在旁边伺候磨墨,师母趁着日光晴朗,在院子里洗洗弄弄,自有一番乐趣。
师父的一生是个传奇,家世堪称显赫,好像他父亲的父亲曾经是个半生戎马战场的北方军阀,一生杀人无数,最后却死于手下的叛变。到了师父父亲这一代,已经变了天,老人家本来就是家中异类,见军阀父亲杀戮太重,手上沾染太多血腥,不知道是不是想代父赎罪,平时爱读读佛经,行为举止儒雅斯文,书卷气浓,完全不像一代军阀的后代。
再后来,师父的父亲去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剃度出家,当时已经长长青葱少年郎的师父也跟随父亲去了少林寺,做了个俗家弟子,练武强身,几年后,带着一身壮志未酬的铿锵热血下山闯荡人生。
师父做过十里洋场大佬的贴身保镖,大佬没落后娶了他孤苦无依的外孙女,受过迫害,进过监狱,住过牛棚,中年丧子,半生风风雨雨却换不来晚年的儿女膝下承欢,老来脾气古怪,带着师母隐没山林。
我看着师父被残酷的岁月肆虐的脸,皱纹横生,却隐隐透出股出尘与豁达,哪怕已经是七十岁高龄,作画的手依然刚劲有力,站如松,坐如钟,这样一个沧桑老人,骨子里的正气让他卓然于世,像孤山上的那棵老松,被天地雨雪肆虐出自己的风骨。
我庆幸还有师父在。
师父正在宣纸上专心致志写辛弃疾的那首《水调歌头》,我边殷勤磨墨,边打量师父的神色,漫不经心地说:“师父,我在A市见着师兄了。”
话一出口,小心观察师父神色,他眉也不动一下,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笔下的字体如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不知道师父是想听还是不想听,我却有说下去的心思,继续顾自己说:“师兄现在可风光了,做了警察,是刑侦大队队长,我夸他厉害,他说都是师父您当初教的好。”
“哦还有,师兄快结婚了,嫂子我也见过了,郎才女貌来着,特般配。”
师父又淡而无味地点点头,蘸了蘸墨,终于漾出个语重心长的微笑:“要成家了吗?这毛糙小子总算是长成了。挺好。”
“是啊,我也替师兄高兴,不过这人怎么这样,出人头地了就忘了咱们,不记得我就算了,还忘了师父师母,这四年也没回来看过咱们,师父你心里就不怪他吗?”
“好男儿志在四方,惦记我们老头老太干什么,忘了我们这些老东西才好。”
师父一如既往的板起面孔,我福至心灵地笑了笑,甜甜唤一声:“师父。”
“干什么?”师父板着脸瞪我,老眼犀利,却分明有些不自然。
“是您叫师兄不要回来的吧?”
师父不做声,手下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原因嘛?我猜猜,要不就是不混出个人样就不要回来见我,要不就是师父太宠我,”我停了停,嘴边泛着促狭的淡笑,眼直勾勾地盯着师父:“所以对师兄逐客令,既然给不了莫愁幸福,那就一辈子不要出现,对吧师父?”
