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是徐清圆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徐清圆重新换好衣物出来,见韦浮和林雨若已经来了。成衣铺外气氛有些怪,韦浮似乎在神游什么,面色不太好,林雨若则小小跟她打招呼,弯眸浅笑。
只是甘州风尘大,长安娇养的小女郎眼中的笑,不如昔日那样无忧无虑了。
清圆看在眼中,并不多话,只屈膝向二人行礼,悄悄望眼晏倾。
林雨若略有些紧张的话在耳后:“师兄,郎君,徐姐姐,我们这样私下见面好吗?会被观音堂的人发现,对我们要做的事有害吗?”
韦浮心不在焉地安抚:“做事便不怕被人察觉,敌在暗我也在暗,总要有一方先跳出来。”
韦浮和林雨若说话间,眼中映着的却是徐清圆。
他眸子冷淡,看徐清圆走向晏倾,低声询问晏倾什么。晏倾疲色难掩,轻声回了两句也听不甚清,只见徐清圆担忧看他一眼,扶住晏倾手臂,不说什么了。
徐清圆回头问他们:“我们现在去找那个乞儿吗?”
韦浮微笑:“是,我已让人监视他了,他就在前方那个破庙中。甘州这些乞儿无以为家,四处流浪,你们要找的这个乞儿,花费了不少功夫。”
韦浮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晏倾,见晏倾面上的血色几乎没有,唇也是苍白的,只眉目沉寂安然,靠着一份淡然神色来稳住身边人。
徐清圆一直柔声细语地与他说话,与林雨若说话。林雨若这样娇怯的,徐清圆也不冷落。徐清圆只是不和晏倾说话,而晏倾也一路不吭气,只默然走路。
韦浮垂眼,心中几乎生起几分恼怒来。
小师妹充当了晏倾的传话筒?小师妹一直在照顾晏倾?连晏倾不说话,都能让小师妹代劳?徐固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儿,却要照顾一个病人?
他一直因为自己的事而和小师妹保持距离,才让小师妹和晏倾喜结连理,他是不是做错了?
林雨若敏锐察觉韦浮情绪的变化,她看他几眼,他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情绪,让她一头雾水。她再看晏倾夫妻……倒觉得人家夫妻一贯这样好,真让人羡慕。
四人各怀心思地在熙攘街市间拐来拐去,终于寻到那间之前就被韦浮派人打探好的小破庙。那个先前见到的乞儿正坐在台阶上大口啃着一只鸡腿,满脸满手尽是油污,一双眼睛盘着算计的狡黠星光。
小乞儿和这四人目光对上,一下子停了进食的动作。
林雨若瞪大眼:“你、你、你……”
这个乞儿,分明是之前偷林雨若荷包的小偷。
徐清圆怀疑的目光落到韦浮身上,韦浮言简意赅地解释两句。而那个台阶上大快朵颐的乞儿“妈呀”一声惊呼后,屁股被点了炮仗一样蹦起来,向庙里跑去。
他惊呼:“师父,师父,有人要杀我啊——”
韦浮挑眉,率先撩袍而入,林雨若紧紧跟上。
晏倾身子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就被徐清圆伸手扶住。
徐清圆垂着眼,很犹豫:“你要不要……”
晏倾轻轻摇头,说:“我没事,不要只看着我。”
徐清圆欲言又止,满腔忧虑快在心中憋得喘不上气,只是不敢说出来,只是怕增加他的负担。她落落点头,正要迈步上台阶进入寺庙,晏倾招呼她一声。
她回身,见他素白清瘦的手腕伸出,将一小玉匣塞入她怀袖中。
晏倾:“原本将小玉匣拿走,是想帮你修一修,只是几枚针,我仍怕不够用。但是时间来不及,我暂时没空将小玉匣改好,却碍于眼前情势,希望小玉匣回到你身边。”
徐清圆:“……还是你拿着吧。风若不在,你又病成这样,我心里不自在。”
晏倾温和:“我每日在客栈躺着养病,没什么人在乎我的。你小心些便是。”
徐清圆心中别扭,总觉得他像是交代什么后事一样。他惯有的温和语气,越来越让她难受,让她心口破洞,伤口越裂越大,却补不上。
自从来到甘州,她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憋闷,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她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让晏倾病得更厉害,都让他更承受不住……
今夜他既拿生死说事,又把小玉匣还给她,她真的快要疯了。
徐清圆目中水光摇晃间,晏倾隔着袖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拉,带她一同进去寺庙。徐清圆定定神,再一次把这些难受掩了回去。
而那逃跑的小乞儿,奔向的是寺中一个坐在破垣砖瓦边晒月亮的一个赖头和尚。
这和尚枯槁瘦削,脸上有些伤疤、刀痕,再因赖头,而让人多看一眼就生厌。小乞儿毫不在意地扑过来,对着他哇哇大叫。徐清圆和晏倾进来时,正见赖头和尚一脸慌张而惊恐地往后退:“你们干什么?”
