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圆清醒,是被一阵压抑的低咳声惊醒的。
稀薄的光照入帐子里,她侧身而卧,静静地看到帐外的模糊光影。
她看到门开了一条缝,晏倾声音很低地和外面的人说话。说了许久,他用帕子捂着口鼻,尽量压低声音。徐清圆猜,门外那人,应当是风若。
那边的说话声很低,徐清圆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卧在帐中的她只是看着晏倾的背影,宽松衣袍穿在他身上如鹤羽飞扬,可她从背后,看到的不是风华俊逸,而是他的清薄苍然。
清圆一直不敢多想,但今日隔帐看他,才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比在蜀州时,晏倾身体确实差了很多。
她看到他关上门,走到桌案前,背对着自己的方向坐下。他提笔写字,手腕瘦得突兀,一只手又一直闷闷地用帕子压着呼吸。
弓肩咳嗽也罢,她见他写了几个字就停笔,伏在案头半晌起不来,好不容易写了些字,笔又从手中脱落。
他起身捡笔时,手撑在桌上,整个人微微晃了一晃,差点跌摔下去。
晏倾头昏目眩,体力不支,出了一头冷汗,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染血的帕子被他平静无比地烧掉,力气消退过快让他无法提笔,他便只好静坐沉思。
可是徐清圆望着他,倏忽间看到他那与尘同光的高贵。
既不开门窗,也不点灯。辰光熹微中,高贵而孤独的白鹤坐在一片阒寂幽暗中,被病痛折磨。
徐清圆看到平时见不到的晏倾的另一面——肩背始终不弯,对命运未曾言败。他安静地收整着自己的骄傲,尊严。
于是,账内的徐清圆便只是揪着心,不敢去打扰他。她放下帘子,装作自己仍在沉睡,将脸埋在枕中。她的心脏被外面的咳声一声声揪着,却只能闭着眼忍着泪,装作不知。
她突然想,其实,若有可能,晏倾是不愿任何人看到他被苦病折磨的样子吧。
如果她没有猜错,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故人。他曾是那么金贵的人,却不得不因病,选择成为一个弱者,让人照顾他。这对晏倾来说,其实是耻辱吧?
他从来不对照顾他的人发脾气,无论是风若还是徐清圆,都没见过生病的晏倾对他们置气,摆脸色。他其实一直照顾着他们的心情……然而受折磨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遥远的太子羡哥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睡在她身畔的清雨哥哥,到底拥有怎样高贵的人格?
明明已经认识他那么久,徐清圆却好像才初初开始认识他,了解他。她突兀地觉得自己的情爱肤浅单薄,若是她始终不认识真正的晏倾,她凭什么说她心悦他,凭什么恳求他留下来,活在人世间呢?
帐内闭着眼睛落泪的徐清圆模模糊糊地想了很多,听到外面的咳嗽声停了,她猜晏倾应当已经收整好了自己,不会再表现出病得厉害的模样了。
徐清圆这才浅浅吟一声,装作刚刚醒来的模样,撩帐披衣,揉着惺忪睡眼。
晏倾果然已经让他自己看上去和平时无意了,他坐在桌边,慢慢地饮一杯茶,对上她目光,他眼中露出几分笑:“醒了?”
徐清圆睫毛微颤,躲了一下,忍住那差点没控制住的泪点。她含糊嘟囔:“你醒的好早。”
晏倾莞尔:“要忙的事太多了……嗯,你快些起床吧,早膳都备好了。”
徐清圆有心拖延,想让他少劳累一会儿,她说:“不着急吧?我们不是说好你养病,我出去查案子吗?”
晏倾:“哦,昨夜是谁不想我下坟的?难道徐娘子自己可以?”
徐清圆:“有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晚上怕,白日未必怕。何况、何况……你应该会把风若借给我吧?”
晏倾道:“风若与我置气,我说了他几句,他有些不高兴。你恐怕说不动现在的他……好了,不要说这些了,快些起身吧。李将军和云延王子那里,都要给个交代的。”
徐清圆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留下晏倾时,晏倾却说要出门。
她正用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一只包子,听他要走,忙站起来,被包子呛得直咳嗽。
晏倾伸手拍她肩,叹道:“你慢慢吃。我有一项活计交给你,你不必和我们出门。我最近手腕无力,写字经常累,但是给陛下与中枢的折子,却不能不写。甘州这边的案子,每日详情都要写书告知陛下,我也向陛下说过我的病……烦请妹妹代笔,至少陛下是知道的,不会怪罪于你。”
徐清圆心中奇怪,觉得他让她代写奏折,有点胆大妄为。
但是……他本来也很胆大就是了。
何况徐清圆今早也确实看到他提笔写字的困难。
他说自己病痛时坦然,徐清圆却为他难受,怕他多想,她赶紧应下,只问:“我该如何写呢?我从未写过折子。”
晏倾:“妹妹自行发挥吧。”
徐清圆:“……?”
