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从周原本打算,出了渝州府境内,拨给棠梨几个锦衣卫护行,他带着其他人先回盛京城的,可出了这样的事,计划只能作罢。
一行人停在此处,花了一刻钟,才将马车车辕修好,缰绳重新套在一匹乌骓身上,这乌骓原是战马,性子极烈,此刻不耐的嘶鸣着,铁蹄溅起飞泥,地上刨得都是泥坑。
棠梨和疯姑重新爬上马车,季风颇为熟谙地驭马前行。
棠梨一时觉得耽误了盛大人,一时觉得对不起乌骓,望着寒鸟荒山,暮霭深树,又觉得是老天爷对不起自己。
她像一个无助的靶子,行走于群山起伏中,荒野空旷寂静,四处都是眼睛,她甚至不知,不断射向自己的那些箭,出自何人之手。
山野寂静,云层低低。
前路无比漫远,人烟更为稀薄。
金黄色的太阳,不断随着荒茫遥远的山体,缓缓后退。
棠梨发泄完情绪后,内心平静而荒凉。
她趴在软垫上,肢体纷纷放松,手指也次第舒展开来。她试图闭上眼休息,陷入半昏半睡中。
余下的时间,他们除却在驿站短暂歇脚,换取食物外,基本都在马不停蹄的颠簸中度过。
季风性子沉稳,驾驭马车颇为小心,可乌骓是不服输的性子,背着马车也要与其他马一较高低,棠梨在混乱地轰然前行中,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除了喝水,她晕得什么也吃不下。
终于,第四日中午,他们在盛大的烈日下,到达了盛京城。
棠梨掀起帘子,只见单檐歇山顶城门,九门联排,高约百尺,不可直视。廊檐如翼,通体雕花,彩绘龙凤,奢华逼人。
进入城门,六百幢楹柱,一路向前,气势恢宏,磅礴巍峨。隐隐可见,那更远处的皇城之巅,红墙碧瓦,重重楼阙,犹如璀璨的金龙,盘踞于内城最上方,俯瞰整个盛京城。
而城内的布局,犹如规整的棋盘,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城内住户,框定在巷道内,坊坊相通,户户相连。
弯弯曲曲的西子河,更是环城而过,内城引入水渠,家家门前曲水流觞,户户垂柳拂屋檐。
通渠横贯东西,竖通南北,连着高门大户和布衣人家。
虽是溽热难耐,可因着潺潺水流,心里也有一丝清凉感。
只是,马车进城不过数百米后,金碧辉煌的景象退却,入眼是一片人间惨象。
房屋被烧毁,树木被烧焦,失去家园的普通老百姓,只能搭个棚子,睡在路边,满面愁苦。
棠梨听闻,大火连烧五日不熄,一路烧得干干净净,直到只剩下大火席卷后,火焰吞噬过的碎屑和残片。
棠梨注视着外面的状况,忍不住有些干呕。已经过去数日了,她还依然能闻到浓重的烟味,尸体腐烂的气味,以及看到通渠两旁,还有没清理完的焦黑人影,动物尸骸,崩落的断壁残垣。
而伤亡人数,也比想象中更严重,季风离开京城时,统计的数据,还只是几十人受伤,十余人死亡,可如今,人数已经又翻了几倍。
棠梨看见,街道司的人,正在清理卫生,三三两两的清道夫,背着篓筐,将乌糟糟的废弃物,阻滞水渠流通的垃圾,捡在筐子里,背到牛车上。
火灾波及范围太大,街道司人手有限,清理速度极为缓慢。
几只猫咪的尸体,堆放在水渠边,大约从前面顺着水流,冲下来的,一位面黄肌瘦的年轻清道夫,正在用厕筹挑起烧黑的骨架,将尸体一一扔进背后的篓筐里。
路过牛车时,棠梨见到另一名清道夫,也从车筐里倒出五六只死猫。若不是棠梨是猫奴,很难看出那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会是死于大火的猫咪。
见棠梨盯着猫看,盛从周解释说,皇后娘娘甚爱养猫,宫里有专门的猫儿殿,负责照顾这些品种各异的猫儿,所以,民间闺秀贵女们,也时兴养猫为宠。
棠梨听完,心情越发沉重。
听闻京中大火,和亲眼所见惨境,是全然不同的体验。
马车驶入太平巷后,盛从周翻身下马,棠梨立时明白,这一处,便是威远侯府了。
十几名京畿衙门的捕快,立在废墟处守着。
府尹陆绩,穿着并不合身的官服,见到盛从周,忙躬身行礼。
棠梨见陆大人套在官服里,整个人越加显得瘦削干瘪,便知短短数日,这位大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以至于憔悴损,衣襟肥,原本合身的官服,也看起来宽大很多。
“盛大人,下官本来想着,保留好现场,等大人到了再做处置,可天气炎热,怕有疫气滋生,只能先做清理,不过威远侯府,本官并未动过,大人可以检查现场,看看是不是有京畿衙门没有发现的线索。”
盛从周也不多言,围着废墟四处查看。
棠梨自是跟着。
若是风向自西南方而来,那自然是从前门的禄米仓,或收粮厅开始。
判断了大致的着火地点,还是无法找到着火原因。
粮仓易燃,却也需要一个燃点。
京中虽然大热,威远侯府墙外,却绿柳成荫,枝繁叶茂,又有通渠经过,流水潺潺,实在不至于易燃易爆。
“盛大人,京中这几日,皆在传七月为鬼月,七日九日虽不是鬼节,可大火烧了五日,恰逢十四日中元节,鬼门大开,阴曹地府放出全部鬼魂,才会天降鬼火,灾殃不断。”陆绩满脸愁容道。
棠梨却猛然神思一动,“既是七月为鬼月,民间有祭祀亲人的习惯,大火会否与祭祀不当有关。”
陆绩有些不悦的看向棠梨,“请问,姑娘是哪家贵女?家中父兄在何处高就?怎就纵容姑娘在外乱跑?”