我笑嘻嘻地捧着脸看着师父。
我不声不响甩出了重磅炸弹,可师父是什么人?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老江湖,又怎会把我这种小儿科的试探放在眼里,他只是怔了一下,意料之中的搪塞我:“师父忘了。”
间师父这反应,我心中有数,颇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嘟着嘴抱怨:“跟师父说话一点都不好玩……啊啊,师父,这个字你写坏了。”
师父本来完美收尾的“水”字被我这么一瞎嚷嚷,笔尖本应离开纸面,结果却抖了抖,水字的一那变得粗壮了些,还真写坏了,瞬间破坏了整幅诗词和谐的美感。
师父见被我乱了心神,瞪了我一眼作为警告,却有些哭笑不得,送我三个字:“小滑头。”
我得逞地看着眼前满脸蹉跎的老人,心里有股暖流静静流淌,却什么也不说,只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明白,有些沉重如山的爱,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晚上和师母在厨房忙活,师母负责炒,我负责洗切,配合默契,本来也就只有三个人吃饭,老人家味蕾退化,吃的也不多,晚饭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着。
师母慈眉善目,比起我那闷葫芦师父,要健谈许多,在我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之下,师母这才妥协,往院子里悄悄张了张,见师父专心在打太极,这才渐渐打开话匣。
“你说那个年轻人啊,好像是姓林吧,见过两次。”
“一次是四年前,他上山来了,那时你下山回家了,他到了以后跟你师父单独聊了一会,出来以后我见你师父脸色不好看,等他走了一问,唉,我也就知道这年轻人是上来干什么的。”
“到底说了什么?师母就不当面讲给你听了,总之你师兄是富贵人家出身,自古以来多少佳人成了怨偶,也无非因为那翻来覆去几句话而已。”
我点点头,对于林白岩四年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心里跟明镜似的,透彻地很,直白点,无非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我这个山里小姑娘配师兄,简直就是蛤蟆想吃天鹅肉,荒谬至极。
心里泛起一阵苦,在师母背后苦笑了一下,随即问:“那第二次见他呢?”
师母盖上锅盖,若有所思道:“这年轻人第二次来就有些奇怪了,就是前几个月,嗯,我想想,大概就是你爸走了之后不久,这小伙子就上山来了,那时候刚下雨,好端端挺俊的一个小伙子整个人乌七八糟的,这一路上山,大概遭了不少罪呢。”
“他来干什么?”
“起先我跟师父也是以为他是替你师兄来看我们,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你师父和师兄当初的约定,说是休假到这玩,顺便探望探望我们,聊了一会,反倒是问起你来了。”
“我也挺纳闷的,这小伙子就一直问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成家,我就告诉他你过得不顺遂,身世可怜,爸爸又刚去了,家里没有人了,这小伙子一听就不说话了,很不好过的样子,后来他也就说了一句,说他心里有愧。”
“唉,后来想想也能理解,这小伙子看上去也不坏,本来师母见着他还有气,可后来一想,他能惦记着你好不好,有这份心,也是难得了。哦对了,这小伙子也挺有意思,临走时拿走了一张你的照片,还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让你有需要时找他。后来你师父不让我给你,说是没有给你的必要,我就没给,这次下山,那张纸条也不知道搁哪了。”
师母回过头,一脸关心的问:“莫莫,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来了?”
我笑着摇摇头,娇嗔道:“没事,想起来就问问嘛,再说师母,您帮我劝劝我师父,我早就对师兄没意思了,他老藏着掖着那堆烂事,跟我玩捉迷藏,跟个女人似的,还不如师母您爽快呢。”
我拉着我师母的手拉回甩,撒娇一般的抱怨,师母颇吃我这一套,朝窗外正气运丹田的身影挤挤眼:“就是就是,顽固不化的老东西。”
“我听到了。”窗外的师父低着嗓子幽幽开口,声音飘了进来,我跟师母同时捂嘴吓了一跳,随即心虚偷笑。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感叹苍天在那一天为我设的恶作剧,偏偏让我遇上刚下山的林白岩,还费劲力气救他,难道这就是世人口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鱼肉人到这种程度,总该有个结束吧?不求他补偿,也不求他心怀内疚,只求他就此离开我的生活,让我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我自己的人生。
可是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气他恨他想咬碎了他,可是曾经他望着我的脉脉眼神依旧那么清晰,像是刻在了脑子里,使劲摇头也甩不去,我开始恨我自己。
恨自己忘不掉,也许根本就不想忘。
五天以后,我家来了五位风尘仆仆的客人,刘叔叔和婶婶,方其,还有我妈和陆丝。
见到陆丝我还是颇感诧异,她婷婷婀娜立于村口,都市女郎的装扮与质朴的乡村格调有些格格不入,见到我,腼腆一笑,真心称赞:“真是个世外桃源。”
我浅浅一笑,也算回应,与她并排走:“是,所以会爱上这里,离不开。”
陆丝不说话,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我:“莫莫,你会永远留在这里吗?”
