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A大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田鸡太忙走不开,说会有个男孩子带我去会场。
我一路晃悠悠过去,学渊楼边上是一个小树林,有些年头了,到了春天百花争艳,秋天则是枫叶漫天,一大片黄叶铺满小路,踩在上面吱嘎吱嘎响,给人岁月的厚实感。
小时候我喜欢在那条小路上小跑,踩着落叶,听着秋天另类的声音,全身轻盈地像是朵云。
我在小树林里走了走,时隔八年,小树林也有了变化,人工的痕迹更多了些,多了石椅,一小片地被踏平立上了学院碑,生硬地毁坏了这一片纯自然的景色。
我耸耸肩,也许对于现代人来说,歌功远比任何事来得重要。
站在学渊楼旁冲我傻笑的小伙子有点眼熟,我搜刮脑袋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他就是那天篮球场上问我讨要号码的男孩子,大概叫什么“夏捷”来着。
这个男孩子笑容很灿烂,脸也白净,生嫩地像是夏天碧池里尚未开放的小花苞,让人赏心悦目,我也冲他礼貌笑了笑,“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他有些腼腆地看着我,笑得像朵灿烂的喇叭花,“不麻烦的,莫小姐。”
起先有些沉默,但他还挺会热场,我们开始边走边聊。
“莫,莫小姐,我听黄老师叫你莫愁是吗?”
“是啊。”
“……那你姓什么?”
“姓李,你信吗?”
“哈哈哈……”夏捷止不住大笑,笑完了转头很认真地问我,“你不会真姓李吧?”
“哈哈。”这次轮到我哈哈大笑了。
田鸡已经在会场门口等我了,挤挤眉,指了指会场主席台上的清秀男人,神秘兮兮道,“看到了吗?你的初恋情人?”
夏捷在旁边大概听到“初恋情人”几个字,表情有些诧异,而我朝门内十几米外扫了扫,定格在那张谦恭温和的笑脸,怔了怔,心里泛起微微的波,却最终恢复平静。
八年前的那场暗恋,早就褪变为记忆的一部分,难以抹杀却已不值得一提。
对于梁展、陆丝,我已经完全放下,但是也不想再与他们有太多交集。
田鸡见我不说话,凑过来问我,“怎么了?旧情的火焰燃烧了?”
我瞪了她一眼,横抱着双手恍然道,“这些年我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男人都是浮云。”
一直在一旁悄悄偷听我们讲话的夏捷面有错愕,田鸡有些懵了,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我说,你该不会打算学李莫愁出家当尼姑了吧?这话不对呀,看破红尘还是怎么的,我记得以前也就傻,现在怎么又疯又傻的?”
我瞥了一眼场内,淡淡道,“我哪能看破红尘,我不过就躲着红尘而已。”
夏捷错愕的表情更甚,好奇宝宝似的,耳朵凑得更近了些,田鸡见状赶苍蝇似的赶他,“夏捷,大人讲话你听什么呢?这个活动不是你们协会搞的吗?你这个会长怎么当的?去去去。”
夏捷像是粘在地上,站着不动,笑嘻嘻道,“黄老师,我都安排好了,没我什么事了,嘿嘿。”
田鸡领着我们挑了个挺偏的位置,我坐在她右边,夏捷则被坐在田鸡的左边,偌大的三百号人的会场已经差不多坐满,还有些晚来的同学站在过道上,而我右边的两个女孩子指着讲台上的梁展窃窃私语,无非是“这个学长挺帅的呀”、“是呀是呀,听说还是个建筑师呢,得过不少奖的那种”。
我莞尔偷听,觉得十分滑稽有趣,身边的女孩子甚至声音高了一度,“他无名指上有戒指吗?我没戴眼镜,什么也看不到。”
又一个女孩听出了端倪,“看不到你还夸他帅?”