“她是锦衣卫的人,具体职位,还需要我向圣上禀明情况,请功之后才能确定,若是她问什么,大人直接回答便是。”
盛从周语气森然,似乎不耐总有人质疑他的决策。
陆绩虽然觉得,锦衣卫招纳女子,于情于理于法度,皆是不合,却也只能不忿地看着棠梨,有些不屑地说,“虽是七月民间有祭祖、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的习俗,可因前朝就有过失火的先例,所以圣上早有法令,只能在西子河畔进行,且大火发生于夜半三更,本朝一更开始宵禁,姑娘所言,颇为荒唐。”
棠梨见她对自己多有鄙夷,倒是也不恼。
“大人,若是威远侯府宅内的家丁或仆妇,私下里祭祀,可否会有失火的情况?”
陆绩一愣,脸上即刻挤出嘲弄的笑。
盛从周见他如此态度,回身对狄青道,“着几人去查,看看是否有家丁私自祭祀?”
又对季风道,“着几名暗影,寸步不离的跟着魏姑娘,本座先要去宫中面圣,魏姑娘有何交代,你配合着完成。”
说完,翻身上马,并未给陆绩留个正脸。
陆绩一脸茫然的看着他离开,又回头上下扫视着棠梨,觉得女子搅合正事,真是世风日下,伤风败俗,太荒唐了。
陆大人甩着袖子,愤然离开。
棠梨倒是觉得更自在了,自己在院子内外转了一圈。
疯姑连续几日没有扎针,人也活泛很多,在院子里到处乱窜,周围官差皆是面面相觑。
季风也不知他们家大人的想法,不过,在平阴县时,他也听闻魏姑娘颇有怪才,是以,大人有交代,他也不敢轻慢,跟着棠梨排查。
“魏姑娘,还有其他吩咐吗?”
“我想见见当夜的更夫,还有巡视这条街的人。”
“卑职这就去唤人。”
季风倒不必自己亲力亲为,叫了几个下属去办理此事。
几人很快回来禀报说,因圣上大怒,杖责了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指挥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便又迁怒于负责这条街的两个小卒,那当晚负责巡视此处的小卒,皆已被杖毙,至于那更夫,也畏罪自杀了。
棠梨觉得头大。浓稠纷乱的熏烟散去,空余一地狼藉,让人摸不清方向。
“季风,你去问问陆大人,他既是最早主理此案,杖毙那二人之前,必然是审问过口供的,看看那二人可说过有何异常?”
季风很快着人去办,棠梨又来到西南残垣处,试图找线索。
不到半刻钟,口供已经带过来了,棠梨仔细翻看,不由微微蹙起黛眉。
兵马司的人,二人一组负责一条街,负责这条街的是刘武和张松,当夜二人巡视时,未发现有异动,也无人违反宵禁。
据二人口供,当日大火来得突然,发现时已经烧着了整排外墙的柳树,大火顺着风向往院子里窜,形成铺天盖地之势。
棠梨咬着唇,觉得若是外墙柳树先着火,一墙之隔又是仓房和马户所,一旦起燃,自是一发不可收拾。
但如此,是否可以确定,大火是从院外开始的?
怪不得陆大人对自己的疑问,持鄙夷态度,自是他们早一步发现,火若是从外墙树木开始,外人蓄意纵火的嫌疑更大,自不必去调查内院之事。
所以,刑部和京畿衙门,才会将调查重点放在,寻找威远侯府仇家身上。
棠梨心知,从仇家入手,确定动机,缩小范围,确实在很多蓄意纵火案中,是惯常的处理路径,可威远侯府的仇家实在太多,再沿用此方法,就颇有点大费周折,吃力不讨好。
古代因为技术受限,无法精准确定火灾原因,所以习惯先确定嫌疑人,再确定纵火路径和工具。
而棠梨生活在现代,通常发生火灾后,通过高科技探测器,很快就能确定失火原因,并进而由失火原因、纵火工具,倒推嫌疑人。
棠梨习惯了后一种思维路径,眼下也觉得,找到着火原因,才是当务之急。
不过,既然是外墙柳树先着火,当夜又有人看见天降鬼火,会不是有人在高处射火箭,点燃柳树的呢?
棠梨蹲在烧毁的柳树下,想找找看有没有箭头。
古代的箭头是烧不化的,凶手若是用此法,定然会留下作案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