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飞起的人影,一前一后,正是魔尊和天帝。
随着兰花冲出魔光波后,魔尊的注意力被转移,众仙登感身上压力减轻,来不及喘口气,赶紧使出神法,奋力脱身。天帝来不及看一眼面前软软倒地的王母,飞身而出。
天帝离兰花稍近,眼见便能接住她,随后赶上的魔尊,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臂上,把他斜撞出数步。天帝先是一愣,不明魔尊来意,但见其意在兰花,心里旋即升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兰花落在此魔手里。
魔尊一向冷酷、冰凝的眸里,此刻多了一份不耐烦,根本无心恋战。然而,天帝被魔尊激起了愤怒的战意,两臂神力突然大增,一声长喝,不管不顾地向魔尊冲了过去。砰砰数声,两人在半空中,又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恶斗。这场激战,非关神力和魔法,简直是两名男子之间最原始的肉搏战。
长裙宽衫飘飞的兰花,以一朵落花的姿势,从旁继续往下坠落。
一时间,往事纷杂陈涌。一切事由的前因后果,突然明了。之所以还存在这个世界,皆由昔日一段孽缘而起,才会有无休无止的宿命轮回。
兰花的心里,涌过一片迷惘,和诸多的黯然:“我是谁?是兰秀凝小姐,还是朝樱仙子?或许对我来说,也许兰秀凝小姐的身份,是我最熟悉的,毕竟,我们一直共用着同一具身体,每日里朝夕相处。可是,难道朝樱又是陌生的吗?自从无意闯入花界,此后便陆续听到她的故事。即使她已经不在,可我似乎仍然能够感觉到,从花界到天国,甚至到冥界,每一处角落都印着她的身形,她的气息。更何况,我是来自她的后世。”
兰花想抬抬右手,看一看无名指上的蓝色宝戒。可是,她身上懒洋洋地,连动弹的想法,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任凭自己安静地坠着。哪怕下面是一片深渊,或是无底洞,也无法叫她皱一皱眉头。
当她冲破魔光脱去妖肉,那带着强烈杀机的金色魔火球,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身上,将朱砂泪产生的护盾消匿于无形。魔火炙身,登时如陷在火岩熔浆的高温里。同在那一刻,蓝色宝戒的戒面,蓦地裂开一道细缝。仿佛有一缕淡细的光芒,从那条裂缝逸出,往她的头部攸地钻了过来。瞬间,她重拾了朝樱的记忆。
“兰秀凝和朝樱,明明都是自己,为何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或者说,下意识里,我一直在拒绝承认是她们的后世?是不是因为,我只想做一回我自己,与兰秀凝无关,也与朝樱无关?”
风从耳边刮过,上方两条缠斗的身影,渐渐变小。不管因为甚么,恩情也罢,爱恋也罢,至少这一刻,他们是真的为她而战。可是,这不是她想看到的,也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又无力去阻止他们,就像无力阻止这场神魔之争一样。
兰花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东方夜剑眉星眸的模样。此情此景此心,是她的无情,还是她的痴情?她不禁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低不可闻,又千转百回,是醒悟后无奈的叹息,还是遗憾难掩的叹息?
朝樱与诸人的纠缠,已经淡去渐远;兰秀凝的情窦初开,如昙花一现。这些,都仿佛如同一场逝去的梦。唯有与东方夜相识的点滴,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刻骨铭心。因为他,是令自己真真实实感觉到自己存在,真正深爱过的一个人;而且,他也是这般,不怨不悔地爱过自己。
这样的刻骨铭心,不是因为他和她特殊的身份,也不是他们要为着前世弥补甚么。他们的相遇,也许是必然性;但他们的相恋,更多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全属于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的相互吸引、相互爱恋的感觉。
下落的速度很快,时间很短。可是于兰花来说,却仿佛那么漫长,漫长得她足够想想几个世纪。慢慢地,她感觉到冷风穿过身体的微凉,和来自空气里的丝丝湿寒。
“当你快要死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言妃温柔而充满恶毒的话语,犹自响在耳边。她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仿佛还浮现在兰花的面前。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言妃的意思。原来,封颜印是这样被解开的。原来,这就是言妃想要看到的结果。朱砂泪虽是魔后泪,又怎么能够与魔尊对抗?要知道,他就是魔界之帝啊。可是,为何在被魔火球击中的那一刻,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怨恨,有的反而只是深深的悲凉,以及对他浓浓的怜悯?
那么,自己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同时也将从另一个世界消失。从此,无论眼前的神魔之争,还是后世的天下太平,统统与自己无关。从此,不再有伤,不再有痛。不会有失望,更不会有难过。爱也罢,恨也罢,一切都不会存在了,是吗?
就这样结束也好,她释然一笑,闭目等待着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可是,她还没等到那一刻,有人接住了她。是玄昕,从云层里落了下来。
感觉到他怀里的温暖,兰花睁开眼,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淡淡一笑,目光里有着不明的情绪,倾吐着最后的心声:“谢谢你,玄昕。你和昭华,一起很好。”
只此一句道谢,和玄昕两字的轻唤,他的心迅速沉了下去。看着兰花无名指上那枚被魔尊毁坏的宝戒,眸光里有些许恍惚,似纠结,又似难言。难道,他做错了么?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宿命的轨道。哪怕他,曾经想过要改变她的命运。为了某种心情,他将朝樱下凡前所有的记忆,封存到了这枚看似普通的蓄物宝戒里。这么做,不过是希望她能重新开始,有一个崭新的生活。但是,他好像失败了。
她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现在,她是在责怪自己吗?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小心,也很仔细,没有人会发觉,他在那枚宝戒上施了强大的法咒。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它竟会因为魔尊的毁坏,无意间把封印破除了。
他微垂了眼睑,掩去一抹失落,没有说话。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是徒劳的。当年他不曾态度明朗地应诺她,以至她带着极度的失望,义无反顾地脱去神籍,甘愿落入凡间,想必那时已心死如灰。如今,她身上刻满了几生几世里的记忆铬印,又怎能轻易解开过去的结呢?
