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无法忘记那一天。
那是我在大阪的第二个暑假刚过一半的时候。那天我和直幸正一同把一大脸盆搬到家门前,打算为刚刚做好的塑料模型船举行下水仪式。
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停在胡同口,很难得会有车开到胡同里这么深的地方来,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朝那边看去。
只见春智和他的父母坐在后面,驾驶席上则是春智的祖母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几个人的表情都痛苦地扭曲着。在看到那种表情的瞬间,我只觉得胸口突然一紧。
“啊哟……啊哟……”
祖母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一屁股坐在胡同口,一边用干瘦的手砸着地面,一边嚎哭起来。春智的父亲从后座跳下来,从车上抱起一个横放着的东西。那东西被白床单裹着,细长细长的,如同一条巨大的桑蚕。
春智的父亲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东西从我家门前走过。床单的缝隙露出一只小孩的脚,脚趾和脚跟都苍白得让人不寒而栗。
跟在他身后的春智看到我,停下脚步。
“雪雄,今天早上天浩死了。”春智说着,眨巴着被眼泪浸得通红的眼睛。
听到那句话时,我的脑子里只响起嗡的一声。因为我刚刚还以为天浩正像平时那样待在家中。
“他的病突然恶化,三天前住院了。”
我望着春智父亲的背影。
春智父亲无数次埋下头,隔着床单用脸颊蹭着儿子的头。
“只有你肯和他玩,谢谢你,过会儿举行葬礼……你一定要参加啊。”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盯着漂在盆子里的模型船看。大概是胶水涂得不到位,船体进了水,已经沉了一半。
祖母哭喊着,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过于悲伤而跟着天浩一起去那个世界。要不是两兄弟的母亲在一旁支撑着她,她估计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人放声大哭,摇摇晃晃地朝胡同里走。
“为什么不放棺材里呢?真讨厌!”住在斜对面的阿姨听到骚动声跑到外面来看,厌恶地甩出这么一句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一同去了天浩的守灵夜。
那是我头一次参加葬礼,现在回想起来,天浩的葬礼和我之后参加过的葬礼有很大的不同。
做鞋子的工作间收拾干净后,设起一座简陋的祭坛,天浩躺在祭坛前,却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被褥上。他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枕边排列着几个玩具,看起来都是买零食附赠的便宜货。祭坛其实就是个折叠式的四方桌子,上面摆着供香、蜡烛、水果和几盘朝鲜菜肴。
一踏入天浩家,只见房间中烟雾袅袅,香得闷人。八月虽已过半,气温依旧很高,估计遗体腐烂起来也会很快。我想,烧那么多的香大概是想掩盖异味吧,这应该就是供香的本意。
守灵夜上聚集着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人。在天浩的脚边,几个亲戚家的女人横坐成一排,守灵夜的大半时间她们都哭个不停。她们的哭泣声中带着悲伤,如同歌谣一般。
我和父母一起合掌,脑海中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天浩究竟去了哪里……
春智和天浩两兄弟是在日本出生的孩子。他们一句朝鲜话也不会说,光从外表上来看和日本人的小孩没有半点区别。特别是天浩,据说他甚至觉得朝鲜菜太辣而吃不下去。
这样的天浩真的能够渡过大海,前往朝鲜的天堂吗?要是去了,在一个言语不通的地方,他真的能够快乐吗?还是说日本的上帝会将他带到日本的天堂呢?不对,或许在天堂里既没有日本也没有朝鲜。死去的人们都在同一个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要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然后感觉越来越难受,回家后就吐了。天花板在头顶上缓慢地旋转着,连起身都异常艰难。
“雪雄,你烧得厉害啊!”量过体温后,妈妈大叫起来。不知何时,我发烧烧到了近四十摄氏度。
我立刻被送到家附近的大医院,连住了两天院。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头一次直接目睹自己认识的人死亡,我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吧。
后来听说,在半昏迷期间,我一直反复念着:“天浩,遥控坦克……”
遥控坦克是大约一个月前父母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最新潮的玩具。据说妈妈当时将那辆坦克放在我的枕边时,心中十分担心天浩会不会带着我一同前往另一个世界。
在发高烧意识朦胧之际,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梦到天浩。但是,会念那话的理由,我却记得很清楚。
几个星期前,我犯下了罪。我和附近的孩子们一道歧视、欺负了天浩。
那是我生日后的第二天。那天从早上起就一直下着雨,附近的三四个孩子都到我家来玩,其中也包括直幸。
