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客2(“徐清圆被他们欺负了”...)

晏府如今冷冷清清,仆从大半都被遣散。兰时想陪徐清圆一同去,被徐清圆劝说在家中等候。科考初设没多久的年代,开设女科事无先例,连南朝都没有过,徐清圆认为大魏的女科不会太严格。

她虽然那样劝兰时,自己心中却是紧张惶然的。虽然徐固与晏倾都夸赞她学问比世间大部分男子强,都认为她足以应付这些,到底是第一次,徐清圆难免生怯。

清晨,风若驱车,陪她一同去考场。

徐清圆心中的不自在,在车辕断裂、车被中途停在东市口时攀升至高点。

大理寺中审讯正堂中,那位姓陈的大理寺少卿是与徐清圆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是晏倾的旧日同僚。负责记录的张文,更是晏倾一力拔擢的旧部。这二人负责审案,让徐清圆没那般惶惑。

陈少卿听闻马车中途停下,不禁打断,看向坐着的徐清圆,与立在她身后的风侍卫。

风若肯定回答:“确实,车辕中途断了。这就是我们后来没有及时赶到考场、错过考试的缘故。”

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车断的实在巧合。正是徐清圆耽误了这一点时间,她才没有进入考场,正好错过那考生行刺考官、其余考生被波及的危险。

如今整个试场的学生都被关起来一一审问,反而是徐清圆这个错过时辰的人,没有进入考场,躲过一劫。

徐清圆回神,声音轻婉:“我事后与风若检查过,那马车车辕并无被利器或武人内力重击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马车用得久了,意外断裂了。而且……风郎君武功很高,我想世上没有人能瞒过他的眼睛,对我们的马车动手。”

同去过蜀州的他,自然对风若的武功印象深刻。

陈少卿则公事公办:“晏府人来人往,车夫、喂马的仆从,都有可能对马车下车。风郎君不是车夫,不可能日夜和马车在一起。何况,风郎君这种武功高手,自己拍坏马车车辕却说不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徐清圆颔首。

她起初微惶,如今已镇定下来,起身交出一份文书:“这是我日思夜想,补出的风郎君不在的时间记录。这些日子,风郎君受、受晏郎君所托,日夜不离我身畔,保护于我。我足以为风郎君担保。”

听她说“晏郎君”,陈少卿和张文都怔了一怔,对她露出略有些同情的神情。

可怜佳人。

事到如今,连“亡夫”二字都说不出口。

至于长安城中捕风捉影的关于晏倾就是太子羡的传闻,他们并不相信。他们信赖自己多年共事过的晏少卿,不愿意那样好的郎君和乱贼份子有关联。

因为这份心,陈少卿态度和缓了些,接过徐清圆递来的文书。

徐清圆为自己辩解:“我与风郎君恰恰错过了进考场,看起来很巧合,我无法为自己辩驳。我只好说出我看到的——马车坏了,我只好与风郎君换了马,御马前往考场。我们到的时候,我正要前去,风郎君拦住了我,让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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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进考场的队伍虽不算多,但也不少。若徐清圆快走两步,她是有可能赶上的。

当时淋着雨、抱着怀中装着笔墨文具的包袱的徐清圆,一身潮湿,面容如雪。风若为她撑着伞,正劝说她时间还来得及,不要担心。

正是那个时候,他们旁观了进场考生中的刺杀——

当立在大殿门口的考官检查一位学生的过所文书时,那学生支支吾吾,让身前身后的考生都不耐烦地抱怨。那考生抱着自己的包袱不肯让人检查,趁乱要浑水摸鱼,冲入考场。

自然有人来拦。

当时站在吏部大殿门口的是吏部一位江侍郎,这位侍郎看到有学生如此放肆,气怒冲冠,喝卫士来。他自己主动追两步抓住那考生衣袖,考生回头,从包袱中抽出一刀,直直刺入侍郎胸肺。

江侍郎当场身亡。

周围人惊呆了。

这考生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抽刀杀人,对着周围挥刀,许多考官和考生都受了伤。在卫士们将他箍住按倒,众人仍听到他口中绝望的狂言:

“我是来杀林相的!林承是主考官,他为什么不来!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那刺杀人的考生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被刺而死的江侍郎尸体未凉。

瓢泼大雨中,所有围着这一幕的人面容模糊,身影绰绰。

被风若拉拽着、远离他们的徐清圆震惊地旁观了这一切。她被这一幕的荒唐与凄凉所触动,不知那考生为何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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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快速记录,问:“为什么要杀林相?”

