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念嗔起15

棠梨想从镯子入手,可二十多位女妓,无一人认识这个镯子,也辨不出这是谁的帕子。

“看这式样花工,应是很多年前的款式了,我们青玉坊的姑娘,穿戴都是最时兴的样式。”玉娥掩了掩唇,看镯子的目光颇有些嫌弃。

“是呀,妈妈们指望我们挣银子,吃穿用度,一贯都是最好的。”醉花楼的花魁柳月绮说完,抚了抚手上的白玉莲花镯。

“我记得柳姐姐从不戴金的。”黄莺儿和柳月绮同出醉花楼,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爱这种俗气的打扮,这看着倒像是老妪爱戴的。”

“那这帕子呢,能看出是谁的吗?”

众人又是摇头。

棠梨咬唇,难道是沈婆婆年纪大了,自己的东西反倒忘了?

不对,沈婆婆是从薛言房里收拾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以为是自己的。

而镯子被绞断,分明有情断和泄愤的意味。

如果调查方向没有错,那幕后之人,就在这群人中,且心智十分强大。

棠梨又扫了一眼人群,将帕子展示出来,耐心问道,“诸位姑娘再看看这绣工,样式,针脚,仔细想想,是否觉得眼熟?”

众人又是摇头。

倒是燕春楼的明芳姑娘,补充了一句,“这帕子上的花,看着是乡下庄子,才会有的风铃花,我小时候倒是见过,有些庄子上的青年男女,会暗暗送风铃花定情。”

明芳是十几岁时,被父母卖进私妓楼的。

她的话让棠梨陷入沉思,紫色帕子上绣着几朵风铃,分明定情的东西,包着断情的镯子,这是何意?

狄青派出去取绣品的锦衣卫,很快带回各个姑娘,平日绣过的东西,又请来专业的绣娘比对,一个人常年积习的秀法和针工,是很难掩饰的。

“这帕子上的绣法,倒是和这个福禄寿荷包相似。”几位绣娘验完,达成一致意见。

那是黄莺儿的东西,她听完立刻气得跳脚。

“这个福禄寿荷包,是我送给妈妈贺寿用的,楼里的姑娘们都见过,要是有人仿我的针线嫁祸于我,那我岂不是很冤?”

“李绣娘,你看这个针脚技法,是可以模仿的吗?”

“莺儿姑娘的技法,并不算精湛,若是对方有意模仿,多加练习,也是可以做到如出一辙的。”

棠梨捏着那荷包与手帕,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大人那里,查的怎么样了?”棠梨转而问狄青,盛从周那边的情况。

“大人现下正在死牢,审问那县丞县吏一干人,狱中是否发生过侵犯女囚的事情。这平阴县大牢之前的狱卒,死得七七八八,如今知情的并不多,只能从官吏嘴里撬话了。”

棠梨知道,这是要上刑的意思。

“你去叫香兰,来一趟县衙,就说我想见见她,感谢素日婆婆对我的照料,旁得不必多说。”

狄青虽不知她这个节骨眼,叫香兰是要做什么,可还是照办了。

他叫了辆马车,一炷香的时间,香兰已经在县衙内院了。

香兰是月余前才卖进醉花楼的,她必然和此案无关,可那个帕子既然和黄莺儿针脚相仿,那幕后之人必然和醉花楼有关。

盛大人让她重点查柳月绮,可探子查过柳月绮的口供,和真实情况并无出入。

棠梨问过盛大人,为何怀疑柳月绮。

盛大人说,一则戎服是从柳月绮处看到的,二则,如果柳月绮的目标卫所及其背后势力,那看见自己和地方官员同流合污,一定会出后招。那日宴席上,她是主动勾引自己的人。

棠梨听完不太相信,她此生最讨厌的就是,男人为自己的风流找借口。

柳月绮心地善良,当日见香兰哭得可怜,特意从老鸨那里要走,还教她日常妆容往丑里画,不至于招惹是非。

从情感上来说,棠梨是很喜欢她的。

见到香兰以后,见她谈及柳月绮十分亲近,就知道柳姑娘确实对她多有庇护。

棠梨没有直奔主题,反而和香兰聊起日常,醉花楼有哪些姑娘,姑娘们都是怎么进来的,各自的脾性如何,柳姑娘和莺儿姑娘平日关系如何......

好半天才问,“你看看这是你们姑娘的帕子吗?”

香兰拿起帕子,仔细端详道,“我们家姑娘的针线活极好,这个帕子上的针脚有些粗陋,看着倒像是莺儿姑娘的。”

“香兰,盛千户那日宿在柳姑娘处,你知道这事吗?”