她的目光闪烁:“我是说,你不回A市了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想过回去。”我苦笑了一下,直视陆丝,“A市我已经没有家了不是吗?”
陆丝美丽的侧脸有几分忧郁,眼睛飘向走在前面的我妈,低低说:“你有的,只不过你不想要罢了。”
走在前面的我妈已经不再年轻,我内心心潮澎湃,想奋力解释什么,喉咙却好像被棉花堵住,最终选择缄默。
我顾自抿唇沉思,脑子很乱,此时右手一温,低头看去,陆丝白皙的手握住我,带着某种无言的渴望和讨好,我踟蹰了一会,双手握紧,与她一起对抗冬日的寒冷。
原来冷寂的院落突然热闹了起来。
我妈初踏进我和我爸朴素的小家,表情有些僵硬,看到我爸的遗照,霎时就红了眼眶,婶婶把她拉到一边细声细语宽慰,目睹自己的父母竟在这样阴阳永隔的场合下相见,前尘往事涌上眼前,我一时忍受不了,急匆匆走了出去,在屋檐下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像溺死的鱼。
长手长脚的方其站在院子边的桂花树下,手足无措地望着我,一些刻意埋藏的记忆又汩汩冒了出来,近乎残忍地提醒我远方不堪回首的那些人那些事,前几天的平静一时又被心火搅乱,我近乎烦躁地冲出了家门口。
想去村口小超市买些油盐米醋,走到一半,陆丝气喘吁吁追上我,于是并肩踱步,一开始各自沉默,心思都飘远了去。
她首先打破沉默:“我爸也想来拜祭叔叔,不过最近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他走不开,所以让我来了。”
“哦。”
“阿姨来之前跟我爸提出离婚了。”
我怔了一下,迟疑地瞥了眼陆丝,问:“他们的婚姻……出现问题了吗?”
陆丝踢着脚下的石头:“阿姨大概不放心你,想要跟你一起生活。”
我心下瞬间了然,笑着喝出一口热气:“她这又是何必。”
晚饭有师母婶婶还有我妈帮忙,倒是不需要我打下手,陆丝躺在我的床上,手枕着头,一派悠闲地左看右看,十足好奇宝宝。
我们之间虽然仍有隔阂,我对她也不是太热情,但总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次过来,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提当年的事,这点默契,是从小就培养的。
终归是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了。
“我说,你师父看上去就像个世外高人,他功夫很厉害吗?”
“具体有多厉害我倒不知道,只知道当初有两个美国人出大价钱让他去洛杉矶当武术教练,磨了很久,师父还是拒了。”
“哎,那你的功夫怎样?你那身板,小时候体育课长跑没几次是及格的,谁想到你去练武了,成女侠了都。”
“少糗我了,花拳绣腿罢了,师父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没怎么教,就学了点防身术,师父说这些就够了,女孩子练出肌肉不好看。”
“那你在山上干嘛?呼,又没电视又没电脑,还那么闭塞,日子多无聊,哦天,我一个礼拜都住不下去。”
“没你想象的那么夸张,上午玩个半天,下午学习,晚上再看看书,我爸同意我不上学,不过要求我自学,规定在他出去科考期间必须看完多少数量的书,我本科的自考文凭也是在山上拿下来的。也算打发时间。”
“这样啊……”陆丝睁圆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翻了个身捧着小小的脸兴致勃勃问:“那白天玩什么?”