风若在门外抱刀而候,徐清圆便没有多说,只送他二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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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客栈,风若就说:“写不了字,却能挖坟,你就不怕徐娘子怀疑你的用心?”
晏倾温和:“不差这一桩。”
怀疑早已是密密蛛网,他是少一笔还是多一笔,都没关系。
风若问:“所以为什么要让她帮你写折子?你真的已经写不了字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打晕你带你离开,也不会让你再这么折腾了。”
晏倾:“放心,我心中有数,我没有到那一步。我只是想趁着我还有能力的时候,让陛下看到徐娘子的才华,让陛下看到更多可能。”
他愿意与她成亲,除了要照顾她,本就有托着她的意思——宁可折断自己的羽翅,他也想给她更好的人生。
不然,她嫁给这样羸弱的他,图什么呢?
风若沉默。
他不太聪明,只隐隐觉得晏倾做事有些着急,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只好继续沉默,心想无论晏倾要做什么,他都陪着就是了。
晏倾和他走入熙攘市集间,风若帮他小心避开人群。晏倾转头问他:“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上华天’看一看?我的命令,已经完全请不动你了吗?”
风若噎一下,说:“我是不放心你!我走了,怕你出事。”
晏倾:“我没那么弱。‘上华天’的事更重要,你晚走一日,出事的概率便更高一分。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何况这里也有李将军、韦郎君他们的暗卫保护。你就是不相信李将军,韦郎君的人也应该信得过吧?”
风若信誓旦旦:“更信不过了!我一直觉得那个姓韦的行事奇怪,遮遮掩掩,藏头藏尾,还对徐清圆……你真的不担心他会抢徐清圆吗?”
晏倾笑一下。
他低声:“若真有人能护她,我倒心安一些。”
风若:“什么?”
晏倾:“我是说,你该走了。再不走,我和徐娘子的安危,都可能被牵连。你觉得是观音案严重,还是‘上华天’的无动于衷严重?分明这一切事,我们早该从‘上华天’那里知道的。”
风若闷了片刻。
他说:“上华天永远不会背叛您。”
晏倾温和:“我知道。所以一定出了一些事。”
风若只好道:“等陪你查完这几个尸体,我就走。我起码得知道这个案子凶手是怎么杀人的,才能放心……郎君,让我多待几个时辰吧。”
晏倾颔首。
他们便重新去了昨日的乱葬岗,土壤没有被人动过,显然没有人回来看。晏倾若有所思间,和风若一同用厚布蒙了口鼻,取出备好的工具,在风若重新挖坟后,蹲在了已经腐烂的尸体旁。
尸体如今就是一团被包裹在雪白衣袍中的腐烂肉物,味道难闻,吸引蝇虫。
任何人都会被恶心到,被吓到。
而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蹲在尸体旁,拿着小刀和匕首,面不改色,已经准备剖尸了。那些腐朽和难闻的气息,都没有影响到晏倾。
风若看着晏倾沉静雪白的侧脸,乌黑飞翘的睫毛。他一时犹豫,疑神疑鬼道:“这样剖尸,不经过死者家人同意,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又得被参一本吧?”
就像积善寺那次,徐清圆就制止他们开棺。
晏倾:“所以选的是没有亲人的死尸。”
风若:“这万一阎王爷觉得你亵渎死人,不尊重死人,半夜找你算账……”
晏倾:“唔,他不是经常来吗?”
风若:“哈?!”
他惊得跳起,警惕扶刀。蹲在地上的晏倾抬头,目中有一丝笑。风若这才意识到晏倾在开玩笑,他惊愕万分,他从不知道晏倾也会说笑。
风若犹犹豫豫地蹲回来,不停地看晏倾。
晏倾侧头咳嗽两声,问:“不帮我剖尸,只看我做什么?”