徐清圆目光微闪,半晌未答。

风若见她不答,以为她被吓傻了。他对大理寺的官员很信赖,而且他耳力那么好,那天他是听到一些内容、并在事后告诉了徐清圆。

风若大咧咧回答:“那个学生说,林相瓜分科考名单,私下受贿,他的名额被人……呃!”

风若怒瞪徐清圆,因徐清圆仓促下,竟拿茶盏打了他的手一下。

徐清圆对神色幽晦的陈少卿与张文勉强一笑:“那天雨太大,我们听的不是很清楚……”

陈少卿目光闪烁,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是自己应该办的。或者说,他不想因为这个案子,而得罪林相。

张文执着笔发呆,想到了蜀州当初的科举案。难道林相果然知道那些事……

张文凛然:“徐女郎,你再说得仔细些……”

徐清圆心中苦笑。

她不缺正义。

但她并不傻。

此时不应该是她多嘴的时候,张文却在之前尝到蜀州案的好处,想要揽一个更大的案子……徐清圆轻声建议:“我再说说林女郎跳楼的事吧……”

陈少卿无动于衷,态度无可无不可。

张文则摆手,摸着胡须笑:“徐女郎,科考那个还没说清……”

徐清圆看他半晌。

连风若都意识到徐清圆不想说了。

张文淡下脸:“徐女郎,这里是大理寺,你当协助本官查案。如此态度,是否不太好……”

“不必问了!”

大理寺堂门被从外推开,林相大步流星进屋,身后跟着长陵公主。长陵公主脸色苍白、眼睛浮肿,被侍女仆从们搀扶着过来。

大理寺中正在审问的人全都站起来,向林相和长陵公主请安。

徐清圆悄悄观察,林相面色不太好,长陵公主更加苍白。

长陵公主看到徐清圆,一怔之下,双目更红了。她想到她年少单纯的女儿,还尚未长大嫁人,就、就……长陵公主哽咽中带怒:“我女儿不可能死!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大理寺的官员叫苦不迭。

林相对陈少卿和张文淡淡道:“科考试场发生的事,既然与本相有关,本相自然不会推卸。你们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便是。但那考生说的行贿改名一事,从未发生,大理寺办案,也要看证据定罪吧?”

陈少卿躬身赔笑:“相公请坐。我等职务所在,也是为了还相公一个清白。无论是陛下还是我等,自然都不会听一学生的一面之词……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林相上茶。”

张文在旁嗤了一声。

大理寺两位少卿,若说晏少卿是凭着本事升官的,这位陈少卿便是凭着口舌讨好升官。

林相对大理寺的态度很满意,他嘱咐其他人照顾妻子,便要独自进来接受问话。他走过时,轻轻看了徐清圆一眼。

他皱眉:“她怎么在这里?”

这话让大理寺在场诸人都一愣,徐清圆也不知这位相公为何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莫非因为林斯年?

林相冷淡道:“女子不该登此堂吧。”

陈少卿解释:“两件案子发生时,徐女郎都在现场,我们找她问话……”

这样一说,长陵公主的目光就落在徐清圆身上,微有激荡。

林承则恍然:“女科未开,徐女郎仍是白身,看来上天也不站在徐女郎这一方。本官早就和陛下说过,女子为政,天下要乱……陛下总不信,但如今女科一开,便闹出这样的事,若若更是……”

他怔忡了一下,目有痛色,一闪而逝。

林承最终硬邦邦地给了结论:“若若用性命证明上天在警示,女子祸国之罪。若若因此而亡,若能让陛下开眼,死得其所!”

徐清圆垂着眼不吭气。

长陵公主立刻尖叫:“你这是什么意思?若若没有死,你们都在说谎!”

长陵公主精神不太正常,被人拖着往外走,她针扎的目光飘移着落在徐清圆身上。她发着抖要冲上来……

风若手抓住徐清圆的手臂,将徐清圆护到身后。

他低头,看到徐清圆一段苍白的玉颈。

他心中浮起一丝怒。

他见过徐清圆可怜兮兮的模样,见过徐清圆弱质纤纤向郎君求助的样子。但是自从郎君和徐清圆成亲,徐清圆再未受过这种被人当面唾弃的委屈。

徐清圆是郎君用心保护的女郎,凭什么被林相这样羞辱?