“玩什么?”我歪头回忆了一下,如数家珍:“爬树,砍柴,掏鸟窝,抓兔子,春天就跟师母出去采蘑菇,夏天摘摘野果,采草药什么的,总之山上到处都是宝,就是怕蛇,头两回见到,我人都僵了……不过除去这个,我真是挺想念在山上住的日子,春天山上会开满映山红,像片花海,孤单倒是难免的,不过一年下来总会遇到几队上山来的驴友,升起篝火听他们天南地北地侃,也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陆丝听得如痴如醉,看着我若有所思半晌,最后伸出有些冰凉的手,覆在我手上,口气认真:“莫愁,我知道,你受苦了。”
我云淡风轻地抱之一笑,她其实不知道,外人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忧愁与快乐,但是她既然有这分体谅,已经十分难得,我说:“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陆丝亮着莹光的眸黯然了一下,默不作声点点头。
见陆丝眉头紧皱为情所困的样子,我思想了斗争了一会,结结巴巴地问:“我说……你和展大哥怎么样了?”
陆丝的脸懒洋洋地贴着柔软的毛绒玩具,释出一抹苦丝丝的淡笑,摇摇头:“还是这样僵着,我不找他他就绝不会找我,莫愁你知道吗?男人狠起来可真是要人命的,都不知道他在坚持些什么,我有时理解,有时又不理解。”
“到底怎么回事?能说来我听听吗?”
陆丝不疾不徐地向我坦白她和梁展之间的事,两人本来情投意合,大学时期梁展已经在规划将来两人的蓝图,哪知计划不如变化,两年前梁展他爸的公司因为一桩重大欺诈案破产,还背负了一身的债务,据陆丝所知,他家在变卖了所有的房子别墅后,还欠着大约五百万的债务,而这所有的债务无疑都要作为独子的梁展一人背负,陆丝说,原来的公子哥梁展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个的男人,撑起了几乎要垮掉的家。
之后梁展提出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适,其实陆丝心里再清楚不过,梁展是不想拖累各方面都出色的陆丝,不想家世优渥的她在大好年华陪着他过被人追债不停还债的日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再与她在一起,哪怕她无数遍的强调愿意与他同甘共苦。
陆丝无奈地说:“我偷偷卖了我爸给我买的市中心的一套房子,知道他自尊心强,我托他姨妈帮忙,用他姨妈的名义借给他,可是他太聪明,追问起来他姨妈就把我招出来了,这直接导致他整整半年没理我,手机号码换了,堵他他直接当我是空气,后来是因为我发烧病了,半夜打电话给他,一直哭一直哭,他的态度才好转些,不过还是冷冷的,把自己裹起来,一个人承受压力。”
“这一年他和朋友合作的公司上了轨道,债务开始轻下来,人才稍微活泼一点,一年多前,他真的工作到走火入魔,旁人都看不下去,一斤一斤的瘦,满脑子都是钱钱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骄傲的男人也会被钱压垮,不过好在他挺过来了,我终究是没看错他。”
我沉重地点点头,深切明白到原来每个人,哪怕外表再光鲜,都有属于自己的难言的苦衷,以前自怨自艾以为这世界自己是最可怜的那个,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就连想法,也莫名幼稚可笑。
“丝丝,人说喜欢一个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就是天做媒,所以喜欢他就要一直抓着他不放啊。”
“恩,放心,我不会松手,死也不松手。”
一顿丰盛的晚饭后,师母安排叔叔婶婶还有方其住了旺杰家,我妈和陆丝住我房间,我则在我爸房间睡下,我妈明显想讨好我,除了带了不少东西送给我师父师母,剩下的吃穿用品全是买给我的,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气氛有些尴尬,后来还是在婶婶师母的活络气氛下,我这才生硬地收下东西,我妈勉强笑笑,神情落寂,一天的舟车劳顿显出几分老态,我心有不忍,又不知道该作何表示,只好心烦意乱地早早跑去睡觉。
躺在我爸睡过的床上,临睡前我对着黑暗使劲睁大眼,希望奇迹出现,我爸会坐在床边慈祥的看着我,摸摸我的额头。
终究只是失望。
黑暗中,我迷迷糊糊咕哝,好像我爸就在我身边,正深深凝望我:“爸,她来看你了,她老了……你愿意原谅她吗?”