风若:“……就是觉得,成亲是不是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
晏倾“嗯”地疑问一声,并没有听见风若的话。他的心神已经沉浸在手下的这具腐朽尸身上,当他专注一件事时,他往往不容易听见外界声音。
风若喃喃自语:“虽然是徐清圆把你害成这样,可是她好像让你心情变好了。你以前吧,总让我觉得你对什么都没想法,你活着只是因为你必须活着,你在为别人活着……也许成亲真的是好事,也许一切都在变好。
“有一天,徐清圆能治好你的病,我们解决完所有困难,你还能好好活着……如果我们真的能走到这一天,就好了。”
他说了很多,晏倾没反应,他便知道晏倾又一次地没听见他的声音。风若苦涩地笑一下,不再如以前那样抱怨晏倾不理自己,他一日日长大,他也渐渐明白晏倾背负的东西,晏倾的病,都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只要活着就好了。
风若开始帮晏倾一起剖尸,心中还不禁向鬼神祈祷:如果鬼神真的觉得他们冒犯尸体的话,半夜三更来找他好了,千万不要找他家郎君。他怎么被折腾都无妨,他家郎君却禁不住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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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若呆呆地,看着晏倾捧着一帕子,用小夹子将一枚极细的针,从尸体被剖开的大脑中取出。
这根针,才是死者死亡的真相。
这么细的针,从后颅直接扎进去,脑内出血,然而不剖开尸体,仵作怎么检查尸身,都查不出死因。
风若将目光从被他们剖得已经可怖十分的尸身上挪开,去盯着这针。
风若胃里一阵翻涌,却因晏倾面无表情,他不好表现得比郎君还虚弱,便作出一派认真琢磨的模样:“所以这就是凶手的杀人工具对吧?”
晏倾:“还不确定,需要多剖几具尸才能确定。”
风若眼皮微抽。
晏倾打量着这根针,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小玉匣。他打开,玉匣中的针一枚不落,完好地收着。玉匣中的针也和这根刺入人大脑中的针粗细不一样。
事实上,小玉匣中的针,还要更细一些。
晏倾:“如果玉匣中的针射进人体,其实也会造成找不到伤口的效果,对不对?”
风若对武器更有发言权,他摇头:“不,不一样。卫将军给徐娘子的武器,自保的作用更大些,杀人的作用微小一些。小玉匣震慑作用大……想来卫将军当初,没想过用小玉匣杀人。自然,她武功那么高,当然瞧不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晏倾:“嗯?下三滥?”
风若挺胸:“对我们这种武功高手来说,我们不屑于用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我想卫将军把小玉匣给徐娘子,她肯定不觉得她女儿遇到的危险会涉及性命,也不想让她女儿背负上杀人的罪孽。她还是希望徐娘子永远不会遇到太可怕的事。”
晏倾:“这两种不同的针……也许有联系。”
晏倾闭目,沉思片刻后,道:“凶手应该认识卫清无。”
风若:“啊?这么草率?”
晏倾摇头,没有和风若多说。
若是在其他地方,相似的武器未必让他联想到卫清无。可是这里是甘州,是卫清无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云延确认卫清无再次失踪的地段。
晏倾心中断定,凶手和军人有关,凶手见过卫清无,或者认识卫清无。
他在心中,开始勾勒起凶手的形象……
这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已经开始暗暗收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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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倾和风若又挖了几具尸体,确定了凶手作案的工具,回去客栈,和徐清圆汇合。
而风若也拖延不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晏倾。
徐清圆已经帮晏倾写好了报于中枢的折子,晏倾看折子时,徐清圆对他身后轻轻打量,琢磨着风若离开的缘故。而晏倾一看她,她便露出娴雅笑容。
晏倾夸她:“妹妹写的真好,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麻烦你来写,好不好?”
徐清圆目光微微一闪,点了头。
她道:“那你得告诉我,你们今日发现了什么。”
晏倾:“不急。你中午可有用膳?”
徐清圆:“哎呀。”
晏倾怔忡:“怎么了?”
徐清圆:“我手破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食指上肉眼看不见的一个位置,告诉晏倾自己无聊中想做女红,手指被扎破了。
晏倾稀里糊涂地捧着她的手看半晌,她眼巴巴地等着,他根本看不见伤口在哪里,却也只好说:“真是……辛苦妹妹了。那怎么办?”
他疑问:“帮你包扎一下?”
徐清圆:“旁人家夫君不是这样做的吧?”
