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蓝心十六岁,正值昭华。然而她的生命,在十六岁那年后,可以说是终止了。
魔尊膝下只有一双儿女,所以她是魔界里尊贵无比的公主,她在整个魔宫,甚至整个魔界呼风唤雨。她如果说想要星星,魔尊和魔后绝对会想尽办法给她摘下一颗来。有时候连弟弟傲都暗自嫉妒,说父王和母后偏心。在这种众星拱月式的宠爱下,并没有养成她骄纵的性子,反而十分单纯和活泼。
蓝心性格好动,喜欢到处走走,所以常常溜到人间游玩。人间多有趣啊,也多好玩啊,比起魔宫里那一大堆唯唯喏喏的宫婢生动多了。有时候玩得高兴,十天半个月不回宫,魔尊和魔后也必不担心,一来蓝心的天赋奇高,小小年纪但本领极为高强。而且她玩腻的话总会自己乖乖回来。
有一天,蓝心带着婢女在人间游玩时,遇到了一位英俊的少年,情窦初开的她,对他一见钟情。而少年也倾慕于她迷人的风姿,喜欢上了她。那少年是个修仙者,亦是天资聪明,禀赋异人,修为极为高深。蓝心满心欢喜,她虽是魔界公主,观念里却并没有贵贱之别,凡魔之分。因为从小到大,没有谁告诉过她这些。
两人结伴而行,游览天下名山。相处一段时日后,愈发情深意重。某日,少年忽然感叹踏遍神凡两界,唯不知魔界风景如何,好想一睹其容。蓝心微微一笑,说自己有出入令可以随便进入魔界。少年大喜,于是两人一起回到魔界,游玩了够。想着离宫有些日子,蓝心便带着少年入魔宫见拜魔尊和魔后,她以为他们见了少年的不凡容貌和过人本领,一定会为她高兴。
哪知魔尊得知少年乃是一位修仙者,神色怫然,下令把少年驱逐出界。蓝心十分不悦,与父王顶撞了起来,结果被禁足,派守了许多魔兵。魔尊以为女儿年少不懂事,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时间一长热情就会慢慢冷却。但是蓝心一反往日的乖巧,不停地哭闹,寻死觅活,坚持要出宫寻找少年,惹得魔尊勃然大怒,不顾魔后和儿子傲的求情,将她关入黑暗地宫,以磨磨她的性子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
这一关,就是几百年。在这几百年里,弟弟傲常来探望姐姐,并且捎来魔后为她准备的衣物和可口的点心。蓝心在地宫里,思念的泪水常常打湿青枕,孤独与寂寞让她几欲发狂。纵有一室的明亮,又怎么能驱走她心里的悲伤?她坚持下来,不向魔尊妥协,只因为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那就是少年曾经给她的承诺:不离不弃,一直等下去。
有一天,来看姐姐的傲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敏感的蓝心发现了,追问之下,傲向她坦白:原来他也爱上了神界之仙——月神。但有姐姐为前车之鉴,他怎敢让魔尊和魔后知道?所以他们爱得很隐秘,也很辛苦。同病相怜的姐弟俩,只有相视苦笑,互相鼓励,互相为对方打气。
此后,傲很少出现在地宫。直到她不再对外面有任何奢望,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谁时,傲出现了。他狼狈不堪浑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迎上姐姐震惊的目光,他惨然一笑,告诉蓝心父王和母后已经双双去世,他是现在的魔尊,并且,今天刚刚迎娶了神界的月神。这次她来,准备把姐姐接出地宫。
说完这些话,傲昏倒在蓝心的面前。蓝心急忙查看他的伤势,才发现他的左胸,被击穿了一个深洞,心脉几乎已断,鲜血汩汩而出。她含着眼泪,催动真力为弟弟疗伤。傲醒来后,目光触及身前满脸皱纹横生的老妪,大吃一惊。这是谁?怎么可能是他那个美丽绝伦的姐姐?
听到这里,兰花失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兴许是说话太多,蓝心的脸色更加苍白。她拍了拍石榻,温和地对兰花道:“你坐过来歇歇,这个故事太长,站着听容易累。”
兰花依言走过去,把锦被往墙头一放,自己倚了上去。蓝心看她摆弄,并没马上接着往下说,而是话语一转,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出去,见到你的心上人?”
