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王,还在下面罢?”尧轩探头往下方望去,极力远目搜视。他当然知道,兰花路上所说,不过是一句托辞罢了。她真正的用意,恐怕只是为了证求一个答案。
城楼下,两方兵将如潮水般碰撞相激,一波紧接一波,喊声震耳欲聋,鲜血染红了天河之水。神魔两派高手,纷纷使出十八般招术,拿出压箱底的法宝,统统扔上天空,风雷电雨交织,各色光芒乱射,晃得天空成了一块混乱的调色板。
“不用找了。”兰花眸光黯淡,似是放心,又似是失望,神色复杂。对着尧轩关切的目光,她笑笑道:“我怎敢奢望方才欲置我于死地的魔王,替我解除封颜印呢?”
魔军之中,高举的狰狞大旗仍然猎猎作响。暗卫们拥簇着一头高壮的大象,慢慢向后退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大象背上的魔帝,已悄然换成另一名魔将首领。在这密密麻麻如蚁涌般的魔军里,谁会注意到他们的统帅是不是魔帝本人?
真正的魔帝,即魔尊,已经抽身来到樱花谷。
他换了一身金线绣宽边的玄紫长袍,站在一间屋舍内。金冠束立,昂首扬头,一双目光锐利的眸子,带着睥睨天下的高傲神色。修长挺拔的身姿,偏偏流露出一丝狂妄和邪魅的气质。
屋内的床榻和桌椅上,以及落地的叠翠屏风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细尘。摆设虽然精致素雅,久未住人,显得格外冷清,连空气也似乎散发着寥落的气味。
他默然良久,缓缓踱出屋子。屋外,阳光明媚,樱花如云似瀑。可是,在这一片繁花如锦的灿烂里,缺少了一点什么。对,缺少了那个眼眸灿若繁星,笑若春花的女子,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尊上。”一条黑影如同秋叶般飘落于地,他双手微垂,立了魔尊身后。此人披着一件黑色的厚重披风,脸被宽大的帷帽遮盖得严严实实。
“你来了。事情进展如何?”
“属下无能。”
魔尊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似的,半响无语。他抬头看看枝头簇簇怒放的樱花:“真的找不到她吗?”
“是。属下派人寻遍三界,毫无音讯。”
如今战火纷飞,人间灾难深重,到处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她不过一凡人,又如何逃过这场万年浩劫?但黑影没有说出来。他思索片刻道,“唯一得到的音讯,是她去过冥界,后来又去了宜城。此后,便凭空消失了一般。”
魔尊忽然间,有些莫名的烦躁。他喃喃道:“她去冥界做甚么?”
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好像一些刻意回避、不愿意面对之事,突然被无心揭起。她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冥界?她想去查探什么?难道是因为东方夜么?除了东方夜,他想不起来她还有什么理由。那么去宜城,同样还是因为东方夜了?
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魔尊的身上。魔尊冷笑道:“暗,你是否对本尊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
黑影对他的问话,丝毫没有惊惶表现,反而露出兴趣浓浓的意味。这种表情,超出了一般的属下应有的表现。他语气却是沉静道:“属下不敢。”
一丝薄愠从魔尊眼里升起,他霍然回身,眸光精闪,怒道:“你怎么不敢?你可以隐瞒她曾经到魔宫之事,甚至还劝她及时到樱花谷一观究竟。你还有甚么不敢的?”
小魅与小魑的回话,把他的心听得瓦凉瓦凉。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她会赶到樱花谷。她到底看到了甚么,以致黯然离去,此后再无消息?
被唤为暗的黑影,轻声失笑。仿佛只是一瞬间,谦卑和顺从从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挺直了身子,一张脸露出大半,却是面容清爽,目光明朗。
他的语气里含着调侃的笑意:“我听你的话里,怎么感觉酸溜溜的,好像掺了一坛陈年老醋。你的脾气,跟东方夜真是越来越相似了。哦不,是你身上某种属于东方夜的气质越来越难掩盖了。”
魔尊冷冷地看着暗,暗不动声色,依然带着一分意味深长的玩味与他对视。魔尊忽然仰天哈哈大笑道:“师兄,你终于失诺了!”
暗温和一笑,丝毫不介意道:“失诺便失诺罢,我最多不过是答应将来帮你掌管理冥府而已。但能看到师弟你万年难遇的患得患失,也值了。哎,这天下,也只有她才有这般本事哪。”
说罢叹口气,好像有几分遗憾。遗憾什么?似乎在遗憾像她那样的女子太少了,又似乎在遗憾魔尊的患得患得不够严重。
魔尊微怔,什么时候,自己开始患得患失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心深沉如海,连喜怒都极少露形于色,更不会为旁杂些事所影响。没想到,被暗一语猛然惊醒。
他板着脸道:“你对此事有甚么看法?”
暗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魔尊,会这么快默认,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他哂然一笑:
“师弟用情至深,当真世无仅有。朝樱被罚下凡后,你为了寻探她在人间的下落,不惜取自身的情魄一缕,投入地府,然后世世轮回。如今既然寻找到她,为何不直接对她说明,而是采用这种笨法子?”
