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轻贱。

边城战事在即, 谢狰玉等人用过早食便走了。

目送他们干脆利落风风火火的背影,胭雪多少也能感受到要打仗的凶险和危机感,她在京都这么多年从未经历过战火岁月。到了汝陵城第一次遇见, 除了有对打仗的恐惧害怕,还有面对未知的情势的担忧迷惘。

她今日没出府去, 也就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倒是在早食过后, 就听祖母交代管事,给汝陵城有点名望的主母下了帖子。

由太守夫人带头,向粮商和药商购置了不少存粮、药材, 准备给从边境涌入汝陵城无家可归的人施与吃的, 有伤病的人给予药汤。

胭雪还想闭门不出, 躲开谢狰玉的纠缠, 但他人已经走了, 早出晚归甚至一两日都不见回来,可见是真的忙,也就松了口气, 陪同钟老夫人参与救济安排流民的事。

大事由钟老夫人掌着, 胭雪还有好多得学,在一个上午陪着祖母见了来太守府的三四十个管事后,胭雪自觉已经快喘不上气了, 许多事情听的云里雾里,被告知后面还有人在排着队见太守夫人, 胭雪仿佛已经看到后面的场面了。

钟老夫人忽然道:“阿胭,用过午食之后,你同张管事走一趟,看看施与汤药的地方, 是否真的有人在以次充好。”

胭雪愣怔住,反应过来面色红红的说:“祖母,这事我,我担心我办不好。”

她看了一上午钟老夫人老练从容的安排内务,已经自觉自己处事能力不够,忽然被交代做事,一时有些慌了,怕自己做的不好,也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钟老夫人见她心神忐忑,却很坚持的道:“你担心是正常的,可再担心也得去办,难道你想让祖母拖着这副年老的身子去,就不想为我分担一些事务?”

胭雪唯有答应下来,“想的。”

钟老夫人:“不用怕,若遇到难事,实在处理不好,你就回来,祖母同你一起商议。”

胭雪懂了祖母要锻炼她的心思,沉重的点了点头。

午食过后,她同春月含山出了府,身边还跟了两名太守府里的护卫,张管事同她介绍城中分布的施与汤药的棚子,共有八处,每隔三日施行一次,药材来处大头出自沈家药行,小头则是一些小药商。

这回就是小药商出了问题,太守府牵头收购的用来救济流民的药材价格统一压的较低,大药商应付得起,小药商开始还好,后面便开始加入别的药材替代好的,反正熬成了汤药都是一个味道,一般人也闻不出来,有疑问的也会被以熬制方法有变为借口挡了回去。

流民更是不会在意,连家都没了,能有口饭吃还有汤药治病,不期望其他的。但一码归一码,小药商失信就该被追责。钟老夫人还担心的是,怕就怕时日一久,药材配方变了,对人身体有害,是药三分毒还以次充好,真要害了人,就是太守府的责任。

在灾棚附近,胭雪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衣衫褴褛的人不在少数,她一路走来,要不是身边带的有护卫,有些心怀不轨的流民怕是要冲上来问她讨要钱财。

张管事提议,花钱找个流民买一碗他手中的汤药来,带回去与沈家那边施与的汤药作比较,胭雪看排队的里头还有人为了一碗汤药打起来,很快守在边上的护卫呵斥带走。

“我想看看他们用的药材,能不能找找残渣。”

张管事:“若有残渣,早已经能拿去比对找他们要说法了,这些汤药都是在药堂熬制的,都被处理了。”

胭雪面上一辣,暗自懊悔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周到,“那就只有先照张管事说的办吧,我们离远些,去那头等着,免得被他们看见。”

去换汤药的是其中一个护卫,光看是看不出什么,胭雪示意护卫把碗给自己,“我闻一闻。”

就在这时,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就是他们,这家人,刚刚抢了流民的汤药。”

胭雪正闻的仔细,辨别里头的药材的气味,就见有人冲到她跟前要抢夺她手里的碗,只是在靠近之前被护卫挡住了。

胭雪定睛一看,听见张管事说:“是方才那间药棚施药的下人。”

大概是发现了他们让护卫去买汤药的事,追了过来,还诬陷是护卫抢了流民的汤药,带了卫兵找茬。

“大胆,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胭雪听见护卫呵斥,眼皮一跳,急忙道:“住口。”