韦浮向他行礼,和颜悦色:“大师放心,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只是前两日我朋友听您这徒儿说了圣母观音的事,有些好奇,想听一听故事。”
赖头和尚放下心,却满脸忍怒:“什么师父什么徒儿?我可不是这小乞儿的师父!大伙儿一起在街头讨个饭吃,点个头认脸的关系,谁是他师父啊!”
赖头和尚警惕:“我也不是什么大师,我早就被逐出师门,也不是什么好和尚!我吃肉可不违背清规戒律!”
小乞儿委屈插话:“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被赖头和尚一巴掌扇到墙边,撞翻在地半天爬起来。老和尚的凶恶,让在场两名女郎脸色都微微一变。
林雨若忍不住奔过去扶小乞儿:“你不应这样对一个孩子。”
赖头和尚冷笑三声:“老子就是这样!你们快滚吧,老子和这乞儿没关系,你们要找他的麻烦,别找到我身上。”
韦浮彬彬有礼:“原来如此。在下原以为大师知道些圣母观音的事,我们听说……”
赖头和尚:“别和我说!有话你们出去自己讨论,我什么都不知道!”
韦浮不搭理他,语速飞快,自顾自说:“观音堂说圣母观音为了救世而割肉喂人,甘州人食人是观音堂当年为了救世而不得不想出的法子,发起者正是圣母观音,王灵若王女郎。观音堂说王女郎已经成佛了,成了现在的圣母观音,但是屏蔽这些神话故事,我们这些外来者,看到的却是王女郎被观音堂逼死。
“在下看不惯这种现象,以为甘州也有人不平。这些年在观音堂闹事者不是一两起,都被观音堂关了起来。在下便以为这乞儿能如此明事理,是有人教过他,告诉过他真相。却原来不是吗?”
赖头和尚面容微动,目光却更警惕。
他紧闭着嘴:“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清圆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您不必害怕,韦郎君是前来甘州私访的朝廷大官,什么冤屈他都可以帮你。你纵是替观音堂隐瞒这些事,观音堂并不会卖你面子。我听说,这几年,不断有人被扮作观音而死,这未尝不是观音堂清理异党、贼喊捉贼的行为。
“这乞儿昨日在观音堂那几个领事面前大吼大叫,说些什么圣母观音被人害死,挖眼割肉的话……若是被观音堂的人记恨,不只这小乞儿要消失,恐怕您也受到连累。”
赖头和尚自徐清圆一出现,就在偷偷打量那对男女了。那高瘦羸弱的郎君一直不说话,但他身边站着的美人却如仙子般美丽,让赖头和尚扫了一眼又一眼。
赖头和尚盯着徐清圆时,见那毫无存在感的病弱郎君向前跨了一步,挡住了他窥探徐清圆的目光。赖头和尚浑浊的眼睛对上一双清润沉静的眼眸,这眼睛清澄无比,却如深渊般看不到底,让人心肝剧烈一颤。
这病弱郎君绝非寻常人。
那伶牙俐齿的女郎也会威胁人。
韦浮十分配合地亮出腰牌,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让赖头和尚眼神更加挣扎。
林雨若扶着小乞儿站起来,听这老和尚犹豫半天,还是嘴硬道:“观音堂都是好人,怎么会胡乱杀人?那死的人都是虔诚信徒,老子又不虔诚,谁会杀一个没用老和尚。你们少蒙我。”
徐清圆莞尔:“您怎么知道死的都是虔诚信徒呢?虔诚信徒难道会把自己格外信奉圣母观音这几个字,刻到脸上吗?”
