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由牛头马面护送着,从大殿出来后,一路经过忘川河,奈河桥。走到望乡台时,她停下脚步,对两位鬼差说道:“两位大哥,请稍等等。”
牛头马面不敢说行,又不敢说不行。还在想措词间,兰花已经登上望乡台,举目向对面望去。她的内心,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方才在大殿,她翻看到簿子最后,怔忡良久。那阎王已经喝完一盏茶,见她手指停在原处半天没有动静,闲闲问道:“莫非这东方夜,乃是小姑娘极其重要的人?若非如此,怎肯冒了生命危险,混入地府,只为查探他的生死?”
她听而未答,深呼吸了一口气后问阎王,为何簿子上没有东方夜来历的记载,以及这世的寿限卒年。那阎王呷着新茶,悠悠道:
“没有记载哪,说明这人来历不明喽。没有寿限,那就是此人生死已超出冥府的管辖,非本王之力可以掌控。”
接着,他又说出一番话来:“本王虽是冥府之主,也只能管凡界之生死。你要知道,上头还有一大帮子神仙,要是谁闲得无聊,随便使个障眼法,丢点什么到地府来投胎,本王哪里查得出来。就算有这个心,也无这个时间,再者查出来又能怎样?倘若魔界里高人也跟着一块凑热闹,本王哪有精力追到魔界去?”
那崔判官一旁也劝道:“不生则死,不死即生。生生死死,乃是人生必经过程。人生之短,用凡人的话说,南柯一梦。管你是情痴也罢,无情也好,进得地府的,不过是一缕孤魂,到头来孟婆汤一喝下,前事皆相忘。姑娘有慧根,为何偏偏执着于世上那些虚妄的东西?”
兰花在望乡台上站了许久,脸上神色变幻多端,心情复杂。牛头马面不知她看到了什么,见她下来赶紧领路往前,生怕她见了三生石,又要停驻良久。好在她只是略为扫了一眼三生石,眸里一片黯然,直接随两名鬼差而去。
到得另一处石台,台下是万丈深崖。她用目光询问两差,牛头马面问道:“姑娘想去哪里?”
兰花想了想,刚说了个地名,那牛头马面突然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向崖底掉去。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着,她并没有失声惊呼,而是轻闭眼睛。有阴阴的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落地后,正是宜城的城墙边。从哪里开始,再到哪里结束,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兰花刚走得几步,一样东西从怀中掉落。拾起一看,是一朵白色的彼岸花,亦称曼陀罗华。
这曼陀罗华揣在怀里多时,一点也未被压皱,仿佛刚采下来时的样子。花瓣怒绽,灵气动人。看着此花,她的心里涌起一层淡淡的哀伤。最终,她还是把它再次放入怀里。
召唤出白马,依着记忆,很快到了宜城的后山。不过是初秋时分,这里已是万木枯衰,严霜寒芒。曾在这里,她和东方夜双双遇险。在这里,他们从此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别。
她掏出曼陀罗华,凝望着洁白的花瓣,脸上多了一层忧伤:“夜,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渡过只剩下我的人生?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地想念你。他是谁?他是代替你存在,还是我错误地把他当成了你,然后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你并没有离去?只是到如今,恐怕他也与你一样,终究也离去了。那么,我又该去问谁?”
回答她的,只有遍地残卷的枯叶,冷冽的山风。
从一开始,她以兰花的身份出现。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方夜是兰秀凝的初恋,也是兰花后来的精神寄托。从前东方夜离她而去,她难过,哭泣,陷入茫然和无措,感觉人生的整个天空,充满了灰色的调子。而今,仿佛除了锥心的疼痛,更多的是心灰意冷,和无边的寂寞。
她把曼陀罗华,放在一块平整的石上。随后,又把蓄物宝戒里的东西都摆放了上去。有貂皮坎肩,晶莹光华的珠子,传送魔玉镯断块,一柄精钢剑,一枚玉佩,一个并蒂香囊,零零总总,堆满了石面。
是该好好清理一下蓄物宝戒了。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清理出去。如果不睹物不思人,那么,扔掉这些弃废的物件,连同过去的回忆,就让它们全部葬于地下吧。
拿起精钢剑,她往石头底下掘起坑来。泥土被冻得硬梆梆的,她一剑一剑用力地掘着,似乎要把那些欢乐的,悲伤的,高兴的,痛苦的回忆和情绪,决绝地留在这坑里。
一阵寒风刮过,刮得石头上的曼陀罗华突然飞舞起来,离石大约一米的空中,两根纤长漂亮的手指,准确而轻巧地拈起了它。与此同时,刚掘了一半泥坑的兰花,身子骤然一僵,精钢剑咣当从手中掉落。
一位穿着黑丝绒长裙美艳而凌厉的女子,从她身后缓缓踱步而出。此女身材高挑,眉目之间,却是异样的,红唇烈焰如旧。唯一可惜的是,她的左臂软软地垂着。但纵然如此,她依然高昂着美丽的头颅,像只骄傲的孔雀。或者说,她生来就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捏着那朵曼陀罗华,冷眼看它:“云何曼陀罗华?大喜不若大悲,铭记不如忘记,果真是一朵来自地狱的花。想不到这天上地下,你竟可以来去无阻。哼,无尽的思念,天堂的来信,不过是一朵地狱之花罢了!”