无声的黑暗在继续,没有人回答我。
第二天阴沉的天空飘起了毛毛冬雨,远方的深山在细雨朦胧中更显神秘以及难以征服,爬山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只是今天跟着上山的几个人显然脚力有限,我有点担心,提议等明天放晴再上去。
几个人拿不定主意,倒是师父一锤定音:“看这天也快下雪了,大雪封山就休想上去喽,今天快去快回吧。”
我点点头,找来旺杰和翠翠帮着上山照顾三个上了年纪的长辈,临出发前我妈一语不发,一身朴素,褪去了华丽的都市妇人的装扮,也不过是一个平凡老妇人,我转身看了她一眼,她一双与我相像的黑色眸子与我不期然撞上,这一眼含着太多内容,我下意识地赶快躲开。
许久没上山看我爸,我心里也挺激动,心里头又害怕我爸寂寞,又担心他见到不想见的人,扰了在地下的清静。
我爸就躺在离师父师母的小木屋不远的桃花树下,从那片视野极好的山坡上俯瞰下去,是他一生最喜欢的风光,每次我爸上山看我,我们父女俩总会爬半座山,坐在桃花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在蓝天白云下一边欣赏脚下的青山绿水,一边吃着师母做的水煮毛豆,快活似山中神仙。
我爸半生行走在祖国山川中,相机从不离手,从不放过美丽的瞬间,我想,将他葬在我们最珍爱的那棵桃花树下,让他能日夜倾听山中微风,感受山中的日出日落,融入他最热爱的土地,也未尝不是他的心愿,所以尽管师父还有我爸的同事反对,我还是做主替我爸选择了永远的归宿。
崎岖的山路因为下小雨有些滑,慢吞吞走了近一个多小时,一行人都是满脸疲惫,脚下沾满污泥草屑,年纪大的几位喘着粗气,就连一开始连连称赞山中奇趣景致的陆丝,擦着额头的薄汗,也累得不再吭声。
我在前面带路,算是宽慰众人:“大概再有半小时就到了。”
比起我的沉闷,旺杰时不时用他那富有表现力的嗓音为大家讲一些山中逸事,对不会爬山的人来说,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我刚想回头提醒,可见旺杰说归说,护着众人的动作丝毫不含糊,也就不再说话扰了大家兴致。
半山坡上那棵只剩枯枝落叶的桃树跳入视线,我一阵雀跃,心里一次次喊着“爸,爸,爸……”
“爸就是那里。”我指了指细雨中的那个方向。
远远眺望那个萧瑟的所在,一行人瞬间沉默,我妈怔怔盯着远处,低头马上红了眼眶,我沉默转头,大概是因为在下雨,视线也有些迷蒙,脚下步子加快。
在我爸坟前放下他平时最爱吃的糕点小菜,里面有他爱吃的水煮毛豆,洒了半壶他最爱喝的米酒,石碑上我爸在对我慈祥的笑,仿佛那笑还停留在昨天,他眯着眼睛乐呵呵说:莫愁,这次回来爸会经过玉龙喀什河,那里出产籽玉,爸到时捡几块来给你,籽玉可是玉中的珍品啊。
我用手拂掉石碑上积下的灰尘,刘叔叔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挤了个勉强的笑:“没事,叔叔,我没事。”
声音却有点哽咽。
我妈就站在我边上:“念波念波”的小声喊着我爸的名字,凄然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她终于流下了迟来的眼泪。
我不发一言地走到了十几米远的树下站着,自顾自看远山云雾缭绕,只听方其扑通跪了下来,嘴里反复念着:“老师,老师,我错了,我对不起您。”
寂静的深山人烟稀少,十多米外的人声伴着鸟儿时远时近的鸣叫,反复在我耳中回荡,我在心里嘟囔:爸,很吵吧?就忍受一会,一会就好。
一直这样安静地站在树下,感受空气中渗人的冷意,身体微微发抖,所以把僵硬的手缩进口袋,一次次握成拳,又一次次松开。
大家很有默契地站在一边,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刘叔叔动手除草,婶婶口中念念有词,我妈神情恍惚地坐在边上的石头上,冷风吹着她散出的几缕长发,陆丝在一旁陪着温言细语,旺杰和翠翠犹豫地往这边打量我,却最终选择缄默。
