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下半夜时分,路上行人很少。两人沿着街道小巷,一路没有说话。半晌,兰花才想起少了一人,问道:“芳草呢?”
“在夫子庙被挤散了,估摸这会儿已经回府了吧。”知蝉答道。
兰花又不吭声了,想着心事。又走了一段路,知蝉受不了这份安静,斟酌许久,开口说道:
“小姐,奴婢有一句话想提醒你。”
“什么?”兰花没有停步,心神不定,继续前行。
“小姐是有婚约的。”知蝉神色有些不安,绞了绞衣襟,终究还是把话说完,“小姐自小便与游府三少爷订了亲事,大约明年就会过门。”
“我怎么不知道?”兰花睁大双眼,有些怀疑地看着知蝉。
“小姐从前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已经全忘了。”知蝉与兰花对看了一眼,没有退缩,又加了一句,“那东方公子人是长得极好,可与小姐不适合。小姐若是跟了他,只怕以后会日日伤心。”
兰花扑哧一笑,敢情她是在担心这个。怎么可能,她还没有那么花痴,花痴到连现实都看不清楚。这丫头,倒是为她着想得很哪。
回到自己的院子,果见房里点着灯烛,芳草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着,不时走出来又走进去。见了两人,终于才放下心来。
是夜,云湖令尹没有抓住兰花,又不敢惊动上头,被责无能,于是随便逮了几个身高体貌看似差不多的可怜流民,投入大牢。
兰花躺在床上,却有点睡不着了。
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扰乱了她的心神,任谁再淡定冷静,最后一个听闻自己已被许配人家的消息,也会难以安睡吧?
萍州宜城游府的游老爷,现在定州为官,乃是兰老爷昔日同窗好友,两人脾气相投,因此交情不错。初时各自进入仕途,成家立业,两家常常来往,便先约好了,生男为兄弟,女儿结拜姐妹,男女则为夫妻。谁料游夫人接二连三地生子,兰夫人这边却迟迟未有动静。那边长子二子都年岁渐大,等不起,只得另结姻缘。
亏得兰夫人后来终于生了兰花,于是指给游府第三子。那游三少爷算起来,比兰花大十岁。兰花出生满月时,游老爷携了夫人幼子,备了厚礼,前来祝贺。后来因为公务繁忙,且地方官员无朝廷调令或大事又不能随意进入王城,这才来得少了。不过每年年底,都会遣人递拜贴互相送些土特产。
听说,那游三少爷颇有一番才学,还是进士出身。不过他似乎无意往仕途发展,一直随父闲在府里。
一听说游三少进士出身,兰花眼前便浮现出一个迂酸书生模样:
一袭青布衫,一手拿了卷册,一手执了细管狼毫笔,圈圈点点,摇头晃脑,满口孔子曰和之乎者也。听得身后门帘轻响,放下笔墨,回头一望,脸露傻笑,黄牙隐约可现。然后一撩衣袍,直扑来人:“娘子,小生来也!”
想到这里,兰花一阵恶寒,赶紧摇摇头,停止自己丰富的想象。好在知蝉说过,没听得游家三少有什么不良嗜好,也从未传出什么绯闻。否则一转身,她又要把他与那趾高气扬的恶少形象上挂钩了。
次日上午,王宫里来了人,是锦绣宫的一名小内监,捧了一个雕花木漆盒,说是瑾瑜公主所赠,以作记念。
原来云都城已经张贴出黄榜告示,大意是:瑾瑜公主背负家国百姓苍生,又基于鸿王诚意相聘,明日上午将出嫁前往鸿国。此去之后,宁鸿两国将永结世好,不再有征战。特命文武百官、全城百姓沿道相送。
待小内监走后,兰花打开木盒,是一支青铜质地的长柄凤凰发簪。一只展翅回腰、首尾相映的凤凰,三根长长的羽翼优美地旋舞着,其中一根奇长,巧妙地逸出长长的柄身。簪头凤嘴衔着一朵精雕而成富贵牡丹花的天然红珊瑚宝石,颜色鲜艳欲滴。
这本是瑾瑜公主最喜爱的发饰之一,是故去的王太后的母后所传,因喜欢众孙女中的瑾瑜公主,便赠了她;如今瑾瑜公主又将她赠与兰花,可见其情谊之重。
兰花执了这枚发簪,知道瑾瑜公主已经有了决定,不免心里为她几多欢喜,几多忧愁。
第二日清晨,兰花便与云都城百姓,站在街道两旁,为瑾瑜公主送行。
宫殿高台上,瑾瑜公主一跪三拜,泪别国君王后。宁王只是别过头,挥手说道:你且去吧。王后未语泪先流,低低啜泣,泣不成声。想当年她辞别百越,只身带着数名侍女,千里迢迢来到宁国,从此与故国遥遥相望,再没有归期。如今爱女又要像她一样,抛别宁国。她的心碎成沙,仿佛跌落尘埃,明明看得清楚,却无从拾起。
瑾瑜公主双目红肿,眉尖带着淡淡轻愁,退后转身走下台阶,在侍女的扶持下,跨上公主辇。从御街而出,一路向西门而慢慢而来。那路先前便有云湖令尹派兵洒水,此时路面微湿,一如她那颗充满哀伤的心。
西门边,在震天地锣鼓声中,送亲队伍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过来。
只见那八抬公主辇朱红梁脊,上列渗金铜铸去凤花朵檐子,栏槛皆缕金花,四周垂着红色珠纱帘,绣白藤间花。瑾瑜公主静坐无言,微垂臻首,额前排排密密的珍珠缀儿轻轻晃动。
车前宫女数十人,身着华丽罗裳,执红罗销金掌扇遮。两旁各有随身侍卫十二人,其后便是绵延半里几十大车陪嫁嫁妆,最后是两百骑马护送的乌衣铁甲禁卫军。
大队人马缓缓地出了西直门,渐行渐远。
这一幕,成为兰花记忆中一幅悲壮、苍凉的永恒画面。
她的满心惆怅,她脸上的失落,与周围欢呼的人群,是那么格格不入。
那载远的,是她年少时的朋友;载走的,是两人之间无比亲厚的情谊。从此,大家可能天涯海角;从此,大家可能生离死别,再难相见;又或者,再见时,大家都已不再年轻,华发早生。
那么,让我为你在心里道一声珍重,再道一声珍重吧。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半个月已逝。
兰府基本上已经整理好东西,选了适合远行的黄道吉日,大约在三天之后。府里的下人少了大半以上,显得更加冷清。
这一日,兰花正在花园看鱼,那芳草从曲栏上跑了过来,站定了,笑嘻嘻地说:“小姐,恭喜,恭喜!”
兰花一愣,嗔道:“哪来的喜事?”
芳草喜滋滋地,一边比划一边说:“有贵客上门来啦。刚才奴婢偷偷地看了一眼,穿着白衣服,有这么高,长得很斯文……”
“等等!”兰花打断的话,“贵客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爷对他的态度很亲热呢,一口一个贤侄。说不定就是来府上求亲的,听说他姓游。”芳草呵呵说道,如果老爷同意了,那不就是小姐的未来姑爷么?
什么?!那个游三少上门了?兰花与知蝉对望一眼,突然撒腿往前厅跑,裙角翻飞。知暗赶紧跟上,心想小姐这个举动,太吓人了。
芳草追在后面,嚷嚷道:“等等我嘛,知蝉姐,别跑那么快。那是小姐的相公,你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