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前门大街,朝着南门方向走。
一路上,列肆开廛,棚房高张,几米宽的街道上,纵横几里皆是店铺商贾。从酒榭歌楼、金绮珠玉、绫罗绸缎,到字画笔砚,摊贩遍布,杂货纷陈。
出了长街廊坊,拐进花鸟巷子后,人流渐少,偶有卖祭祀用品的铺子,香蜡店和大酱园,更多是普通城居之家。往巷子深处去,道路狭窄,车辆不通,棠梨只能下来步行。
没走多远,就听到一户人家传来哀嚎声,哭声有男有女,此起彼伏,其中,一个老妪哭得最为哀恸,一边哭一边喊着,“我可怜的孙儿啊,你就这样走了,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推开破旧大门,就见一群人跪在棺木边缘,抹着眼泪哭,那老妪却趴在棺木上,一边呼唤孙儿,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这群人见进来一行锦衣卫,立时面色一白,以为是有什么灾祸降临。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瑟瑟缩缩的跑来行礼。
“官爷们,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盛从周抬了抬手,季风便作势让那人起来。
“无事,我们大人只是过来问问,七月九日着火那晚,张松可曾见过什么异象?”
张松的父亲,擦了擦汗道,“我儿子那晚确实当值,不过因为巡视过程偷懒,未曾及时发现火情,已经被兵马司指挥使班大人,下令杖毙了。”
张松的父亲刚说完,灵台上的老妪,就愤愤道,“我孙儿没死前,你们夫妇就苛待他,可怜他小小年纪,就寻了这不要命的活计,辛辛苦苦劳作,日日回来还要看后娘脸色,如今人已经死了,你们还要作践他!”
棠梨和盛从周不由对视一眼,皆从这话里听出古怪。
“这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棠梨提起裙裾步上灵台,走向那老妪道,“婆婆,你有什么隐情,只管和盛大人说,他必不会叫你蒙冤受辱!”
那老妪听闻是锦衣卫指挥使,面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季风扶了扶额,心道这魏姑娘,该不是以为锦衣卫在京城中,是什么青天大老爷的美誉吧?
棠梨见那老妪害怕,便越发宽慰她道,“婆婆,你不必害怕,盛大人极为宽和,便是说错话也不妨事的.....”
那老妪正待要回答,前面的中年男人咳嗽几声,继而充满警告意味的说,“母亲,松儿已死,此事也了却了,母亲这是要我们全家陪葬,才肯罢休吗?”
那老妪嘴唇颤抖着,她年龄大了,只觉得孙儿死得冤枉,却也不懂外面官道上,那些弯弯绕绕。既想为孙儿鸣不平,又害怕招惹祸端,此刻喉咙里发紧,蠕动着想说话,却反复压抑着,唯有干涸的眼眶里,不竭地淌着眼泪。
棠梨正想着如何开解,就听闻盛从周冷声道,“锦衣卫问案,岂容你想不想说?既然不愿在此处说,那就一并下到昭狱,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昭狱的手段高明?”
盛从周一说完,身后锦衣卫握紧的雁翎刀,齐刷刷拔鞘而出,如龙吟虎啸,震得整个小院风雨飘摇。
那中年人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大人,不是草民有心隐瞒,实在是草民一家.....”
这中年男人,似乎有不得已的苦衷,倒是身后的老妪听明白了,说不说都得死,扑通跪在地上,嚎啕起来,“大人,草民的孙儿,死得冤啊!”
她跪得实在突然,力气又极大,拖着棠梨的胳膊,带累着棠梨也跟着跪在地上。
棠梨有些茫然地抬头,就见盛大人看着她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她被老妪拖着,只能佯装低头,假装看不见。
“你有何冤,尽管呈上,本座自会为你做主!”
那老妪听完,涕泪横流,呜呜咽咽道,“草民的孙儿,最是勤劳能干,十余岁就懂得在街头巷尾寻活计,补贴家用,断不会因为偷懒误事,实在是那威远侯府的蒋世子,跋扈嚣张,目无法纪!”
“只因我孙儿曾在他宵禁后,撞见他才从外面回府,不过是提醒了几句,他就趁着醉酒,让随从殴打了我孙儿一顿,还让仆从去兵马司那指挥使面前,状告我孙儿冲撞了他,那威远侯府唯有蒋世子一棵独苗,宝贝得紧,又以钱财贿赂摆平了这件事,我孙儿白白挨了一顿打,那指挥使却告诉他,侯府自有家丁巡视内院,日后巡视,避开侯府就行。”
“我孙儿谨记那班指挥使的话,避开了去府前夜巡,反倒出了事后......那指挥使就立刻下令杖毙,分明就是拿我孙儿.....”