不待兰花说话,那朵曼陀罗华离开了言妃的指间,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向着兰花徐徐飞来。
兰花全身穴道受制,手脚都不能动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朵曼陀罗华近到胸前,直入衣裳,然后一阵透心的凉意沿着心脏方向传散开来。
“就让你生生相思,世世绝望罢。”言妃眼里带强烈的仇恨,和浓浓的嫉妒,紧盯着兰花额间的朱砂。如果可以,她真想动手把那颗朱砂泪狠狠地剜出来。
兰花听到此言,头顶如遭重击,一阵失神。生生相思,世世绝望?为何这么熟悉,这么无奈。望乡台上看到的,原来如此!半晌,她回过神来,淡淡道:“你一直尾随于我?”
言妃冷冷道:“伤我者,必死。”
她没有想到,兰花居然用琉璃的佩剑轻而易举地伤了自己。该死的魔使把她带回魔宫后,像丢垃圾一样扔到地上,随后转身离去。后来尽管她绞尽脑汁,想尽办法,也没有保住这条手臂,最终还是给废了。
兰花忽然一笑,流露一丝掩不住的伤感:“何必用这个理由?就算我不曾伤你,你也必将置我于死地。不过上次青莲峰之前,你我算起来也是无怨无仇,为何在长官府里将我打入黑暗地宫?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出还有谁。”
言妃冷笑一声,无怨无仇?早在一百年多前,如果可以,她会先下手为强,毫不留情地将此女除之,不留后患,何须等到今日才动手?她要将满腔的怒火,深海般的怨恨,统统发泄到这蠢女人的头上!
她顺手从石头上拿起那件貂皮坎肩,眼里闪过残忍的光芒,面上满是鄙夷和嘲弄之色:“想必你也认得这件狐皮的主人?你们凡人不是常常说,恶有恶报吗?你就该想到,总有一天会报应到你身上。”
“什么,这不是貂皮?”兰花这才吃了一惊,动容道。这是狐皮?她一直以为昭华送的,是一件貂皮坎肩。
言妃的右手轻轻一划,仿佛拨去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兰花再看时,赫然正是一件雪白的狐皮坎肩。她呆了一呆,好像明白了什么。昭华,这个玩笑开大了。
“雪姬是你的手下?”
“不错。她是我众多手下中最得意的一个。我让她潜入人间,惑乱朝廷,就是想看看,那些自称为天子、开口闭口心系天下苍生、假模假样的帝王昏君,是如何抵挡这美色的诱惑。顺便叫天庭那位高高在上的老东西,看看他生的‘儿子’,灵魂是如何的原形毕露,丑陋不堪!”
兰花无言。这些借口,多么牵强,又多么可笑。为了达到目的和一时痛快,这魔女果然是不择手段。雪姬和玉姬,不过是言妃手中的棋子,她们的死,在言妃心里,其实又算得上什么呢?
“其它的理由呢?”兰花漠然道,“比如说,或者因为你也喜欢上了魔使公子?”
言妃听罢,仰天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喜欢魔使公子?你以为谁都会像你这蠢女人一样,会喜欢上这种无情无义的冷血家伙,而且被冲昏头脑?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别人的替身罢了,真是可笑!”
“那么,你为何总盯着我额间的朱砂?”兰花叹了口气,没有计较言妃说的话。果然,言妃一听此话,眼底先是一阵幽暗,随即变得冷如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