她美目凝视着赖头和尚,轻言细语:“您若说不出道理,那您就是杀人凶手了。只有在场的凶手,才知道自己挑选死者的规律。”
她转头向韦浮建议:“韦郎君,抓他入大牢,直接审讯吧。”
韦浮摸下巴:“唔……”
赖头和尚一下子懵住:“……”
小乞儿听这女郎三言两语就说老和尚是凶手,还要进大牢,一下子扑过去,哇哇抱住老和尚:“师父才不是凶手,你们这些坏官!你们故意的,说圣母观音坏话的人是我,凭什么抓我师父……”
赖头和尚沉默。
他苦涩一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徐清圆和韦浮对视一眼,没想到这样都不说。二人一下子踟蹰,觉得这赖头和尚油盐不进时,林雨若走了过来。
林雨若一步步走向那赖头和尚。
林雨若站在台阶下,仰脸问他:“面对受害人的时候,您也坚持不说出发生过什么事吗?”
赖头和尚眼睛骤缩。
他喃喃自语:“受害人?”
林雨若眼中映着星火,晃着碎波,她站在古槐哗哗叶落风声下,轻声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斯年’的人?”
赖头和尚眼睛光针扎一样刺来,他本人向后退开,跌靠在墙壁上。众人都看出他呼吸粗重了两息,皱巴巴的脸上,眼中的光灼烧似火,透着几分凶狠。
赖头和尚喘着气,哑声:“林斯年是你什么人?”
林雨若:“是我兄长。他自幼流落甘州,去年才被我爹寻回。我知道圣母观音王灵若,是我兄长的娘亲。”
老和尚震惊地看着她。
他眼神几变,悲意、迷惘、凄惶、恼恨,不一而足。最终,他目光定定地落在这个貌美少女的面上,哑声问:“王灵若没有一个女儿。”
林雨若眼中的泪快要掉落。
她强忍着:“我爹抛弃了她,停妻再娶,我是我爹另一个妻子的女儿。我自小娇生惯养,并不知道我兄长流落何方,在哪里吃苦。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也许发生过什么。”
赖头和尚目光隐忍。
他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口。他抬头看这院中其他几人,最终一叹,背过身,后背佝偻苍然:“你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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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破庙那倒塌的佛像前,围坐着,听赖头和尚讲故事。
赖头和尚抬头看着已经倒塌的佛像,喃喃道:“以前不是这样的。在王女郎成为圣母观音前,甘州信的佛太多了,什么文殊什么阿难。那时候西域盛行的佛学向甘州推行,人人家中没有两尊佛像,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那时候寺庙里香火旺盛,人们络绎不绝。哪像现在……”
他嘲弄一笑:“人人家中摆着的玉石像,只有圣母观音,再无他人。”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天历二十一年开始的南蛮和南国之间的大战。
徐清圆听到这里,禁不住去看晏倾。晏倾靠着门,坐在朝向庭院的方向。他闭着眼,对赖头和尚语气里的愤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徐清圆伸手,他肌肤冰凉。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是因为病得更重了,还是因好和尚话里的怨恨。
晏倾睁开眼,清黑的眼睛平静无比地看着徐清圆。
她眼中流动着哀意,他却没有。
老和尚怪罪的,是南国王室整日在大改革,在忙这忙那,却忽视了这场战争。战争的最开始,没人认为南国会输。可是最后加上天灾人祸,民间怨气,南国输得彻底。
战争最直接影响的,便是南国和西域的交界处,是现在的甘州。
林雨若打个哆嗦,她抱着手臂,靠着那心不在焉的韦浮,垂着眼询问:“所以是王女郎心怀悲悯,站起来将自己的肉割给众人吃,才有了观音堂吗?”
赖头和尚似笑非笑。
他说:“我也是受苦的甘州百姓的一员,我可没有吃到王灵若的一口肉。人人都说加入观音堂就可以,老子当年倒是很嫉妒,就是没缘分,没赶上时候。
“而且谁说她是心怀悲悯?王灵若那个废物,蠢货,要不是没有别的路,她会选那条路?要不是为了养她那个儿子……呵。”
赖头和尚停顿了一下,问:“你们知道王灵若是瞎子吗?”
几人默默点头。
徐清圆轻声:“圣母观音一直闭目的。她的眼睛也是在那时候失去的吗?”
赖头和尚不屑:“我说你们,干嘛非把她想成一个英雄?她就是个瞎子,就是个蠢货!只不过是在变乱后,她挖了自己的眼睛,让人拿着她的眼睛去煮粥熬汤喝,救活了一片人……挖眼睛前她就是瞎子了。”
晏倾忽地抬头,看向赖头和尚:“你认识她?”
赖头和尚迟疑,然后缓缓点头。
他绷着身,等着这个不怎么开口的人问出更多难以招架的问题,却见晏倾再一次闭上眼,不再言语了。
赖头和尚只好自己说:“因为当时,大家一起逃难,彼此认了个脸熟。她那个人吧,土土的,瘦瘦的,还是个瞎子,没有人在意。但是逃难,你们知道的……女人总是牺牲品。你们懂这个意思吗?”
