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伯,趁战乱时,您与伯母和秀凝小姐,必须出城。”游致远眼中神色坚定,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一扫先前儒生斯文之气。
兰老爷明白其意。倘若云都沦陷,城中大部分官员会被关押拘禁,他自然也不能幸免。届时只有两种选择,降敌或者被杀。如果归降鸿国,家中老小或可保全。拒降,其女眷全部被押送到鸿国都城,日后由国君赐于下臣,或者沦为奴婢官妓。
以兰老爷的性子,显然不可能降敌,更不愿见自己妻女落入鸿军手中。传说那梁尚武向来心狠手辣,据说曾有一次挖坑活埋八千被俘的士兵。
老管家向前一步,说道:“老爷,您和夫人小姐先走,等以后时局稍定,老奴再同留下的人一道回宜地旧府。”
兰老爷点头同意,知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便全权交与游致远。老管家于是领着府里剩下的人,将先前收拾好的贵重物品去藏匿起来。
兰夫人亲自捡了一些金银细软,以及随身换洗衣物,也有几大包裹,夫妇俩坐了一辆宽大坚固的马车。兰花也换了素衫青裙,往包裹里塞了些急用药品,和知蝉芳草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匆匆整顿好,果然听得外面兵刃交接,喊杀四起。游致远骑了自己的青骢马,手执一杆银枪,并着挑选的十几名身手矫健的护卫,从后门小巷子向东门而去。
东门外出了树林就是云江和云湖,要逃走只能走水路,没有官道直通别地,所以鸿军主要兵力集中在西门与南门。游致远欲先出东门,再经树林从小道转至南门外的官道。
王城大街小巷,无在不激战。宁国士兵人数虽少,但深知被俘虏的后果,倒一反先前的畏缩寒彻,人人拼了命地与敌搏杀。鲜血飞溅,战马倒地,到处丢盔弃甲。家家门户紧闭,只闻门内妇孺惊恐啼哭。
短短一程路,何其艰辛!
好不容易出得小巷,远见城门在望。前方左侧出现一队两百人的骑兵,拥着一辆大车疾驰而过。游致远定睛一看,骑兵乃是令尹府官兵着装,车驾有云都令尹标志。
云都令尹在车里大骂:“快走,一群无用的东西!”接着不停地喝斥车夫和属下。
这队官兵刚及城门,外面又涌进一批鸿军士兵,大约一百多人。两方人马正面相对,敌兵将领挥弓喝道:“杀!”
双方登时交战在一起,不多会儿就死伤几十人。云都令尹不愿拖久,急忙下令出城。随行官兵也无心恋战,匆匆掉头想走。无奈敌兵吃得紧,刀枪直往身上砍杀,有几个走得慢了,被砍翻在地。
兰府的车辆已经跟至过来。游致远抢在前头,枪花点点,引走一批扑过来的鸿兵。护卫们也持着兵器而上,掩护马车出城。那鸿兵将领瞅准机会举弓搭箭,只听得一声惨叫,后面车辆上的车夫右肩中箭,滚下车辕,被旁边群马乱蹄踏上,口中鲜血喷出,眼见不能活了。
车夫掉下车辕,拉车之马受惊,失去控制,便径直往城墙冲去。游致远看得真切,心急如焚,苦恨不能分身而出,分心间反而被鸿兵刺伤了几处。那些护卫正与敌兵激战,更是无法抽身。
兰花从晃动的帘子缝儿看见车夫跌下,心知不妙。此时情势危急,来不及细想,忙抓住车壁掀了帘子,低身欲往车位而来。然而车身晃得厉害,她根本无法前行。
芳草和知蝉看到越来越近的城墙,都吓得尖叫起来。游致远转过头向敌人狠刺,不忍心再看。
斜地里突然地杀出一骑,红鬃马上坐着一人,一身黑色劲装,矮身拉住马车缰绳,狠狠一拽,那马一个紧刹,前蹄抬空,在离城墙两米远的地方,终于被他生生勒住。
东方公子拉转马头,将缰绳塞给兰花,大声道:“坐好,用力拉住缰绳,往前跑!”