她虽没有经验,却也知道这件事还没查清楚之前,不能让对方知道他们的身份,护卫这一张嘴说出来不就是暴露了。

胭雪:“张管事,劳烦你告诉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管事上前解释,胭雪则被春月和含山护在一边,两人围着她,防备着会有人冲上来。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要让胭雪将汤药还回来,说什么即便是富人家的女子,也不能做出跟流民抢药这种事,争闹声吸引了路边人的注意,胭雪越听越生气。她头一回替祖母办事,就遇到刁难,而她又不能马上想出法子应对,还惹来众多注目,越发对自己感到不满。

但这汤药她是怎么也不能还回去的,对方能这么快找上来,想来是早就防备会有人来查了,看来以次充好多半是真的,只是现在没有证据。

春月跟含山兀地小声轻呼,都被胭雪的动作弄怔住了。“小姐。”

胭雪背过身,端着那不太干净的碗,喂自己喝了一口那里面的汤药,她怕留不住,索性自己先尝了,也好记住这药的味道,自己分辨分辨。

“前面什么人在此挡路!”

忽的有士兵拨开人群,看清来人的百姓流民纷纷快速的让开一条路来,露出骑在马背上的谢狰玉的身影。

他身着银色盔甲,上面溅有已经不新鲜的血迹,俊脸萧杀,眉眼笼罩着浓浓的煞气,也不下马,径直骑到了看呆了的胭雪跟前。

谢狰玉黑黝黝的摄人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胭雪脸上,淡淡的问:“怎么回事。”

胭雪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同时发现谢狰玉一来,之前闹腾的人已经在他下属的控制中噤若寒蝉,仰头轻声道:“我让护卫买了一碗他们施济的汤药来,被他们污蔑说是从流民中抢来的。”

谢狰玉瞥见她手中乌黑的碗,再往那帮人看一眼,没有多问就命令道:“带下去。”

周围已经被谢狰玉的人清走了,没了刁难,胭雪也暗自松了口气,即便再不想和谢狰玉打交道,她还是要为他的解围道一声谢。

结果,谢狰玉并不领情:“光道谢就算了?”

“你还想要如何。”胭雪端着汤药的手都麻了,手腕微微轻颤,被谢狰玉倏地弯腰将碗抢了过去。

胭雪吃愣,“你。”

谢狰玉拿着手里的碗,眼里毫不掩饰的嫌弃它脏,“你买它做什么。”明明他身上还沾着不少污血,却对这又脏又破的碗感到不满。

胭雪赌气的不想告诉他,“把碗还我。”

谢狰玉冷冷看着她,“不说我就把药倒了。”他作出倾倒的手势,胭雪急的垫脚阻拦,“不行。”

谢狰玉如同玩猫逗狗一般,“说不说?”

“我说就是。”胭雪泄气的垂下肩,收回手瞪着他,“这药买来就是为了喝的,不然还能做什么。我说完了,你可以还我了?”

谢狰玉怎么可能真的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会一碗药都喝不上,要跟流民抢药喝?不过是不肯对他说实话。

谢狰玉激她:“是吗,那你喝。”

他以为胭雪不会答应,同他继续叫板,结果她二话不说,听话的从他手上接了过去,动作急切,有些抢的意思。

她当真当着他的面,一点也不顾碗脏就喝了好几口,喝完还向谢狰玉示意,一双乌黑的眼珠像被雨洗过的绿叶上的水珠,“我喝了,如何。你嫌脏,我不嫌,我也不是生来就像你一般,锦衣玉食养着的,为了不饿肚子,脏的东西也不是没见过没吃过。这样够不够,世子还要继续为难我吗?”

“我不过是问你缘由,谁说我在为难你。”谢狰玉眼神复杂又沉甸甸的盯着她,“你这么执着这碗药,是这药有问题?”

胭雪手里的碗被春月接了过去,含山用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想不到谢狰玉一下就猜出了原因,她不愿说,谢狰玉则一猜一个准,“是你祖母让你出来查究的,否则你轻易不会出府,倒是长本事了。查案,你会吗,别是像刚才那般,轻易就叫人给吓破了胆。”

胭雪对刚才的事确实心有余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又不想暴露身份,现在被谢狰玉一口道出难堪,忍着羞臊,气的眼珠染上一片雾色,脱口而出,“不用你管。”

谢狰玉看她被自己三言两语欺负的要哭的模样,脸上的凌厉之色褪去不少,驱马绕着她和她的婢女绕了一圈,然后在胭雪毫无防备之中,将她拎到马背上。“我送她回太守府,其他人自行回去。”

就在大街上,谢狰玉让她面对面坐在怀里策马就奔,胭雪额头鼻子磕到谢狰玉银色的盔甲上,疼的眼中冒出水花,害怕在马背上被甩出去,不得不抱紧谢狰玉的腰。

本想抓他衣服,但盔甲之下哪有衣角给她握,并且,说好要送她回太守府,谢狰玉在半路却改了道,竟来了城内河岸旁的一处林子里。

谢狰玉垂眸打量,“怎么不哭。”

刚才胭雪还一副备受欺辱的样子,现在脸上只剩下慌张。“你带我来这里想做什么。”

谢狰玉不屑的无赖的道:“急什么,你我这么久不见,就想忘了我们的过去,一点也不留念?”