之前我也说过,那时候我的家庭条件毫无疑问让附近的孩子们都十分羡慕。家里二楼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供我个人专属,里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和书籍。恐怕在胡同里的孩子们中,我是最大的“资本家”吧。直幸和其他孩子做梦都想到我家来玩。
我们玩了一会儿,天浩突然来了。那还是他头一次到我家来,让我不禁有些吃惊。
那时候的天浩脸色红润,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看起来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现在回想起来,那估计是蜡烛熄灭前最后一瞬的光辉吧。
“我也来了,小哥哥!”天浩说着,露出友好的笑容。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周围孩子们的脸色。
直幸他们似乎十分困惑,因为父母大都吩咐他们不要和胡同尽头那家鞋匠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出于对哥哥春智的畏惧,谁也不敢露骨地赶他们走。
当时我们话题的焦点正是我刚刚收到的生日礼物——遥控坦克。塑料制成的仿真外壳,通过一根电线连接着遥控器。遥控器能控制坦克前进、后退,炮台还能转动,当然也能随心所欲地左右转动。车身大概和漫画周刊杂志差不多大,对小孩子来说极具魅力。
大家都抢着要玩,所以只能轮流着来。根据划拳胜负决定好的顺序,每个人可以玩二十秒。不过因为我们没有钟,只能大家一起从一数到二十。
这里就体现出了露骨的区别对待。在直幸或者别的孩子玩的时候,大家都慢慢地数。可轮到天浩时,连五秒钟都不到就飞快地数完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要是再强硬一点就好了。那毕竟是我的房间、我的玩具。要是想在这里玩,就必须把天浩也当成朋友才行——要是我这么说就好了。
但是我却没能这么做。到头来我只是看着直幸他们的脸色,默许了他们的做法,没能保护天浩。
终于,天浩领悟到自己不受欢迎的事实。他朝着我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说道:“今天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一起玩。”
他的声音虽然很明朗,眼睛却微微湿润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心中虽然隐隐作痛,愚昧的我却在那时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天浩。
虽然完全不记得了,但是在高烧的朦胧之中,我的心是否回到了那个时候?在梦中,我是否为自己的罪而深深忏悔呢?
大概在天浩去世的一个星期后,就发生了诡异的事。差点患上肺炎的我当时刚刚退烧,正处于恢复期。
“什么声音?”
晚上正睡觉时,我突然被一阵巨响吓醒,耳边有如摩托车引擎咆哮一般,“咚咚……咚咚……”连续不断的声音,里面还掺杂着人们尖叫般的声音。
睡在二楼的我急急忙忙冲下楼去。爸爸他们也醒了,房间里亮着灯。
“究竟怎么了?”
“隔壁啦!隔壁的人在念经。”
没错,那的确是隔壁家敲鼓摇铃的声音和念经声。但是和每天早上听到的不同,声音非常急促而狂乱。我看了看钟,才刚过凌晨一点。
打开厨房的小窗户往外看,只见胡同里一溜儿灯光依次亮了起来。
“你当现在几点啊?”
“搞什么啊!”
居民们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冲着我家隔壁怒吼。就像完全没有听到这些谩骂声一般,敲鼓摇铃的声音与念经声依旧继续着。
“究竟怎么了啊,都这么晚了!”
终于,爸爸穿着睡衣出门找邻居去了。我不顾妈妈叫我睡觉,跟着爸爸出了门。其他居民们也都带着阴沉不满的表情陆续聚集了过来。
来开门的是隔壁家的男主人,他四十来岁,是个粉刷匠,脸如同纸一样苍白,上面布满了冷汗。
“半夜起来解手时,我看到二楼窗子外头有个小孩子。”隔壁男主人声音颤抖地说。在场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带着疑惑的表情互相对望。
“是真的……是个小孩子,在窗子外头往屋子里看,还笑嘻嘻的,然后跟猴子一样翻了个跟斗,就不晓得哪儿去了。”
“你都上了年纪,说什么梦话?”
“没说梦话。错不了,就是前些天鞋匠家才死的那个孩子。”
在提到天浩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脸惨白惨白的,就跟月亮似的。”
听到月亮这个词时,我不禁抬头朝天空望去。同样,在场的大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朝上望去。
就在这时。
就好像是在等待这一刻般,一个东西,一个用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顺着邻居家的屋顶跑了过去。像猫一般敏捷,却比猫大很多。
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明明什么都没有,屋顶上的瓦片却如同用手指划过钢琴键盘一般,伴着旋律由近及远地响了起来。
“幽灵啊!”在瞬间的寂静之后,有人僵硬地叫出声来。在场的人就像一齐得到某个信号般,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回自己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