兰花点点头,蓝心脸上闪过一丝不明情绪,又问:“那么,你了解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身世吗?你了解他每天的行踪吗?他是不是也像你一样,全心全意地喜欢着你?你,要认真地一个个回答我。”
大概由于激动,她苍白的脸上涌上两团潮红,手指仿佛在微微发颤。这两团潮红,给她脸上添上了一分异彩,显得无比的容光焕发,教人移不开眼睛。然而她的神色却是那么严肃,静静地看着兰花,等待她的回答。
兰花一愣,目光有些游移。她不明白蓝心怎会询问这些。自己了解东方夜,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以前是知道他的身世和来历,或许是了解他的为人。不过现在,她忽然有点犹豫。如今的他,似乎亦正亦邪,忽冷忽热,把握不透。好在他对别人冷若冰霜,对她始终极为温柔的。可是,她看得懂他吗?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横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呢?
蓝心笑了,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窘迫和彷徨。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管那笑容里并没有讽刺之意。然而这笑容,总是与她一贯高雅而亲切的态度有些不符:“怎么,答不出来了?”
兰花抬了头,注视着蓝心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是,我现在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每日的具体行踪。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喜欢我,正像我喜欢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在乎我,为了我,他曾经放弃过他的生命。我们约好的,等他的事情忙过之后便成亲。”
蓝心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一脸认真的样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她忽然莞尔一笑,伸手过来摸兰花的头。然而手放在兰花的头上时,手心并没有传来发质的温感。她先是一怔,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失去感觉了。
她的眼神变得幽远起来,仿佛一阵秋风吹过,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雾。她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她慢慢地说道,像在自言自语一般:
“你知道我的父王和母后为何双双离世?傲为何不及时把我救出地宫?还有傲在迎娶月神那天,发生了何事吗?”
她的声音猛然低了下去,凄然道:“只因为,父王和母后先是被我和傲活活气病,后来又遭人下了剧毒才猝然长逝。新婚之夜,那个击穿傲心口,给他致命一击逼得他弃宫而逃的人,正是他热爱的妻子月神呵。这一切,不过是神界的阴谋诡计。呵呵,神界做得很成功,魔界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兰花垂了头,不忍再看蓝心伤痛的神情。可是,蓝心接下来的一席话更是让她目瞪口呆:“你知道天帝是谁吗?他就是我曾经深深爱恋着的那位少年郎啊。我们的相遇,傲与月神的相恋,一切都在他的策划和掌握当中。你说,这可不可笑?更可笑的是,我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知道得太晚了。”
良久,兰花从才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真卑鄙!”
“是啊,想不到一向以正义化身自诩的堂堂神界,为了达到目的,其做法与他们口中的妖魔邪道有何分别呢?不过如此罢了。”蓝心嘲笑道。
过了半响,兰花抬头问道:“你恨吗?”
蓝心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恨吗?也许是恨过的,恨他为何那般无情,为何那般残忍。恨自己在这地宫里苦苦等了几百年,到头来才发现,青簪之誓,不过是那人一时的谎言,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恨自己的年少无知和轻率,怎会那么轻易信人。可是,曾经深深的恨意,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渐渐变得麻木,渐渐被遗忘。当红颜变成白骨,再深的恨又能保留多久呢?
她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丝苦涩的笑意爬上:“可是尽管这样,我从来没后悔与他相遇。那依然,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自此以后,她生命的亮色,在黑暗的地宫里慢慢黯淡,悄悄湮灭。
她的目光落在兰花发间的青铜簪上。顿了顿,有些感伤地说道:“所以,我问你这么多问题,不过是想让你看清楚你的内心,确定你的心意:那人,是否真值得你喜欢,值得你付出。当初,我也是这么坚决,这样充满自信,可是后来呵。”
兰花心里一阵感动,面色凝重起来,她低声说:“我明白。”
明白那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却恨不起来的感觉。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身同感受的体会,那种感觉不过是她在梦中经历过。但是,那痛彻入骨的寒冷,伤心绝望的灰凉,无处诉说的哀伤,被痛苦啃噬的精神折磨,醒来依然是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