胭雪抿唇,与谢狰玉僵持半刻,倾吐道:“有哪里值得留念的,当初就说好,再无瓜葛,你怎么还不死心。太后也已经为我做主,不许你再来缠着我,你娶你的妻,我回我的南地,你这样若是让太后和姜贵女知道了会如何。”

谢狰玉:“京都遥远,我就是在南地对你怎么着了,她们又怎会知晓。”

胭雪死死咬住牙根,眼中多了道恨意,“我死也不会给你做妾的。”

谢狰玉显然有备而来,对胭雪的威胁毫不担心,“我有说让你做妾?”他哼声,仿佛在嘲笑胭雪敏感的自作多情。

“那你……”胭雪想不通谢狰玉的心意,接着听见他说:“好歹有过旧情,与你叙叙旧,也不行么。”

胭雪则很认真的回应说:“哪有这般叙旧情的,你这是非礼,卑鄙下流。”

这么久,谢狰玉居然没有像那天夜里一样动怒,他甚至相当无耻的应声道:“你知道就好,我本就不爱讲道理,这旧情自然是我想怎么叙就怎么叙。”

胭雪心绪激动,抬手又要扇谢狰玉巴掌。

这回不像从前了,谢狰玉顺手就钳制住了她的手腕,有些凶巴巴的冷言冷语道:“当真以为我还会任由你发脾气,再敢打脸,我就折断你的腕子。”

胭雪呼吸急促,手拽也拽不回来,急哭了说:“我要回去,告诉我祖父祖母,谢狰玉你太可恶了,天底下怎会有你这般讨厌的人。”

谢狰玉听了她的话,直说自己是她最讨厌的人,心气一下就上来了,只是想到什么,话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

他很久没见她哭了,那天夜里看不太清,不像现在白日,看的一清二楚。

相比起胭雪的难过,他看不出来太复杂的情绪,只是松开了她的手,口吻厌烦又带着妥协的道:“你打吧,给你打就是。”

虽然她哭的也很好看,但谢狰玉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像从前那么高兴,只觉得心烦。

胭雪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上谢狰玉的眼眸,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她愣愣的,在谢狰玉眼前倏地张了张嘴,居然噗嗤笑了出来,这回换作胭雪嘲弄的道:“你什么意思,你叫我打你,难道是想就这样,就想换来我对你的情意,以为这样我就会领情?”

谢狰玉的心思被胭雪拆穿,眸光一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得寸进尺。”他已经妥协至此,想他这样的身份,谁敢将手动到他脸上去。

也就是她,他纵着她让着她。

胭雪抗拒的道:“谁爱打谁打去,我不碰你。”

这下,倒显得像是谢狰玉腆着脸送上去讨好,弄的硬生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堪称一场大笑话。

胭雪看他变了脸色,紧张的心提了上来,一股长久以来的怨气催生出勇气,让她对谢狰玉说出了更不敬的拒绝的话,“别妄想了谢世子,感情没了就是没了,你以为这是一巴掌就能挽回的事吗,没想到你也有轻贱自己的一日,可你再妥协再轻贱自己,我也不想同你在一起。”

她将谢狰玉以前对她说话时的恶劣态度,学了个六七分像,要不是她实在不敢惹急了谢狰玉,有些话语不敢说也说不出口,这会早已经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了。

谢狰玉那么高傲的人,哪里听的来这些讽刺羞辱的话,他果然生气了,“你想死吗。”

他听的出来,胭雪只差回敬他,骂他以前骂过的“下贱”了,谢狰玉觉得自己是着了魔,才会真的听取了皇祖母的话,放下对胭雪以往的成见,试着用同样平等的目光去看待她。

他试着看待了,结果换来的就是她这样口齿伶俐,出言讥讽,毫不留情拒绝他的话。

真当他是贱的!

胭雪见谢狰玉气的都抬起手了,下意识闭上眼,结果她谢狰玉转了个身,强硬的用手将她往马背上压,胭雪趴在上面,谢狰玉的手便落了下去。

她惊叫一声,怎么也不敢相信谢狰玉竟然在打她……打她后臀的地方以示惩戒。

远处河岸上还飘着几艘船舶,随时都会有人出来,只消往林子里看,就会发现这边的动静。

胭雪:“不要,住手!”