香兰点了点头,“盛千户让我在旁侍奉,所以,我当夜没有出去。”

香兰不觉有异,那盛千户一晚都在处理公务,端得是清风朗月。

棠梨听完却觉不适,这是什么恶劣癖好?

眠花宿柳也就罢了,还让丫鬟在旁边看着。最恶劣的是,睡完别人拍拍屁股走了,再见面,人家姑娘顾念旧情,他还怨人家勾引?

果然在古代,男人的人品是要分开看的,可能官场上是清流,情场上就是薄情子、负心汉。

不过,虽然看不惯,棠梨还是试探着问,“那日,你在旁边侍奉,可否说说,那件戎服为何放在盛大人办公的地方,其他姑娘房里,也有东关卫所的戎服吗?”

香兰有些犹豫。

棠梨握住了她的手,“你且放心,我只是寻常问问,你家姑娘和此案无关。”

香兰这才放下心来。

“不瞒魏姑娘,那戎服本来放在褡裢里,挂在外间地屏上,因来找姑娘的人,每次催得很急,楼里的姐姐们,便需要在马车上换衣服,所以一应物品都提前备好了。那日,盛大人在里间审李县丞,姑娘唤我将戎服塞到文房函匣里,我当时不懂,事后姑娘交待我不要告诉外人。后来,便是盛大人问起,我也只说原是放在那里的。”

“如今案子结了,我还想接姑娘回我家住呢,她离了醉花楼,就没有其他去处了。”

棠梨一时心涩,神色复杂的看着香兰,心里五味杂陈。

柳月绮十分聪明谨慎,大约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唯一的纰漏在于,她做好事救下的一位姑娘,刚好是沈婆婆的女儿。又因为香兰视自己为恩人,所以问什么答什么,完全不设防。

虽然柳月绮可以辩解,只是想向盛大人提供线索,告发东关卫所。但她此举,足以作为本案突破口,至少足够对柳月绮用刑,逼问更多真相。

可棠梨不会用这个线索,因为她不想用一个人善行,去当作突破她心理防线的杠杆。

“魏棠梨”

棠梨正在思考,盛从周唤了她一声,香兰见状告退后,他方才走至棠梨面前道,“李明堂招了,因李延青喜爱人妻,他有心讨好,多番挑选,选中柳月绮。”

“柳月绮是妾室扶正,他丈夫是本县富商,有心巴结官府,将她拱手相送。她抵死不从,李明堂为羞辱她,以女监已满为由,将她关进了男监。”

盛从周没有说下去,棠梨也能猜到,以柳月绮的花容月色,进了男监会是什么下场。

“大人,让我和柳月绮聊聊吧!”

盛从周点了点头。

戒律所内,棠梨和柳月绮,一案之隔。

案上放着那方帕子,和帕子里包着的断镯。

“魏姑娘,还有什么要问吗?”柳月绮神色如常,带着盈盈笑意。

“柳姑娘,当真不认识这帕子里的断镯吗?”

柳月绮凤眸潋滟,肤色白皙如雪,映着薄光。

“奴家当真不认识。”

“那薛长官的真心,恐怕错付了。”

柳月绮摇了摇头,满脸都是茫然。

“李县令说,曾打算将姑娘送给李知府,因姑娘不从,他便以女监已满为由,将姑娘关进了男监。”

柳月绮惨然一笑,如月华清晖般的指尖,绞扣出淡淡殷红。

“李县令说,既然我心高气傲,不愿服侍李知府,那就去体验一下,以身侍人,也是有贵贱之分的。”

“霍铁林的骸骨,钉满玄钉,我检查尸体时发现,肾囊软骨有伤痕,猜想有人泄愤伤尸,他可对你做过什么?”

“他无恶不作,魏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可是猜测奴家是那泄愤之人?姑娘猜错了,奴家手无缚鸡之力,便是心中有怨,也做不了什么。”

“柳姑娘,盛大人已经派人去查,去岁二月,薛长官受伤前,可曾见过什么人?镯子是绞断后在薛长官住处发现的,可见必由姑娘交还给薛长官的。薛长官一向持重,却因意外跌下摘星楼,此前一定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事,才会心神不宁出现意外。查出薛长官和姑娘的关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柳月绮垂着头,凤眸含愁,似悲似怨,满面怅惘。

“柳姑娘处心积虑,想让盛大人去查东关卫所,如今,纪镇抚已入狱,连同渝州知府和袁都司都一并关进大牢,只等圣上发落,姑娘夙愿得偿,还是不愿意说吗?”