林雨若茫然地看着赖头和尚。
晏倾依然闭着眼,脸色更加苍白。
韦浮沉默垂眼,拳头慢慢握紧。
徐清圆想到一些书中记录,打个冷战,不禁依偎着晏倾,抱紧晏倾手臂。晏倾将手放到她手上,听徐清圆声音很轻地询问:“是被当做妓了,对吗?”
林雨若瞪大眼,眼神刹那空白。
靠着她的小乞儿偷偷摸摸地啃着鸡腿,不屑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林雨若颤声:“那我兄长、我兄长……”
她兄长是那样一个性情!那样阴狠森然的一个人,他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赖头和尚默然:“林斯年若是你兄长的话,你就会知道,这个孩子,性格是有点执拗疯狂的。他母亲从小带着他流浪,和平年代还没那么苦,一开始打仗,他母亲一个瞎子就受了委屈了。
“王灵若一开始试图瞒着林斯年,也瞒得还算好……但后来林斯年还是发现了。都是逃难的,秘密也没有那么难发现。”
林雨若喃喃:“发现后……”
她闭上眼,想自己兄长。
林斯年当年多大?十三岁,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他看到自己母亲受辱,他会疯了一样地报仇。可是、可是……
赖头和尚道:“那些大人要杀了林斯年。那时候大家已经饿疯了,你兄长被王灵若养的还是不错的。大家可舍不得白白杀一个人,那都是食物。”
韦浮轻轻一笑:“所以王灵若为了救儿子,挖了自己的眼睛。”
赖头和尚默然。
韦浮淡漠、讥诮:“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王灵若找到了不做妓的另一个生存之道——更真实的卖肉。
徐清圆问:“您当时和他们在一起?”
和尚摇头:“不,这是我听说的。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王灵若就已经快被观音堂捧成神佛供着了。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观音堂就说,吃王灵若一口肉,可以治百病,吃凡人一口肉,可以多活一日。
“我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是觉得这个多不好。毕竟那个年代……只是我当时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也可能还有点廉耻心吧,就没有跟着观音堂走。
“观音堂救了很多人啊,我就是觉得王灵若有点不值。”
她是真的圣母观音吗?
她真的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吗?
她没有。
她其实是懦弱的,可怜的,无助的。
她年少时遇到风流倜傥的林承,林承不理会大世家的牵绊,爱慕她一个盲女。她不知道那是赏赐,还是痛苦的开始。她在此之前没有遇到过浓烈的爱,林承的热情让她以为前十几年的眼盲,是为了等他的出现。
他们也有过一段街头沽酒的清贫日子。
虽然清贫,却也幸福。
直到有一日,韦松年来找林承,暮烈结识了林承。林承辗转数日,终于选择离开了王灵若,回去了他该有的正常世家子弟的生活,拜韦松年为师,与暮烈结亲。
他也派人去给王灵若钱财。
王灵若分文不要,只恳求他把林斯年留给她,不要把她刚生下的孩子带走。
王灵若带着林斯年在甘州生活。她是不如林承的,她终生也不知道林承当年爱的是不受世家束缚的生活,还是她有别于尊贵的世家女子的可怜无助。
有人会一时怜爱一只野猫,一只野狗。可那只是一时。
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争爆发后,王灵若再一次成为大时代被淘汰的那一点浮萍。然而这一次,她到底挣扎了一下——
她可以卖肉,但她要信仰;
她可以把眼睛挖出,但她要没人再伤害她的儿子;
她可以代所有人前往西域和维摩诘谈判,为观音堂这个吃人的婬祀组织争取生存机会,但她要自己成为圣母观音,要没有人再诋毁,再蔑视,再将她视如粪土。
割肉施鸟,以身喂虎,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她和太子羡、韦兰亭、乔子寐……都不是一类人。
她从来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慈悲为怀的圣洁观音。
观音不观世,只是没有眼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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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若踢翻篝火,怔怔站在夜下黑寂的庙堂中。
徐清圆依偎着晏倾,听赖头和尚含含糊糊:“她挺蠢的,也没什么主意,成立观音堂都是她那个儿子撺掇她的。她很傻,当了圣母观音还要割肉。听别人盛赞有什么用,她还以为自我牺牲,就能换林斯年一条生路……
“这么蠢,这么蠢……”
徐清圆抬头,轻声:“这么蠢,也不应该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