邻座女孩嗤笑,“昨天看流星雨,我碰巧带了望远镜呀。”
“那你再用望远镜看看他的无名指嘛。”
“望远镜被莎莎抢走了……她看流星雨都没看帅哥那么积极。”
这就是大学,青春洋溢、热情奔放,而我甚至不曾拥有过一天这样肆意挥洒青春的大学生活,我百感交集,还好会场内的灯光只集中在台上,我坐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任谁也看不到我脸上的一丝惘然。
而讲台上的梁展已经切入主题,就好像年少时给我们上课,说话逻辑清楚,侧重点分明,他不是个喜欢泛泛而谈的男人。
我仔细观察他,八年过去,他已脱去记忆中的青涩,竟让我有点陌生。
倒是没有预料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故人相遇,我在台下,他在台上,我是他的听众,听他侃侃而谈,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田鸡悄悄凑到我耳边,低声忿忿道,“我一直很好奇,陆丝什么都不如你,梁展为什么就死心眼看上了她。”
我转头睨了她一眼,开玩笑说,“也许那会陆丝比较像灰姑娘。”
田鸡咧嘴笑,昏暗中的眼睛灼亮,而我不免自嘲,“风水轮流转,现在我成灰姑娘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算是宽慰,“你的白马王子快来了。”
我全神贯注地听梁展讲述他的奋斗史,他也逃课过,也曾迷失方向,但后来最终找到自己的职业方向——因为他是那么喜欢设计。
他冷静稳重,聚敛了台上所有的光华,像个发光体,有些感伤地说,“以前有个小女孩,家里屋顶漏雨,可她爸爸经常不在家,所以每次下雨,她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脸盆旁,有一次她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我记得那句话,那时我陪着陆丝坐在脸盆旁,陆丝一脸沮丧,快哭的样子,抬起头来已经泪眼汪汪,她对梁展说,“梁哥哥,我不想要很漂亮的房子,我只要我的房子不漏雨。”
梁展三言两拨,大概不想把话题扯离太多,话锋一转,把话题引到了现代建筑的美学意义,并由建筑的基础功能上升到人类的美学需要,而我的思维已经飘远,一个字也听不进。
果然那时的陆丝十足一个灰姑娘,只是时过境迁,贵为千金小姐的她是否依然怀揣着当初那个单纯的愿望?
我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我,她又怎可能是原来的那个她?
我们都回不去了。
中间田鸡收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了看手机,嘴里轻声叨念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就到。”然后就走出去接电话了。
我也没放心上,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一会,田鸡回来,朝我贼兮兮地笑了笑,我当她神经病发作,假笑了一下,不再理她。
梁展的演讲已经到了最后提问阶段,这时灯光大作,观众席开始沸腾一片,我身边的女孩子都蠢蠢欲动起来。
梁展回答了好几个男生的问题,女生有些不满,直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我身边的女孩子把手举得奇高,嘴上也不歇着,“学长,这里,这里。”
我忍俊不禁,而梁展带笑的目光终于投射过来,正好与人群中的我的视线相遇,我们各自一怔,梁展显然比我惊愕许多,楞在那十几秒,直到人群哗然,他才回过神来,指了指我身边的女孩子,“这位同学什么问题?”
“学长,是这样的,电视剧里会盖房子的男主角都会为女主角盖一座最漂亮的房子,学长也会这样吗?”
人群躁动,人人翘首期待他的回答,梁展显然十分尴尬,却还是机智答道,“本市台风太多,还是不要在海边盖房子吧。”
话音一落,引得人群大笑起来,而梁展瞥我一眼,我则笑着看着他,算是打了招呼。
不少学生拥到台上,七嘴八舌围着梁展,梁展连连望向我,大概想找我叙旧,我却兴致缺缺,弓着腰踮着脚跟溜了出来,与田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田鸡回头望了好几眼会场,问道,“他都看到你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我沉吟一下,礼数上确实不对,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八年前自作多情,面子上搁不住,几乎是落荒而逃,像个斗败的公鸡。
八年后回来了,原只想偷偷坐在人堆里看他一眼,可不幸又被发现,怕又给人“余情未了”的错觉,真是再糟糕不过,我到哪都是暗恋的命相,老天真是忘了我也是自尊自爱的女孩子。
罢了罢了,不见也罢,反正我一直任性,一直做错事。
“算了,八年不见,叙起旧来可以有裹脚布那么长,我没兴趣。”
走到学渊楼大门口,田鸡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我认识路,让她先忙工作,我去四处转转。
田鸡临走前又露出贼兮兮的坏笑,扬了扬手机,莫名其妙地抱住我撒娇,“莫愁,你头上长出了一朵花。”
“什么花?”
