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的高烧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她不停地辗转反侧,不停说着胡话,有时候会低低哭泣,有时候会连声惊叫,有时候会幽幽地叹气。
她的脆弱,她的委屈,因为平日掩藏得太深太苦,好像要藉着这一场生病,找到了爆发的缺口,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彻底地发泄出来。
每次她神智稍微清醒时,总觉得额上一片清凉,让浑身炙热的她,暂时舒服不少。模糊中,似乎总有一个人坐在床边,轻握她的手,一边柔声安慰,一边利落地换着湿巾。恍恍惚惚,她回到了云都城兰府,依偎在母亲身边的那段日子。
最后醒来时,兰花烧已经退下去了。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东方夜笑嘻嘻地立在床沿。他的衣裳虽然整洁如常,然而往常干净的下巴上,冒出一层短短的青渣,看起来好奇怪,精神似乎有些萎靡。她心里一阵感动,说道:“东方公子……”
东方夜微一皱眉,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东方公子长东方公子短地唤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男人一样。那层曾经竖在他们之间的隔膜,是时候也该去掉了。他摸了摸了下颌的青渣,心想终于有空修理修理它们了。一边纠正了她的称呼:“叫我夜,或者东方夜也行。”
兰花这时才知道东方夜的名字,不由有些羞赧。停了片刻,低声说道:“我的小名是兰花,字为秀凝。”
东方夜此刻才知道兰花真正的名字,哑然失笑。他们两个,怕是相识十几年,却是直到今天,方知对方名字,未免太好笑了。
“秀凝,秀凝,倒是个极雅致的名字。”东方夜笑笑,剑眉一扬,“不过不如花儿叫得顺口。”
“随你了。”花花都被他恶心地叫过,还在乎差那么一个字儿?想起从前他那般十足的浪荡公子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兰花接过他递来的药碗,黑乎乎的一大碗,还是温热的,光闻着那药味儿,已令她双眉紧皱了。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喝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反胃,几乎快窒息了。
忙将空碗丢给他,又就着他手中的茶水漱了漱口。逼了好久的气,皱成一张苦瓜脸,才将胸口那股怪味儿压下,嚷道:“太难喝了,简直不是人喝的。”
东方夜第一次见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种孩子气,心里是微微一动,说道:“哦?不是人喝的,那就是妖喝的。”
“你怎么不说是神仙喝的呢?”兰花乜斜了他一眼,哼,绕着弯儿骂我妖呢,以为我傻啊。
“如果神仙要喝这玩意儿,那还有何乐趣?估计吓得这世上多数修行之人不敢成仙了。”东方夜把空碗和茶杯都放桌上,笑道,“所以说,只有妖才敢喝下去。”
兰花听得他最后一句,忽然想到一只千年义蛇妖喝雄黄酒的故事,点头道:“也许,可能吧。”
东方夜见她神色认真,语气含着淡淡的同情,倒仿佛真认同自己是妖来着,不由微微一愣,说道:“世人说妖,一般称之为妖孽,或者妖魔,皆带了厌恶之色。你的语气里,却为何有为它们不平之意?”
兰花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拥着被子,往床头靠舒服了,悠悠道:“这妖魔鬼怪神仙,便如人类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
东方夜早就领教过她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按说应该早有心理免疫能力,处之淡然了,可是听得她这话,还是忍不住双眉一展,极为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是与神魔共存,可以说有神魔人三界之分?”兰花睁着眼睛,很坦白地说。
东方夜微微沉吟片刻,说道:“应该是吧。”
妖相他是见识过了,大约算是魔界中人,不过神仙么,倒还从未看见一回。但世上既然有妖,那必然也有神仙。
兰花把神魔之争的起源说了一遍,然后评论道:“这神魔起始,本来是为帝位之争,即权利所驱。成者为王败者寇,胜利一方总是以为自己是代表世间正义的,失败一方肯定被归为妖魔邪道之类,那也没什么稀奇。所以说,神仙里也有非善良之辈,妖魔里未必全是心术不正之类。”
“比如?”东方夜见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给她略显憔悴的脸增添了几分动人光彩。他忍不住放柔语气,恰到好处地让她有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比如?”兰花侧头想了想,在心里把故事整理了一遍,然后说,“这么说吧,比方有一只千年女蛇妖,为了报恩,化身为一名美女,嫁给昔日未成形时救她一命的青年书生。两人成婚生子,她操持家业,让夫君的事业蒸蒸日上。这期间,蛇妖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但是有一名法力高强的修行和尚,以铲妖收魔为己任,为民除害。后来他到达蛇妖所在之地,不顾蛇妖的苦苦哀求,经过一番苦战,硬是拆散了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将那蛇妖镇压在一处湖边的塔底下。并说除非镇妖塔倒湖水干涸,此妖才能出来。这和尚也因此修得正果,白日飞升。你说,这蛇妖是好还是坏呢?那和尚又亦是好或坏?”
东方夜低对沉思半天,竟然不知如何应对回答。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让他感到隐隐的欣慰,虽然他不知这欣慰出自何处。今日兰花的这一番言论,足够令人惊世骇俗,相比之下,在夫子庙里的言行,倒是小巫见大巫了。
兰花说了这么一大堆话,的确有些累了,药力上来,便合了眼睑想小憩片刻,却慢慢睡着了。
东方夜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撩开挡在她额边的一缕青丝,凝视着她秀气甜美的睡颜,脸上柔情呈现,不自觉地露出爱怜之意。
按理说来,她只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活动场所极小,人生简单,不世故也不圆滑,也没有丰富的阅历。却不知她这般小小的年纪,为何有这么多令人吃惊的看法和与众不同的见识。她的复活,本身是个谜;她的坠崖之后奇迹般出现在他面前,更是一个谜。在这其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很想知道,可是她不主动说,他亦不会主动相问。正像于她来说,他其实也是一个谜,他是怎么离开云都的,他又是怎么来到宜城的,她也从来不问。
无论我们曾经怎么样,那都是过去之事,不必再关心追究下去。只是从今往后,我们会在一起,不再分开,彼此互相信任。
东方夜收拾了桌上的空碗,再看一眼床榻上的兰花,那好看的俊脸上,带上了一抹似笑非笑之意。他一边往房门外走去,仿佛自言自语道:“这药是自然很苦的。花儿,你以为这几日你自己会喝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