谢狰玉恍若未闻,他弄不死她,还不兴打她了吗,谁给她的胆子那般骂他,“是你自己闯的祸,惹火了我。你不那样说,我会这样惩罚你?”

“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等我打完,替你揉一揉就是。”

“你告状,回去告就是,只要你开得了口。”

“我倒是不怕臊,就看你怕不怕了!”

“之前不是说要谢我,那就说几句好话来听听,我可恶?我怎及你可恶!到底是谁更无情?”

要说心狠,他自觉比不上她半分,他是知道对不住她,后来也有心想挽回,可她这人,被伤一次就避他如蛇蝎,他同她闹,威逼利诱,纠缠不休,她也不肯回头。

她的心,不比他软上半分!

他要面子,自是不肯承认自己之前做的事是错的,如今她这样抗拒他,谢狰玉一时半会竟然也为两人的处境感到棘手,不能很端正自己的态度与胭雪相处。

胭雪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或许即便知道了,也还是那样的想法。她只管趴在马背上抹泪,谢狰玉这般作为伤了她的自尊心,在他看不见的眼中浮现出一缕埋怨的恨意,她也反抗不了他,谢狰玉刚从外边回来,上阵厮杀过,气势就足矣震慑她了。

“够了……”胭雪终是忍不住开口。

谢狰玉见好就收,他其实也没用多少力气,没有抱着要伤害她的心思,只是不想听她说那些让他觉得不中听的话。若是别人,他早杀了,可胭雪总能在他底线试探,谢狰玉一时找不到其他办法,才那么做了。

他把她从马背上扶起来,将她一整个的抱在怀里,看她实在是个可怜样,抚摸着她的头发凑近了说:“别再说那些叫人讨厌的话了。”

胭雪两眼带泪惊恐的瞪着谢狰玉,她说的话哪里让人讨厌了,都是心里话,他不乐意听就是讨厌了,那他从前对她说过多少伤人的话。

谢狰玉压着火气,未免继续刺激她,谢狰玉提起别的事,分散了胭雪的注意力,“赵清婉和徐娉托我给你带了信……”

胭雪果然分神,满脸讶异。

谢狰玉不满自己在她跟前,竟然比不上那两个女子在胭雪心中的反应,徐娉还曾带头戏弄过她,她竟然也不在意了,还同别人当起好朋友。

嗤。她也是天真,她们写信怎会托他来带,徐娉和季同斐在她走后不久就成了亲,信自然是托季同斐带的,只不过是在路上,被说漏嘴的季同斐在他的逼迫下,转交给了谢狰玉自己。

回到太守府,在门口胭雪被谢狰玉从马背上放下去。

背后传来呼唤声,才知道是春月和含山她们,竟然也在这时才回来。

“是那个姓殷的护卫,他在路上拖了我们许久,还不许我们先走。”春月小声抱怨。

胭雪抬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三津,就听见谢狰玉低沉的嗓音响起,“四臧,去我屋里把替赵清婉和徐娉捎的信取来。”

胭雪恍然,四臧路过她行了一礼,往里面去。

对信的事,胭雪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没想到谢狰玉真的让人去取了。

胭雪被婢女拥着往府里走,细眉微微拧起,忍耐着身上的不适,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背后谢狰玉跟上来的视线。

宴客厅里,沈宣邑急忙迎上来,担忧的打量她,“阿胭,祖母说你去了施与汤药的药棚,那里多是流民,太危险了,祖母怎好放你独自前去。”

沈宣邑眼中只有胭雪,一时忘了缓缓跨过门槛,神色极冷的谢狰玉。

胭雪:“阿兄说的什么话,我哪是独自去的,祖母让我带了人,还有护卫跟着的。”

“阿胭?”

沈宣邑和胭雪同时一愣,齐齐的回头朝谢狰玉看来。

将领中,沈宣邑觉得季同斐很油滑,谢狰玉很危险,相比较起来,他其实更能接受季同斐,而对这位世子兼少将,他是感到尤其忌惮的。

沈宣邑:“谢将军,阿胭是我妹妹闺名,家中亲近的人才叫,你……”

他觉得谢狰玉学他叫胭雪就是一种冒犯,他想叫谢狰玉不要这么喊了。

胭雪亲眼看见谢狰玉睁着不好惹的漆黑的双眼,被触怒般的,对沈宣邑的提醒嗤之以鼻,“干你底事。”

谢狰玉冷冷挑衅道:“我与她亲近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轮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