晏倾虚心求教:“那是怎么做的?”
徐清圆咬唇,她暗恼地看他清澈无辜的眼睛片刻,说:“人家旁的郎君,都是把夫人的手放在唇边,吁一吁,吹一吹,千哄万哄的。”
晏倾看她片刻。
他苍白的脸色因她的要求而微红,低声:“……我要那样才行?”
他抓着她手指的手,都开始滚烫。他正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时,徐清圆将手从他手中取出,笑吟吟道:“算啦,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陪我去医馆,陪我看郎中吧。”
晏倾:“……”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因这种小事要去医馆。
他怀疑徐清圆别有目的。
但他沉默着,并未多说。
果真去了医馆,徐清圆逼着那头发花白的老郎君给她包扎那谁也看不见的伤口。若不是看她生得貌美,等候的病人们恐怕都要破口大骂。
而徐清圆看完病,回过头,用很随意的语气招呼晏倾:“对了夫君,你要不要顺便也让大夫给你看一看?我觉得他看病还是很厉害的。”
晏倾静静看着徐清圆。
她对他笑得温婉而无辜。
而他便明白,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晏倾拒绝:“不必了。”
徐清圆将他拉着坐下,用帕子盖住他手腕。他知道她在强迫他,她自己因此紧张得手指发抖,怕他拒绝。她和郎中说话的声音紧绷,拉着他袖子的手揪着衣袖不放……
徐清圆小声:“就随便看一下,好不好?”
晏倾静片刻,终是心软,没有拒绝她。可是何必看病呢?他自知自己身体,寻常郎中岂能看得准。
果然这郎中把脉后大惊失色:“你、你不应该已经是死人吗?”
徐清圆怔忡。
晏倾平和:“我还活着。”
郎中不可置信,又把了一会儿脉,然后断定:“那你寿命也不过半年了。”
徐清圆脸色煞白,强自镇定。
她想要说话,晏倾收回手,握住她手腕,无声安抚她一下。他对郎中客气有礼:“不巧,在下也曾经认识一位神医,他断定我活不过十五,我活过了。他断定我即使活过十五也熬不过双十,我依然熬过了。
“疾病,灾祸,意外。这世间,什么事也说不准,对不对?”
花白头发的郎中懵然,看这对青春夫妻相携离开。郎君握着妻子的手,轻声安慰她,将她哄得笑起来。
老郎中只摸着胡子,愤愤不平地嘀咕:“脉象弱成那样,气血皆亏,脾肺皆损……这还能活过半年?哼。”
旁边有等候的病人同情问:“老神医,我看那年轻人生的那么好,若真死了也很可惜,难道你不能救救他?”
老郎中:“我哪有那本事?叫我一声‘神医’我就是真的‘神医’吗?除非、除非那位老神医还活着……哎,不过战乱多年,说不定早死了。这年轻后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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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间,林雨若陪韦浮混入观音堂所招的工匠中。
他们换了衣服,打扮成一对普通兄妹,一边帮忙干活,一边寻找着韦浮说很眼熟的那个故人。
他们找到了那位乔叔。
乔叔看到韦浮,脸色微变。
乔叔却摆手:“什么也不必多说……想要我告诉你那事,你得帮我救一个我的多年老友。他姓朱,是个神医,被观音堂关起来了。我找不到他。”
韦浮轻笑:“您不是我母亲的旧仆吗?从您口中打听些事,这么麻烦?这难道是我母亲教您的?”
乔叔脸色冷淡。
岁月让他脸上皱纹纵横,苦难让他眉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韦浮几乎认不出这个人是他母亲的旧仆,他只看到这个老仆蛮横无比:“谁不得为生活考虑?小郎君,你活得那么轻松,当然不知道我受过什么罪了。总之,不把人找来,一切免谈。”
林雨若不安地看看韦浮,小心地观察四周,帮他放哨。
韦浮不动声色:“您总得透露些东西,让我知道您的消息是值得。”
乔叔犹豫,枯槁的手无意识地蜷缩,摸着地上的玉石碎片。他帮忙雕刻圣母观音,可是看起来他不像是信奉圣母观音的人。
韦家的人那么聪明,他想从韦家人眼皮下讨生活,谈生意,自然要小心筹算。
他终于抬起皱巴巴的脸,肯对韦浮多说一句话:“天历二十一年,来甘州的人,不只你母亲。有人和她吵过一次架。”
韦浮眸子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