魔尊傲然道:“本尊不想在一统三界之前,因为儿女私情而分心。”
其实,有些话他不愿意说,即使是面对他完全信任的师兄。他之所以犹豫,因为无法确定她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断然拒绝他。否则当年,他不会绝望到擅闯明月宫,意欲强行带走她。而她宁愿选择落入凡间,也不愿随他隐遁魔界。
“所以,你宁愿让自己的分身,来承担对她的这一番痴恋,待到完成统一大业后,再无所顾忌地她亮明身份?先是东方夜,后是魔使,即是如此,你又何必将他们悉数收回?”
“本尊也没有想到,直到这一世东方夜才寻找到她,而且会在宜城出现意外。所以本尊将这缕情魄,连他的记忆,一同给了魔使。谁想魔使那小子,竟然有了独立的意识,想脱离本尊的控制,从而取而代之,与她双宿双飞。本尊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魔尊的声音有些沉闷,暗再度失笑:“无论东方夜,还是魔使,不都是你的分身么?分身岂不等同本尊,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吃自己的陈年老醋?”
魔尊哑然,这该死的暗,不是明明知道么,还有什么好问的?半天,他才闷闷地吐出一句:“本尊一想到他们卿卿我我的场面,心里极不舒服。”
暗终于放声大笑,声音极响,欢欣而愉悦。魔尊双眼冒火地盯着他,他浑然不觉,直到笑够了,才悠悠然道:“没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师弟。老实说,你一天到晚板着那张臭脸,我都快看不下去了。能忍到现在,我都很佩服自己。看来收回他们,也不全是坏事。”
魔尊听了很不爽,可是无从反驳,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个世上,能教训他,或出言讥讽他的,大概也只有师兄暗了。他与暗同出师门,是智者仅有的两名弟子。两人情同手足,感情极为要好。但两人性格明显差异,暗心性淡泊,喜欢关在屋子里研究阵法机关之类,八封山便是他的杰作。而他是下一任魔帝的不二人选,一统三界便是他从小的信念。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你这种人,不动情则已,一旦情动,常常是惊天地泣鬼神。”暗给了他一句中肯的评价。他与魔尊,亦兄亦友。不过因为当年一个赌约,他输了,所以成为魔尊身边的一名暗卫,替他跑腿。
魔尊却没好心情跟暗继续闲扯,忍耐似乎到了尽头:“你说她从冥界出来后,还去过宜城,然后才无故消失?那么在宜城,她碰到过甚么人,或者跟谁见过面?”
暗收敛了笑容,玩笑还是不要开得太过份,这小子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所以他微一思量,淡然道:“只有言妃。”
果然话一出口,魔尊的眼光嗖地一下冷得可怕。其实,他俩都心知肚明,她的消失,跟言妃脱不了关系。可是言妃已死,便无从查证。而且言妃之死,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暗忽然悠悠叹气道:“其实说来,为情所痴之人,又岂非你一人?言妃何尝不是这样?她执迷不悟,放不下心中的欲望,以至走到绝境,再无法回头。”
魔尊表情不变。但是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波澜。毕竟有那么一个高傲美艳的女子,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她那美艳到极致的凌厉,对着别人,是凌厉的霸道和傲气;然而对着他,却是眷恋缱绻的万种风情。
可是,任她如何千娇百媚,如何深情款款,他无法为之所动。青莲峰下的樱花林,那无意的惊鸿一瞥,他那颗数万年枯井无波的心,全数落在了那个笑容恬静,善良温婉的花界女子身上。
暗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你一直不曾将言妃放在心上,我想不仅仅由于朝樱的缘故,应该还有她的身份吧?说到底,小言其实也是一名可怜的女子。”
魔尊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暗不说,他还真忘了。不错,言妃其实是以前月神之后。
昔日神魔一战,魔界不堪一击,甚至连魔帝傲都弃宫而逃。但是有谁知道,这其中的内幕呢?神界取得胜利之后,月神嫁给了天帝。神界众仙这才知道,原来月神和天帝,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只因为天下的苍生,神界的繁荣,他们忍辱负重多年,一举击败魔界。
可是天帝和月神婚后,过得却并不快乐。月神终日抑郁寡欢,天帝也心事重重,两人均心思恍惚,常常相对半日无话可说。直到月神生下小公主后,若大的天宫里,才多了欢笑的声音。
可是有一日,月神带着小公主悄悄地离开了天宫,从此不知去向。她们的离去,天帝只字未提,似乎此事与他无关。十几年过去,魔界多了一名身份和来历不明的魔女言妃。言妃仇视整个神界,憎恨天帝,她成为魔界右护法后,便派雪姬与玉姬双双进入凡间,行惑乱君王之事。
暗静静地看着他变幻的神色,淡然说道:“不过话虽如此,但若不是小言,你的事情未必如此顺利,朝樱也未必这么快能来到你身边。”
“那也未必。”
魔尊冷冷道。如果不是言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他怎会不得不多次临时改变计划?没有言妃,虽然少了一份力量,却影响不了整个大局的趋势。可怜之人,果然有可恨之处。
暗见他眼神如锋芒,傲然挺立,睥睨天下仿佛不可一世,显然又变回到了那个雄心勃勃的魔帝。他便止了声,不再多言,也恢复了先前那个忠心暗卫的模样,退后一步,脸藏在帷帽里,卑微垂了双手。
魔尊抬首远望天空,语气淡漠:“过些时日,本尊还要给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们一个大惊喜,省得他们对本尊过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