花帝迎了上来,目光里闪烁着深意。玄昕面色平静地将兰花递给花帝,往被青印扶着勉强而立的昭华而去。至少现在,他无法弃她不顾。此次一战,昭华耗费了全部的功力,已经身受重伤。若不是青印的扶持,她早已倒地不支。自玄昕出现,她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一如从前,没有半分犹豫。只是,她的眼里,多了一点东西,像是无声的请求,也像是努力掩盖的伤心。
众仙迅速围了过来,站成了一个圈,将花帝和兰花护在了中间。神魔两界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在这一刻,似乎显得不再那么重要,被大家抛在了脑后。那些黑衣人,还是静静地站着,垂眸视地。
花帝将兰花扶坐好,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兰花挣扎着要交出手里的云萝剑,花帝接过放至旁边,神情是那么温柔,有淡淡的责备,更多的是痛惜:“傻丫头,你既然能够安然逃生,何苦还前来天庭送命,再作无谓的牺牲?”
兰花苍白的脸颊上,一抹虚弱的笑容浮现。她涩然一笑:“既然我在幻花仙境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注定了与花界休戚与共,怎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只顾自己的性命呢?”
魔尊与天帝正斗得热酣,一股强烈的罡风袭来。劲力之大,逼得两人几乎睁不开眼。两人心里暗自微惊,都当对方援手以来,赶紧跃起分开,堪堪避过罡风。定睛一看,一位眉目慈祥的白袍银须老人,坐在一只白色麋鹿上,也不知何时出现的。麋鹿身旁还有一匹白色天马,正是兰花的坐骑。
“原来是月老。”天帝略略一整凌乱的衣冠,礼貌地拱了拱手。他有些纳闷,遥游三界之外的月老,不去牵他的红线,闯进危险重重的神魔战场做甚么?
魔尊则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目光奇亮,定定地瞧着月老,满是错愕:“您是月老?前辈您……”
月老不理会他古怪的目光,摆了摆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说话:“不问也罢。昔日之我,早已化为尘埃。如今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名为天下人牵红线的月老而已。”
他又指指下面,叹气道:“你们两个倒是打得开心,不过这样打下去,要打到何年何月何日?可怜那位小姑娘,眼见就剩一口气,撑不了那么久啦!”
两人这时才猛然惊醒过来,来不及多问,魔尊从他眼前消失。
天帝正要跟着下去,月老转头对他道:“那位王母娘娘,她也快要死啦。常言道,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同屋住。虽然她行事有些过份,到底也是一位痴情女子。难道现在,你还不肯替你的过去原谅她么?”
那里斜卧在冰凉地上的王母,气息微弱,满身的绫罗华绸,掩不住她身上的单薄和悲凉。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遥望向天上。天帝微一迟疑,终于往那儿下去了。
下面的群仙,突然间纷纷往后飞了出去。花帝凌空拍出一掌应对,结果也被震飞了出去。然后才发现,出手的是魔尊。好在他无意伤人,大家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之痛。
魔尊一只手探到兰花的后背,融融的真气注入。兰花嗅到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气,心里微微一安。恢复了一点点力气后,她掀起了魔尊面上的那块青铜面具。
这是一张极其英俊,同样极其熟悉的脸。这眉眼,这神情,赫然与东方夜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他额上有一簇约色的火焰。这火焰,静时便是印记;流动时,便是毁灭天地的可怕源渊。
“果然是你。”兰花轻轻一笑,好像知道是他。但是她的眸里,却染上淡淡的失落,“可是,你终究不是他。”
魔尊一阵失魂落魄,大脑极为混乱。后悔,绝望,难过,他此时心里的复杂,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自己苦苦等回的心爱女子,结果被自己无情地伤害,在自己面前死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残忍?
他沙哑着声音,哽不成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又变成了妖身?你不是答应过,要在樱花谷等我吗?”
花帝微微有些震憾,原来,他就是当年那名擅闯明月宫的魔头!那时,她只知道他来自魔界,却从来没有想到,他就是魔界之王。
可是兰花没有回答他,而是缓缓地放开了手,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天空,涣散的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似乎过了很久,她忽然嫣然一笑,对他道:“你看,多蓝的天空,多美的白云啊。”
大家跟着抬头,无言而伤感地看着上面。天色依然阴沉,冷风依然在吹。骑着麋鹿的月老,立在上空的云里,无声而睿智地看着这一切。旁边是那匹白马,正扬起蹄子,悲伤地嘶鸣。有数个白色的光点,从兰花的身上悄悄逸出。
天地间,骤然变得安静。先前还在漫天飞舞的樱花,已渐停息,只剩得偶尔一两片,姗姗地坠了下来,地上是一层粉红的,洁白的,绿黄的花瓣。樱花的香气,似乎依旧弥漫在空气里,但渐渐变淡,要慢慢散去了。
忽然,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卷起满地枯萎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向更远处。看着风儿离去的方向,每一个人都知道,先前那么美的樱花雨,也许以后还能再次看到,可是这一场,终究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