风若手放到了腰间刀上,忍了又忍,冷冷道:“林相这是什么意思?林女郎身亡,看起来你很高兴?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是凶手嫌疑人之一?”

陈少卿当即斥:“风若闭嘴!”

风若凉凉道:“闭什么嘴?我又不是你的下属,你无权命令我。”

陈少卿:“徐女郎……”

徐清圆低着头不语。

林承低低笑了两声,他嘲弄:“徐固的女儿。”

徐清圆低垂的睫毛微微颤一下。

林相又道:“晏清雨的妻子。”

徐清圆纤长的睫毛抬起,目光如清亮的雨,幽幽静静地向林承望来。

她轻声细语:“林相在说什么?”

林承不屑回答一个小女子的问题。

他转头向迎合自己的大理寺少卿陈少卿笑道:“徐固叛国,晏清雨有太子羡的身世传闻……这样的小女子说的话,你们也信?你们大理寺找证人,越来越百无禁忌了吗?”

陈少卿赔笑。

张文在旁脸色难看。

张文高声:“徐女郎,与我前来,我且问一问林女郎是如何跳楼的……在场那么多人,一个个吓得破了胆,回答问题支支吾吾,长陵公主一问就哭,林相一问就不说话,看样子都不如一个刚刚赶到的徐女郎啊。”

陈少卿头疼,赶紧把张文等人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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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一边带徐清圆去后院另一处审讯屋舍,一边回头对徐清圆抱怨:

“你既然来,为什么不找大理寺卿在的时候呢?左正卿是晏郎君的老师,他必然护着你们。可巧碰上林相亲自来……你是不是得罪过林相,他那么厌恶你?”

徐清圆自认为自己和林相的交集,只有一个林斯年。

但是林承今日的态度说明……

徐清圆轻声:“他厌恶我爹与我夫君吧。”

这个话,张文便不好接了。

张文只说:“你爹的案子,京兆府的韦郎君接了。我无权帮你问一问,但是韦郎君……也涉及这个林女郎自尽一案,你见了他,可以问一问你爹的案子京兆府打算如何办。”

徐清圆目光一动。

她看到了院中一些走动的人,日光下,她捕捉到了一廊下的韦浮,与正走向韦浮的长陵公主。

徐清圆轻喃:“韦郎君那日也在?”

张文:“是啊……长安大半贵族,都在呢。那可是长陵公主的生辰,居然出了这种事,哎。”

徐清圆感觉到一灼灼目光。

她回望过去,见是被一大理寺官员领着进来后院的林斯年。林斯年竟然不和公主与林相一同来被问话,反而和校场的贵族郎君们一起。

他和自己新交的朋友玩味笑着,一扭头,看到了徐徐而行的徐清圆。

他目光如火般燃了一下。

风若手按在腰间。

林斯年便冲风若笑了笑,露出白齿。他目光仍是不见深渊般的黑寂,但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他伸手在自己脖子处擦了一下,挑衅意味十足。

林斯年对徐清圆再一笑。

徐清圆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她静立原地,看着不远处的韦浮,正在接受询问。韦浮回头,对她宽慰安抚地笑了一笑。和他离得近的,还有林雨若的贴身侍女,正在瑟瑟发抖,发愁着自己的前途。

林女郎不在了。

这世上最悲痛的人只有长陵公主,其他人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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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长陵公主生辰宴的请帖,徐清圆也有收到。

自然不可能是公主请她,只能是那位善良天真的小女郎,林雨若准备了请帖给她。

林雨若知道徐清圆要参加女科,应该没可能出现在母亲的生辰宴上。但是满长安城,因为晏郎君身上奇奇怪怪的传闻,都对徐清圆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林雨若不避。

林雨若给徐清圆递了请帖,她不求徐清圆到来,她只想用自己的身份表明态度,让长安贵族不要排挤徐清圆。也许徐清圆并不在意她的举动,但林雨若仍笨拙地给出了讯号。

哪怕她当日被林承斥责,得母亲圆场。

那天,林雨若被林承训斥不要碰触朝廷政务,要离徐清圆远远的。她在樊川自家园林中被骂哭,独自抹了一会儿泪,被侍女劝说。

侍女离开后,她打起精神,想到韦浮来了。在自己母亲自作主张之前,她仍有一事要与韦浮说。

于是,林雨若将刚刚赶到的来为她母亲庆生的韦浮约到了一处私密假山后。

她与韦浮说:“韦师兄,我不同意我爹娘给我定好的婚事,我不愿意嫁给你。今日,我母亲一定会当众问你这个话,到时候我与你一同站起来反对,好不好?”