最后倒是方其走了过来,镜片因为被雨打湿,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些畏缩地看着我,他跟我并肩而站,一起透过雨雾,望着脚下无法用词汇形容的人间美景。
山风呼啸,倒是我先打破沉默:“真正热爱地质的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真正热爱地质的人,不会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他可以捧着一块石头研究一个晚上,常年在外风餐露宿,被那些人嘲笑像农民也无所谓,每天乐呵呵,却私下做好遇险的心理准备,甚至事先偷偷拍好了遗照,把女儿暗中托付给多年的老朋友。”
“即便这样,他依然感到快乐,保持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希望有一天能让城市中的凡夫俗子都能体会到游历山野的趣味,他……最大程度的在工作中体会乐趣。”
我回头冷冷逼视着身边一脸尴尬的年轻男人,让他无所隐藏,铿锵有力地说道:“所以说真正热爱地质的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方其被我噎得无地自容,那么高大的男人,为自己当初的急功近利缓缓低下了头。
“谢谢。”他突然蹦出这么两个字。
我诧异地看着方其,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说:“莫小姐,我的心不够干净……这三十年我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谢谢你,让我能够看清自己,谢谢莫老师,还有你,我方其受教了。”
依依不舍告别我爸,下山的路比来时难了一些,因为雨下得更大了些,路变得更加泥泞,因为惯性使然,每个人都走得更辛苦,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我给几个老人劈了几根还算粗壮的树枝做拐杖,小心护在左右,谁知道身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我妈滑了一跤,陆丝跟着也跌在地上,两人狼狈不堪。
我妈摔得比较厉害,痛得紧皱眉,发丝粘在一块贴在脸上,脸也因为雨水的浸透,渗出一丝苍白。
“阿姨你没事吧?”陆丝没事,站起来想要扶起她,可是她试了几次,捂着脚踝处,一直没能站起来。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默不作声蹲下去检查她的脚踝,脚崴了,待会估计就会红肿,让她自己走怕是不可能,旺杰在边上抢着揽活:“莫愁姐,我来背阿姨吧。”
我摇摇头:“不用,你和翠翠扶好叔叔婶婶,我来。”
我妈神情复杂地盯着我,怔愣后忙轻声说:“没事,妈自己能走。”
“你走不了。”我二话不说背过身蹲下:“丝丝,你扶一下。”
我妈就在我背上,身上因为负重一个人,每一步我都踩得小心翼翼,吃力了许多。
但比起当初我背着比我妈重好几十斤的林白岩一路下山,可要轻松很多,那回我几乎是摔一段走一段,从泥里爬起来咬紧牙关再站起来,都记不清到底摔了几次,下山的那一刻,力气殚尽,真的有小死一回的感受。
“莫莫,把妈妈放下来吧,妈能走的。”我妈的央求声中含着心疼。
“别说了,抓紧我就好。”
一滴凉丝丝的雨水流进我的嘴里,我停下调整好位置,继续亦步亦趋往下走。
走了一会,我妈伏在我背上,安静地像是不存在,倒是我开了腔:“你回去跟陆叔叔好好过日子吧。”
我妈伏在我背上,依旧没什么动静,只是常常的黑色发丝垂在我眼前,孤零零地在风中飘。
“你是我妈,你过得好我也开心……我看出来了,丝丝跟你挺亲,把你当亲妈来看待,她能帮我尽孝道。”
“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你,我还要照顾师父师母,你别来给我添乱了。算我求你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后我妈爆发出一声哭腔。