“母亲慎言!”中年男人及时提醒,那老妪只能巴巴止住自己的揣测。
棠梨心知,任何时代都有这样的事,上司收好处,出了事就拿下属顶罪,不过是这个时代更残酷一些,普通小卒命如草芥!
棠梨此时再回味,这些寻常百姓,每每跪在官爷面前,自称草民,实在是无比心涩。
又见那老妪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忽然想起盛大人递给过她一方帕子,她却是还未曾用过,便从袖袍里掏出来,递给那老妪擦拭。
盛从周眼睁睁见棠梨递过帕子,又见那老妪此刻正拿着擤鼻涕,脸色阴沉,能结出寒冰。
“魏棠梨!”他语气森然,滲着杀气。
“嗯?”棠梨不防盛大人猛然喊她,有些困惑的抬头。
就见对方黑压压的眼神,顷刻间凝成刀刃,几乎要将她刺穿。
棠梨不由想到初见时,盛大人也是这样的眼神,刮得她脸皮疼。
“本座说过,你如今是锦衣卫的人!”
棠梨起初睁大迷惘的眼睛,等待盛大人有何指示,此刻听闻他说完,眨了眨眼睛,颇为无措和不解。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锦衣卫的人,所以呢?
她未有问出口的机会,盛从周已经气冲冲走了出去。
宽大的赤红织金衣摆,掀起一片红雾,宛若神明降怒一般。
季风对着跪了一地的人道,“大人已经问清楚了,你们明日按时发丧就好!”
棠梨也起身,闷闷跟在季风身后。
“季风,你说刚刚盛大人,那句话是何意呀?”
季风跟着大人许多年,最是了解大人脾性,叹了口气道,“魏姑娘,锦衣卫是天子脸面,也是大人的脸面,不需要姑娘走出去恃势凌人,可也不能一副太好相与的样子,若是次次如此,人人皆道锦衣卫好欺负,日后大人如何压得住,那满朝的权贵和皇亲?姑娘也看到了,那日在平阴县,小小无知镇抚,都敢在锦衣卫面前蹬鼻子上脸,若是在京城之中,谁敢如此?便是首辅大人见了大人,也是要礼让三分的。锦衣卫今日在京中凌厉之势,皆是来自于大人的雷霆手段!”
棠梨点了点头。
虽不赞成,但也理解。
毕竟,她多番诱哄,那老妪也在迟疑,盛大人寥寥几句,就威势压人,让人老实交代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她不是不知变通之人。
棠梨还在思考季风的话,又听他接着道,“况且,我刚刚瞧着,你递给那老妪的帕子,似乎是我们大人平日用的式样?”
“嗯,大人见我用腰裙擦手,就递给了我一方帕子。”棠梨如实点了点头。
“我们大人喜洁。”季风嘴角一抽,露出和盛大人颇为相似的神色。
“可帕子,不就是拿来用的吗?既是拿来用,谁来用,怎么用,又有何分别?”
“姑娘此言甚是,当与我们大人去理论。”季风并不与棠梨争论,只指了指前方。
棠梨看了眼,连背影看起来,都十分骇人的盛大人,顿觉脖颈一颤,颇有真理暂时可以委身强权的自觉。
低头猫腰,跟在人群后面,十分没有存在感。
一行人离开张松家,拐了几条巷子后,来到了刘武家。
从外墙就能看出来,刘武家的条件,远比张松家要好很多。
只是仆从打开了院子后,棠梨还是略微有些吃惊,同样都是死了儿子,上一家虽然穷,却也哭天抢地,一片哀嚎,刘武家,却显得平静很多。
三进出的院子里,零星挂着些白幡,旁得倒是没有了。
“刘武的灵台,设在哪里?”盛从周开门见山问道。
那仆从愣了愣,有些迟疑的看向匆忙跑出来的老爷。
来人也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中年丧子,人生三痛之一,这男人面上却并无多少悲色。
“回禀大人,灵柩,灵柩已经下葬了!”
“不是三日后发丧吗,算起来,应是明日清晨发丧,才对吧?”季风在旁补了一句,他自是查清楚后,才敢带着大人来的。
“回禀大人...原是...原是要三日才能发丧,可这孽子...孽子闯下大祸,家门不幸,草民,草民怕牵连家中,故而故而,当日便下土安葬了!”
“葬在何处?”盛从周拨弄着扳指,已有几分不耐。
那中年人迟疑着,看了一眼仆从,仆从立刻补充道,“葬在京城南郊的恩泽园内。”
盛从周扫了一眼院子,声音凉薄道,“你们这样的家庭,在京郊没有自己的祖坟?”
“禀大人”那刘父的表情酱坛一般古怪,“孽子犯下这种事,实在,实在是没脸让他入祖坟。”
依着张松家里的说法,这二人当是冤死,可依着刘武父亲的态度来看,自己儿子似乎死得其所,死后匆匆下葬不说,连祖坟都不让进!
这其中必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