韦浮幽幽看着她。

她固执地仰着脸,在日光下,秀面苍白透亮,眼眸清中含哀,重复道:“我不与你成亲,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家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离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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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那日韦浮与林雨若的交集。

韦浮如实讲那天的话转述,转述中,他看到了徐清圆走过来,也看到了忍着怒火的长陵公主。

长陵公主不顾侍女劝阻,大步走近:“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徐清圆也盯着韦浮。

韦浮脸偏了偏,秀美清致,眼眸如盛满一碗淡色清酒。他何其温雅,卓尔不凡,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回答她,好啊。”

他道:“林女郎的要求,我向来是满足的。”

长陵公主目噙怒火,她觉得荒唐,到今日,她才发现韦浮的凉薄与无情:“若若那么喜欢你,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可有问她为什么那么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在挽留你?

“韦江河,你根本就不在意若若心里怎么想的,你对这门婚事根本就不是满意,而是无所谓对吧?可笑!所有人中,只有若若看出来了,只有若若明白……”

韦浮轻声:“师母怎能如此说呢?”

长陵公主癫疯一样地向他怒骂,连大理寺的人都不得不来拦。

韦浮只温和地看着他们:“我老师也清楚我的心意,不是吗?”

他对他们笑:“我之后的行程,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与林女郎说好了一起拒绝婚事,我们合作愉快。林女郎之后为什么自尽,我是真的不清楚。”

长陵公主:“必是被你逼的!”

韦浮:“哦,怎么不能是被老师逼的,被师母逼的,被林郎君逼的呢?

“为什么她喜欢一个郎君,那个郎君就必须接受权势交换,成全这段虚假的恩爱?连林女郎都知道是错误的事,我们倒一直觉得理所当然。公主殿下是真的爱林女郎吧,可这种爱会不会杀了她呢?”

他眼中笑意收了,冷冷淡淡,如尊玉人:“她活得很不快乐,你们知道吗?”

长陵公主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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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闭上眼,回忆起那日——

女科无法举办,考场被封,雨渐渐停了。

她听了风若的建议,不应掺和进科考一事。她想到了林雨若对自己的相约,便与风若前往樊川。到达樊川时,天已昏昏,夜色已浓,雨也停了。

徐清圆拿着请帖,在仆从的带领下去寻找林雨若。

在这座芙蓉园的最高楼阁上,她站在下方地上,看到一道黑色斗篷披在女式粉红裙裾上,女子站在楼阁高处,飘然欲仙,背影与夜色融为一提,赫赫狂风吹动她的斗篷。

徐清圆并没有认出那是林雨若。

是她身边领路的侍女惊呼:“女郎!女郎——徐女郎,那是我家女郎!”

披着黑色斗篷的林雨若站在楼阁最高处,摇摇晃晃地在屋脊上行走。她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跳入潏河,瞬间被怒卷河水吞没了身形。

那一幕太快,自绝断羽太过惨烈。这一晚,星河波澜不惊,干干净净的潏河,接受了干干净净的灵魂。

待有人反应过来,待长陵公主哭哭啼啼地奔过来,潏河中已找不到尸体。

之后全城戒严,开始打捞林雨若的尸体……虽然大家都觉得,林雨若应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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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桩案子同一天发生,到底说明什么呢?

徐清圆从大理寺回来,用过膳后抱着膝静坐。她糊里糊涂地睡着时,不知道隔壁书房,风若正抓着她的狼毫,绞尽脑汁地想写几个字,向晏倾汇报徐清圆的事情。

晏倾曾说不必传信,只有徐清圆女科结束,结果出来了,风若再联系他不迟。

而现在……

风若不知道怎么写,女科根本没有结束,但是科考其实已经结束了。郎君想看到徐女郎风光入阁,事实却是长安在查案子……

风若自认为,以自己的智慧,他无法向晏倾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琢磨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

纠结半晌,风若只落笔了一行字:“徐清圆被他们欺负了。”

风若自信地搁置笔墨,放出飞鸽:这应该是事情最准确的面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