“莫莫啊……”我妈在我背上呜呜咽咽哭起来,断断续续抽泣着:“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心里隐隐有些心疼,嘴上却仍旧固执,不肯流露半分内心:“别哭了,那么多人在,多难看。”
“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妈错了,是妈错了……”
我妈仍旧在背上抽噎不停,嘴里一直喃喃着,双手紧紧环住我,依稀有种依靠我的感觉。
我悄然叹一口气,她真的老了。
两天后他们离开,我的生活恢复往常的平静,只不过家里的电话热闹起来,我妈每天都会打个电话过来嘘寒问暖,自从那天后,我跟她本僵硬的关系有所改善,电话里聊的时间倒是不长,三五分钟,我浅浅耐心应着,逐渐接受我们之间这种不冷不热的相处模式。
陆丝打过一次电话过来,我们之间的隔阂短时间还难以完全消去,但好歹在一起做玩伴那么多年,彼此的默契仍在,小心翼翼地聊天相处,希望时间将彼此的心结解开。
而后她告诉我,回去以后她借机在梁展面前发了次酒疯,又哭又闹又装傻的,折腾梁展一整夜,最后倒是梁展受了风寒发烧了,陆丝乘虚而入照顾他起居,两年来一直如履薄冰的两人,终于有点雨雪消融的迹象。
我打心底为他们高兴,还有一件挺意外的消息是,方其回去以后就申请退学了,几乎到手的博士学位不要了,把他博导气得吹胡子瞪眼。
方其后来打电话给我,自己也承认这事,告诉我他其实一直不爱读书,只是他的几个堂兄弟都是堂堂教授博士后,从小被攀比到大,也就做不到只读圣贤书,这次事情后,他思考再三,更想专注于创业,最近有风投公司对他和朋友的公司有兴趣,他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番。
我淡淡“哦”了一声,简单鼓励了句:“你加油”,就挂了电话。
中间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虽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但是对于这个人现在过于热情的举动,我并不愿意接受。
既然谁都做不到失忆忘掉过去,亦就没有做朋友的可能。
我一直埋头在书房整理我爸的日记,刘叔叔联系的旅游出版社对我爸的游记很感兴趣,所以过年前我的主要工作是把我爸的笔记敲入电脑,配上他的摄影照片,最大程度地配合出版社的工作。
渐渐的不再想起那个人。
只是在午夜梦回时,会梦到他忧郁地凝望着我,或是梦见他从山崖上滚落,黑暗中我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呼吸,抓着胸口从梦中惊醒。
再怎么找理由骗自己,却不得不在梦醒时分承认,心里住进了一个人,要花很久时间才能适应与他分开的事实。
可是他已住在我心里,赶也赶不走。
这种滋味倍感煎熬。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小村落里辞旧迎新的气氛浓重,孩子们穿着小棉袄到处飞跑着玩鞭炮,这天傍晚,日落西山,我工作完毕走到自家院门口透气,泛着微微的笑看孩子们成堆嬉闹,只觉惬意,随意转头一看,却见到远远走来一个男人,器宇轩昂,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轮廓,却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必定有掉细纹,但这并不折损他的英俊,反而平添一丝岁月赐予的成熟稳重。
这样一个被上天厚爱的男人,本来与我此生都不会有任何交集,偏偏就以这样不愉快的开始彼此联系。
四年前他代表很多人,以近乎无情的姿态,婉转地告诉师父我不够格成为师兄的另一半,而四年以后,他再度出现,含情脉脉地向我走来,站立在我面前与我默默对视。
梦里的男人此刻就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分不清楚自己内心到底是何种情绪,只想着,又见到这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