“姑娘若是主动交待,也能免除皮肉之苦,锦衣卫审人的手段,并不似我这般温和,我是念着柳姑娘救下香兰,才对姑娘网开一面,请柳姑娘珍惜!”

柳月绮神色怔怔,半响,只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是去岁二月,受得伤吗?”

一行珠泪落下,瑰姿艳逸,平添几分哀婉,更觉人间绝色,令人心碎。

“他没有对我说,他为何不对我说。”指甲抓破掌心,渗出殷红鲜血。

“薛长官,他是怎么死的?”棠梨见状,趁机询问。

柳月绮面目哀绝,已无求生之相。

“我和薛言,本是一个庄子上的,却因两家相隔甚远,平日并无往来,一日,我父亲砍柴受伤,他送我父回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我家火房门前,每日都堆着新砍的柴,不多不少,刚好够一日用,有时,我窗前也会放着一束风铃花,我知是他所为,闭口不言。这种往来,只我二人知晓。”

“后来,我父亲将我送给县里富商为妾,他在夜间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嫁他为妻,还说可以带我离开此地,他身手很好,让我相信他,我拒绝了。那时,我才十六岁,只觉要听从父母安排,不知反抗。他便留下了那枚金镯子,说是他母亲的遗物,是薛家留给新妇的。此后,我们再未相见。”

“去岁二月,我已在醉花楼接客,遇到庄子里的一位同乡,他言辞之间,提及薛言在京城为官,他正好要去城里寻亲,听闻此言,我便托他将旧物带给薛言,镯子绞断并非断情,而是他看见断镯便知我有危险。至于那帕子本是莺儿送给楼里姐妹的底帕,我只是在紫色底帕上,仿着她的针脚绣了几朵风铃花,不是为了嫁祸,只是针脚相合,看起来不突兀而已。”

“后来,我日复一日的等待,等了好几个月,他才从京中回来,却已经瘸了腿失了官。若是,他早些回来就好了,我便不会恨他。可他回来的太晚了,耗尽了我全部的信任和希望。若是,他那时告诉我,他的腿伤因我而起,也许,也许...可他说那是以前的伤,他在骗我。”

“我怕关系暴露,只许他夜间翻窗进来,他并不曾问缘由,还发誓会替我报仇。可是,他不肯求他们大人插手,李明堂是皇后族亲,说他们大人从不涉入朝堂纷争,说他可以自己解决这些事,他根本不知道,凭我二人之力,怎会撼动那些权贵半分?我那时恨他,恨极了他。”

“薛长官知道李县令,与东关卫所的交易吗?”棠梨问。

“他不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查出了霍铁林对我做得事,他以为只要调查清楚牢房里的事情,就可以拉李县令下马,就可以惩治霍铁林。”

“后来,李县丞宿在我这里时,我从他口里打探到,薛言送给知府和盛大人的信,全部被扣下来了。那时,我才得知,他原来在锦衣卫,非常受盛大人器重,李县丞说县令和知府都很犯难,怕得罪锦衣卫,我那时就想,薛言既然不想让盛大人插手,如果他死了,盛大人是不会调查死因?”

“我就给李县丞出主意,让他借刀杀人。薛言和霍铁林,皆恨对方入骨,如果霍铁林杀了薛言,那县令再处理霍铁林灭口,既不会得罪盛大人,又不用担心泄漏罪行。”

“你知道,薛长官,是被霍铁林虐杀的吗?以他的身手,纵然腿上有伤,也不会受一个莽夫压制?”

盛从周忽然在门外出现,满脸都是愠怒。身后站着的狄青,也是气的脸色铁青。

柳月绮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是肩头微颤,掩面而泣。

“我给他做了爱吃的点心,让他夜间当差时才能吃,他总是很听我的话,不知里面加了迷药。”

“柳姑娘,我兄弟在锦衣卫,多次立下血汗功劳。以他的能力,怎会吃不出点心里有迷药?”

昏暗的光线下,柳月绮脸白如纸,薄唇轻颤,哭不出来,亦笑不出来。

“我兄弟的尸体在哪?”狄青眼见她虚弱至极,雁翎刀还是架在了她脖子上。

刀刃锋利,细白脖颈沁出血痕。

柳月绮声音嘶哑道,“我把他葬在了,清水庄的月河边,那里开满了风铃花。”

可惜他的少年,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前。