“桃花。”
我咧着尖牙把她打跑了。
走到小树林边,我准备进去走走儿时的老路,这时身后有凌乱急促的跑步声,我心一惊,回头看,原来是夏捷。
他在我面前急刹车,“莫愁姐,你怎么走了?跑得也太快了吧?”
我有些尴尬,总好说自己躲旧人吧?于是挠挠头撒谎道,“里面空气不太好,感觉胸口有点闷。”
其实真的有点闷。
夏捷立马有些紧张,“是吗?那我陪你走走,外面空气好。”
说话间已经推着我走向旁边的林荫小道,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这认识一个小时不到的小男孩并肩走着。
感觉怪得很,他却言行自然。
“莫愁姐你哪一年生的?”
“啊?呃……”
“啊对不起,我错了,不应该问女士年龄的。我,我只是想知道你比我,那个,比我大几岁?”
“……啊?”
“我22岁,呵呵。”
“我比你大2岁呢,呵呵,我可真是老了。”
“别这么说,其实你说自己十八岁别人也不会怀疑。”
“……夏同学,你安慰别人的方式很特别,”“莫愁姐,别客气,叫我夏捷吧。”
“好的,夏捷同学。”
我看到夏捷年轻的额上浮起三条黑线,无奈又可爱,捂着绽开的嘴快走在前面,而夏捷追在我后面,“莫愁姐,你电话号码多少?告诉我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家要换号码的,所以暂时你不能联系到我。”
夏捷诧异,“你要走?”
我点头,有些欢快地说道,“是啊,终于可以回家了,明天下午的火车。”
“什么?你再说一遍!”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低沉的质问,熟悉到我令我的心猛地跳了跳,我下意识回头看,林白岩正面色阴沉地看着我,一身黑色大衣,沉稳气质与我这跳跃的校园有些格格不入。
他一脸阴戾,上前猛牵住我的手,“走,我有话跟你说。”
我反手敏捷挣脱,退了一步,扭开脸,“我没什么想说的。”
林白岩看着我的眼睛越发悸人,绷着脸,忽然冷笑了一下,“你就那么想避开我?你要跟我装傻到什么时候?”
一旁的夏捷张着嘴,望望林白岩,再望望我,嘴巴一直没合上。
我刚想张口,学渊楼那边有人喊我名字,“莫愁~莫愁~”
梁展朝我匆匆跑了过来。
我突然感到头痛欲裂,而面前的林白岩眼里已经要喷出火来,他瞥了一眼迎面而来的梁展,笑了一下,“又是一个?你倒是过得很好。”
梁展跑上前,气喘吁吁,呐呐地喊着我的名字,“莫愁……怎么就走了?”
他的眼中闪动着惊喜,而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八年的时间长流。
“……梁哥。”我也呐呐喊了一句,就像小时候一样,却说不出那句“你好吗?”
“对不起各位,我有事要带我女朋友走,先告辞了。”林白岩突然伸手死死握住我,握得我手都疼了,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他的怒意。
“你,你放开,谁是你女朋友了?”我死命挣扎,他却铁了心钳住我的手,一点余地也不留,快步拉着我走,“喂,林白岩,你别太过分,你放开。”
“莫愁……”梁展在后面喊住我,一脸迷茫。
“梁哥我改天跟你联系。”局面混乱,我颇觉无奈,只好回头安抚他。
林白岩恶狠狠地扭过头,“不许跟他联系。”
“你,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喜欢你。”
我楞得说不出话来,而他看过来,我又倔强地别开眼,扬着下巴道,“喜欢我的人很多。”
他猛地扣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正对着他,力道决绝却又出奇温柔。
他的眼中充盈着陌生的光芒,亮的吓人,“是,是有很多人喜欢你,但是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想要永远和你在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