一挥白色长鞭,那马便拉着车厢往前急驶。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只见两边不停倒退,总算顺利冲出城外。
东方公子同时掉转自己的红鬃马,长鞭前送,登时卷落一名鸿兵。他驰至游致远身边,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这一联手作战,如铜墙铁壁一般,登时把敌兵打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
两辆马车先后驶到城郊两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才停下。十几名护卫也仅剩下三名,都受了伤,身上染满了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兰老爷和夫人下了车,顾不上尊卑,亲自动手给四人包扎。兰花松了缰绳,这才发现手心已经被深深勒出两道口子,血肉模糊。感到钻心的疼,痛得她倒吸冷气。芳草和知蝉每人拿了纱布,为她裹手止血。
这时,游致远和东方公子也骑马奔过来。
游致远跳下马,向东方公子道谢:“多谢兄台相助。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东方公子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阁下可是定州城英勇抗敌、为国捐躯的游长史大人的三公子?”
“正是。”游致远恭敬回答。东方公子说了声“幸会”,又转头向兰老爷说道:“兰大人,此地甚为安全,敌兵一时半会不会到来,还请放心。”
兰老爷面无表情,淡淡道:“不劳公子费心,请便。”他还没有老眼晕花到不认得司马大人之子的程度,看在他救女儿份上,没恶声已经不错了。
东方公子看向兰花。她的头发被树枝挂得有些零乱,脸色发白,此时咬着嘴唇让两丫环包裹双手,忍着痛一声不吭。见他看过来,也回了一笑。这一笑,灿若春花。两只眼睛如秋水剪瞳,似是望进了他心里某处极其柔软的地方。
他的胸中,却是一片黯然。
拍马走到她身边,压低身子俯耳在她脸侧,便似从前在那夫子庙的街上,揶揄调笑道:“这位人品端正,模样英俊的少年郎,可是小姐的良人?小姐觅得如此佳婿,心花是否怒放?”
兰花双眉一挑,呶嘴说道:“那便怎样?管你什么……”
他却很快地直身,嘴唇擦过她的脸颊,轻轻柔柔,如蜻蜓点水,又恰似一根羽毛微微拂过。她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脸马上红了。
好在东方公子的身子遮挡了兰老爷和夫人的一方,在夫妇俩看来只是在耳语一般。芳草早已领教过他的惊人之举,此时已经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知蝉却下意识地瞅了游致远一眼,瞥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忽然有些替他难过。
东方公子哈哈一笑,双腿一夹马肚,便欲离开。
游致远讶然问道:“王城危险,兄台不与我们同行?”
“家父尚在城中,在下必须赶回。”东方公子依旧笑声不绝,头也不回地打着马跑远,从来路原返,转眼没入树林。
错身而过之间,他决然离去,没有一丝迟疑。明明知晓云都凶险,他毫不犹豫地回去;明明知道前方刀光剑影,更不会流露半点怯意。那是他注定的使命,一生无法逃避的责任,亦是他坚定的选择。
那笑声里隐隐的悲凉,那一身无边的落寞,人人只见他意气勃发,少年风流。可是谁又能真正看透他,读懂过他?
“这……”游致远想不到此人说走便走,连客套话半句也无。皆因城中一同作战,惺惺相惜,此刻有意结交对方。这一走,不免有点遗憾。
“逆臣贼子,有甚么可惜。”兰老爷丢下一句话,语气甚冷。一护卫出声道:“方才那人是叛臣东方司马之子。”
游致远恍然大悟,怪不得兰老爷如此厌恶。只是看来,那东方公子与兰小姐却是旧识,两人神情这般熟悉亲密,哎!尤其东方公子冒险相救,以及刚才对兰花有意无意的轻薄,不知心里掺杂了何种滋味,有钦佩,有妒忌,也有不屑。
芳草猛然手指云都,大叫道:“啊呀,王宫着火了!”
回头望去,只见王宫临近西北的一座宫殿半空,火光冲天,映亮了大半个夜空。红色的火焰犹如一头洪荒猛兽,在宫殿上窜跳着,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连串的屋子,蔓延开来。冒出的滚滚浓烟,宛如巨大的腾空黑色蘑菇云团,狞狰可怖。那曾经金碧辉煌,美丽而高贵的宫殿,在这熊熊烈火之中,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站在这山坡上,耳中听得到那劈里拍啦的燃烧声,房屋支柱倒塌的轰响声,不时嘭嘭的爆炸声,其中夹杂着成千上百的惊惶呼救声,奔走救火声,伴随着那呼呼的风声,向着这边传来。
众人呆呆地,无言地看着云都城里的王宫。那是泠清宫的方向,是王后的关禁之地。兰花的眼泪,就那么怔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